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占戈 作者:我本非我 内容简介 一个虚构的朝代,一名出色的军事指挥家的艰辛成长史。 一个普通狱卒,因一位狱中老人成为残废,谁料却因祸得福,被老人收为弟子,学到了旷世绝学。随后他从军充当幕僚,在战争中随军积累经验,一次次出奇谋、破敌兵、擒敌将,慢慢展现出非凡的战略头脑和过人的战术思想,终成一代兵家。 本书以简明的文字、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充分展现了战争的残酷性和不可预测性。观主角羽扇纶巾,指点万千兵马于谈笑之间,可悟出生命的可贵和以武止戈、保天下黎民的战争真意。 第一卷 祸从西来

第一章 死牢里的老人

我只是一个浪迹赌场的浪荡子,我的远大志向便是做一个赌神。 我娘当然无法接受我的理想,她年轻时曾在吏部侍郎的大宅里做过丫鬟,懂得很多道理。“久赌神仙输,哪里有赌神?老实安分地过日子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吐了好几口血。第二天,两个从小就和我混在一起的邻居,帮我在城东郊外挖了头坟。 张头是吏部侍郎家里的三管家,他老婆和我娘听说是姐妹。我娘走后不久,她送来一封信,让我去天牢找她小儿子。 她小儿子我也认识,当初那小子在赌场出千,还是我去找龙哥求情。不过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赌品低下的人。赌品不好的人,人品必定低下。虽然我的朋友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人品,不过我娘说,人无品,就像麻花没有扭。没有扭的麻花就不是麻花了,同样,没有品的人也就不是人了。 张头的小儿子诨名叫屁二,当初我就叫他屁二,不过我现在叫他“小张头”。 他深以他爹为荣,虽然他已经是天牢死囚的牢头,他还是向往吏部侍郎府管家的风光无限。她娘让她给我安排一个饭碗。这小子虽然没品,不过他还勉强算是个听话的儿子。 “亮招子,别说大哥我不罩着你。”屁二剔着牙,“你跟着我,只管看,只管听,闲事莫管,闲话莫说,明白吗?” 天牢的牢卒一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的进帐,还管一天两顿饭,所以我只好点头陪笑。 “别看我手下带上你才五六个丁,可你知道我们管的是谁吗?天牢是皇帝关人的地方,天牢里的死囚都是皇帝要杀的人,你说,这份量有多重!” 我笑着给他满了酒,没说话。 “有句话,叫公门之中好修行,你慢慢修行吧。” 我连声应是,屁二让我给他看班,他去过过手瘾。 听说这天牢是前朝的名匠鲁王旺设计的,可经历千年不坏。他一生中建造房屋不下万栋,不论是给死囚住的,还是给皇帝住的,他都造过。我本以为他一定有好几百两的家产,不过听说书的郑叔讲,他给皇帝造完房子后就死了,死后还被抄了家。 死牢是在地下两层,比别的牢房要清净许多,大概人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抱怨什么。我想也是,如果我知道我要死了,我也不会废力气叫什么冤枉。所以,死牢的工作也是最轻松的,一天只给那些死囚一个馒头和一碗脏水。我一直以为那是脏水,直到有一天,两个死囚争这碗脏水吵了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汤”。 屁二说,官若是做得不比吏部侍郎还大,是没有资格呆在天牢的死牢里的。我知道吏部侍郎上面还有尚书和宰相,然后就是皇帝。不过看看这些糟老头,实在很难和大官挂上勾。 每天的工作很枯燥,只是送一次饭,然后就是在油灯底下看传奇故事。我爹是个破落的秀才,我娘也算识过字,所以我也算得上粗通文墨。因为常去给郑叔捧场,他知道我识字,也就借了一些传奇故事给我,当班的时候正好解闷。 “那老头又不安分了,说是闻到了书味。鸟,书味也能传到这里来的么?”乌头嘟囔着送饭回来,见到我在看书,又嚷了起来:“操,你小子还识字?” 他是牢油子,一辈子不是看牢就是坐牢,我不敢惹他,讪讪陪笑。 “你和那老头倒是配,死牢里还看个屁书!你这么闲,给我看着班,我有事。”乌头说着就走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那点事,不是沉香院就是国色楼。听说他除了成亲第一晚是在家里过的,就没回过家。不过有钱了上青楼,没钱了下私窑子,他这么说,也的确这么做。 《英杰传》我已经听了十几遍,书也看了四五遍,实在有些无聊。给乌头一说,我倒对那个老头有了些好奇,忍不住往死牢深处摸去。他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黑屋子里。 “嘿,书来了,书来了!” 我刚走近,还没说话,一个嘶哑的声音已经从铁门那边传了过来,还有一阵镣铐的声音。 “好香,好香。”老头说。 “你要书?” “要,要,当然要。老夫已经憋了几十年了,好香,好香。” 我把书塞了进去,问:“你真能闻到书味?”我有些不信,可能他只是听见了我翻书的声音而已。 “嘿,当然,书之为物,至高至清至雅,其品高,声清,韵雅,这死牢又是至贱至浊至俗的地方,高下相形,清浊相辨,雅俗相成,怎么会闻不出来?”老头大力地吸着气,抽空说着。 我模模糊糊似乎听懂了些,却又不是很明白。我虽然识字,却从没有和文人说过话。唯一一个识字的朋友就是西大街青藤茶坊的说书先生郑叔。 “小哥,能给我一盏灯吗?”他说。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死牢里一直点着灯,常常还没用坏就又有新的分下来。找了一盏新灯,装满油,又捻了两根灯芯,送了进去。 “这个给你,以后常常给我送点书来。”老头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身上的衣服早就成了碎布,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我有些害怕,握着他塞给我的东西转身就跑,差点忘记锁上牢门。 回到灯下一看,手里居然握着一块金子,居然是金子! 我只见过两次金子。一次是路过恒太钱庄,我看到有个大户从里面提了一锭金子,想来足足有五两。牛尾巴本来是要做了他的,却因为他的保镖太厉害,反而被扭去官府杀了头。 还有一次便是在天下赌场,有个我以为是赌神一样的人,铺铺都开豹子。刘老板亲自出场,还是赢不下他。我当时也跟风赚了三四两,本想再跟着混些,刘老板捧着一封红布包着的元宝出来了。赌神掀开红布一角,露出一锭金子。随后他就接过元宝走了,我虽然很快就又把钱输了回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见到了赌神,也见到了金子。 我不相信这金子是真的,用力咬了一下,真的是真的。来不及说什么,我匆匆跑回自己的窝棚,把这块金子埋在了床底下。我倒了杯水,手却抖得喝不进嘴。我该怎么用这块金子呢?足足有一两重呢! 我忘记我是怎么睡着的,不过我永远忘记不了我是怎么醒来的。 两个官差,我认识他们是府尹大人的亲随,把我铐回了天牢。 我吓得两腿发软,只见屁二和乌头头垂得很低,跪在一边。 我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双做工考究的鞋子朝我走来,还有紫色蟒袍的下摆。 “是你给他书的。” 那声音充满威严,我忍不住抖得更厉害了。 “是、是小的给的。”我颤抖地回道。 “上刑!看他还敢不敢。” 鞋子转身走了,两个大汉把我拖向刑房。 我本想拼命用脚抓住地面,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了。 进了刑房,我看到刑具上暗红色的铁锈和血迹,胃里一阵翻腾。 不过我看到了生机,朝我走来的是虎哥,从小打架就罩着我。我想喊他救我,不过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大人有令,让他一件件吃过来,可千万别弄死他。”拖我的其中一人说道。 “嘿,小的明白,大人就是不说,小的也不会让他好看。仗着自己是谁谁的小舅子,哼,你小子也有今天啊!”虎哥的话让我迷惑,我从来就是家里的独苗,立兴坊上下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来不及想太多,已经有刑房的差役把我绑在了木桩上,虎哥举着一把烧红的烙铁朝我一步步走来。 我瞪大了眼睛,看到了红色的烙铁和狰狞的冷笑,然后就是一阵皮肉烧焦的味道。我不知道我嚷得有多大声,不过这种疼痛一定就是撕心裂肺。 我被冷水泼醒,不敢睁开眼睛。胸口的疼痛让我不知道世间其他的存在,只有黑暗才能给我一丝安全的感觉。 “啪”,一声鞭响,我的胸口如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伴随着皮鞭的声响,我忍不住哀嚎起来。 终于,我已经嚎到了嚎不出声的地步,胸口的疼痛早就变得有些麻木。不过我知道,后面的刑罚还更重。 “快把他的膑骨挖出来,我们走,这里味道还真臭。”另一个声音道。 我的思绪早就麻木得不能运作,一直到刺骨的疼痛从膝盖出传来,我才知道他要的是我的骨头。我又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虎哥家。 虎妞坐在床边,偷偷擦着眼泪,见我醒来,高叫着跑去唤来虎哥。 虎哥和虎嫂一起进来,虎嫂手里还端着一碗粥,很香。 “你干了什么?怎么让知府大人发那么大的火?”虎哥问我。 我摇了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是呀,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上天,这还有天理吗? “你干什么,莫要吓坏了他。啧啧,你们怎么下手那么重?” “没办法,人家看着的。要不是我做了手脚,你以为他这把骨头还能挺到现在?”虎哥说的不假,公门里有一套功夫,能救人于无形,也能杀人于无影。 “这鞭子打的,你看,啧啧。”虎嫂拿了块布,帮我洗着伤口。 “鞭子是皮肉功夫,没伤筋骨就没事。炮烙也是,我避开了他的筋络,只是皮肉受苦而已。可惜,人家点明了要膝盖骨,瞒不过去的。”虎哥声音越来越轻。 我试着抬了抬腿,的确不听我使唤,从那人说话的那刻起,我就已经是个废人了。两行浊泪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流到嘴里,苦得很。 “在我这里休息两天吧,等好些了,还要回去当班。”虎哥说。 我怔住了,还要当班?当什么班? “知府让你守在死牢里,看守书。” 我还是没有明白。 几天后,我被人拉回了死牢,就是那个老头的牢房。 “连累你了,小哥。”老头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凉凉的。 我无语,我才十六岁,却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牢里一片寂静,只有灯燃得很欢快。 我看到老人被一根铁链栓着,最远也就走到门口。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想走出去,却更想去拿角落里的书。 角落里已经堆满了书。 所以虎哥说让我看守书。 我知道屁二不会帮我,但是他还是给了我狱卒该有的伙食,只是少了肉。 我看不惯老人只能就着脏水吃糠,把自己的饭给了他,随手取了一本书读了起来。 老人一声叹息,放下饭,靠着墙根呆呆地望着我。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钟响,该换班了。不过他们会放我出去吗?还是我要在这里和这个死囚一起等死? 终于有人开了门,屁二把我拉了出去。 “操,明明是个混混,看个鸟书。好,现在成残废了吧,还累你张爷拉你……”屁二骂着,把我扔出了牢门。虎嫂牵着虎妞的手,和虎哥一起等在那里。 从屁二开始放屁,不论是地上的石子,还是有棱有角的台阶,我一声都没吭。我虽然是个残废,起码还是个人,不像他。 虎哥架着我回去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牢里,和老人相对。 虎哥虽然油水不少,不过家里平白养个废人还是件难为事。我把金子的事告诉了虎哥,他却皱了皱眉头,走了出去。 当夜,虎哥回来了,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臭骂我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了屁二一样的渣滓。 我无语,看着虎妞咬着衣襟哭,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虽然残废了,日子还是一样过。 老头不再说话,只是出神,一出能出一天。 我见不惯老人家受苦,扔过去一本书。那本书很难懂,不过却也写的有趣,讲的是千百年前圣朝初开的故事。 老头看着脚边的书发呆,重重吐出一口气,道:“我收你为徒吧。” 第二章 我的师父原来是神人! 我从来没有老师,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娘那时已经不能做下人了,因为没人愿意雇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我出去赌,有时能拿回来很多钱,娘总是留下一些还债,贴补家用,然后我再去把剩下的钱输个精光。所以,家里没有钱让我去塾里读书。 有时候手头分文没有,我也会去塾里偷听,不过齐夫子讲得太无聊,只会让小孩子读书,后来我也就不去了。 这个老头人还不错,虽然我变成残废和他的关系不大,不过他总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知道他的好意,因为我知道,请先生教你识字是一回事,让先生教你识文是另一回事。齐夫子就是让教孩子们识字,他们能读出城里所有酒楼当铺的招牌,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老头讲得也很清楚,我记性也还算不错,一两遍下来倒也明白。十几天功夫,以前一头雾水的书文倒也能理会一二了。 外加他和娘一样叫我小亮,我觉得这个师没有拜错。 我的俸禄被屁二吞了,不过我也不和他这种人一般见识。 虎哥有时候去赌场也会带上我,虽然残废、书生、和尚和尼姑是赌场四大忌讳。 我的腿残了,赌运却好了起来。今天,我就和虎哥赢了一只老母鸡。 街上的爆竹响起,该是子时了。孩童们的喧嚷让本就热闹的城里更加热闹。 去年的年节,我和娘坐在一起吃饺子,那是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吐血。我在马大夫家跪了两个时辰,马大夫只是给娘把了脉,说了句“血磕”,便收了我二两银子。娘却还是在开春的时候走了。 “路上当心。”虎嫂在门口叫了一声。 虎哥推着我往天牢去了。 我们装了些菜,给师父送去。 虎哥另外带了一瓶酒,和牢里当值的兄弟喝了起来。 “师父,新年好,祝师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给师父磕了头。 师父笑着给了我一个信封。 我知道师父入狱的时候夹带了许多,包括那块金子。接过信封,又磕头谢礼。 “别打开,等我死了再看。” “师父!”新年新岁的,师父的话太不吉利。 师父一笑,道:“今天过了,你又长了一岁,我也该教你点别的东西了,我虚綦之的徒弟可不能一辈子做个狱卒。” 我心一跳,不知道师父要教我什么,却充满了期待。而且,我第一次听说师父的名讳,好古怪的姓。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演八卦,另有三才,五行,奇门九宫……如此种种,有了天地万物,生老病死。世间一切,无一逃得出去……”师父的神情变得无比肃穆,我只是听着,虽不明白,却也拼命记在心里。 ※※※ “北方水生东方木,东方木生南方火,南方火生中央土,中央土生西方金,西方金生北方水,此五行以位而迭生之道也。九宫之中,逆克则由其数,一六之水克二七之火,二七之火克四九之金,四九之金克三八之木,三八之木制中五之土,中五之土制一六之水,此五行以数而逆克之道也。顺生逆克,五行均衡,九宫因此而成势也。……” 师父说完,重重吐了口气,似乎已经累了。 我倒了水给师父,侍立一旁。 “明白了?”师父问我。 我重复了遍,虽然还有些许不清楚的地方,也没敢多问。 师父点了点头:“当初收你,只是于心不忍。我本愿师门传承由我而终,想来还是逆不过天命,临死却收了你这么个资质奇佳的徒弟。” 我有些内疚,其实师父说的很多我都不明白,只是我记性好,能记住罢了。 “你回去吧,明天记得带银针来。” 换班的钟声解了我的窘。 屁二开了门,把我背上楼,交给虎哥。 这也是师父说的,动之以利,胁之以力。我送了屁二不少好处,虎哥也仗着一把子力气警告了他,所以他现在和我客客气气,两家开心。 ※※※ 春去春又来,每年的春天都是我难过的时节。 娘走了五年了,我已经不是当初嘴上没毛的小伙。虽然只是二十出头,却比同龄的伙伴更显衰老。 虎嫂说是因为牢里阴气太重,死牢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 所以,有时候我也在想,师父在牢里住了多久?他到底有过什么辉煌的故事? 这一天,还是让我等到了。 我到了牢里,还没来得及叫师父,已经有人把我按倒在地。 “见了王爷,还不下跪!” 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一如五年前,跪倒在他脚下,浑身打颤。 一样的黑鞋,一样的紫袍下摆。 一样的声音,道:“你真的看了他五年?” 我结巴地回答说是,眼睛盯着他脚下的一片青苔。 “你不会给他书看了吧。” “小的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说,这老头说过些什么?” 我知道有小人喜欢以言入罪,我看不起这种人,咬牙道:“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一声鞭响,我的背脊一阵清凉,然后才是疼痛。 “国老,五年后本王会再来,希望您还能活着。”那人狂笑着走了。 我双掌并用,让开了路,免受脚踢之苦。 不过,我师父居然是国老居然是我师父! 本朝只有一位国老,本心先生。他是本朝的传说,也是莫大的谜团。 在郑叔的故事里,国老本心先生有时是位中年文士,有时是个世外高人,有时是神仙,有时是个骄意纵横的侠客。原来,他就是我相对五年的师父。 “师父。”我怯怯地叫了一声,生怕因为刚才丢脸的举动让他老人家不悦。 师父叹了口气,道:“该来的总要来。” “原来师父是国老,真的吗?”我忍不住问道。 一灯如豆,师父点了点头。 得到了本人的认可,我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小亮,你想重新站起来吗?”师父突然问我。 我看了看已经畸形的两条小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给我听好了。”师父突然放低声音,“你后天就离开这里,出城后一路往南,那里有个水塘,周围都种了竹子。若是你命不该残疾,必定能找到一竿方形的竹子。” “方竹?”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世上哪有方形的竹子? “禁声!”师父低声喝止我,“当心隔墙有耳。找到方竹之后,用力转动,水塘里的水会被放干,淤泥之下,有块石板,石板之下便是密室。记住,你可以让人帮你,却只有你一人能进入密室,否则将引发机关,必定万箭穿心而亡。” “那我……”我有些害怕。 “别怕,此机关是根据人的呼吸而设,只有你一人,呼气必不至于引发机关。” 我恍然大悟。 “进入密室之后,把墙上的文字背熟,然后尽数毁去,不可留于人间。明白么?” 我也压低声音,坚定道:“弟子明白。” “等事成之后再来吧。”师父闭上了眼睛。 我缓缓往外爬去,一阶阶爬上楼梯。 虎妞还在写我昨天教她的字,十岁的孩子还在天真可爱的年龄,见我浑身是泥,乖巧地帮我打水去了。 我是一路爬回来的。 我恨自己的表现,或许师父也是为此让我少去找他。 我是个懦夫。 我理该受到路人的嘲笑和辱骂。 我把密室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虎哥,虎哥也答应借辆车送我去。 虎哥的确是个义气为先的人,推着我跑了整整一天。 果然有师父说的竹林和方塘。 不过池塘里的水却不见了,只有一扇黑洞洞的洞口开着,像是没牙老人张开的嘴。 “这里有尸体!”虎哥的目力不弱,虽然昏暗,还是看到地上像麻袋似的尸体。 我也看到了,不过我更想知道密室里到底怎么了。师父让我来毁掉密室里的文字,为什么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我顾不上脏,往密室爬去。 师父说的不错,万箭穿心。 一个白衣人站在密室中央,背对着我,手里的火把还燃着。他浑身插满了箭,就像一只刺猬。 我有些胆怯,但还是逼着自己爬了下去。 密室的墙壁上一个字都没有。 等我爬上来,虎哥已经挖了坑把那些尸体葬了。 “师父,有人死在密室里,墙上却一个字都没有。”我说。 “傻孩子,我只是替你报仇罢了,他居然敢打你,打我的徒弟!”师父朗声笑道,“这次坏他一条臂膀,看看他还敢张狂!老虎不发威,还真被当成了病猫。” 我不解。 “哼,你以为李哲存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因为为师手里有卷天书,可夺天地造化之机。何况李哲存那厮中了为师的独门秘药,每五年便需为师替他解毒,否则为师哪能活上这么久?” 师父接着说道:“那密室本来是疑冢,有火则有热气,得热气即会引发机关。我早知他会偷听我们说话,然后派一个得力助手进去替他抄录文字,哈哈,你可解气了?” 我无语。 “李哲存!我知道你偷听了三十年!你以为我不知道?哈哈,你的计量能和我比吗!听好了,若是我徒弟或是他兄弟朋友,受了一丝一毫的伤害,我担保你活不过下个五年!”师父大声叫道。 “小亮,为师的本事不多,该教的也都差不多教你了,可惜你心性善良,人心机变总难让为师放心啊。”师父拉着我的手,爱怜道。 我虽然恨那些让我变成了残废的人,不过我也的确觉得他很可怜。 于是,我决定忘记这些。 我的确忘记了一切。 师父不愧盛名传世,天文地理,医相星卜,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自从有了密室一事之后,师父教得更多更急,我也只有勉强牢记。 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师父二十六岁出道,十五年,帮本朝太祖皇帝打下天下。李哲存本是太祖皇帝的堂侄,更受过师父的救命之恩,却恩将仇报,设计拘禁了师父。太祖皇帝居然想鸟尽弓藏,默视不理,以至于师父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死牢里住了三十年。 ※※※ “虎哥,走吧,别被人找到。”我坐在师父设计的轮椅上,对虎哥道。 虎哥虎嫂已经背了包袱,牵着虎妞的手,三步一回头,终于还是消失在夜色中。 我带着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我的脸。一身干净合身的白袍是凤仪楼定做的,用去了足足二两银子。 师父早两天就已经不成了,也不说话,只是在我手心里写了不少往事。我本来想哭的,但是师父再三要我起誓,今生今世不落一滴眼泪。我答应了。 也是到了最后,师父说,他不在乎李家对他的恩将仇报,这是他欠李家的。除此之外,师父只让我去看他第一年年节给我的信封。 我找出已经有些泛黄的信封,里面只有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我立志不会忘记师父的遗言。 按照师父临终前的告诫,我雇了一辆车,又来到方竹池塘。 池塘里的水又满了,想来淤泥也铺了厚厚一层。不过师父当初并没有骗那个李哲存,那个无字密室的确是疑冢,他想要的东西并不在那里。 一切玄机还是落在那竿方竹上。 师父说,要砍了它,把水灌进去。 我照做了。 地底深处似乎传来一阵机关启动的声响,不一会,我左前十来步,开启了一道密门。 幸好我换了麻衣,爬下台阶的时候虽然有些心疼,但也不是太疼。 密室里有光,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光珠,照亮了一片。我猜它值很多钱,不过我不敢去动,那是师父留下的,师父也没说我可以拿。 李哲存要的想来就是这卷竹简。 我正要伸手,看到头上三尺刻着一行字,要我取书之前先向祖师爷磕头。 师父并没有说过有关师门的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画上那个仙风道骨卓然不群的炼气士。不过我还是磕头了,因为师父说我已经得了他的真传,算是神机妙算门的传人。 磕足了九个头,竹简之下突然喷出了火!我大惊之下顾不得烧伤,伸手去抢竹简。不过我到底是个残废,惊骇之下手居然够不到,白白被火舌舔了几下,只得看着竹简在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我知道,竹简之下的机关是我磕头引发的。这也是师父的意思吗? 火渐渐灭了,竹简化成了灰烬,却也留下了些别的东西。 留下了铁简。 我待热度退去,勉强把铁简拿到手里,就着夜明珠,读出上面刻的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 这就是师父想最后告诉我的话?还是连师父都不知道?我看着手中的铁简,揣入怀中,一阶阶原路爬了回去。 等我爬完最后一阶,密门抵着我的脚关上了,就像有人在下面看着一样。 我爬上轮椅,手转木轮,辨明方向,往南行去。 第三章 认识了大帅,我进了军营 本朝太平日久,道上没有听说有什么强盗。不过看我一个残废之人,恐怕真有强盗也懒得向我动手。 我已经梳了头发,换了一身布衣,在京城南面最近的千桥镇雇了个长随。 他长得不错,方脸大耳,可惜有反骨。 师父说占卜相测之学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所以,我并没有指望他能跟我很久。不过,他跟我的时间也太短了,第二天就拿着我的包袱不知所踪。 万幸,我在轮椅之下装了暗格,值钱的物件都在我身下,包袱里只是一些散钱和替换的衣物。 残废总是不便的,客栈的掌柜为了方便我,我也为了省钱,就租下了底楼的杂物间。长宽不过数尺,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之外别无它物。 我央人买了纸笔砚墨,在白布条上写了四个字:医字相卜。找来一块干净些的木板架在轮椅上,我有了赚钱营生的行头。 老板是个好人,为了方便我轮椅的出入,连门槛都拆了。出于感激,我替他写了幅匾额,即便不算绝世之笔,总比他现在用的那块要好上许多。 日子还是一天天在过,我成了镇上略有名气的相士。虽然我把医放在了首位,但是找我的人更多还是看相占卜。人就是这样,不知道未来之前总想知道,知道后又有诸多烦恼。我不是什么“铁口直断”,所以我只说他们想听的话,混口饭吃。 不过师父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虚綦之的徒弟不能做一辈子的狱卒,可是我现在比之狱卒又有什么不同? 今天的天气很好,我早早就出了门。 因为有一个庙会,今天的客人也特别多。 一个身穿绸缎的半百富绅挡住了我的去路。 “你会测字吗?” 我点了点头。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篍”字。 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竹木茂之于上,萧索隐之于下。表面风光皆可见,不知来日心秋人也愁?” 他一旁的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侍童,脸上已经写满了怒意。 “裘,还是篍。”他又写下一个同音字。 “狐袍不暖日,求衣怎能得?”我还是摇了摇头。 “蒋老爷,我们别和这个江湖术士纠缠了,快些走吧。”侍童道。 我笑了笑:“五文钱,多谢惠顾。” 那富绅也笑了:“我再写个字,你若是能猜到我的来历,我给五两银子!” “请。”我不是自信,只是现在围观者众,都是街坊,若是我不敢,招牌也就彻底砸了。不过我已经有了眉目,八成把握。 “蒋。就以我的姓来测吧。”那人手起笔落,笑着看着我。 “我总不好直言阁下是个草头将军吧。”我也笑了。 富绅大笑:“今日得见小友,实在有趣,听闻千桥镇的万合酒楼以壁火烤鸭闻名天下,若是不弃,不如把酒一叙?” 我当然不会嫌弃他。 不过我却不喝酒,我只喝茶。 说是一叙,还真的只叙了一句。他似乎满怀心事,只是喝酒。 “再帮我测一字。”他说着,沾酒在桌上写下一个“因”。写完,又补了一句:“今日阁下测的无一个好字,还是求先生看看仔细。” 我一笑,仔细端详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字。果然是骨架严谨,功法得度,金戈铁马之气赫然。 “国中一人,可见阁下的确是国士无双。”我说。 他看着我,并不满意。 “有心为因,自然是生于恩,可见阁下知恩图报,真丈夫也。” 他还是看着我。 “阁下以水为媒,是为洇,可见凶中带吉,总能过去。” 他叹了口气,道:“承您贵言,但愿如此。” “不知阁下要问什么?” “兵事。”他吐出两个字。 “若是问兵事……”我略一沉吟,“兵书有云:勿击堂堂之阵,勿邀煌煌之师。将军能写出如此堂皇规正的字,此行或是大吉。” “诚如先生所言,但求上报君恩,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转霁。 我不再说什么,其实,若是兵事,“因”带“囚”形,或有阶下之辱。 “不过,兵者,诡道也。即为诡道,自然吉凶不可测,将军还需小心。”我不忍心骗他,还是暗示道。 他一笑,道:“原来先生对兵家还有涉猎,不妨一论。” “草民身居陋巷,耳聋目瞎,不敢妄论。” 他故作神秘地靠近我,吐出两个字:“西北。” 师父曾经说过,天下动静,一动一静。乱世之后必有盛世,盛世之中必伏乱根。西北是我朝腹地,听闻与野食国相接,其地华夷杂居,早两年便有不服君威之传。 “草民试言。”我一拱手,“若是西北有事,国之大祸将至。所谓兵势如水,西北之地广袤胜过中国,贫瘠不下蛮荒,民风剽悍三岁孩童即能舞刀弄棒。进攻,入阳关,陷酒池,得金城即可跨马中原如入无人之境。退守,听闻南有沙漠无垠如海,非土著不可生;北有祁山连绵万里,非鹏鸟不可越。” “依先生说来,若是西北事发,岂非天下动荡?”他眯着眼睛。 “是。西北不能不稳。” 他叹了口气:“先生好见识。我尚缺一个幕僚,先生是否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能碰到一个将军,不过真的碰到了也就碰到了,他并非想象中的高不可攀。至于厕身行伍,这就值得细细思量了。 “莫非先生还有什么疑虑?”他问我。 “在下残疾之身,怎能有幸追随将军?”我推脱道。 “若是我要先生冲锋陷阵,先生的确是残疾之身。不过,我要的乃是先生的才智见识,又有何残疾?”他大笑。 “可是,将军尚不知在下……” “明可名!国老虚公綦之本心先生的弟子。”他一脸肃穆,压低声音说道。 我手一震,差点打翻杯中的茶水。 “你想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的?”他眯起眼睛,“我还知道,你若是不隐姓埋名跟着我,不日就有杀身之祸。” 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 在千桥镇,我用的名字是虚日月,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名。不过既然他能找到我,想必别人也能找到我,比如李哲存。 “大隐隐于朝,李哲存怎么找也不会在我的帐下找人。而且,即便他找到了,我是先皇御封的上柱国大将军,大司马,天下兵马大元帅,他能奈我何?” 我看着这个富绅模样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居然是如此了得的人物。 “学生明可名,承蒙大帅不弃,愿追随大帅麾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帅一仰头,喝尽杯中酒。 接着,大帅又道:“先生行踪已然暴露,还是要另换个名号方好。” “圣人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既然不可名,就叫布明吧。” “那本帅日后便称先生布先生。”大帅一点头,“车马早已备好,今夜先生便随我回京。” 我的家当尽在轮椅之中,要走也简单得很。 当夜,三辆马车停在客栈的后门,然后往三个方向疾驰而去。 三日后,我在两个年轻侍卫的护卫下,安然住进了大元帅府。 又过了三日,大帅来到我住的小屋。 “你知道吗?那天作为疑兵的三辆马车都遇伏了。”大帅脸色阴沉。 “哦。”我淡淡应了一句。 “呵,想来你早就猜到了,所以才临时改主意。” “只是小心谨慎罢了。”我说。 大帅没有说什么,转身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看着庭中池水缓缓流动。 终于祸发西北,西域都护使李彦亭居然自立为王,建国号“夏”,称夏王。 我比朝廷早知道三个月,因为星象是不会骗人的。 大帅告诉我,本朝号称战将千员,其实能领兵打仗不过百人。百人之中,善战者不过十员,李彦亭麾下就有其中之三。 我皱了皱眉。 “不过,本帅麾下也有三员大将,足以与之匹敌。”大帅顿了顿,“何况还有虚先生的高足。” 我一笑:“行军布阵,学生未必能够胜任。” 大帅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道:“两军相遇勇者胜,两勇相遇强者胜,两强相遇智者胜。我手下的兵将可谓强者,先生足以称为智者。如此这般难道还有什么忧虑不成?” 若说忧虑,或许我唯一的忧虑就是大帅之前所测的字。 “什么时候出征?”我问。 “近了。” 出征之日果然很近。一个月后,圣旨下,命天下兵马元帅蒋栋国率军三十万,出关平叛。 三十万大军。 我只见过三十人打架,那已经是足以惊动官府的大事了。 点将台设在京城北郊,我知道那个地方,有一片凹谷,可以容纳数万人。事实上,京师出发的部队只有五万,其他的二十五万都是从地方调派,在金城集结。 誓师当日,皇上亲自登上点将台,激励士气。听说,凡是校尉一级的将官,都有御赐的战刀。 我在山头上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他们中恐怕有一部分要永远留在数千里之外的土地上。 我虽然没有参加誓师,却也要跟着出征。我有时候也会想,大帅或许也是师父的敌人,只是看我一无所知才利用我而已。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会打消,大帅对我的态度有时候就像是对自己的子侄。 “你跟着我的吧。”大帅说。 我点点头。出京三日,大帅开帐,所有校尉一级将官都要列席。 本朝军制,非军职在身是不能知闻议事内容的。所以,每一个进来的将军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本军五万,加上前日京畿卫王致繁将军带来的十万军马,一共是十五万。太祖皇帝开国时,曾命师父虚綦之厘定军制。五人为伍,二伍为什。十什为班,十班成曲。十曲有营,数营可称师、部,数师并举方为军。 伍有伍长,什有什长,皆为兵士。至班而设兵尉,是为官长。曲设卫尉,每营的统领称校尉,封有将军号。师父定将军号百二十余,高下尊卑一目了然。 王致繁将军年近五十,比之大帅更显沧桑。将门虎子,先祖即是前朝统领一方军政的大员。后来太祖皇帝举兵应天,闻风而从,可说是三朝重臣。 不过大帅对他并不是很看重,私下曾对我说,王致繁不过是一员庸将,靠祖父余荫才忝居高位。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觉得他没有将军风范,更像是外放的文官。 不过他手下倒是有一个校尉,可爱得很。 “这位是本帅的幕僚,布先生。”大帅待人都来齐了,淡淡说了一句。 帐下十五位校尉将军,一阵细语,或许是因为我的年纪,或许是因为我的腿。 “军纪何存!”大帅怒了,下面顿时没了声音。 非但那些将军害怕,我也吓了一跳。有些人天生就是军人,披上战甲,光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霸气就能让人胆战心惊。 我一一扫视那些将军,年高的不过四十,年轻的也有三十,可说是青壮之师,现在被大帅一吼,皆是神情不定。只有一人例外,处之坦然,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我军久未作战,军纪懈怠,诸君归营之后定要着力整顿,不可轻心。” “末将得令!”十五个声音同时应道。 “此番李彦亭作乱,正是血性男儿建功立业之机,诸君切莫坐失良机。”大帅顿了顿,“今日军议,乃是定下各营协调共进之策略。” 大帅从签桶里抽出一把令箭,一一派发。 “正德营统领史君毅。” “末将在。” “尔率所部为中军左翼,随大营进退。” 史君毅就是刚才那个面不改色的将军。 古铜色的肤色,整个脸庞如同刀削出来的一般,透着一股坚毅。我暗叹一声,刚巧看到他接过令牌,朝另一位将军瞪了一眼。 那位将军显然不服气,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正威营统领郑欢。” “末将在。”大帅紧接着叫的就是他,看来他和史君毅有些渊源了。 “尔率所部为中军右翼,随大营进退。” “末将得令。” 郑欢的声音里充满着期待。 他们两个都是大帅手下的勇将,这是大帅后来告诉我的。 我虽然见到了所有的校尉,却没有见到名声远播的三光将军,他们三个是大帅麾下最善战的将军。听说,这次大帅调了其中两位出来。 官道接着绵延的山路接着官道,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朝西开进。余下一半,要待到了金城才会师。 第四章 叛军下了阳关,我到了金城 西域都护府统辖的西域幅员辽阔,李彦亭也绝非碌碌之辈,听说每五年其辖地就要扩展个百十里。三年前,李彦亭曾上疏求请其统领阳关,还好当朝的宰相林熙林大人颇有远虑,廷谏再三才让皇上驳回了他的奏折。 若是当日李彦亭得了阳关,恐怕现在我们只有放弃山南路了。 不过最近传来的风闻,李彦亭夸口一月内必下阳关。 从京师出发的时候是九月,大营到了金城已经是十月中的事了。 金城座落于河谷之中,大河从中将城分为城南城北。只有东西两面城墙,南北的山头设有哨卡。我从没有想过朝西走这么久,居然还能看到如此雄城。 山南路布政使和指挥使出城三十里迎接大帅,已经到了帐外。 “宣。”大帅放下手中的兵书,说道。 “下官山南布政使马全郭,见过大司马大人。”五十开外的布政使勉强作揖道。我看到大帅盯着他的大肚子看了良久,才道了声免礼。 “末将山南指挥使李彦宗,见过大帅。”全身披挂的年轻武将居然没有行军礼,大帅隐隐已经有了怒意。 “大军于城东郊外扎营休整,下去吧。”大帅说完,又拿起了军书。 布政使马全郭躬身倒退着出去了,李彦宗却是满脸不平之色。 等他们两人都退了出去,大帅对我道:“自以为皇亲,连军纪都不顾,若是在我帐下,必斩不赦!” 我没有答话,因为大帅眼中的杀意让我胆寒。 本以为接连的劫难已经消磨了所有少年心性,穿过金城的时候,我还是起了游玩的念头。 “你明日进城去探探地理。”大帅召见我,对我道。 我知道是大帅有心成全,年轻人多见识一些总是好的。 更出我意料之外的,大帅让史君毅和郑欢带人随我同去。 马全郭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知道我们要进城,一清早就带人等在了城门口,反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像马全郭这种的封疆大吏,几年前我若是见了,必定激动得手足无措,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出入帅府的人,官秩大半都比他高。 “有劳马大人。”我坐在轮椅上拱了拱手。 史君毅知道我想便服游城,命几个随行军士远远跟着。走在前面的也就我们四人,外加一个推车的亲兵。 “马大人,金城一共多少人丁?”我问。 “嘿,金城人丁,登记在册的有近十万户,丁口愈三十万。”马全郭似乎很骄傲,大手一挥,“所以整个河谷,便是内城。东西建有城墙,名为城墙,实为关卡,叛军即便破了阳关,我金城固若金汤……” “马大人!慎言。”郑欢不悦道。 马全郭微微显露尴尬之色,继续道:“南北高山,草木稀疏,山上设有哨卡和驻军,有城内供给粮草,更是万无一失。” “好大的城。”我叹了一句,河谷不小,居然装得满满的。 “布先生,金城还有不少有趣的玩意,今日下官作东,能否赏光?”马全郭谀笑道。 我没有说话,却看到一个怪人。 “那是什么人?野食人吗?”我远远指着一个路人问马全郭。 “想来是的,化外之民,真是千奇百怪。”郑欢道。 又走了近些,马全郭才笑道:“这是胡姬,想是胡国人。野食国的女子比她要矮些。” “原来马大人对女子这般了解。”郑欢道。 “胡国可是在野食西南?”史君毅问道。 “正是,胡国虽然也与我西域接壤,却因为隔了一片不可逾越的沙漠,所以借道野食才能与我天朝交易。”马全郭道。 “马大人,末将听闻野食有东西之分,可是确实?”史君毅又问。 “将军真是博学。”马全郭赞了一句,“东野食信奉真主,其僧侣号称先知,先他人而知天命。西野食信奉光明大神,其僧侣号称牧师,代神放牧者。东野食好穿黑衣,故也称黑衣野食。西野食尚白,故称白衣野食。” “马大人也真是干吏。”史君毅客套了一句。 我虽然知道野食国,不过却也不知道这么详细,可见天下之大。 太阳越升越高,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了。不一会,似乎大家约好了一般,可并行五辆马车的大道居然挤满了人。 “切莫走散了。”马全郭的胖脸上全是汗珠。 “马大人,今日赶集吗?”我扯着嗓子问道。 人声鼎沸,隔开三步就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布先生,金城每日都是如此。虽然本地人只有三十万,可是过往的商贩,旅居的夷人,总数不下五十万。” 郑欢听了不禁咋舌。 “布先生,山南路大半都是戈壁,零星一些绿洲不足以居人。所以,金城其实是汇聚了整个山南路。加上地处要冲,才会有这么多人。” “莫非金城百姓都是靠商贾为生?”我皱眉道。 “确实如此。”马全郭道,“山南气候干燥,缺乏水源,农牧不足,只好靠市易为生。每年官仓所需粮草皆从内地各路购买,也正好疏通银钱。” “布先生请看。”马全郭指了指远山上一排白色建物,“那是金城的粮仓,可容万万担,天下一半的粮草都存在此处。” 我吃了一惊,问道:“莫非西域都护府的粮草也从这里供应?” 马全郭面露傲色,道:“先生所言不差,叛党本也图谋金城的粮草,却侥幸为下官识破,没有被叛党得逞。” 我不由沉思起来。 “布先生,李彦亭经营西域二十年,恐怕已经准备十足。”史君毅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说道。 “的确,否则他也实在是个蠢蛋。”我笑了笑。 延街商铺已经全开了,华夷混杂,热闹非凡。 “布先生,莫若到前面那家酒肆去坐坐?金城有名的葡萄酒,先生不可不尝。”马全郭道。 郑欢好酒色,脚步已经偏了。 我也乐得休息一下。 马全郭点了二楼雅座,坐定不久,已经全都满了。 “还是早上,就这么多客人,这里真的只卖酒?”郑欢道。 “这里的确只卖酒,最多就是几种下酒小菜。商贩往往都喜欢来这里谈生意,交流行情。”马全郭道。 不一会,一个棕发少女端着酒壶走过来。 “马大人,这人看起来不像胡姬啊。”郑欢盯着看了良久。 “那是华夷混种。金城有不少夷人定居,和我天朝子民通婚,便有了此等尤物。”马全郭的眼睛也开始放光。 郑欢似乎寻到了知己,叹道:“真乃尤物!不似夷人肤色死白,也没有金发刺眼,却另有一番异域风情。” 马全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下官府上有不少上等货色,待将军有暇,不若挑几个回去。下官知道,内陆不乏夷姬,似此等混种却少之又少。” “那多谢大人了。待本将班师之日,必定叨扰。”郑欢似乎一时间和马全郭结成了莫逆。 史君毅干咳两声,提醒他们还有我的存在。 其实,当年我混迹街头赌场的时候,比这露骨十倍的话也没有少听。若是让娘见到我现在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想来她也不敢认我。 “楼下打起来了!”酒客中有人嚷道。 我们本是靠着窗的,郑欢好事,走过去扶着栏杆看了半天。 “原来是官差捉拿人犯。”郑欢回来道,“人犯还是个美娇娘,真是糟蹋了。” 我往窗外望去,刚好看到几个官差用铁链拘着一个姑娘走出大门。 史君毅也看到了,叹了口气。 “这样的弱女子,能犯什么事?”我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马全郭听的。 马全郭哪有不知之理?借口更衣,走了下去。 “布先生,地方上的事,我等不便插手。”史君毅在我耳边低声道。 “那是当然,我们切勿节外生枝,给大帅惹来麻烦。”我喝了口酒。 这西域独有的葡萄美酒还真是味感醇厚,不愧名传千里。这种酒,听说在京师的价格高得惊人,就连大帅府也没有。现在这里却只卖十文一盏,百文一壶,可说是物美价廉。要不是大帅军纪禁止饮酒,恐怕郑欢就不会只喝了区区五盏。 不一会,马全郭已经回来了,满脸怒容,强笑道:“布先生若是休息够了,下官再带布先生去其他地方看看。” 郑欢耿直,直言道:“马大人似乎另有隐情啊。” 我心中暗骂他多事。 果然,马全郭接过口风道:“下官本想忍过便算了,既然郑将军问起,下官也不好讳言。刚才是指挥使李彦宗将军强抢民女!下官前去询问,反被抢白一通。唉。” 我轻轻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不知马大人还要带在下去哪里增长见闻?” 马全郭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笑道:“先生随下官来就是了。” 布政使是吏部委派的,指挥使却归兵部管辖,统管一路军务。大帅身兼大司马,位列三公,有先斩后奏之权,马全郭显然是想借刀杀人。谁知道刚才那不是他安排的戏码?我看到史君毅拉住郑欢说话,想是让他不要多嘴。 刚出酒肆,突然有人满头大汗挤了过来,对史君毅说了些什么。 史君毅几步走到我面前,躬身道:“大帅令我等护送先生火速回营,有紧急军情相商。” 马全郭知道自己不该听下去了,作揖道:“下官派人驱车送先生回营。” 布政使司的差役全都出动了,刚才热闹非凡的街市转眼就空了出来。我坐在马车上,史君毅和郑欢骑马,朝大营疾驰而去。 营内本不能驰骋,这不算是规矩,而是常识。不过这次不同,辕门有大帅的亲兵等着,见到我们来了,高声道:“大帅令,布明先生火速前往大帐。” 史君毅和郑欢勒马止步,我的车一直跑到了大帐前才停下。 “布先生,总算回来了。”大帅虽然急着召我回来,却依旧神情泰然。 “不知大帅急着召见,有何要事?” “布明,你看。”大帅指了指大帐中央的沙盘,“叛军已经于半月前攻克了阳关。” 沙盘做得如同实地,高山,险关,沙漠无一不是巧夺天工。 横亘南北的天阴山脉,刚好把西域与山南路隔开。阳关正是在天阴山一个谷口处立起的一座险关。西域广袤之地,其实是前朝时才有的,阳关也是由前朝名将苏克方督建,距今已经三百七十余年,从未被人攻克过。 “阳关之外便是大漠,距最近的城池也有二十来日的路程,不知道叛军是怎么长途跋涉之后还能攻下这座雄关。”我皱眉道。 “若是让你去夺阳关,你该如何处置?” “我不会夺阳关,因为夺不下。”我笑了笑,“或许骗比较好。莫非阳关就是被骗掉的?” 大帅大笑:“正是如此,敌将将人隐于商贾之中,杀了阳关守将萧晟,夺了阳关。” “好厉害的人物。” “李浑。先祖本姓朱,从龙有功,赐姓李,就是我说的本朝十大善战将军之一。”大帅道。 “好对手。”我道。 “他只带了两千人。”大帅又道。 “真好对手。”我不能不赞叹,用两千人便拿下了数百年只易手一次的雄关。而且,上次此关易手,是因为守将临阵投诚,并非战功。 “当下之计,该当如何?”大帅问道。 “半月功夫,想来已经站稳了脚跟。当下只有固守酒池和酒泉两城,互为犄角,卡住他们出关的咽喉。不过守将……”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我已派了骠骑将军金绣程领兵十万,驻守酒泉。车骑将军曹彬领兵五万,屯兵酒池以为侧应。” “大帅果然老练。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夺回阳关?” “本帅就将此重任交付先生,十日之后,给本帅一个答复。” 我苦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大帅命人搬了沙盘去我的营帐,和大帐里的一模一样,想是出自一人之手。 前朝立国六百年,前四百年可称盛世,四夷降服。其时有大月国在天阴山之西,幅员辽阔,却生了内乱。有诸侯向华夏之主求援,于是有了苏克方四出天阴,名震西域。后来苏克方奉旨督建阳关,本意是告知西域诸国,我神州上国无意其领土。谁料时过境迁,前朝大厦将倾,哀宗穷兵黩武,居然以此关为据点,西征九年,始设西域都督府。 本朝太祖武皇帝奉天乘命,再整乾坤,天下归化,改西域都督府为西域都护府,安定夷族。谁料本是皇室宗亲的李彦亭居然大逆不道,自立为王,现在连阳关都夺去了。 等我从沉思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星斗。 第五章 酒肆里的杀手剑客 “你要去阳关?”大帅似乎早就知道一般,现在问我只是一个确认。 我点点头道:“阳关之险,甲于天下,从外攻入恐怕是痴人说梦。只有派人潜入,看看是否能从里面挖个洞出来。” 大帅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送你个宝。” 我有些意外。 “传王宝儿。”大帅道。 门口的亲兵急急跑了。 “此人是王致繁的义子,精明能干,又通晓夷人言语,你带在身边必定大有用处。”大帅对我说。 我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王宝儿来了。 “末将后军凤尾营统领王宝儿,参见大帅。” 帐下跪着的就是那个很可爱的校尉。 当日因为史君毅,我一时忘记了这个长着娃娃脸的校尉。 “王统领,你从军作战几年了?”大帅不紧不慢道。 “回大帅。末将十八岁从军,十五年来累功升任校尉统领。” 看不出,他也过了三十,保养的不错。不过天下太平日久,京畿守军更是轻松,这是谁都知道的。 “此番攻略,本帅将你部编在后军,听说你有所不满。”大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王宝儿一时语塞。 “回话!”大帅眼中寒星四射。 “回大帅!先贤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贼兵胆敢触犯天颜,此君之辱也。末将身为人臣,恨不能前锋杀敌,一腔热血浇铸沙场。如此而已,决不敢对大帅调拨有何不满。” “哼,你以为本帅是聋子?你们说什么本帅重用嫡系,凡是能立下大功的,都是本帅麾下,王将军麾下都只能跟在后面吃灰。是也不是!” “末将不敢!”王宝儿的头深深垂了下去。 “哼,哼!若是我把王将军麾下放在前面,尔等长舌之人又要说什么本帅保留嫡系,用尔等作马前卒,是也不是!” “末将宁为马前小卒,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王宝儿的娃娃脸透出一股坚毅。 难怪大帅要调京畿卫来,王致繁虽然是员庸将,手下却有不少人才。 我看了看大帅,深深明白了驭下之术。 “好!本帅就让你去夺回阳关。此乃莫大的武勋,好自为之吧。”大帅依旧寒霜满面。 “大帅!” 我已经看到了王宝儿额头上密密一层的汗珠。 “你以为我是想借刀杀人?哼,以你的见识自然不能担当如此重任。”大帅又抿了口茶,“此次阳关攻略,由布明布先生主持,你去给他打个下手吧。” “谢大帅!”王宝儿单膝跪着,有些颤抖。 “先不要谢得那么急,若是败了,你就永远不必回来了。” “末将明白!” “下去吧。” 王宝儿面色通红的退了出去。 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恩威并施。 “遣将不如激将啊。”大帅叹了一句,“你也下去准备吧。” 我点点头,转动轮椅,出了大帐。 王宝儿并没有走远,见我出来,几步迎了上来,拱手叫道:“布先生。” 我微微弯腰算是回礼。 “先生可是已有良策?”王宝儿凑了过来。 我低声道了句:“随我来。” 遣退了亲兵,我指了指中央台上的沙盘,道:“阳关乃是天下雄关,王将军可知为何?” 王宝儿仔细端详了一阵沙盘,道:“前朝大将苏克方在峡谷之半立关,两边山岩平滑如刀削而成,猿猴难攀。西面乃是一片平地,看似开阔,却不足以大军列阵攻关。东行乃是一线天,一夫守,万人莫开。占尽地利,所以说是雄关。” 我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要潜入关中,从内突破。” “比太阳西出更不可能。”王宝儿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我问。 “阳关历来是东西交流要冲,平日或许还可冒充行商,不过当今战时,李浑必定会严加查验。即便混了几个奸细进去,也无法有所作为。” “我自有办法。”我知道,事情若是说出来就不神秘了。让别人对你保持尊敬的最好办法,照师父说的,还是让他对你有神秘感。 “你自明日始,每日来教我胡语。下去吧。”我说。 “告辞。”王宝儿微微欠身,言语中颇多不平。 的确,他是朝廷的大将。 我只是个残废。 ※※※ 我叫亲兵推我进了金城,马全郭才从青楼回府,满身酒气。 “马大人,在下想结交一些夷商,不知是否方便?”我问。 马全郭酒劲未退,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略一拱手就走了。 出了布政使司官衙,我突然想起一个地方,自己去找比靠马全郭更安全。 上次去过的那家酒肆。 现在已经坐满了客人。 “这位壮士,能否挤一下?”我终于看到一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 他身着布衣,神情却及其高傲。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是个高手。因为他的那柄铁剑,绝非庸手会用。 想当年京城街头,有不少江湖人,我往往见了就退避三舍。师父十年的教讳,总算让我这个街头混混有了脱胎换骨的奇迹。不过代价似乎大了点,十年了,我还常常会想,若是让我在肢体健全和明师之间做出选择,我会选择什么。 “恐怕还是坐远些安全。”他冷冷说道。 我没来得及说话,已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也就有人走了,我退后一边,酒肆的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你们来齐了?”他问。 来人八个,四四而立。 当首的是个红须大汉,一脸的邪气。 “大哥马上就要来了,你要逃就趁早。”他笑着,似乎把握十足。 那个剑客没有说话,果然是高手风范。我让亲兵推着我找了一张远些的桌子。 不一会,红须大汉所说的大哥来了。 他一来我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脸上也满是邪气。 “这位便是一刀两断唐斩唐大侠?”他阴笑着问那剑客。 剑客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剑已经出鞘了。 桌椅被踢到一边,酒肆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九个打一个,真不要脸。”我的亲兵道。他只有十六岁,是我变成残废的年龄。或许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是非总因强出头”这个道理,所以我没有开口。 勿庸置疑,剑客的确是高手,九个人的武器各不相同,却同时化作了光影一般。他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 “先生!”我的亲兵轻轻叫我。 “我有什么办法。”我淡淡道。 “他们九个人似乎摆了很厉害的阵式。”他略有所思道。 我心中一奇:“你知道?” 我第一次打量这个推了我很久的十六岁大男孩。 他嘿嘿一笑:“先生和大帅论阵的时候我也常常听到,听得熟了。先生和大帅论的是军阵,他们这是剑阵罢了。” “好悟性。”我叹了口气,“若是他有你这般悟性,就不会一直往伤门上撞了。” “先生说的可是九宫八门?”亲兵提高了嗓门,生怕那个剑客没有听到。 剑客没有回答,倒是有个奸人高啸一声:“我西域阳关的奇门剑阵,就算他知道是九宫八门也破不了!” “先生,真的吗?” 其实,我很多时候都会自卑,所以我不是很注意别人,也生怕别人注意到我。不过这次,我突然有了信心,因为我有颠覆战局的能力。 “八门因九宫而立。九宫之中,以土五为中宫枢纽,宫宫相息,相辅相成。此乃天道,若说要破,的确破不了。”我顿了顿,“不过圣人有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翻覆。’就看他怎么大发杀机,反复天地了。” “先生,既然如此,拼着受伤,先砍了中宫土五,不是就容易多了?”亲兵高声叫道。 剑客果然听见了,下手更快,我已经无法看到他的剑身,只有一道道残影。 两把奇异的兵器砍在剑客的后背,不过剑客的剑没有停顿,中央一人已经身首分离,果然是一刀两断,毫不拖泥带水。 中宫一破,阵法大乱,剑客丝毫不在乎背上的伤势,剑气如虹。 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亲兵,道:“五行之道,顺生逆克。九宫之中,虽能相生,亦能相克。若是能引三八之木克中五之土,此阵破起来也容易。唉,法天地,到底不能如天地。” 亲兵的兴头收了一半。 不过剑客已经微微喘息着收起了铁剑,朝我们走来。 “多谢两位相助,在下唐斩,生来不受人恩惠,阁下之恩,来日必报。”他对我说。 “不必,不是江湖人,不吃江湖饭,我只是一介行商。”我说。 唐斩从头到脚看了我几遍,要不是我的心性已经定了,恐怕会出一身冷汗:“阁下的膑骨是被人挖掉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我去帮你报仇。”他说。 我苦笑:“你杀了他,我的腿就能好了吗?” “你想让他怎么样?”他问我。 江湖中龙蛇混杂,有些人心性残忍,能让人生不如死,唐斩明显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不想再想起那个人,仅此而已。”我说。 唐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是你爱的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是谁,我都不想提起了。” “你也帮了我,你想要什么?”他转过脸,问我的亲兵。 “你真的什么都答应?”我的亲兵问。 “也别狮子大开口。”他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 “我要你传我剑法,我要做个剑客。”亲兵道。 我的嘴唇动了动,不过还是忍住没有说话。我本来想告诉他,剑客是会死的,不过想想我在他的那个年龄,梦想做一个赌神也一样会死。 “你为什么要做剑客?”他问他。 “我要保护大帅和先生。”十六岁的年轻人说得很真诚,我忍不住回过头再次打量他。 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有些失措。 “大帅?”唐斩眯起眼睛,“江湖中人最忌讳就是和官府扯上关系。” “可你受了我家先生的恩,你已经扯上了。”我的亲兵紧张道,他不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 “唐大侠并未受我的恩。”我淡淡道,“还有,我微服而出,你却泄漏了我们的身份,该当何罪?” 亲兵慌了神,没有回话,按着推把的手不住地颤抖。 “念你初犯,你走吧,日后你再也不是行伍中人。” “先生!” “走自己要走的路,别后悔,别回头。”我看了看唐斩,又道,“我虽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想成全他。希望你能善待他。” “我是靠花红吃饭的,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别人手里,你让他跟着我,你能放心吗?” “我不管那么多,他自己选了路,这是他的事。” 亲兵猛然跪地:“先生成全之恩,华可来日必报!” 我对他微微一笑,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或许,我只是想看到一个年轻人能达成自己的梦想,我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听说叛军下了阳关,真的吗?”唐斩已经要走了,又转身问我。 我点点头,金城的百姓都知道这是真的,否则朝廷也不会发这么多兵来这里。 “我去给你拿下李浑的人头,如何?” “将军不该死于暗箭。”我说。 唐斩眯了眯眼睛,带着华可走了。 第六章 我找到了去阳关的机会 我不是不想李浑死,或许我比谁都更想李浑死。但是我不能,一个只用两千兵马能拿下阳关的名将,他的归宿只有死于战场。 “你知道他是谁?”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刺得我耳朵发痒。 “知道。”我撇开头,让过这股甜甜的香气。 “你不知道。”她说,“他是天下身价最高的杀手剑客,中原第一剑就死在他手里。” “哦。我现在认识他了,不过你是谁?”我问。 “我是这里的老板啊。”她笑着回道。 我打量了一下,道:“你是胡人?” “我娘是胡人,我爹是华人。”她笑得很甜,“你是谁?” “我只是个客人,或者是个商人。” “我刚才都听到了。” “那你还问什么。” “我知道你想去阳关,我帮你。” 我看着她的笑容,只想到“诡异”这个词。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阳关?”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你细皮嫩肉,白面书生的模样,瞎子都知道你从来没出过关。” “足不出户一样可知天下事。” “事不目见耳闻怎能说知呢?” “那我一定得去阳关了。”我对她笑了笑。 “而且你一定要找我帮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还能运送大批人手去阳关。” “哦?” “夏王每年都要买我的葡萄酒,买很多。”她笑得更甜了,我看着却有些害怕。 “为什么帮我?”我问。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 我吓了一跳,中原女子是不会这么大胆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胡女多情? 我忍住不去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我,道:“李彦亭要买多少酒?” 她举起食指,在我眼前晃动。 “一千桶?”我试探地猜了猜。 “不是,还要多得多。”她甜甜一笑,“是一万桶。阳关路险,一定要小推车才能推过去,一前一后,两人一辆,每辆车装五桶,我可以帮你运过去四千人。李浑用了两千人夺了阳关,如果你多一倍的人手还赢不了,死了也算活该。” 四千人,今天应该是我的吉日。我本来只想找个贪图小利的商人,瞒天过海过去几百人,现在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李彦亭每年都买一万桶?”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嘻,亏你还夸口知道天下事。”她跳上桌子,纤长的两腿前后荡着,“不是每年,是每月。今次因为他夺了阳关,下月要多买一万桶劳军。” “哦。” “嘻嘻,你以为一万桶很多吗?你知道我一天所卖的酒有多少桶吗?何况李彦亭还要和胡国、东西野食交易,每月一万桶实在不多。” “你帮我,钱不是就赚不到了?”我笑道。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忧愁和愤怒,道:“钱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唯一的亲人现在身陷火坑,为了救她出来,倾家荡产也只能认了。” “你倾家荡产地帮我也未必能救出你的亲人。” “一定可以。”她的笑容尽退,“马全郭允诺你的朋友,要送些侍婢给她,只要他选我妹妹,我妹妹就能回来。我要用这一万桶酒,作为换我妹妹的定金。” “你偷听我们?” “因为你和马全郭那个狗官在一起……你会和我合作的,对吧?”她又回复了商人本色。 我略一思索,现在答应她也未必能做到,不过既然人家先付钱,货以后总是有办法的。 “什么时候走?”我问。 “下月的货,本月二十三启程,下月初四到酒泉,休息三天补充补给,然后继续西行。若是一切都顺利的话,下月十五就能入阳关了。” “我会在本月二十给你答复,在我答复之前,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说。 “我叫怡莉丝,你叫什么名字?” “布明。” 说完,我费力地转动轮盘,往回走去。 ※※※ “大帅,我想要一个人。”我终于回到军营,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大帐。 “谁?” “史君毅。” “好。” 大帅说完,又埋头书简。听说今天兵部来了公函,催促大帅西进。 我默默退了出去,回到营帐,王宝儿已经在门口等我了,看他的脸色不善,想是等了很久。不过我是大帅的人,他即便不服也只有听从的份。 我没有和他多聊什么,只是从基础开始学习胡语。胡文很奇特,用的是一条条线表示字意,就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野食文和胡文相像,不过听说更难学习。现在胡国强盛,阳关之西,胡语甚至比天朝官话更流行。 侍从兵士送来了夜饭,我挽留王宝儿一起留下吃些,他拒绝了。 他刚走,史君毅就来了,满脸喜色,想是大帅已经传告了他的新任务。 “布先生,大帅命我部归先生统辖,明日开帐通报全军。”史君毅道。 “参与阳关攻略,感觉如何?”我示意史君毅坐下,笑道。 “末将有幸参战,必当粉身碎骨,水火不辞。” “不必粉身碎骨,只是有些劳累罢了。呵呵。” “不敢,先生敬请吩咐。” “我要好手五百人,一定要优中选优。另要壮士三千人,一定要忠勇之士。” “先生放心,我正德营下,无一不是忠勇之士。”史君毅道。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个问题,问道:“史将军,你是朝廷大将,信得过我这个残废之人吗?” “先生所言差矣。先生能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所重者,智慧也。所谓孔武有力,只是一介莽士,如何能和先生相比。” “你去忙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倒不是他说的好话让我受用,而是此人对答合宜,显然不是一介鲁夫。 一连三日,我都在军帐学习胡语,突然有一天,兵士来报,说辕门有人求见。 我有些意外,过去的伙伴全都斩断了联络,莫非是虎哥寻来了?但是虎哥怎知我就在这里?怎知我换了名号?除了虎哥还有什么人?我的心跳有些加快,忙命人推我出去。 远远一看,我便不禁大失所望,来人只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家人,和虎哥的孔武相差何止万里。 “他们不让我进去。”来人冲我喊道。 我吓了一跳,那是怡莉丝的声音。 我遣开兵士,道:“你来干吗?” “我来告诉你,阳关下月要封关了,我们的货得早走。” “那以后呢?李彦亭不买酒了?” “你真笨,他要连我都买下,在大夏帮他造酒。” “莫非天下只有你会?” “你莫要不信,论到造酒,我说第二,金城无人敢称第一。” “你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去做王妃哦,不是每个女人都碰得到的事情。” “你想得太天真了,一个卖酒女怎么可能成为王妃?还有,你妹妹呢?” 怡莉丝脸色阴沉不定,过了一会才道:“我只是来问你,你准备好了吗?” “先送五千桶酒到军营,我会给你结帐。” “五千桶不算小数目,我一时哪里去找这么多酒?”怡莉丝反驳道。 “反正我会攻下阳关,你用空桶装装样子就可以了。” 怡莉丝还想反对,却没说什么,略微有些生气地走了。 酒还是送来了,五千桶,一桶都不少。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让郑欢去马全郭那里多多走动。郑欢知道军官和地方官员频繁接触是件犯忌的事,很聪明地带上了辎重营统领,借口筹办军粮。 “一路顺风。”大帅对我说。 “大帅保重,两个月内,我一定会拿下阳关。”我说。 “阳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得平安回来。”大帅拍着我的肩膀。 我在怡莉丝的店里住了一夜,混在同行的人里,于一个月旷星稀之夜,离开了金城。 第七章 阳关外的往事,血和泪 金城到酒泉即便商旅的速度也只需走十天,如果是一支劲旅,恐怕只要五天就能走完。我并不介意走的时间多一些,我现在已经能用胡语和人聊上好一会了,可是怡莉丝说我带着很重的口音。 “我们明日就能到酒泉,你的人总算多少有些苦力的模样了。”怡莉丝对官兵始终很抵触,说他们都是绣花枕头,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其实史君毅的人还算军纪严明。 我笑了笑,用胡语说道:“合作愉快。” 史君毅早我们三天出发,又是轻骑,应该已经在酒泉了。 酒泉城里有怡莉丝的库房,一万桶酒就存放其中。从酒泉到阳关的路途多是戈壁,需要大量的饮水和食物,不过怡莉丝在酒泉的伙计都已经替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趁着城门未关,急急赶去骠骑将军金绣程的大营。他将大营扎在酒泉城外三十里,不知有何深意。 “这位就是布先生吗?”一个年近半百的将佐带着人马拦下了我的乘车。 “学生正是。”我见来人气宇轩昂,不由心生好感。 “金绣程,先生有礼了。” “将军有礼了,还请恕学生残疾在身不便行礼。”我躬身道。 “金某深知先生车马劳顿,有一不情之请。”金绣程说得很客气。 “还请将军指教。” “前去不远便是大营,金某想与先生于此夕阳之中一览山河暮色。” “学生三生有幸。” “先生请。” “将军请。” 金绣程放了放缰绳,缓步走在我的车旁。 酒泉城外的山头本就鲜有绿色,现在又入了冬,更是一片荒芜之色。夕阳如血,染红了碧落黄沙,我这个孤身飘零的浪子不由悲凄交加。若不是身边有一群热血男儿,恐怕还真承受不住这份凄惨。 “先生可会饮酒?”金绣程在山巅勒马,亲自推我到了一张石台前。 “酒量不大,些许尚可。” “上酒。”金绣程是江南路松江府人,都说南人不擅饮,他的酒量却比许多北方将士更好,行军打仗从不戒酒。 “先生以为此间景色如何?” “悲壮。”我随口吐出两字。 金绣程大笑:“万里荒漠,于国于民,实无利益可言。若是在酒泉酒池之间连立一大关,中原一样可保百年平安,为何要无数将士血洒黄沙呢?” 我一时语塞,想来的确如此,为政者求实利,人命总比毫无用处的沙子贵重。 “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金绣程叹道。 “交浅言深。”我虽万分不愿,还是轻轻提醒金绣程。 “大帅书信中,多番称赞先生,是故金某愿与先生结交,但愿先生不弃。”金绣程一笑,山风吹起他的美须,说不出的飘逸。 “将军过誉了。小可厕身行伍日浅,还请将军多多指教。” “先生可知为何金某于酒泉城外三十里扎营?”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登山之后更是心中明澈,当下答道:“酒泉城小,屯兵十万,若有大军围城,一月可破,盖城内粮草不济。现在将军屯兵城外三十里,若叛军攻城,则攻其辎重,城围可解,敌贼可破。” “先生有见地。唉,可惜对手是李浑,早知今日,当年我与他把酒阳关,便不该告诉他这些。”金绣程叹道。 “莫非将军与李将军有旧?” “当年我与李浑同是马前卒,你知道什么叫马前卒吗?两军对仗之时,有兵士手持长戈,一鼓冲击,其后便是战马奔涌而上,所以叫马前卒。一场战打下来,马前卒往往是十有九死。” 我暗暗惊讶。 “李浑长我六岁,每次对仗,他都让我跟他身后。他身上刀伤十七,枪伤二十九,最少有三分之一是替我挨的。”金绣程举杯尽饮,突然换了话题,“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摇了摇头。 “当地人叫这里龙哭台。三十余年前,太祖武皇帝领兵至此,突闻两个噩耗,于此痛哭三日而归。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噩耗?” 我还是摇了摇头。 “一个便是阳关之外,两军对垒,大帅设伏兵诱敌三十万,以十万之众一鼓而破,敌我死伤无算,残兵退守阳关,三月后献关。” “这该是好事啊。”我有些不解。 “当日此地血流成河,两军混战整整四日,山坑中的血积得如水潭一般。有些兵士战得口渴了,拘起一捧水喝,喝完才发现全是血。” 金绣程说得平静,我听得脸颊的肌肉直跳。 “我先锋军十万人,重返大营的不足三万。敌军退归阳关的只有十二万。我当时是前军卫尉,李浑已然做到了中军校尉,我们受命打扫战场,当时漫地的死尸,就像幼年在家种地时的庄稼,倒得满满的一地……” 我见金绣程越说越动情,连忙道:“我只道阳关易手乃是守将投诚,却不知还有如此血战。那另一个噩耗呢?” “另一个便是国老虚綦之之死,天年四十一岁,想来真是天妒英才。当时我远远看到有斥候飞马直至御驾前,未下马便哭奏国老死讯,太祖皇帝当即口喷鲜血昏倒在地。一直待阳关到手,太祖皇帝都不曾踏上阳关一步,曾对左右言道:‘朕痛失国老,虽天下不足与谋’。” 我手里的酒杯颤动不止,市井传闻也说太祖武皇帝永安三年驾崩是因为痛失国老郁郁而终。我一直坚信是鸟尽弓藏,师父也是此意。不过现在听金绣程这么一说,我开始有些动摇。 “我朝立国不过三十有五年,内乱又生。金某故地重游,真是感怀不已。昔年好友,今在何方?阳关依旧,人事全非。”金绣程斟满一杯,洒在地上,渗入土中。 “唉,国老出山时不过二十有六,先生也才是弱冠之年吧。”金绣程看着我。 “学生也已经虚度二十六个寒暑了。” 金绣程一笑:“大帅道你和国老风姿浑然如一人,金某无缘见国老一面,却以与国老同朝为荣。此番阳关攻略,还看先生的了。” “不敢当。”金绣程转述的大帅的话,足以让我满怀欣喜了。 “先生对阳关攻略有何设想?”金绣程问道。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阳关之险,非人力可破。李浑又是绝代名将,设计不成恐被反用。学生以为,只有用间。” “间,有死间之说,莫非……” “不,诚如将军所言,将军死沙场,怎能死于暗箭?虽有唐斩愿意替在下出手,在下也不齿用此种手段。” “哎呀!”金绣程拍案而起。 我诧异地看着这个以沉稳有智著称的名将。 “对仗之事,可是只有提刀对战于沙场?两军相抵,天地日夜,无时无处不是沙场!唉,早知唐斩就在西域,即便万金也该找他行刺李浑啊!”金绣程道,“不瞒先生,本将已经遣派了三批江湖杀手,行刺李浑。若是唐斩能出手,胜率必定能高许多。” “可是将军,您与李浑……” “一日身披甲,半生为君忙。国家大事,岂是私情可比?唉,可惜,可惜了。” “学生所言,乃是反间。李彦亭与李浑想是已经间隙颇深,只需略施小技,阳关便可回来。”我略微有些尴尬。 “哦?李彦亭去年宠妾得子,立为世子,请旨加李浑戍卫将军,年年有赐,颇得宠幸啊。”金绣程道。 “学生所知甚少。只是李彦亭先扬言破关,后令李浑出兵,此行径无异借刀杀人啊。”我道。 金绣程抚须沉吟,道:“虚实不可测,先生还当小心。” 我笑了笑,道:“即便反间不成,学生另有打算,两个月可得阳关。” 金绣程看着我,欲言又止,久久没有说话。 第八章 反间计,死间计? 会过金绣程之后,我直接回了酒泉城,已是开城时分。 “我让你修书给李彦亭那边,送出去了吗?”我问怡莉丝。 “一早就送出去了,从东门走的,想是与你走岔了。” “嗯,那就等着吧。” “还要等多久?” “等李浑死吧。”我摸了摸头发,“我太累了,先休息一会,非军情不要叫我。” 怡莉丝闪过一丝怨色,刚好被我的眼角瞄到。 一觉睡了大半天,等我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 “先生,要不要去酒泉城看看?”大帅新配给我的侍兵道。 他叫戚肩,也只有十七八岁,天下安平日久,老兵卸甲,兵士多是些年轻人。 “你去看看吧,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他贪玩,放他假道。 “得令。”戚肩跳着跑了出去。 我自己转动轮盘,来到窗边。窗下便是酒泉的一条小路,虽不算宽阔却也走得三五并骑。来往人等一样是衣着各异,就连飘散上来的炊饼香气也与家乡不同。 我看着人来人往,想到的却全是金绣程说过的一切。想来也是,两军对垒,天地日夜便再无区别,只有一个“杀”字。杀敌方能卫己,我借刀杀人,他买凶杀人,其间又有什么区别? 酒泉只是阳关与金城之间的一个小城,远没有金城的雄伟。我等戚肩回来,让他给我去找一些同往阳关的旅伴。 怡莉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在我正用夜饭时赶了过来。 “你要去阳关?” “当然,难道还让我督阵?” “你不和我们一起出关?” “当然不。运酒的兵士入关之时,便是血战之日,我怎么可能等在一边?” “那我呢?”怡莉丝咬了咬嘴唇。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也可以呆在酒泉等消息。”我道。 “我跟你一起走。”她说的很坚决,却也让我吃惊。 “何必跟我赴险?”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 我无言以对。虽然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胡女的胆大热情。 三日后,我带着戚肩和怡莉丝混在前往阳关的商旅之中,出了酒泉城。 怡莉丝一路上都是养尊处优,即便在戈壁中也能天天洗澡,这次和我一起走算是吃了很大的苦头。 “你受得了吗?”我问她。 “这有什么?娘死的早,爹又不疼我们姐妹,我不一样撑过来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对这个相处多日的女子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从她棕色的眼眸中,我读不出欺骗,所以我才能信任她。 “你爹不疼你们?” “因为我娘只是一个侍婢,我们姐妹一眼看就像胡人,所以爹和几个姨娘都讨厌我们。后来娘一死,我们就被卖给了人家。”怡莉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我没有再问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了她的坚强。平日看她总是笑得甜甜的,原来内心深处还是一样有抹不去的伤痕。 “这次你带三千人,真的能拿下阳关吗?听说夏王的大兵已经入关了。” “没关系,足够了。其实,这次真正的杀手锏并非是那三千人,而是你写出去的那封信。” “不就是告诉夏王,货会准时送达吗?”怡莉丝不懂。 我笑了笑:“你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你骗过他吗?” “没有,我们做买卖的讲的是一个‘信’字。”怡莉丝说得很认真。 “那你说货到之后居然有一半是水,又有三千人说是李浑偷梁换柱,结果如何?” 怡莉丝想了想,不服道:“夏王也不会因为五千桶酒而杀了自己的臂膀吧。” “我是觉得夏王早就有杀李浑之心,君臣相忌,自古如此。”我摇了摇头,“李浑新立大功,我只是送一个借口给夏王罢了李浑。” “若是夏王和李浑之间本无间隙,是你想错了呢?” “呵,李浑忌惮金绣程,没有完全把握不敢东出阳关,你说李彦亭是那种有耐心的人吗?”我笑了。的确如此,若是李彦亭不想杀李浑,却还会在李浑动手之前扬言要下阳关,只能说明李彦亭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 “你真厉害,你们华人都是如此吗?” 我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个笨小子罢了。” 西域的天气早就冷得狠了。 我们和商旅走了多日才到了一线天。过了一线天之后,又走了大半日才看到一座十丈高的雄关。即便是坐落于平原之上,如此高的城墙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能被攻克的。 离关门五里远就有鹿角、陷马坑,看来李浑的确打算长守阳关,好让李彦亭在西域独立称王。 几个兵士仔细地盘问了我们的来路,还好我学了些胡语,冒充行商也算说得过去。 兵士查验完毕,在我们的路引上印上了“翌日出关”的标号。 “阳关内不许住家,我们怎么办?”怡莉丝问我。 我早就听说阳关名为关,实为城,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而且偌大的城池居然只屯着军伍,过往的行商也只能住宿一宿。酒泉酒池太小,所处之地又没丰富的水源,难怪要出关的商人只能聚集金城采办。 “让李浑安排吧。” “嗯?” “去找李浑,就说要等后面的货物来了一起走,很简单吧。” “我听你的。” 李浑果然答应了,虽然我很想见见这个从龙有功的大将,不过戍卫将军是不会见我这么一个小商人的。 我们被安排在驿站的最里层,还算不错的住处。 第二天一早,我叫醒外间的戚肩,催他起来推我出去。 我要看看李浑的军纪,起码能看出一代名将的影子。 街上的兵士果然是训练有素,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股杀伐之气。我知道李彦亭在西域兵不卸甲,现在才明白久战之师与太平之军的差异。 ※※※ “天气一日日凉了,你出去那么早,起码也要多加件衣服吧。”怡莉丝亲手送了药到我榻边。 因为天气转凉,也可能是因为劳累到了极点,我病得很厉害,高烧不退,有时候连人都会认错。 “今天,我看到李浑的斥候带着血回来的。”怡莉丝轻声道。 我知道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货物还没有来?”怡莉丝问我。 “才十天,再等等。”我喉咙沙哑得说不出一句句子。 “我有种害怕的感觉,今天带你去看大夫吧。李浑的军营里该有军医的。”怡莉丝看着,皱眉道。 “这两天,有兵,来吗?”我努力问道。 “哪有什么兵来啊,城门都已经关了,我都在想我们的货来了,怎么进来呢。”怡莉丝又喂了我一勺药。 我摇了摇头,重重地倒在枕头上。 头痛得如同要裂开一样,只听到无数的铁甲摩擦嚯嚯。 第九章 攻陷阳关,我见到了李浑 终于来了,我已经看到了王宝儿在办理入关手续。两千车,只有一半是真正的酒,车下还藏着兵器。 我自己开了方子,总算有些效用,今天刚好能出来走动。 “大病初愈,你就不能不要吹这么大的风吗?”怡莉丝不满道。 我看着先头部队已经入关,心头的石头放下大半,随口问道:“最近关内没有增兵吧。” “没、没有。”怡莉丝顶着风道。 我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看出怡莉丝似乎有着什么心事,闪过一丝不祥。 “关内的地图已经送出去了吧。” “嗯。” “那我们可以走了,剩下的事与我们无关了。”我笑道。 怡莉丝却没有推我,默默不语。 “你今天怎么了?”我问。 “若是我骗了你,你会如何?”她突然问我。 我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心头一怔,只能诺诺道:“你会骗我吗?” 她突然笑了,道:“你怎么紧张成这样?莫非你也爱上了我?” 我也笑了:“三千人的性命,我能不紧张吗?” 不过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入关的人越来越多,关门再次缓缓关闭。王宝儿的战刀出鞘,亮出寒光一片。我站在酒肆楼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开始集结。 按照我的安排,首先攻下大营,然后烧了粮库。李浑虽然有五千守军,群龙无首一堆散沙之下也未必能胜过我的三千精锐。 战马开始嘶啸,刀枪印着黯淡的日光闪出点点寒星。 守门的李浑军已经被砍倒。 三千人开始往大营攻去,整座阳关开始沸腾。 喊杀声传到我耳中的时候已经弱了不少,但是如同黑水般涌动的人流一样让我心惊。 不知不觉中,我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 冷冷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心神差点涣散。 是怡莉丝。 “你干什么?”我早已知道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她。 怡莉丝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这位便是负责阳关攻略的布明先生?果然英雄出少年,好胆量。”我身后传来一个宏厚的声音。 我的车没有转向,他走到我身边,看着黑压压的人流。 我的额头不禁流出了密密一层汗珠。 所有房屋的屋顶几乎都站满了弓箭手,我的人就像是稻草扎的箭靶。 喊杀声换成了惨叫,声声扎入我的心里。 “真不好意思,忘记告诉你了,现在阳关守军有三万人,明日还会有更多。”李浑,我相信他就是李浑,淡淡说道。 “唉,我的人只好一个杀十个了。”我嘴硬道。 李浑没有说话,看了一会。 我也只好看着一面倒的屠杀,兵士的命如同草菅。 “差不多了。”李浑道,“兵败如山倒,可惜了那员大将。” “他会平安的。”我道,“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 “那你的奇兵呢?” “你继续看着吧。”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把手。 下面的官军开始退却,已经退到了堆放酒桶的广场。关门开了,王宝儿骑在马上挥刀指挥着众军士退出阳关。 “三十年前,阳关外的血战,将军您也参战了吧。”我淡淡道。 李浑的身体明显一震,道:“我的部曲不会过一线天。” “为什么?怕金将军劫了你的后路?” “你年纪轻轻,还需历练啊。”李浑避重就轻。 “还要请将军指教。”我冷冷一笑。 王宝儿领着残兵已经退出了阳关,守军并没有停下,继续追击着。 我摇了摇头:“为了钓我们这么小条鱼,将军居然用了这么大的饵。” 说完,我看了眼怡莉丝,她面无表情。 “只要你死了,她会再回去的。” “那为什么还不杀我?” “要不是你找错了人,要不是我在阳关,或许阳关真的易手了。”李浑叹气道,“夏王在西域经营多年,深得民心,为何不考虑一下择木而栖?” “若是我不答应,你会放我走吗?”我转问。 “会。”李浑思索了一阵,“我会。虽然将军只能胜不能败,但是我会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打了一辈子仗,本来就占了莫大的便宜。” “多谢李将军。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报之。若是将军落入我手里,我必放将军三次。” “年轻人话不要说满。”李浑笑道,“若是我落到你手里,我也该卸甲归田了。”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不回归故园呢?李彦亭志大才疏,非天子之器。” “唉,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可以说清楚的。”李浑叹气道。 “你输了。”我看到最后一批追兵也出了关门,差不多的确有三万之众。 “你疯了?” “我的三千人会逃走,你的阳关却只是一座空城,逃不掉。” 李浑不再说话了,酒桶一个个破裂开来,变成了一支奇兵。 关门再次关上了,十人方能举起的门闩牢牢落下,史君毅和他的人手挑了最恰当的时机出来。 “李将军,走吧。” 我看到史君毅开始放火,另外五千桶葡萄酒大半已经换成了火油。不一会,阳关真的如太阳一般开始烧了起来。 “你早知道怡莉丝是我的人?”李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看着怡莉丝,她满脸的惊恐。我硬着心肠道:“将军大概没有看到她喂在下喝药时的甜蜜,从今往后,她就能摆脱将军的掌握了。” 李浑再次震了震:“女生外向……” “爹!女儿没有啊!”怡莉丝叫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怡莉丝居然是李浑的女儿。 关内的残兵如何是史君毅统领的精兵的对手。 门外的三万人又怎么可能以赤手空拳砸开铁皮包裹的大门。 “李将军,我敬你是名将。你带着女儿走吧。”我道。 李浑的眼睛里已经喷出了血。 “大帅此番亲领大军讨伐李彦亭,又有金、曹两位将军充其虎翼,以一隅抗全国实非明智之举。李将军乃是当世俊杰,不会一错再错吧?”我见李浑木立无语,一鼓作气道,“若是李将军愿意与在下回去见大帅,在下以身家性命担保李将军的前途。” “我……” “往事不可追,今时不可待,李将军献了阳关,乃是大功一件。他日平叛,想必战功新添,前途似锦啊。” 李浑还是没有说话。 “还有您的小女儿呢?留在金城,若是将军不归,她的生命岂非在旦夕之间?” 我从功名到亲情,一一摆在李浑面前。 “容我想想。”李浑颓然坐倒。 史君毅已经带着人冲上酒肆,我告诉过他,我会在阳关风光最好的地方看着他,他果然找到了。 楼下只是陆续响起几声惨叫,厚重的军靴已经踩上了楼梯。 “布先生,叛军残孽已经肃清,还请示下。”史君毅满身是血,微微有些气喘,却掩不住深深的激动。 “这位是李浑李将军,不可失了礼数。”我微笑道。 “我要走。”李浑终于道。 “士为知己者死,将军随时都可回头。” “代我问候大帅。”李浑挺胸迈步,往楼下走去。 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挡住了他的去路,史君毅喊道:“先生!” “给李将军备马,护送李将军出关。”我拱了拱手,“请恕在下残疾在身,不便远送。” “你叫布明,我记住了。”李浑回头最后说了一句,稳步下楼。 “三生有幸。”我心道。 “先生!若是擒了李浑,岂非大功一件?”史君毅看着李浑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惋惜道。 “贪天之功,必有祸降。”我轻轻道。 “这……如何是贪天之功……”史君毅还是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 “去招降关外的人马吧。”我示意左右兵士抬我下楼,风吹得太久了,尤其是风里的血腥气让我更不舒服。西域的冬天冷得太阳都冻住了。 叛军俘虏弃了兵器,抱头蹲在关外,黑压压地一片。 王宝儿一身是血地进了大帐,现在我坐在主将的位子上。 “王将军,辛苦了。”我道。 “末将见过先生!”王宝儿必恭必敬地行了军礼。 我知道他是个血性汉子,只认军功不认人,夺回阳关的军功足以让他接受我。 看着地上一滩渐渐凝固的血迹,我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第十章 推心置腹,我决心投军 寒冷的关外,没有房子,没有补给,最重要的是连水都没有。他们不敢过一线天,外面是天朝大军。他们也无法入关,即便用最重的撞木也无法敲开阳关的铁门。 所以,他们只有投降。 “听说你俘虏了两万人。” 三天后,金绣程将军的大军进驻阳关,大半的俘虏押往金城,还有一些留在阳关做苦役。又过了半月,大帅的大营也搬来了阳关。现在,大帅九坐在李浑曾经坐过的座椅上问我。 “应该是的。” “送往金城的是四千人,留在阳关的有一千人。剩下的人呢?”我看得出大帅强忍着怒气。 “我放走了。他们大多是西域土人,我放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用他们的嘴渲染天下第一关的陷落。” “哼,我给你的任务只是夺取阳关,西域事与你何关!”大帅怒道。 我觉得有些委屈。我深信,若是大帅来了,那些人一样会被放回去。莫非是大帅已经嫌我立功太大? 大帅再次开帐的时候,我已经在龙哭台上。 无垠的荒漠一如我走之前的平静,风吹起一团黄沙卷成一个小小的旋风。戚肩立在我身后,推着车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先生,我们去哪里?”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问他:“你知道阳关一役死了多少人?” “敌军五千有余,我军一千五百,先生。”戚肩轻轻答道。 我微微点点头,道:“六千五百条人命啊,就这么随风而去,了无痕迹。你说天地间真的有过这些人吗?” “先生,你也不必内疚,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行军打仗总有死伤的。”戚肩停了一下,又道,“我曾经在北疆,那里才吓人呢。匈厥古的铁骑来去如风,哪次接仗我们不死个百八十人?打下阳关只死了不过千余人,这真的是天大的功劳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好奇问道:“你去过北疆?” “我爹是犯官,发配去了北疆。当年我四岁,本来可以不去的,但是没有亲戚肯收养我,我爹娘就带着我一起去了。我两个哥哥都充了军,死在北疆。”戚肩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我轻轻应了一声,道:“有道是全国为上,破国为下;全城为上,破城为下;全军为上,破军为下。我这次是无一不处下风啊。” 戚肩不知如何安慰我,有些无措。 我也不必他的安慰,我只想有人听我倾诉,无论他是谁。师父走后,我的人生似乎没有了丝毫亮点,就连呼吸吐纳都说不出的窒塞。 “我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最后还是要牺牲这些大好男儿。”我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怡莉丝是李浑的人,却以为自己能够将计就计,更蠢的是我居然还信了她的话。若不是防备万一,这次输的是谁?” 吐出的气如同一团白雾,混在空气中。 又是一阵风吹来,刚好钻进了我的鼻孔,激得我差点留下眼泪。 “当年你两位兄长阵亡,他们是如何告诉你的?”我问。 “我当年太小了,记不清了。反正娘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哭瞎的。”戚肩喏喏道。 “对啊,六千五百人,他们家里都有父母兄弟,我却葬送了他们的性命。”我的心头越来越沉重。 “既然身在行伍,自然要有一死之心。若是我手下的将军都如你一般,社稷由谁来保?”大帅居然站在我身后。 戚肩跪了下去。 “大帅。”我怯怯叫了一声,本来打算不声不响离开的,现在就如一个做错事被抓的孩子。 “还是金将军了解你啊,他说你会在这里。”大帅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就如出征前金绣程将军一般。 “我……” “我本来以为你误会我要夺你功绩,差点气得吐血,呵,还好听到你刚才的话。”大帅就像第一次见我般慈祥和善,杀伐之气荡然无存。 “大帅对我亲如子侄,我怎会如此不知道理。”我答道。 “你知道我待你如子侄就足够了。”大帅叹息一声,“我没几年就要做六十大寿了,十五从军征,奔波劳碌,征战四方,三十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长子名彪,立兴二十三年战死在北疆。次子名瑧,征讨海贼不力,葬身东海。唉,将来女儿出嫁,谁来送终?” “大帅节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用了“节哀”两字。 大帅凄然一笑:“还节什么哀?发妻难忍丧子之痛,整日疯疯癫癫的,若不是皇命,你若是我,会愿意在垂暮之年还披甲上阵吗?” 大帅的英气全无,坐我对面的只是一个老朽。 “所以啊,皇上为什么要我出征?为什么只用三十万人便要去平荡拥兵百万的李家叛逆?”大帅的拳头轻敲石台,“朝中奸逆当道啊!我朝太祖武皇帝享国三年,太宗仁孝皇帝享国六年。当今圣上已经执政二十六年了,近几年贪恋女色,越发不理朝政。我还能战上几年?” 我只得默默听着,不知大帅为何突然说这么多。 “西域已经事发。北疆的匈厥古日益侵扰神州,数月前居然屠了一座边城。南方蛮荒之地,土人抗礼天朝,我朝威仪何在?最是让人痛心的是东方。海盗横行,现在居然能上陆掠夺。东海之外有国尼番,国中内战不休,民不聊生,却能派出战舰侵袭我神州上国!终有一日遭其浊辱。”大帅仰天长啸,“天不利我大越啊!” “大帅,后人的事,总是让后人自己去解决吧,当下还是平西……”我道。 “唉,你当我能平了西域之乱?我在金城才驻军十日,朝廷就发了三通催进文书,得了阳关,更给了朝中小人催进的口实。” “我……” “我罢了你的战功,正是怕你行出于众而遭人妒。”大帅又叹了口气,“此番出征,能够战死西域或许是我最好的归宿了。若是得以凯旋,我这个三朝元老,又位极人臣,皇上拿什么封赏?必然是君臣相忌,黯淡终老。若是平西不成,唉……” “大帅,李彦亭逆天行道,出师无名,此一败也。西域土地贫瘠,不足以久战,此其二败也。战士思乡,望阳关而不得进,军心不稳,此三败也。”我缓缓道,“另有大胡、东西野食,此三国必不肯见西域有他人裂土。李彦亭处四战之地,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大越又何尝不是四战之国?武啸星镇守北疆业已吃力,南方的曹彬被我掉来西域,与金绣程一攻一守。东部本就军力薄弱,却又是我朝重中之重,天下赋税,大半来自河东、江南两路。”大帅的目光停在远方的黄沙上,一样的深沉。 我深深吸了口气,坚定道:“大帅,学生愿以五尺残身,以报国恩。” “若是国老能听闻此言,必然大感欣慰。”大帅慈善地把手搭在我的肩头,重似千斤。 我知道,若是今天不走,以后征战沙场成了我的归宿。 “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 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 我心里默默吟着金绣程的诗句。 第十一章 西陲的除夕,没完的故事 我在第一次见大帅的时候,自以为已经不是小混混了,其实骨子里还是个混混,所以我能轻易说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漂亮话。经过沙场之后,看着鲜血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看着一条条生命随风而去,我真正知道了军旅的沉重。 所以,这次再回到军营,我下了决心。 大帅说师父会因为我的决定而欣慰,我不敢确定。但是我记得师父说过:“止戈方为武。”我相信师父在天之灵会保佑我。 我坐在当日的酒楼之上,手里端着一杯茶。这样日子会过得很快,往往一杯茶喝完,天色已经暗了。晚上自然更容易打发,只消一卷兵书就能让我看到火烛滴尽。 日子过得快了,人也会麻木。大帅派人请我去大帐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什么军情。 “布明,你我份属同僚,我却长你三十岁,若是你看得起我这个晚年丧子的垂死之人,收下吧。”大帅拿出一个红纸包。 我当然接过纸包,里面是两三枚铜钱。 这是过年的喜钱,家长在除夕之夜交给孩子,让他们在新年中平平安安。 我喉咙有些哽咽,拢入袖里,深深鞠躬以代磕头。 不一会,将军们都来了,按班坐下。 大帅清了清喉咙,朗声道:“诸将军,我军先锋于年内夺回阳关,京师欢庆三日为我等勇士庆功。圣上龙颜大悦,着户部加发恩饷百万两,犒劳众将士。” 将军们一个个笑颜逐开。 “另,论功行赏,凤尾营统领王宝儿。” “末将在。”王宝儿站了起来,行了军礼。 “汝敢为诱饵,深入敌阵,中伏而不乱,兵退而不散,谨持军令一丝不苟,当得首功。”大帅一拍手,身旁的亲兵捧着一套战甲向前一步。 我不认识那套盔甲,将军中却多有认识的。 “百战!”有人轻轻叫出战甲的名字。 “大帅,末将有一言,不得不说。”王宝儿看了一眼战甲,咽了咽口水。 “说。”大帅和颜道。 “末将所率之兵皆是史将军部曲。史将军屈于酒桶,奋勇杀敌,论功当在末将之上。”王宝儿顿了顿,看了我一眼,道,“此番获胜,全靠布明先生运筹帷幄,首功非布明先生不可!” 帐中气氛冷了起来,冷得和帐外的空气一样。 “大帅!末将也以为,首功非布先生莫属。”史君毅也立了起来。 大帅的脸色开始阴沉。 “呵呵,此番作战,一靠众将士效命,二为李浑轻敌。学生实在不敢贪天之功。同样的计略,若是金将军来用,李浑必定不信。所以,学生只是投机而已,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我笑着打破僵局,“不过,大帅,这百战甲可有什么来历?学生孤陋寡闻,不曾得知。” 大帅抿了抿嘴角,道:“本帅十五从军,此甲乃是太祖武皇帝亲赐。本帅着此甲,历经大战五十四,小战无数,故称百战甲。” “恭喜王将军,得此宝甲,更当英勇无敌,所向披靡。”我拱手朝王宝儿恭贺道。 “谢,谢先生。谢大帅赐甲。”王宝儿见我如此,又实在不敢违抗大帅,低着头上前领了战甲。 “正德营史校尉。” “末将在。” “汝练兵有方,五百人肃清阳关,勇气可嘉。赐刀。”大帅一挥手,亲兵双手捧着一把墨绿刀鞘的指挥刀送到史君毅面前。 史君毅双手接过战刀,拔刀出鞘,一阵寒气在大帐内弥漫开来。 “追命……”帐内武将议论纷纷。 史君毅竖刀胸前,行持刀礼,谢了大帅。 “凡参与此役的战士,发五两恩饷。凡受伤者,加发二两。凡残肢者,加发十两。凡捐躯者,家中尚有兄弟的,加发二十两,独子加发三十两。不得有误。”大帅下令道。 众将应命。 “今日乃是除夕,我等为国效力,戍守西陲,责任重大。为家乡父老不遭逆贼蹂躏,我等虽死不辞。今夜守卫加两班,防叛军偷袭。不当班者,可以饮酒三碗,开赌。今夜当班者,从明日起休息三日,可饮酒。” 军令传出帐外,帐外欢声雷动。 帐内将帅只共饮一碗,算是同乐,便纷纷退了出去,找寻各自的部曲去了。 “布明,你来。” 大帅带着我来到副帐,遣退了推车的亲兵,小心地打开一个檀木箱。 里面该是我的奖赏。 “这套衣冠是国老当年最喜欢穿的。每逢大战,国老必穿此衣,手持羽扇立于高处。风姿翩翩,宛若天人。”大帅叹了口气,“我早就想归还于你,还是等了这么久。” 我捧起衣服,轻轻抖开,看得出,师父当年的身材的确修长挺拔。 “谢大帅。”我顿了顿,“不过学生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何当日大帅能认出学生,且知道学生乃是国老的徒弟。” “李哲存仗着自己是皇叔,横行朝野,囚禁国老,朝中有耳闻者不少,敢于直面的却没有。”大帅一顿,“我也如此。” 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国老病危之后就打算找你,你走得倒快。”大帅苦笑。 “师父骗李哲存中了毒,使李哲存不敢用强。他仙逝之后就吓不住李哲存了,所以让我早走。” “听说李哲存在找一部天书,能修成大罗金仙,可是真的?” “恐怕也是师父诓骗李哲存的故事吧,师父并未跟我提过。”我捧着衣服答道。 “原来如此,我就不信鬼神之说。李哲存也是养尊处优只欠长生,才会被诳了进去。”大帅笑道。 我也陪着笑了笑,道:“师父当年想必名声太甚,故以说他是神人都有人信。学生幼年时,曾听市井故事,都说师父是天降战神,助我大越得了天下,归天复职了。” “想国老当年,唉,千言万语都不足绘其神采万一啊。”大帅深吸一口气,“你今年也刚好二十六岁,可知道国老的成名之战?” 我轻轻摇了摇头:“师父给我讲过许多名战,却不肯讲自己的往事。” “或许国老另有深意,不过那战天下皆知,我说给你听也算不得泄密。”大帅闭目沉思片刻,“前朝末年,吴哀宗穷兵黩武,民不聊生,天下义军数起,盗贼横行。太祖武皇帝本是前朝淮南路经略使,统辖淮南军政。” “太祖皇帝不拘于愚忠,起兵讨伐独夫,解民倒悬。国老虚先生顺天应命,辅佐龙驾,时年二十六岁。天下皆笑太祖手下无人,启用少年,太祖皇帝不为所动。前朝通绪十八年,老吴将死,义军之中却起了纷争。” “当时兵势最劲者并非太祖皇帝,而是从陇西起兵的武炳坤。通绪十八年,武炳坤率五十万大军伐我淮南根本之地,太祖皇帝领十万甲士,驻守瞿阳迎战。当时武炳坤手下大将如云,谋士如雨。勇将如先锋将军杨子庆,韦康、韦寿,军师如文济、田沛,皆是一时俊杰。且瞿阳只是中城,五倍之众攻之必克,天下人都道武军必胜。” “通绪十八年末,也是年关,国老临阵遣将,用大将军王纶,五千骑兵破武炳坤先锋将军杨子庆,一击而还,我军士气大振。武炳坤挥中军急进,国老伏在栎阳的三千奇兵又一把火烧了三万担粮草。” “趁武军军心晃荡之际,我朝大帅杨可征奉命领兵三万,以班为数,布金戈鱼鳞阵破武炳坤中军二十万!武炳坤北上青吉城,国老却早已料敌占先,于云林道布五万伏兵,由名将赵诚、徐辉统领,尽吞武军败卒。当夜火箭如飞,火油如雨,十万武军死伤无算。十年后,我从云林道投军,山石之上尽是焦黑。” 我听得热血彭湃。相传杨子庆乃是手提铜锤的勇汉,王纶更是手持丈八长矛的名将,这些赫赫有名的将军居然都在师父手下性命相搏。另有大帅杨可征,年过五十还能挥六十二斤的大刀斩敌于马上,至于赵诚、徐辉二将更是从小听熟的大将军。 “此战历时四月,我方十万迎敌,停战之后反激增至六十万,天下大势由此而变。武军一蹶不振,终于通绪二十三年投降王统。大越天下,国老真是功不可没啊!”大帅叹道。 “乱世出英雄,若非乱世,师父也未必会名垂千古。”我抚着膝上的旧衣。 “唉,大越之悲,只知战神虚公,却不知虚先生于内政也具非凡识略,厘定金制、税制,国库丰满,亦都是国老的不世之功啊。”大帅叹道。 我有些无奈,李哲存的势力已然大到连大帅都不敢动他的地步。 “太祖皇帝或许为人蒙蔽,那太宗皇帝呢?”我问。 “李哲存乃是太宗皇帝的亲弟。我估计,他正是以囚禁国老作为不争皇位的条件,是故太宗皇帝不欲插手。现在圣上对李哲存更是宠幸有加,朝中百官大半都是其党羽,越发难动他分毫。” 大帅叹息声声,我只是抚着师父的旧衣。这些传奇人物,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或许这套旧衣是唯一我所能及的传说。 第十二章 计略西域,我出了三计 过了年关就要入春了。 阳关的冬天却远没有过去,见不到丝毫绿色。 圣上的新春劳军恩旨是金牌快马送来的,兵部的催进文书却是用金牌捉刀快马送来的。 戚肩推着我进了大帐,听说曹将军也从酒池赶来了。 三光者,日月星。金绣程有别号金乌将军,镇守北疆的武啸星是寒星将军,冷月将军便是我眼前的这个虬须大将曹彬了。 说实话,从第一眼我就不喜欢这个冷月将军。满身的杀伐之气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听说他在南方曾经一次屠杀了三万土人。因为此事,兵部发了罪责文书,连圣上都要他上请罪折子。 曹将军想来也不喜欢我,上下打量了我半晌,冷冷道:“你便是那个残废?” “曹将军。”金绣程瞪着他。 “老夫打仗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事,居然临阵放跑了敌军主帅,还是李浑!操……” “曹将军,军议之中,请慎言!”金绣程打断曹彬的粗话。 以我流浪市井的经验,当然知道后面跟着的是什么话,既然金将军已经帮我出头了,我也不必再说什么。 大帅清了清喉咙,“今日召见三位前来,乃是因为本帅收到圣旨,要我平西大军于年内攻破叛贼。几位皆是国之栋梁,有何意见尽管说来。” “大帅,今日阳关在我手,敌军中能有一战之力的只有李浑一人。末将听闻,李彦亭并不信任李浑,即便妄言东征,也只调配了十万人马。”曹彬抢先道,“所以末将以为,发奇兵入西域,挟阳关之余威,兵临迦师城。” “迦师城距阳关五百余里,途中关、城数以十计,如何发奇兵?”金绣程反问。 “末将以为,可以另开新路,直逼迦师。”曹彬盯着金绣程。 “阳关之外更是荒漠,新路岂是那么容易寻到的?” “大帅!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必可寻到新路。”曹彬说得十分坚定。 “军令状倒也不必,曹将军可以另寻新路,若是寻到了,本帅自然会加以利用。不过平西事大,空等三月太过长久,还需以攻城略地为主。” “大帅,末将听闻,西域夷族,多是逐草而居,所建城池往往不过十里。如此看来,攻城绝对不难。只是前朝名将如慕容付、蔡齐等都用了九年方才平了西域之地,开府立衙,可见平西不易。”金绣程道,“末将以为,天师所难有三。其一,难在补给。出阳关后跋涉二十余日方有珐楼城,大军二十日的粮草辎重,汗牛充栋,加之地理不善,稍有差池便沦入万劫不复之地。” 大帅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其二,难在民俗。有道是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我天朝雄师远赴关外,必引起当地土著不满。西域民风刁悍,全民皆兵,攻之不足,防之不备。”金绣程见大帅频频点头,“其三,难在天时。西域荒漠之中,昼则高温,夜则成冰,战士居于城内尚有不惯者,若是野外行军,恐怕不战自溃。” “的确,与此三难相比,李彦亭号称百万大军倒显得不足为虑了。”大帅颌首沉思道。 我听了心头一亮,这才是我朝闻名的善战将军,真是思路缜密。天时地利人和,我军无一占据,的确是毫无胜算。 “金将军所言有理,只是叛军萎缩不出,莫非我等就干干看着?”曹彬道。 “大帅,学生有一二浅见,不知能否试言?”我心里有了主意。 “军议之时,无须顾虑,但讲无妨。”大帅道。 “大帅,两位将军。”我微微欠身,“学生以为,金将军所言甚是,天时地利人和不全,战必败!然我等身负圣命,自当了却君王天下事。学生有三策,依序施用,或许会有些许效用。” “计将安出?”大帅欣赏地看着我。 “第一,名为养虎为患。”我得到了鼓励,自信不少。 “细细说来!”曹彬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道。 “大帅和圣上可各养两只老虎。”我卖了个关子,顿了顿方道,“大帅要养的乃是西域诸族,圣上要养的,乃是李彦亭的子嗣。” “养西域诸族……果然妙计,只是养李彦亭的子嗣是为何意?”金绣程赞道。 “大帅可奏请圣上封李彦亭为夏王,许以西域土地,容其自建部曲,朝廷每月发放粮草军饷。此其一。其二,立推恩令,本来只有嫡长子可得的爵号封地,因为推恩令,一样可以给庶出的,或是幼子。如此一来,李彦亭的子嗣越多,败亡的也越快。” “计是好计,可要等多久?”曹彬盯着地板,算计着。 我觉得曹彬位列三光将军有些浪得虚名,道:“此计之害不在光阴,而在个‘患’字。此虎自然是李彦亭之患,亦是我天朝之患。西域诸族,类野食、胡人更甚我天朝,若是得了军力,难免起自立之心。李彦亭的子嗣若是又有一二成就者,我大越西陲再无宁日。” “若是李彦亭不受推恩令,又该如何?”金绣程问我。 “如此更好。去年李彦亭得子,立为世子。礼法有云:立子以嫡,无嫡以长。此婴孩非嫡非长,他的兄长该做何等观想?为了江山厚利,自古不乏血肉相弑啊。”我笑道。 “就是不知圣上的意思如何?”大帅沉思道,“养诸族之虎倒是可以先行,以夷制夷,不怕他们跳出本帅的股掌。” 我也有些迷茫,若是有为之君,必定不会吝惜数年、甚至数十年换来长治久安。但是当今圣上算是有为之君吗? “其后两计呢?”大帅问我。 “第二,引狼入室。”我答道,“引三夷之狼入我西域之室,以为牵制。此西域三国必有一国会拉拢我天朝以得出师之正名,到时只需加以利用,我天朝只需出些监军便可得数十万大军。” “此计虽险,却也能加快平西步伐。第三计呢?” “第三,关门打狗。西陲重地,到底不能让与夷人、叛贼,一旦我军得势,还是要立我朝天威,代天宣化。” “此计你不说也是要的。”曹彬嘟哝了一句。 “大帅,此计看似简单,实在是重中之重!”我欠身道,“我军得势,得的乃是天时地利人和三势!三势不全一日,西域大门便不能算是关上。为得天时,只有常年驻军,如此一来,朝廷军耗更甚。为取地利,只有熟悉地理,吸纳土人入伍。为有人和,只有宣皇统于西域,使蛮族亦知礼义荣耻。此三势,明以为,非十数年不可全。” “照你这么做来,老夫有生之年像是看不到平西之日了。”曹彬道。 “善夫!布先生论的乃是战略,岂是莽士所能知?”金绣程道,“此三计若是得售,西域千百年无忧。” “布先生所言有理,只是朝廷催促甚急,此略还是从长计议。”大帅道。 我有些失望,强道:“大帅,此计早一日施行便早一日收效,莫非大帅忘了太祖皇帝所制军训:领兵大将离京三百里者,可便宜行事,不受君令。” “本帅自有考量,诸位先下去吧。”大帅结束了军议。 我还没有来得及叫戚肩进来,金绣程已经推过我的轮椅,往外走去。 “劳烦金将军了。”出了大帐,戚肩连忙过来接手,我点头向金绣程致谢。 “上次离别匆匆,居然忘了先生的表字,实在是绣程之过。”金绣程客气道。 我心头一笑,道:“将军如此倒真的让明不知所以了,明并无草字。” “哦?男子弱冠取字,先生居然没有吗?”我看得出,金绣程一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的确如此,在下一直居于深山,并不知取字之风。”其实我也早就知道男子弱冠取字,只是一直觉得那是有钱人家的事情,和我无关,现在只好临时撒谎。 “那还请取个表字,也方便称呼,老是‘先生’称呼,叫得生分了。”金绣程比我大了将近三十岁,即便直呼我名也是应该的,现在这么一说,倒让我很不好意思。 “学生初入行伍便得令取阳关,蒙天垂怜不负军命,又是独子,便取草字‘子阳’吧。” “嗯,子阳,日后私下你我可兄弟相称。我取字希仁,你就称我一声希仁兄便可。” “明不敢……” “莫非子阳看我不起?”金绣程佯怒道。 我抿嘴一笑,道:“此为欲擒故纵之计也。” 金绣程爽朗地笑了起来,一把抢过推把,硬推着我往他的宿营大步流星走去。 第十三章 军威不可辱,郑欢火了 三四种酒在我的肠胃里混和,后劲十足。从金绣程宿营里回去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是白天还是晚上,等我醒后,戚肩告诉我,我已经昏睡三天了。 我摇了摇还涨痛的脑袋,下定决心日后不管金绣程说什么也不能和他拼酒了。 “大帅找过我吗?”我用盐水漱了口,问戚肩。 “大帅没找过先生,倒是金将军来过几次,还给先生送来了醒酒药。” 我应了一声,头皮发麻,喝了那么多酒,他居然没有事。 今天太阳分外好,我让戚肩推我在阳光中停下,深深吸了口气,伸了伸懒腰。 “布先生。”远远有人叫我。 我朝那边望过去,原来是郑欢。自从金城一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现在见到了,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李浑的小女儿。 我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郑欢朝我跑了过来,道:“布先生,可有空吗?” 我有些诧异,问他:“郑将军有事吗?” “没,没什么,只是想请先生去指教一下正威营的操练。”郑欢强笑道。 我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明白了郑欢的言下之意。 阳关内有三个校场,每个都能容纳五千兵士。各部将军轮流使用,今天刚好轮到郑欢的正威营。郑欢长得眉清目秀,却总让人觉得靠不住,所以我才将偷袭阳光的任务交给了史君毅。 “那个胡女如何了?”我悄悄问郑欢。 郑欢微微打颤,道:“意外落水,已经死了。” 怎么会莫名其妙发生意外的?我有些怀疑,却淡淡道:“死了也好,一了百了,郑将军成家了吗?” “已经订了婚期,等班师后就迎娶过门。”郑欢说得有些无奈,也是要到校场了,急忙错开话题,笑道:“布先生等下可要好好看看我正威营的雄风。” “拭目以待。”我也笑了。 我们到的时候,校场里已经站满了军士。或手持大刀,或手持长矛,还有盾牌手和弩弓手,井然有序。 郑欢没有带我从点将台后面的小门进去,而是从辕门进入校场,如此一来便要穿过阵列,我当然不会不明白郑欢的意思。一把把寒刀一直待我要撞上去了才收起,显然是对我选了正德营的报复。 郑欢显然想告诉我,正威营丝毫不比正德营差。兵士们的阵型无懈可击,变阵准确,五千人中连一个走错的都没有。演练阵型之后便是对练,两人一组,模拟战时的捉对厮杀。兵器虽换了木制的,却丝毫不减杀气。 看完了对练,日头已经偏西,校场上一片雾气,都是兵士身上发出的热气。 “还有么?小心兵士着凉。”我好意道。 或许是我的话刺激了郑欢,郑欢当即朗声冲全场吼道:“布先生担心你们着凉,我们会吗!” “不会!” 五千人齐声回答我。 “我们比正德营差吗!”郑欢的声音传出很远,因为校场上连喘息声都没有。 “不!” “正德营得了阳关,我们服吗!” “不服!” “郑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泥塑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我还是个年轻人。 “布先生!小将只想知道,为什么袭阳关的是史君毅不是我正威营!”郑欢最后一句话是向全场喊的,正如一滴水落入油锅,五千个抱怨的声音纷纷响了起来。 戚肩大概有些害怕,拉着轮椅退了两步。 “郑将军,你从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各部各尽其能方能克敌制胜,这么做太过了些吧?”我质问郑欢。 “布先生,你可知道举国精锐是哪一支?御林军?禁卫军?都不是!”郑欢举起的手猛地落下,“是正威营!前朝通绪二十年,太祖武皇帝亲赐吊睛白虎军棋立营,赐正字号。永安二年,阳关血战,正威营隶属杨可征大帅麾下,全营一万两千四百士,号称铁盾,阻敌高建成部十万人,三天四夜,全营死伤十之八九,未退一步!太宗皇帝赐威字号。小将郑欢乃是正威营第七任统领,此番再战阳关,我正威威仪何存?我正威还有何脸面踏上阳关土地!” 校场上甚至传来了哭声。 我不知所措,只能强做镇静,好言劝道:“平西并非一日之功,将军何愁没有战功?” “呸!我愁战功!”郑欢愤然扯下皮甲,拉开衣襟,露出一道道伤痕,“我愁战功?” “郑欢!你怎能和先生,如、如此说话!”戚肩叫道,虽然声音打颤。 “本将大小三十四战,你是什么东西!”郑欢骂的是戚肩,我却听出了指桑骂槐的味道。 “来人!”郑欢喝道,“以下犯上,斩!” “不可!”我叫道。 两旁的刀斧手已经拉了戚肩往断头台去了,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声音。 “住手!”辕门传来一声暴喝,是史君毅。 刀斧手停下脚步,依旧牢牢抓着戚肩。 “郑欢,你反了不成!”史君毅大步上了点将台。 看到他,我的心放下大半,却也担心仇人相见更加火上浇油。 “你莫非想管到我头上?史统领!” “布先生乃是大帅幕僚,你敢对他不敬?” “哼,不知布先生居几品几班?再者,我郑欢何时对先生不敬?” “你……”史君毅不善言辞,转目扫去,指着戚肩道,“放了他!” “此人以下犯上,我依大帅军法,处斩此人,并不为过!”郑欢顶了回去。 “你别一错再错!” “我哪里错了!”郑欢转向校场,“兄弟们,我郑欢哪里错了!” “将军!将军!将军!……” 校场呼声如雷,都是郑欢的人,自然不会有人向外。 “你们干吗!闪开!”一匹白马闯入校场。 白马上是一员小将,不过二十有余,身着白甲,手持白色长枪,呼喝间已经点倒了几名兵士。他身后跟着一伙兵士,也拔刀冲了进来。 “史将军!末将来了。”转眼间,白马小将已经冲到了点将台前。 “蔡涛!你这是干吗!”史君毅想来也是怕越发不可收拾,冲着小将吼道。 小将一愣,道:“末将听说……” “听说个屁!都给我回去!”史君毅也火了。 “正德营欺我正威无人吗?”郑欢骂道,“正威营下可有人应战!” “末将盛存恩,请战!” “郑欢你还嫌闹得不够吗?”史君毅大骂。 还没等他骂完,盛存恩已经抢上战马,持大刀朝蔡涛冲去。 正威营兵散开一个大圈,留出一片空地给两位战将。 长枪点点寒星,如同雨落。 大刀片片银光,如同铁幕。 两人斗了几合,未分胜负。 “正德营的杀人啦!”突然有人喊了起来,全场暴乱。 史君毅和郑欢都压制不了如此大的变乱,吼出的每一句都在瞬间被下面的人声淹没。乱上加乱的是辕门外居然又冲来一批正德营的兵士,各个手持兵器,融入混乱之中。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坐着,看着史君毅和郑欢跳入人群,为人群淹没。 第十四章 出关西征!可没有路…… 史君毅的人用的是真刀真枪,郑欢的人用的却是木制兵器。不过郑欢的人比对手多出数十倍,又是哀兵,格外凶猛。 眼看着血案即将酿成,大帅亲自领兵冲散了人群。 “不跪者死!”大帅的喊声震动当场所有的乱兵。 “不跪者死!不跪者死!……”中军部曲跟着喊了起来。 正威正德两营兵士纷纷扔下了武器,跪在地上。 很快,局势已经稳定了,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 “统统回营,擅出者斩。”大帅下令道。 戚肩吓出了一身冷汗,终于回到我身后,牢牢地握着推把。 大帅开帐了。 郑欢被反绑着跪在帐下。 从进出的将校眼中,我可以得知,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正威营哗变一事,众将有何观想?”大帅满面寒霜。 无人回答。 “此事非同小可,本帅以为,当斩郑欢,以明军纪。”大帅沉声道。 “禀大帅,临阵斩将不祥,还请大帅三思。”史君毅跪倒在大帅面前。 “禀大帅,郑欢累军功至校尉,战功卓越,此次一时脑热,还请大帅从情。”是罗田,前军风林营统领。我认识他,却不是很熟,听说他也对此次阳关攻略不曾用到前军而愤愤不平。 “大帅三思。”跟着跪倒了不少将军。 收服阳关一战是我朝最后一次大战,之后便都是些剿匪的战役,老将大都得享天年,如今这批将领都是些三、四十岁的战友,有种生死与共的情意。 我知道大帅也不愿临阵自折膀臂,上言道:“郑将军罪不至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降郑欢为卫尉,罚饷一年,权领正威营。”大帅判道,“让他去领一百军棍,散了吧。” 将军们鱼贯而出,大帅示意我留下。 “唉,军纪涣散,若是三十年前,今日要斩的起码三将。”大帅叹气道。 我知道大帅心情不佳,没有说话。 “郑欢闹事,必死无疑。史君毅应对有过,当死。蔡涛火上浇油,一样该死。”大帅又叹了口气,“可今时不同往日,此三人皆是俊杰,我老了啊,下不了手。” “一百军棍足以杀威。”我看着大帅的银发,轻轻道。 “郑欢非大将之才啊……” “却是一员猛将。”我笑道。 “刚而易折。”大帅苦涩一笑,“小明以为十年之后谁人能继我之位?但说无妨。” 我略微沉思,看着大帅道:“十将之中,明只知其三。李浑轻敌不敏,且上贼船,自然没有可能。曹彬刚勇有余,智略不足,其成就不过是员战将。倒是金绣程,有将帅之风,只是……” “城府极深?”大帅替我补完了句子。 我没有答话。 “将有智将、猛将、怯将、庸将之分,此四等将军只可领兵。还有一等,统领不过十人,却能翻天覆地,此等人便是帅!帅者,领将之将也。若是城府不深,如何领将?”大帅微微一笑,“倒是你,出于虚先生门下,人心机变还未满师啊。” 师父也曾这么说,难道我还没有进步? “等郑欢伤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好好休息吧。”大帅仰躺在座椅上,缓缓说道。 我知道大帅已经决定用合朝廷心意的方式平叛,默默退了出去。 “去看看郑将军吧。”我对戚肩说。 戚肩脚步略微顿了顿,还是故作镇定地推我往正威营去了。 郑欢的一百军棍刚刚打好,被人抬进营帐,见我在里面,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我上前把了把郑欢的脉象,平实中厚,显然一百军棍没有打实。 “郑将军伤了经脉,可要好好休息,切莫动气。”我配合道。 郑欢蠕动嘴唇,演技十足。 我没再说什么,让戚肩推我回去。 看来出关的日子不远了。 郑欢的伤还没好,阳关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叫张泰。 “咱家是来监军的,诸位将军好生替圣上效力,咱家自当举荐。”他扯着公鸭嗓子,说着。 大帅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本朝不是没有过监军,不过从来没有宦者监军,这可以说是对领兵大将的侮辱。 武将不同文官,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张泰自己也一定觉得有些不妥,瞟了我两眼,扭头掏出手帕,掩着嘴轻声道:“怎么残废也坐在这里……” 军帐里本来就安静,他的声音又刺耳,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处之泰然,看到几个将军愤愤之色,还有些欣慰。 “连阉人都坐在这里……”有人一样轻轻地说道。 “谁说的!”张泰叫了起来。 当然没人理他。 “谁说的!敢说不敢认,算什么男儿!” “本将说的!如何!”王宝儿站了起来。 我有些吃惊,刚才的声音并不是王宝儿的。 “这里站着的都是朝廷大将,正三品校尉衔,你一个阉人,凭什么坐着!给我站起来!”王宝儿性子火爆,一声猛喝居然吓得张泰跳了起来。 张泰是个真正的小人,出丑也不知耻,又急急坐下,手出兰花指:“咱家可是监军,有先斩后奏之权,来人,给我拖出去杖责五十!” 我觉得有些恶心。 “来人!”张泰又叫了一声。 连他的护卫都没有理他。 大帅清了清喉咙,道:“开始军议,斥候何在?” “卑职在。”门口一个候着的军士转身进来,单膝跪禀,“卑职等已经探清路线,沙盘正在制作中。” “尽快呈上。” “领命。”斥候又转身出去了。 刚才的插曲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除了张泰。 过了不久,一张五尺长宽的沙盘抬了进来。 “出阳关后行军三日可出峡谷入大漠。”斥候点着沙盘,“大漠凶险,只有三条路可到珐楼城。其一,先北上,后南下,行军三十日,却是最为保险,一般商旅都走此路。其二,直行,行军二十二日,隆冬偶有沙暴。其三,先南下后北上,行军二十七日,路旁偶有流沙。” “大帅,沙漠广大,为何只有三条路可走?我军自当独辟奚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张泰自以为聪明地说道。 “公公,沙漠广大,却异常凶险,若是不走老路,一旦迷失路途恐怕十分麻烦。”大帅耐心解释着,引起几个将军的不平。 “咱家以为,我天朝大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自当走中路,一举攻下去楼城。”张泰干咳道。 “不知公公所言的去楼城在哪里?” 众将哄笑一堂。 张泰长袖一甩,冷哼一声,疾步走出大帐。 大帅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对我道:“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 “小人难养,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莫若开罪了摆在明处。”我回道。 大帅又把目光投向沙盘,道:“珐楼城离我不近,途中没有补给,实在是件难事啊。” “大帅,依我之见,还是应该固守阳关,西域之事,只有徐图。”我劝道。 “唉,本帅是不急,可是朝中有人急啊。” “大帅,末将有话禀告。”是前军火山营统领武纳。 “说。” “沿途既然无城可供补给,我军何不建城?先于谷口立一大关,使阳关成内城,囤积粮草。次仿酒泉酒池,立犄角两城,徐图珐楼城。” “如此军耗太甚,要到哪一年方能西征?”罗田反对道。 “若非如此,一万年也西征不了。”武纳顶了回去。 “筑城之计实为上佳。”我插话道,“只是诸位将军以为前朝慕容付、蔡齐如何?” “皆是不世名将。”虽然有些不甘心,罗田还是承认道。 “小城不过三五年可立,为何不世名将,宁可西征九年,不曾筑城?”我再问。 没有人回答我。 “学生并不曾西出阳关,只是以为,既然行军大道不过三条,恐怕没有足够的土壤立城。”我猜。 “先生所言不差,大漠之中,全是砂土,不能承重。另外还有流沙、沙暴,皆是诡异难测。且大漠中没有水源,即便立了城,也是死城。”斥候说道。 “赐坐。”大帅突然道。 亲兵搬了数十张凳子进来,众将坐下,看来大帅是要众将长考攻城战略。 没有人开口。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我仔细回忆着史书中的细节,希望找到当年两位名将走过的路。可是史书只是很笼统地说他们曾经浴血西域,连攻下了多少城池都没有提。 亲兵点上了蜡烛火炬,天色已经暗了。 师父若是在这里,他会如何呢?我问自己。 第十五章 祸福不测,昌平王摄政 阳关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没有了之前的沉重。我知道我该为皇上尽忠,但是我却不想收复叛逆盘踞的西域。现在每次想到西域便会头痛,还是在斜辉中偷看军士操练来得有趣。 上次在大帅面前说金绣程将军城府极深之后,我总是有些心虚,虚得都不敢见他,回想起来还真是无谓地做了回小人。还好,金将军也没有再来找我,让我安心不少。 郑欢的伤势早好了,我看到他在校场上百步穿杨,传为军中佳话。不过大帅并没有按照之前说的,发兵出关。 张泰的确没有少帮忙,因为他的奏折,兵部每过几天便会送到一匹好马。史君毅就换了一匹坐骑,整日调教得欢快。 “布明,你看看。”大帅一脸苦笑地扔给我两本杏黄色的奏章。 我随手挑出一本打开,细细读了,苦笑道:“不料我居然也光宗耀祖了。” 折子上有一段说:“(大帅)停军不前,怯不敢战,龟缩阳关,助叛匪之焰,丧我皇之威,……,其得阳关之功,实乃诡诈,且出自伤残卑鄙之人,使敌谤我天朝无将!……” 皇上特意用朱笔圈出了“伤残卑鄙之人”六字,道:“姓谁名甚,加一品。” “圣意不可违,你本是布衣,加一品便是正九品,本帅拜你为九品行军司马,如何?” “多谢大帅提携!”我深深一拜,和大帅同时笑了起来。 大帅笑了一阵,道:“你再看看那一本,御使台弹劾本帅的。” 我打开一看,倒是先被皇上的朱笔吓了一跳:“照卿所奏,蒋栋国实乃国贼,则太祖武皇帝,先帝及朕皆为丧国之昏君者乎?查无实据而中伤领兵将帅,坏我国栋,贬为庶民,徙三千里。” 看来还是明君。 “你可知出自何人之手?”大帅的笑脸渐渐收拢。 “不是圣上吗?”我的确不知道。 “李哲存。” 两本奏章险些跌落在地。 “我在宫中的耳目传出消息,圣上已然病危,口不能言,皇叔李哲存摄政,封昌平王,世袭罔代。”大帅悄悄告诉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往衣摆下藏得更深。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大帅问我。 “大帅以为呢?”我反问。 “拥兵自重。”大帅说得很轻,却说得坚决。 “拥兵自重……”我重复了一遍,道,“莫若回师勤王。” “勤哪家之王?” “四皇子永琛。” “哦?” “皇子永琛周岁时,圣上曾举国欢庆三日,可见其母贵。十六岁受封楚王,领五万户食邑。深受皇宠,天下皆知。大帅若是勤此王,天下必当认大帅为正统。” “三皇子永泰,英明神武,在朝中颇有人望,此人如何?” “自是英明神武,如何让大帅把持?” “布明!”大帅突然震怒,“我为国一生,你当我是何居心?” “学生错了。”我连忙欠身认错,“只是大帅身居极品,若是新皇登基,前途未卜啊!” 大帅的脸色缓了缓,道:“容我想想。” 我默然。 大帅终于下了决心,道:“拥立明君乃我等臣子之份,断不可因私利而坏国事。小明,你出身市井,忠孝之心断不可忘啊!” 我低下了头。 大帅果然按兵不动,固守着阳关。 终于,又到了三月。 戚肩一清早就推我去了关外的荒野,我从辎重营找来了香纸,摆出水果,朝京师的方向磕头。娘已经走了十一年了…… “先生,天色暗了,我们回去吧。”戚肩拉了拉冬衣的衣襟,西域的三月和京师的隆冬一样冷。 我点了点头,由戚肩抱我上轮椅。他长得高大,即便我没有残疾,也比他矮了一个头。 “先生,你小时候,都在深山里吗?”戚肩突然问我。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我不愿骗他。 “我在想,先生现在这么厉害,当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爹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戚肩推着我,说道。 “其实,我在遇到师父之前,只是一个识得几个字的市井混混。”我道。 “真的?”戚肩显然不信。 “真的。” “可是军中都说先生是在山里跟着神仙学艺的。” “呵。”我淡淡笑了笑,不再说话。 “先生,你是怎么拜到神仙师父的?” “呵呵,因为我把膝盖骨挖了。你想拜吗?”我开玩笑道。 戚肩像是被吓了一跳,过了半天才道:“不想。” 我强忍着挤出一丝微笑。 若不是师父,或许我已经成家,甚至有了儿子。若是没有师父,我永远都是个街头浪子,或许不到三十岁便输死在赌桌上。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命。所以我谁都不怨,包括李哲存。 “不过我想成为先生这样的人。”戚肩异常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我很好奇。 “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先生比那些将军更了不起,更是英雄,虽然先生……”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呵呵,易位相处,你就知道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了。”其实我倒是很憧景成为一个马上将军,英武不凡。想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史君毅当日的身影。 戚肩今天的话已经算多了,听我这么说,不再开口。 “你爹娘怎么样了?”我找了个话题。 戚肩小小年纪,却也学会了深叹,答道:“前年大赦,爹娘从北疆回到老家。爹死在路上了,我将娘托付给了同村的大牛照顾,出来投了军。” 我轻轻哦了一声,想到了什么,道:“娘亲尚在,不该远行啊。” “不出来不成。村里一定要有壮丁投军,大牛他爹去年瘫了,地里全靠他一个人打理,我就和他抓阄,谁留下谁就照顾两个老人,结果我就出来了。”戚肩道。 “后悔吗?” “不后悔,当兵吃皇粮,还有饷,再过两年我就能回去了,存的钱还能买两亩地,嘿。” “还能娶一房媳妇,让你娘抱孙子。”我也笑了。 戚肩不好意思地憨笑着。 “不过当兵会死的。”我打破了他的美梦。 戚肩的憨笑停了下来,道:“算了,种地也不安生。能跟着先生也是我的福分,不会有事的。” 我撇嘴苦笑。自从阳关之战后,我常常梦到如同蝗虫般的弓矢射向我的兵马,呼天抢地的哀嚎几次把我从恶梦中惊醒。我有时候想,即便师父也不可能做到让己方一人不折。不过这种安慰却没有什么大用,我还是会做恶梦。 回到阳关,大帅已经在我的房间等我了。 “宫里传出了新消息。”大帅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皇帝大行?”我猜测道。 大帅的脸色变了一变,道:“国老是神人,你却是怎么猜到的?” “自然而然罢了。”我微微一笑,“李哲存立了哪位皇子?” “李哲存拥立三皇子永泰,但是三皇子不肯登基,定要守陵。” “哦?”我摸着下巴,不知这位皇子有何深意。身在帝王家,少有亲情,皇位乃是梦寐以求的所在,他居然不要? 脑中灵光一闪,我想到了问题的症节所在。 “大帅!李哲存有反心!”我斩钉截铁道。 “为何?” “三皇子英明过人,非是不愿为皇,乃是不能。京畿卫戍已然调归大帅平西,京师之中只有禁卫军与御林军,想来尽是李哲存的党羽,皇子担心当了傀儡皇帝,身遭不测。”我分析道。 “有道理……”大帅捻须道,“我要率兵奔丧。” “大帅不是宗室,如此一来正落人口实,大帅三思。”我劝道,“而且李哲存不惜得罪御使台,就是为了让大帅安心在外,若是大帅执意回师,恐怕他会痛下杀手”。 “依你之见……” “大帅,我等回不去,但是三皇子能来。劝三皇子只身前来,或者先登基为皇,然后祭天亲征,离开了京师,李哲存胆子再大也不敢动手。” “皇帝驾崩一事,切莫宣扬。”大帅告诫我,起身走了。 我送走大帅,让戚肩推我上了露台。西域的天空一样是片星海,眨眨闪闪地透露着天地的玄机。 立兴二十七年三月,东方有星如太白,自地徐上,行极缓,至中天,如上弦月,乃曲行,顷之分为二,占曰:“有大孽。” 第十六章 圣上来了阳关 “朕非嫡长,深受御恩。受命于天,得登九五。先皇大行,叛逆未除,国殇不已。朕不安于内宫,愿扫敌于四野。今告天地,贼匪不清,甲衣不除;父恩不报,不享尊荣。即日亲征西域,统兵百万,一举破敌,再清寰宇。……” 新帝登基当日即是率兵亲征之时,果然让李哲存措手不及。大帅留在京师的耳目的确神通广大,我手里拿着皇帝陛下的告天下书,心中感叹。 五月的西域总算长出了少许的绿色,只是少有春的气息。我在混迹街头的时候,最恨的就是春秋天,太多的人赶去郊外踏青,赌场里也少了许多羊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久没赌了,居然还像个文士一样开始感春伤秋。 军议依旧十天一次,还是没有人提出切实可行的攻略方案,只好日日操练。我已经不再有兴趣去看兵士操练了,上个月也曾设计了两个阵式交给史君毅,让他演练看看,只是效果似乎不怎么好。 师父只教了我列阵的根本,却没有教我任何一个现成的阵法。“圣皇体天道,列兵阵,传阵法八十一篇。战国之时,兵家孙宜子整理古阵图书,传阵法三百六十篇。隋统天下,尉迟子传出阵法一千八百余篇。一个个学,要学到什么时候?”师父说。 所以,我想重列金戈鱼鳞阵,只能得形,变化之道还没有想不明白。 “圣驾要来了,先生不去准备接驾吗?”戚肩问我。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圣驾没有三四个时辰是不会到的。现在就连打前站的黄门还没来呢。戚肩到底还是个孩子。 “先生,等会我能跪你身边吗?”戚肩问我。 我笑了笑:“你不在我身边,等会谁推我呢?” 戚肩傻傻笑了,为了能一睹龙颜,他已经三天没睡好了。 迎驾是根据官品决定位置的。 大帅位列三公,属超品,自然是在最醒目的位置。 金绣程和曹彬都是大将军,分别位列从一品和正二品,立在大帅身后。 其他的校尉因为战功不同,或是三品或是从三品,井然有序地站在更后面。 戚肩有些沮丧,因为我和什长们站在一起。 “先生立了那么大的功,为什么不给先生个大官做做?”他一直嘟哝着。 “早些日子我连迎驾的资格都没有呢,知足吧。”我笑道。 圣驾说是早上到的,结果黄门到了中午才出现在阳关外,看来给圣上准备的午膳只有改成晚膳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皇帝的近侍太监来了。 我本来也对天子充满好奇,不过长时间的等待已经消磨了那份新奇感,甚至有些退意。戚肩却自始至终都兴致盎然,每次听到马蹄声都会昂首张望。 圣驾终于到了阳关。 除了大帅和两位大将军,没有人见到龙颜,因为皇上一直都在房车里。 我倒是无所谓,戚肩却像是失去了人生的意义所在,提不起一点精神。 “皇上就在阳关,总有机会的。”我对戚肩说。 “你说皇上长得什么样呢?”戚肩喃喃问我。 我苦笑,重新将头埋入兵书中,思索着金戈鱼鳞阵的奥秘。 皇上的御驾停在阳关,阳关的警戒更加森严了,某些地方我连去也不能去,因为我的品秩太低。我并不是喜欢出门的人,只是每过三五天总想去酒肆坐坐,坐在当日看到李浑大举屠杀我的部下的地方。 今天,我又去了,却被身穿明黄补服的黄门拦了下来。 “今日开始,酒肆二楼非三品以上者不得上。”他们说得很傲慢,还打量着我的腿。 我轻轻“哦”了一声,就要离去。还没转过弯,楼上已经有人在叫我了。 “布先生!请留步。”是王宝儿。 他噔噔跑下楼,靴子踏得楼板直掉灰。 “你们知道这位是谁吗?闪开!”王宝儿冲两个黄门吼道。 两人同时一愣,过了几息方才回道:“吕公公立的规矩,小人也是执行公务,还请将军见谅。” “又是死阉……”王宝儿恨恨道,转而又悦色对我说,“先生,王将军也在上面,看到先生进来,着我下来请先生上去共饮一杯,还请赏光。” “哪个王将军?”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正是在下义父。” “啊,原来是王大将军。”我终于想起了那个神似文官的大将,“王将军不是坐镇金城吗?怎么……” “王将军是随圣驾一起来的阳关,听闻先生之名,诚意相邀。” “蒙大将军错爱,明岂是不知好歹之人?将军请。” 两个黄门还想说什么,见王宝儿手握剑柄,到口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这位便是拿下阳关的布明布子阳?”王致繁将军起身客套道。 “残疾之身,大将军见谅。”我欠身为礼。 “早闻子阳智略过人,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王致繁客气道,“子阳可会下棋?” “略知一二。”赌场里的东西,我很少有不会的,双陆象棋牌九骰子是赌场四大将,我更是门门精通。 “愿与君手谈一局,可否?”王致繁笑得皮笑肉不笑,很难看。 “不敢败大将军雅兴。”我笑得比他真诚得多,因为我在笑他也是个赌鬼。 王宝儿呈上棋盘,登时让我傻了眼。 棋盘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横竖的线划出的格子。 “围棋?”我问道。 “子阳以为是什么?”王致繁反问我。 我不好意思说是象棋,到底那是下三流的游戏。围棋是豪门中流行的游戏,我只是听说过而已。 “围棋……学生并不擅长此道。”我有些不自在。 王致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目光,道:“围棋至简,看谁围的地盘大而已,子阳不妨一试。” 我的手第一次摸起了白子,白玉磨出的棋子微微有些温热,想是价格非凡。 “子阳请。”王致繁见我久久不动,提醒了一声。 我刚才只是细细数了数,横竖各是十九道,有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只要占了过半便是赢了。 我笨拙地拿着棋子,放在了棋盘中央。 “占天元?”王致繁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我下错了地方。 “可是第一手有何规定?”我心虚问了一句。 “原来子阳要让我,呵呵。”王致繁一笑,在自己右下角落了子。 他用食指和中指挟着棋子,啪地一声落下,让我十分羡慕。 不过我不敢贸然学习,生怕出丑,还是一样用三个手指缓缓把另一个子放在天元旁边。 凡是游戏必有套路,我不知道围棋的套路如何,不过如此一来也让王致繁摸不着边际,长考许久。 布局之后,黑白相交,终于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 这对我来说简单得多,他设计的陷阱并不难识破,我觉得自己吃的亏不大。不过因为布局太差,以至于战力分散,终于还是不得不中盘认输。 “子阳,棋盘如沙场啊!”王致繁赢了棋,说了几句漂亮话,起身告辞。 我回想着刚才的游戏,还有王致繁的最后一句话,回首对戚肩道:“给我找副围棋来。” 戚肩还算机灵,没几天就真的给我找了一副围棋,只是质地远不如王致繁的好。 王致繁最后一句话给了我启发,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琢磨我的阵法。围棋之道,的确和战阵一样,所谓阵法,无非就是料敌于先,封死所有的出路,或伤或死,将敌军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一直只是纸绘,流于呆滞,现在用围棋布阵,动静得宜,变化多端。 第十七章 祸不单行,还是要出关 圣上到了阳关已经一月有余,六月的西域是天气最好的时节,凉爽宜人,还没有那么大的飞土。 我日夜苦思,终于在棋盘上列出了金戈鱼鳞阵。 “是金戈鱼鳞阵吗?真的是失传多年的金戈鱼鳞阵?”大帅听了我的禀报,有些吃惊。 金戈鱼鳞阵相传是圣王传下的古阵之一,威力巨大,运用熟练能以一挡百。在战国兵法大家孙宜子之时,此阵已经失传了百余年。其后又有多名兵法大家参悟重列,也有不少人成功的。凡列过此阵的战役无一不为绝世之战,比如破武炳坤一役。 “大帅,莫若挑选两营演练阵法,学生也可加以改进。”我说。 “准。你将阵图留下,今日就让史君毅和郑欢去操练部署。”大帅说着,派人传来史君毅郑欢。 史君毅进来后微微对我欠身,算是行礼。郑欢也欠了欠身,只是脸上有些红潮。 两人知道要演练的乃是金戈鱼鳞阵不由也吃了一惊,转而满脸喜色,接过了阵图。 厚厚一叠的阵图,从起手的布阵到走阵,再是对阵、演阵,最后功成收阵,整整绘了我两日。 郑欢随手翻看了几张,感叹道:“飞燕阵可说精巧变化,光是阵图也不及此阵三分之一……” 我的脸色一黯。 飞燕阵也是古阵,颇受兵家青睐,只要是名将,大都会此阵。不过列成者并不多,因为此阵太过精巧,步卒往往会跑错阵位。若是我的金戈鱼鳞阵较它复杂三倍,那…… “再难的阵,我正德营也能练出来。”史君毅似乎看出我的顾虑,朗声道。 “当年杨可征大帅似乎并不曾用了很久操练此阵,或许操练起来并不曾似看图这般复杂。”我自我安慰道。 郑欢、史君毅退了出去。 “此阵……国老不曾传你?”大帅问我。 我吃了一惊:“师父也会?”说完我才自知失言,师父可说是此中大家,怎么可能有不会的阵法。 “杨可征大帅的金戈鱼鳞阵便是国老传的。” 我微微摇首道:“或许错了……容明回去想想。” 师父最是鄙夷那些深奥复杂的阵图,凡是阵纸过了五张,师父一律斥之为“劣阵”。“小亮,兵者,死生之地也。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杀之德。军阵便是应好杀之德而生,说到底还是要上体天道。天道混然至简,唯有简方能圆,能圆则无缺漏,无缺则不败,不败方可争胜……” 我居然忘记了! 我孤零零坐在露台上,放了戚肩的假,再次冥思阵法的深意。由简入繁易,化繁为简难。 夕阳抛出最后一道余辉,洒在归营兵士的身上,拖出老长的血影。 “布先生,此阵太过深奥,有些地方还请指教。” 次日一早,史君毅和郑欢来访,见面便是苦笑。 我一宿无眠,两眼涨痛得厉害。强忍着喝了口茶,道:“两位将军可暂时不要操练,此阵错了。” “错了?” “此阵并非金戈鱼鳞阵。”我长抒一口气,“学生鲁莽,此阵只是金戈鱼鳞形,称不得阵。” “先生不必自责……”史君毅也不知如何安慰我。 “容我再想想吧,劳烦两位代我回禀大帅……” “大帅有令,辰时军议!”一个兵士冲了进来。 大帅的军规,传令兵不得受阻,所以他们能不经通报便闯进我的内室。 “会是什么事?”我问两位将军。 两人只是摇了摇头。 但愿不是圣上的旨意。 我略微清洗了一下,吃了些点心,往大营去了。 已经有几个早到的将军等在门口,都不是很熟,我一来,之间的玩笑也都停了。 辰时刚到,亲兵鸣钟,众将入帐。 “奇袭珐楼城,明日点将。尔等归营之后,好生约束部署,整理刀枪盔甲,准备出征。”大帅铁板着脸。 没有人说话。 “大帅,大帅可曾上禀圣上学生的平西三策?”我壮胆问道。 “本帅已然上禀天听,圣上只是让我等即日出关决战。”大帅的脸色不善。 我不再说话,低头寻思出征事宜。 他将也并不多问,没几句话就散帐了。 “子阳留步。”金绣程一直等在帐外,叫住我。 “将军。”我躬身作揖。 “大帅可是得令出征?”金绣程也不客套,径直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何时点将?” “明日,将军不知道吗?”我有些不解,金绣程也是朝廷大将,统领一军,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 “唉,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子阳可知曹彬将军已经率军去了南方?” “莫非南方有事?” “圣上下旨要平南。” “唉,西域之祸在于逆,可剿。南方之祸在于民,宜抚不宜战啊。”我对皇上不由有些失望。他真的是以英名神武著称的三皇子吗? “不仅如此,前日随军侍郎裴文馨还上了奏折,弹劾北疆的武啸星攻战不力。今日圣上下了降罪诏,罚武啸星一年的俸禄。” “圣上年纪尚轻,为何不肯缓一缓?”我皱了皱眉头。 “子阳慎言,圣上亲征,定要眼见战功,唉,大帅此番劳累了。哦,子阳,今夜若是得便,你我把酒一叙,也算是饯行。” “多谢将军,其实……” “其实是我得令出讨东海海贼。唉,我大越此番真是陷入四战之危……”金绣程话没说完,突然一拱手,大步往帐里走去。 此时我才发现,金绣程又穿上了他的战甲,金光闪耀。 我通宵未睡,反而有些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多时便索性起身梳理。 “先生,不再多睡一会吗?”戚肩一边帮我梳头一边问我。 “不睡了,等会还要去金将军那里。” “先生,我们真的要出兵了吗?”戚肩的手缓了下来。 “你怕吗?” “不怕,只要跟着先生,不会有事的。”戚肩信心满满,比我更有信心。 “但愿吧。”我微微叹了口气,又生怕打击到他。 此番和金绣程的对饮丝毫没有上次的气氛,金绣程还请了几个帐下的校尉让我认识,都是年轻俊杰之士。我喝了几杯,便要了茶,慢慢醒酒,免得明日起不来。 “子阳,西出阳关路险,好生保重,他日定有重会之期。”临别时分,金绣程拉着我的手说道。 我有些感动,只是道了句:“将军保重。” 戚肩推着我回到宿处,夜凉如水,长夜未央。 第十八章 一个恶作剧拿下了珐楼城 大军出发,圣上亲临点将台,戚肩终于一圆“面圣”的梦想。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圣上,若不是对他的决策有些不满,真的会为他的雄姿英发而折服。 走了曹彬和金绣程的部曲,本军只有十五万,加上圣上带来的五万援兵,便是诏书中所称的“百万大军”。不过阳关据迦师城不过五百余里,圣上的确算是亲征叛逆了。 “子阳可曾听闻前朝哪次出征西域只有二十万众?”出了关,大帅问我。 我摇了摇头。 “张琦想置我于死地啊。”大帅笑着对我说道。 张琦是兵部侍郎,该是李哲存的爪牙,跟着圣上来了阳关。可是奇就奇在圣上居然对他言听计从,反倒对坐拥重兵保护他的大帅冷眼相加。“二十万也够了,孙宜子当年领五万之众天下无敌。战国群雄总比西域蛮族强些吧。”我劝道。 “可惜,你我皆不是孙宜子。探子回报,珐楼城的守将是徐梓合,将兵两万。” 这个消息早些时候我也听说了,我还知道,徐梓合盛名不下李浑。 “他才三十岁吧。”我问大帅。 大帅点了点头,道:“五年间由一什长爬到一城之守可见其战功卓越。哦,他的大漠骑兵,来去如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点了点头,道:“我们带了不少弓矢,该不会怕他。” “珐楼城是临近阳关的第一城,可做据点,若是久攻不下,恐怕我军只有退回阳关了。” “大帅,阳关空虚,无妨吗?”我有些担心。 “你还怕阳关再被夺了去?”大帅笑道,“山南守军已经在奔赴阳关的路上了,不会有事。” “圣上太急,该等到山南守军到了,然后再让我军出征的。” “阳关乃是天下险,李浑还能再骗一次阳关?还有第二个布明?专心珐楼城吧。”大帅又拾起兵书,不再言语。 路途颠簸,若是用我的轮椅恐怕早就颠散架了。史君毅心细,让人用两根竹竿驾起一张太师椅,算是轿子,又让一班兵士轮流抬我。 “这在我家乡,叫做滑竿。”那个兵尉叫韩广红,并不高大,也有三十多了。 “韩兵尉是巴蜀人氏?”我从他的口音中猜测道。 “是呀,在下是巴蜀城阳人。”韩广红笑了笑,“十二岁就离家了,一口乡音总是改不了。先生是京都人?” “祖籍江南,不过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呵,看先生皮肤细白,在下也猜先生是南人呢。” 我也笑了笑,问道:“你从军多久了?” “十五从军,也十五年了。”说完又自嘲地一笑道,“太平日子过惯了,最多就是混个兵尉,也不指望什么。” 我笑了笑,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不少,不过更显稳重。 “韩兵尉此番又少了立功之机啊。”我玩笑道。 “哪里,能保护好先生便是立了大功。”韩广红回道。 “我不过一介九品司马,实在担当不起。” “先生切莫自谦,阳关一战,天下皆知,先生可说是孙宜子再世,我们弟兄都以能见先生为荣呐。”韩广红咧嘴笑道。 我暗暗有些得意。 我军走的是最近的路,加之操练有素,只十五日便兵临珐楼城。 前军于城外二里扎营,本阵扎在三里开外的河边。 兵到当日,高高的箭楼已经竖了起来。听说箭楼是战国巧匠黑笛的构思,平日行军时拆开方便携带运输,临阵时拼装起来可以高达三四丈。因为听说迦师城的城墙高达十丈,所以我们带的是京城巧匠特意赶造的加高箭楼,最高可达十一、二丈。 戚肩背着我爬上三丈高的箭楼,大帅已经等在那里了。 “珐楼城高不足三丈,地处开阔之地,只能算是座雌城。”大帅笑着指点对面的珐楼城。 “的确,不日可破。”我道。 “此城人丁不过十万,加上驻军也不过十二万,的确不是我天朝大军的对手。只是此战之后,我军若要继续西进,便要分军驻守珐楼城,若是阳关援军晚来,恐怕我军行进之速会受阻。” “宁可稳,不可躁。”我道。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子阳有何上策?”大帅问我。 我身为军师,这种问题自当早日考量,当下回道:“大帅急进,学生不知有何奇谋可一夜得城。” “我与徐梓合两代为人,自然也无从伐交了,呵呵。” “学生倒是想到一条拙计,可诱徐梓合出城交战。”我道。 “哦?说来听听。” “今夜遣人于城东挖陷马坑,置绊马索,留两班人马带火具埋伏。”我手往西一指,又道,“城西布假营,务必灯火辉煌,置三曲弓矢伏兵。大营熄灯灭火,兵士轻甲,战马下鞍,今夜好好休整。” “就是如此?”大帅看着我。 “就是如此。” “子阳,我戎马一生,此刻也看不出你是何打算。”大帅摇了摇头。 “三日破城。”我伸出三指,晃了晃。 就在我要下去的时候,对面城头之上突然上来了一个白盔白甲的将军,看不清脸面。只见他拉弓如满月,一点寒光飞至眼前。 “大帅!”箭楼上的亲兵一闪身已经挡在了大帅身前。 如同琴弦拨动之声,铁羽钉在了箭楼上,离大帅只差了不足一尺。 四人同时一身冷汗。 “他便是徐梓合。”大帅对我说。 我再次望了一眼,让戚肩快些背我下去。 半夜,我被一阵军鼓声吵醒。 虽然我早就知道集合了全军的军鼓必定会传声数里,不过没想到我都躲到了后军,听得还是那么清楚。 韩广红掀开我的帐幔,进来问道:“先生,开始了,是否要推您过去看看?” “不必了,下去休息吧。”我摇了摇手,倒头继续睡了过去。 当夜,一共擂了三通军鼓,每个时辰便有一通。 我后来只模糊听到了一通,再后来的就没有听到。 太阳初升的时候,前军中军轮换,布置的伏兵已经换过了两批。 因为是白天,我规定辰时至末时,定要擂鼓不下十通。且辰时正和末时正必须各擂一通。“其一告知敌将我军开始擂鼓,其二是告诉敌将我军结束擂鼓,此曰‘仁义’!”我对史君毅笑着说道。 “先生放心,本将定会‘仁义’地叫逆贼起榻。” 我请大帅下令,让其他兵士尽量退后些休息整备。大帅细细思量了一会才答应下来,到底未战先退很不吉利。 当天夜里,后军王宝儿的凤尾营换下了中军。我躲在更远的地方睡觉,还是被吵醒了,应该是王宝儿的部曲,居然私自加入了喊杀声,虽然逼真,却太费人力。我决定明日找个借口呵斥他一顿,以消惊眠之恨。 “先生!”戚肩满脸喜色地冲进我的卧帐。 “怎么了?”我有些不悦,昨夜还是没睡好,现在又这么早被人打扰。 “昨夜王将军杀敌三千,降敌五千,生擒敌将三员,其中便有珐楼城守将徐梓合!” “啊!”我也有些吃惊,徐梓合的耐性比我估计中的差了许多。 “大帅要在大帐论功呢,请先生快去。” “珐楼城下了吗?论什么功?”我起身披上一件衣服,“吃些早点再去也不迟。” 戚肩喜滋滋地出去了,很快,韩广红就带着两个亲兵捧着热气腾腾的早点一起进来。 “恭喜先生又立奇功!”韩广红笑道。 “还有事请教韩兵尉。”我用了些热饼浓茶,心情好了不少。 “先生请说。” “昨夜我军伤亡多少?”问完,我的心头重重地沉了下去,再也提不起任何兴头。 “城东伏兵有三五个被受惊的马踏伤的,城西伏兵只折了不足百人。”韩广红说得还是兴奋。 杀敌三千,俘敌五千,三个大将,代价只是不足百人,该是不错了。 我安慰自己。 第十九章 珐楼城之歌 等我到了大帐,二十个校尉已经到齐,分列两旁。 王宝儿身着百战甲,上面还染有血迹。 “众将用命,贼将徐梓合业已系于阶下,珐楼城近日可破。”大帅朗声说道。 “大帅神武!”众将异口同声诵道。 “此战行军司马布明出妙计,该当首功。”大帅看着我笑了笑,“升布明为行军长史,从八品秩。” 我长揖道:“谢大帅提携。” “王宝儿苦战有功,记上功。” “谢大帅。” “史君毅、郑欢、罗田、齐铮轮班有劳,记次功。” “谢大帅!” “其他将士,依斩获记功,以为褒奖。”大帅说完,脸色一变,喝道:“带贼将徐梓合进帐!” 两个甲士押着白甲徐梓合进了大帐,一脚踢在他的膝窝,让他跪在大帅面前。 “徐梓合,你可知罪!” “成王败寇,何罪之有?” “哼,口舌之徒。” “事实若此!我军不过两万,围城之军却有二十万余。以一敌十若再不胜,大帅也实在是浪得虚名。”徐梓合歪着头说道。 大帅目光朝我瞄了瞄,我自然会意。 “徐将军可曾读过兵法?”我问。 徐梓合瞪了我一眼,饱含怒意,却没有说话。 “孙宜子有云:夫战,庙算也。算多者胜,算少者败。”我停了停,看着他的反应,又道,“大帅见你屯战马于城东,便知你的骑兵将于东门出击,盖因珐楼城内街道窄小,不足以行军。大帅立疑兵于南门,便是料定你会上当,将我大军当诱饵从而奔袭城西假营。此战大帅处处占了先机,阁下还以为是兵数之败?” 徐梓合低下头,不说话。 “倒是阁下,身为领兵大将,视兵士性命如儿戏!你出战前可曾算过?”我蹙眉厉声喝道。 “你!”徐梓合两道剑眉一挑,眼露精光。 “徐梓合,你还不知认罪吗?李彦亭乃是叛逆,本帅看你也是个人才,为何认贼作父?” “哈哈哈……”徐梓合突然狂笑起来,笑得我心中发慌。 “伪帝窃九五之位,为时不久矣!”徐梓合恨恨道,“夏王殿下已统领雄兵,往阳关去了。我大夏天下,方是神州正溯!” “李彦亭乃是一介叛逆,居然胆敢称正?你可知‘正’字是如何写法!”大帅也怒了。 “呸!我太祖开国,太宗立之。李彦勤享国以来,荒废朝政,四夷不服,南北有难,东倭相侵,实乃大昏君!夏王乃是太祖皇帝嫡孙,李永泰之叔父,驻守西域二十余年,深得民心,入关为华夏主又有何不可!”徐梓合死死盯着大帅。 大帅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当下就要将他扔出令牌推出斩首。 他的确不是浪得虚名,我已经知道为何他的声望不下李浑这等老将。能看破我的计谋,趁早出城击敌可算是良将,可惜,料敌不明,非名将之器。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大帅的震怒,而是徐梓合说的阳关。 不知山南守军是否已经接管了阳关。 “大帅。”我轻轻唤了大帅一声。 “拉下去。”大帅咬着牙下令。 徐梓合被拉下去的时候还在狂笑。 “大帅,贼子冥顽不灵,当斩之祭旗!”罗田上前一步道。 大帅摇了摇手:“李彦亭之乱乃是内乱,敌将与尔等一般,皆是国本,本帅怎能轻动国本?日后与异族相战,大家都还是同袍。” 我看到大帅的脸色苍白,显然被气得厉害,进言道:“大帅保重,切莫为无知小儿大动心火。只是,适才贼子所言,足以深虑啊。” “阳关稳固,不会有事。”大帅摆了摆手,道:“我军即日攻城!” “大帅!”我叫了一声。 “军令已下,全军攻城!” “末将得令!”二十位将军毫无异言,虽然我看出有些人并非十分赞同。 我有些不敢出帐,害怕看到杀人盈城的场面。 “报!”斥候冲进大帐,“禀大帅,珐楼城城门大开,叛军副将张子东求降。” 我松了口气。 “哦?”大帅捻须沉吟片刻,道,“带他来见我。” 一盏茶的功夫,张子东已经站在了帐外。 “传张子东入帐!”传令兵喊道。 帐幕掀开,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将领,蓄着三络长须,缓步走了进来,没有徐梓合的激动,只是沉稳。虽是敌军降将,我却不由对他心生好感。 “败军之将张子东见过大帅。”张子东行军礼道,丝毫没有在意两旁将军们的鄙夷目光。 “你可曾在本帅麾下效过命?”大帅仔细看了看张子东,突然问道。 “末将曾在大帅麾下积功累至卫尉,后调赴西域,归李彦亭帐下。”张子东道。 “你可是要降?” “大帅名震万里,末将本就是大帅属兵,且为城内十万生灵设想,末将不能不降。”张子东单膝跪下,“还求大帅赦免末将从贼之罪!” “早些日子为何不降!”大帅瞪眼喝道。 “大帅明鉴!末将一直受李彦亭嫡系排挤,空有将军之名,实无将军之权。若非城守徐梓合被擒,末将怎能领城内兵权?” 徐梓合比张子东年轻近十岁,却居正位,让张子东心生不满也是常理。我寻思着。 “你能弃暗投明乃是明智之举,献城之功足以当从贼之过。你且回去,整理部署,城外缴械。”大帅的口气缓了下来。 “末将得令!”张子东低头应道,转身往帐外走去。 “可会是诈降?”大帅问我。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李彦亭不得将心,非将将之人。此将又曾在大帅麾下效命,不忘大帅风采也是当然。” 大帅点了点头,道:“前军拔营,准备入城。” 张子东不能不算干练,不到一个时辰,珐楼城外就集结了全城的人马。 “那些人怎么了?”我看到十几具被砍了头的尸体,皱眉问道。 “布大人,那些人乃是铁了心要从贼的,被末将杀了。”张子东毫无感情地回我。 我没再说什么,随大帅一起进了城。 西域的城墙根本无法和中原的相比。若在中原,进了大门之后还有内城城门,当中相隔数丈,以备外门沦陷,是为瓮城,取瓮中捉鳖之意。重镇如京师或是金城,更有两层瓮城,哪儿像这里,入了大门便是街市。 “都是些老弱……”韩广红轻声对我说道。 我眼角一跳,有种不祥的感觉。 “大帅……”我话还没有说完,城门突然缓缓关闭。 “埋伏!”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声音吼道,心中充满了无限地恐惧。 城外响起了战鼓声,继而是短兵相接的喊杀声和哀嚎。 街旁的房屋中藏满了敌兵,朝我们射出一支支利箭。 “先生!”韩广红突然挡在我身前,一支利箭扎进了他的右肩。 他往后倒退两步,差点撞到我身上,可见力道之大。 “韩兵尉,没事吧。”我有些不知所措,扶住韩广红,问道。 “保护先生!”韩广红没有回答我,吼了一声,换手持刀,又冲了上去。 到底进城的前军已经大半,短暂的混乱之后,我军已经摆脱了只是箭靶的身份。 “屠城!” 我听到了巨大而冰冷的声音,来自大帅。 大帅下令屠城! 太祖皇帝曾颁下《行军七要诏》,第一要便是不可屠城。 大帅居然下令屠城! 张子东一定是想玉石俱焚。 守在我旁边的那班兵士,已经有好几个中箭倒下。箭雨开始渐渐弱了下去,其他人开始反扑,我看着他们冲进街旁的房子里,很快便传来阵阵呼声,不知是谁的。 “龟儿子的,回来保护先生!”韩广红吼道。 有几个缩了回来,持刀站我身边。 更多的人还是冲杀上去。 屠城,可以无所顾忌地烧杀抢掠,可以无所顾忌地干一切本不能干的事。师父说恶是人的本性,屠城就是让人将本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机会。 “保护大帅!”我喊了一声,因为我刚刚发现,大帅身边居然没有亲兵,围着他的是身穿黄衣的敌军兵士。 大帅手持长剑,左右砍杀,身上也显然中了彩头。 韩广红第一个冲了上去,左手刀散出一片光影,转眼间已经砍倒两个贼兵。 “啊!”人临终时发出的惨叫在我耳畔响起,一个兵士就在我的右侧被砍倒,撞翻了我的轮椅。 我滚出轮椅,却被一个被我军兵士刺穿的贼兵踩了一脚,只听到胸口的肋骨断裂之声,吐出一口血。 断骨大概刺进了肺里,每一口呼吸都痛得要命。我又忍不住大口吸气,身体就像是个漏气的口袋,我却要努力将它吹满。 敌兵有一半的精锐在城外,城里更多还是民役,和天朝雄师是无法比拟的。我军渐渐占了优势,赶回来保护大帅的亲兵已经杀光了周围的敌人。我努力想往大帅身边爬去,大帅却拍马朝前冲去。 地上的血已经多到无法渗入土中,我每朝前爬一尺便会拍上一手的鲜血。 目光渐渐迷离,我已经看不到大帅了,早就忘记了为什么还要往前爬。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一息之前刚杀了敌人,转眼间便被敌人所杀。我不是第一次在街上爬,却是第一次在爬的时候看到这么多死人。 我看到他们的死去的面目,想吐,吐出的却是血水。 第二十章 珐楼城之插曲 我终于爬到了街边,靠着泥墙重重喘息着,血和泥让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逃离的路上不断有战斗发生在我眼前,或许是于心不忍,更可能是怕殃及池鱼,我沿着泥墙努力地爬着。我想爬到一个没有厮杀的死角,虽然我知道整个珐楼城已经陷入战火之中,没有一寸土地没有血。 有贼军发现了我,举刀朝我砍来。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看着他步步逼近。 就当我已经认命地低下头时,他先倒下了,差点压到我。 他身后的血人冲我喊了声:“先生!” 我认出那是韩广红的声音,却不敢相信那是他的脸。从眼角到嘴角,半边脸上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还没有等我回应,背后有人砍了他一刀,被他回身砍下了脑袋。 我看见了他的后背。兵尉的软甲已经支离破碎,内衣上的血迹告诉我,他的后背起码已经受了三刀。 “先生!”韩广红朝我叫了声,不得已又转战他处。因为他若是不去杀了那人,那人便会来杀了他。 我不知道是趴下装死安全还是继续爬,人求生的本能让我决定继续往前爬,虽然我也不知道要爬到哪里。 上天待我不薄,我选择的方向是对的。喊杀声渐渐小了,或者说是离我远了。 我在一家纸笔店门口停了下来,撑起上半身,靠着墙。嘴里流出了什么,不知道是血还是口水。 万幸,天下的纸笔店都喜欢开在僻巷,这里可能是全珐楼城唯一没有兵血污染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安全,不由想起大帅、韩广红等人,最担心的还是戚肩。他还只是个大孩子,长得倒是人高马大,可是他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吗? 终于,我看到了火光。之所以人们都说战火,就是因为凡战必有火。从外面放一把火,比冲进去砍杀更安全,也更方便。 火光似乎朝我蔓延过来,我眼前只是一团红色,瞌睡让我无法做出判断,我索性放任它的来临,昏昏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喊杀声已经小了,我却瞎了,什么都看不见。我心头的恐惧莫以名状,双腿已经不能走路,只能终日和轮椅厮守,现在眼睛又瞎了,真是成了彻底的废人。不过以后还是可以做个相士,给人摸骨骗点小钱。 想到这里,似乎更多的是解脱。 刚想挣扎地坐起来,不禁闷哼一声,胸口居然只有一点麻痹的感觉! “你醒了?”一个很好听的声音问我,说的是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 我看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看到一团暗影在我眼前晃动,我真的瞎了。 “你会说话吗?”她又用胡语问我。 我挪动嘴唇,道:“谢谢姑娘相救。” “不用谢,是我爹救你的。”姑娘停了停,“你的伤不是大碍,断了的骨头我爹也帮你接好了。” “令尊大人呢?学生再此谢过了。” “我爹被贼军抓走了。”姑娘的语气中充满着担忧。 大帅已经下令屠城,不知是否停了。 “请问,学生昏迷多久了?”我问。 “一天多吧,你饿吗?” “多谢姑娘,学生不饿。”我没客气,想到那么多血我就有些反胃。 更何况,我居然瞎了…… “我知道你是个读书人,但是你会不会像我们这样说话?”她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对我说。 我苦笑,不知是否是因为从小没有和女孩子有什么接触,知道一个女孩在我面前总是让我不由地紧张。 “会。”我轻轻挤出一个字。 “呼,那就好。你是哪里人?来西域干吗?” “我在京师长大,祖籍在江南路绍欣府。” “嘻,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祖籍也是绍欣府。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该告诉她哪个名字好,终于,我还是报了手上不曾染有血腥时的我:“明可名。” “我叫何瑶。”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安居?” “不知道,反正我懂事开始就在这里了。你等一下,我好像听到有声音。”何瑶说着,走开了。 一道暗门渐渐打开,洒进了光线,我吐了口气,原来自己没瞎。这是一间地窖,密不透光,何瑶没有点灯,所以让我产生错误的判断。 何瑶很快就回来了,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是贼军,不要做声。” “我们的兵士呢?”我不相信自杀式的伏击能击败天朝最精锐的师旅。 “该被杀光了吧,贼军人很多很多。他们在屠城,我们只要不被找到就好了。” 我语塞,她说的贼军与我说的贼军不一样。 “你爹被贼军抓走了?” “嗯,他们除了医士、匠人和美女不杀之外,其他人格杀不论。”何瑶整个身体都压在我身上,在我耳边说道。 我知道自己心跳得飞快,几乎要飞出胸腔,不由挪了挪身体。 “呀,没压疼你吧。对不起,我忘记你的伤还没好。” 我觉得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这么清纯无暇,我却起了邪念。 “你爹是医士?” “你好笨哦,我都说了是我爹帮你接骨的嘛。”何瑶笑了,似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躲避“贼军”的地窖。 “是,是我笨。”我也笑了。想到那么多战士因为我这个狗头军师的失误而丧命,我哭不出来,只好笑。 “你笑得和哭一样。”她说。 我渐渐止了笑,感觉自己再没有脸面回到军营,或许留在西域的药庐中悬壶济世度过一生是最好的归宿了。 “这个是什么?”何瑶往我怀里塞过铁片。 我抚摸着本门的遗物,嘴里不自觉吟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唉,反误了卿卿性命,莫非师父也是为此而不愿本门再传承下去? “你在说什么?”何瑶不满地推了推我。 “刚才外面是什么人?”我岔开话题。 “还不是贼军!哼,房子里被他们捣得一塌糊涂。珐楼城好久没打仗了,这次算是全毁了。” “哦?以前珐楼城常打仗吗?”我对西域知道得太少。 “听说以前胡人、野食人和我们华人很不和睦,常常打仗。不过后来王上来了西域,珐楼城就不打仗了。” “王上……李彦亭?” “哼!你怎么能直呼王上的名讳!” “可……可是他是叛逆啊,擅自称王,抵抗天师。” “我不知道那么多,反正这里的人们都爱戴王上。以前胡人欺负我们的时候,天师在哪里?你看现在,城外那些‘天师’,他们在干什么!哼,你为什么偏袒昏君?莫非……你是奸细!”何瑶越说越激动,一掌打在我的冠上,扯得我头发生痛。 “发髻都给你打散了。”我正了正冠,“你见过有人用残废当奸细的吗?” “你是残废?” “我没有膑骨。” “呀,对不起哦。不过你也不要自暴自弃,听说骗走阳关的奸诈之徒也是残废。虽然我很恨他,不过能从李天王手里骗走阳关的人总是有点本事的,你也能很有本事。” 我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正冷场时,上面的地面突然传来了一长两短的跺脚声。 “他来了,我去开门!”何瑶一个翻身下地,大步前去开门。 密门开了,马上又关了起来,地窖里已经多了一个高大男子。 “瑶妹,贼军放火烧城了,我们快走吧。”他的口音很重,似乎不像是华人。 “可是……爹他……” “大伯吉人自有天相,若是你烧死在这里,让我怎么向大伯交代!快跟我走!” “掘罗哥,那他……”何瑶拉着他靠近榻边,低声道,“爹救回来的,受了重伤。” “这……这位兄弟,你能走吗?我扶着你。”掘罗客气地对我说道。 “他的腿有伤。”何瑶代我说了。 掘罗猛地蹲下身子,道:“我来背你。” “不、不必了,你们走吧,我是医士,他们不会杀我的。” “你也是医士?”何瑶好奇地问我。 掘罗焦急道:“狗贼早就杀红了眼,才不管你是什么医士匠人呢,兄弟,快上来。” 楼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我看到他进来的,仔细搜!” 我们走不掉了。 掘罗压低了声音:“我干掉了一个大官,嘿,被他们咬上了。”声音里有些兴奋。 我强忍着没有问是谁死了。 “嗯?他们干吗打水?”掘罗耳力很好,我一点都没听到。 “他们要看水从哪里渗得最快。”我轻轻告诉他。 掘罗身体震了一下,道:“我出去和他们拼了!” 我一把拉住他,道:“我有亲戚在贼军里。” “你以为我掘罗会投靠贼军!”掘罗甩开我的手,往密门靠去。 何瑶似乎也没有拉住他,呆呆立着。 上面的兵士已经发现了密门的所在,用力撞着。 我希望有兵士能认得我,却又害怕何瑶知道我就是“贼”…… 第二十一章 珐楼城之丧钟 掘罗没有武器,只是双拳,已经打倒了第一个下来的兵士。 不过到底是一个人,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手不止四手。 “有个女人!” “都抓回去,这只夷狗居然伤了统领。” “这里还有一个,好像受伤了。”有人呼喝一声,马上有几个人围住了我。 “我是正德营史统领的亲戚,我的腿断了。”我急忙摆明身份,虽然是假的。 有人持着火把照了照,万幸没有认出我。 “你真是史统领的亲戚?” “千真万确,你带我去见了史统领,定有厚报。” 那人想了想,军刀一指,道:“夷狗,过来背他!” “呸……” 掘罗才说了一个字,一个兵士高抬刀柄砸在他的后背上。 “有劳了。”我趴在掘罗背上,轻轻道。 掘罗没说什么,背着我出了地窖。 我稍稍适应了一下外面的阳光,还好,夕阳西下并不刺眼。 一路上我只看到烧焦的残屋和遍地的瓦砾,点缀其上的是暗黑色的血迹和一具具姿态各异的尸体。 掘罗也看到了,不停地打颤。 我越发对西征西域没了信心,仇恨已经深深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 史君毅的中军虽然进城较晚,现在也融入了屠城的行列,找不到他人。 “后军呢?王宝儿将军也是在下的朋友。”我见几个兵士脸色不善,突然,我看到了救星,是戚肩! “戚肩!”我叫道。 “先生!”戚肩见到我,也是一脸喜色,快步跑了过来。 “这人真是史将军的亲戚?”那个兵士问戚肩。 “先生乃是大帅帐下行军长史!就是千人夺阳关的布先生!”戚肩大声嚷道,我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名号居然这么响,几个兵士惊讶地一动不动。 掘罗也怔了一下,转而立直身子,用力一甩。 我被甩了下来,牵动了伤处,痛得直冒冷汗。 兵士一拥而上,对掘罗拳打脚踢。 “住手!”我喊道。 掘罗倔犟地站了起来,满脸乌青。 “放他们走。”我嘶哑着声音,“给他们马匹和粮食,送他们出珐楼城。” “可是……布先生,这夷狗伤了章统领。”兵士行礼道。 “章统领那里我会去说,照我说的放他走!”我吼道。 兵士很不情愿地带着两人走了,何瑶最后还回头看我,目光难以言喻。 “等一等!”我止住兵士,“让他的父亲一起走,是位医士。” 何瑶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道谢。 戚肩扶起我,替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大帅呢?”我问。 “大帅率亲兵追击敌将张子东,史统领带人追去了。”戚肩道。 我如释重负地将头靠在戚肩的胸膛,安稳了许多,待伤痛过了些,道:“扶我回去。” 戚肩转身背起我,往城外走去。 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鲜血和尸体,血腥气却一直往我鼻子里冲。 “城外的敌军也肃清了吗?”我轻声问。 “嗯,中军很快就肃清了城外的贼军,然后就冲入城中,大帅下令屠城三日,不过今日已经没什么人能屠了,大家都在抢东西。”戚肩幽幽道。 我能想象两万乌合之众在精锐雄师下被歼灭的情形。他们就如同山洪中的牛羊,只有等待着被卷到不知名的所在。 “你也去参加屠城了吗?”我问。 戚肩停了一会才道:“我……只是拣了些东西……”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没有理由责怪这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他甚至都还没有弱冠,更何况屠城乃是大帅下的令。 到了中军,除了值班的兵士已经少见其他人。戚肩去了辎重营,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泡在浴桶里。 我不知道此战敌我伤亡各是多少,但是我知道没有真正的赢家。莫非打仗也是赌博?不论多么投入,赢的只有庄家。现在谁在坐庄?大帅?李彦亭?圣上?还是这老天!师父说上天亦有好杀之德,此言不虚。 戚肩不久就推着新装起来的轮椅回来了,抱我出了浴桶。 “给我拿那套白衣。”我对戚肩道。 我只有一套白衣,就是师父的那套。 戚肩照做了,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还合适吗?”我问戚肩。 “先生穿了更显儒雅潇洒了。”戚肩笑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本朝太平日久,以至衣冠越来越倾向于贴身,衣袖渐窄。师父这套衣服还是前朝古风,宽衣博带,大袖翩翩。我能想象师父登高远眺,手持羽扇,玉树临风的模样。不过我穿着却显然亵渎了这套衣服,因为它只能蜷缩在轮椅之中,连袖子也展不开。 “还是帮我换了吧。”我叹了口气。 “先生穿着很好看啊。”戚肩不解道。 “先生!”韩广红掀开帐幔冲了进来,单膝跪地,“让先生受惊了!” “韩兵尉快快请起。”我连忙让戚肩扶起韩广红,此时我才发现,韩广红的左袖空荡荡的,左臂居然被齐肩砍掉了。 “卑职无能!令先生身陷不测,有违将军重托,罪该万死!”韩广红道。 “去把酒来。”我对戚肩吩咐道,又对韩广红道:“其实不过是有惊无险罢了,韩兵尉不必自责。一路上也多亏兵尉大人照顾,我们两人好好喝一盅吧。” “先生折杀卑职了。” “韩兵尉若是不嫌弃在下是残疾之身,还请称呼在下子阳。” 韩广红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卑职草字叔友。” “叔友兄,有礼了。”我款款躬身,古风大袖几乎垂到了脚面。 “子、子阳先生……” 戚肩端来了酒,看到韩广红的局促,不禁也笑了起来。 当夜我和韩广红一直喝到天空泛白才昏昏睡去。 醒来已经是日落西山之时了,大队军马驰入营帐,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还是穿着师父的衣服,让戚肩推了我出去。 “大帅殉国了!”史君毅翻身下马,扶住我的轮椅,哭道。 我心头一震,大帅殉国了!一直待我如子侄的大帅,居然殉国了! “大帅为张子东所诱,中箭被俘。末将赶到之时,张子东用大帅以为要挟。大帅慷慨言道:‘我大越将士,唯有战死者,焉有辱生人?’遂迎刃自刎。”史君毅说到后来也是泣不成声。 “大帅不立副帅偏将,现在如何是好?”我问。 “还请先生决策,我正德营当以先生为马首。” “我只是从八品行军长史,如何决策?” “末将以正德营万人之众服膺先生,还有何不可?” “召急全军统领校尉,停止屠城,开帐军议!”我见史君毅说得坚决,只好勉强答应。 史君毅行了军礼,转身飞奔而去。 我看了一眼戚肩,戚肩推着我往大帅的军帐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二十个校尉整整齐齐列在帐下,各个丧色。 “大帅成仁,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本官代掌军事,众将可有异意?”我强压着心跳,努力说得威严一些。 “愿从先生令下。”史君毅郑欢和王宝儿等几个平日较熟的统领拜了下去。 他们既然已经表明了立场,其他几个校尉也都纷纷表示愿以我为首。 “主薄何在?”我叫道。 “卑职在。”主薄陈中远,是个四十来岁的文人。听说他二十岁就中了秀才,却连考十年都没有中孝廉,只好投军做了文吏。 “论功行赏,前军五营统领各记上功,史君毅统领奔驰援救亦记上功。其他诸营统领记中功。各级官长记下功一次。” “领命!”陈中远退开一旁。 “本次西征,原是为了直抵迦师城下,擒贼首李彦亭,以正国法天理。大帅殉国,我等诸将更该为报大帅之仇转进千里,虽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然,俘虏口供,贼首已于日前偷袭阳关。阳关乃是圣驾所居之地,焉能使贼首乱圣上耳目?故,本官以为,大军即日回师确保阳关,众将可有异意?” “先生,回师阳关末将不反对,只是珐楼城该如何处置?” “珐楼城乃是西征的根本,可惜易攻难守,无重兵守卫也是徒然。”我的手藏在袖里,不住地发抖,“三日之内,驱逐城内居民,使其离开珐楼城。三日之后,我军回师,焚城以为大帅祭,我要的是一片赤土!” “末将等领命。” “散帐。”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三日之后,大帅的棺椁停在大帐内,面向珐楼城。 “焚城!”我轻声喝道,高举的手在大袖中落下,我的话被一波波传了下去。 珐楼城里早就堆满了硫磺稻草等火引子,千万火箭顿时让珐楼城陷入一片火海中。大火印得天空都红了一片,惹来了大风,吹得火势更旺。 我知道,珐楼城的北面是数万民众,他们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蜷身郊外,三天不曾离去。等大火灭后,他们脸上的泪痕要多久才能干?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葬我于大湖之阳兮,歌我英灵。 英灵不可没兮,唯有哀伤。 葬我于乡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鸿。 葬我于天国之内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苍苍,地煌煌,神州悲,国有殇。 我用战国古风为大帅写了挽歌,低声唱了出来,唱到第三遍的时候,身边的将军们也都跟着唱了起来,泪落衣襟湿。 第二十二章 回到阳关,城外的敌军 俘将三员,杀敌三万,破城一座。虽然大帅殉国,但还是足以向朝廷报告大捷。 我是扶着大帅的棺椁回的阳关,一路上都没怎么和旁人相见。因为我是实际上的主帅,旁人也不怎么来打扰我。 “报!大、先生,贼军围了阳关,已过旬日。”探马深夜闯进我的营帐,报道。 我披衣起身,问道:“离敌军后营尚有多远?” “回先生,快马只要两个时辰。” 我吩咐他下去喝点热酒,让戚肩帮我打水洗脸。 “先生,这么早吗?”戚肩揉着眼睛。 “传飞骑营统领石载。”我又穿起师父的古衣,对戚肩道。 今天该不是石载值夜,过了一会他才赶到我的营帐,神采奕奕。 “贼军围了阳关,已过旬日,贵将可率本部骑兵,马不重鞍,兵不重甲,飞驰劫营,于拂晓时分,火烧敌军辎重粮草。一击而还,不可恋战。”我道。 石载犹豫了一下,道:“辎重粮草大多有重兵保护,若是一击不中……” “不会,我军破了珐楼城后便立刻回师该出乎李彦亭意料之外。即便他已经得了线报,我命贵部长途奔袭也该出乎他意料之外,我军足以称奇兵。”我对石载道。 石载右手握拳击胸,铿锵道:“末将必不辱命。” 的确是精兵,石载的飞骑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开营奔驰而去。 我再也睡不着了,就着一灯如豆翻看大帅的兵书。 大帅对我说过,他曾将戎马生涯的功过得失记录在案,不过终于还是尽数烧毁。“兵法也有常,兵势也无常,以有常应无常,殆之殆者矣!”大帅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在日夜翻看的《孙宜子说》首页上。 想到大帅,戎马半生的老将,安居十年之后再次出征却被不入流的小计夺去了性命。所以李浑说得对,将军是没有机会重新再来的。 不过张子东居然对李彦亭那么忠心,这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有珐楼城的百姓,或者说是西域的百姓,为什么都会效忠于一个志大才疏的逆贼?我知道自己错了,孙宜子早在三千年前就告诉后世兵家:“知己不知彼,十战得其四;知彼不知己,十战得其六;知己知彼,虽百战而不殆。或不知己不知彼者,非将也。” 我不知叛军,甚至连自己已经是骄兵都没有看出来。 大帅是以勇将著称于世的,看他年纪若此都还披甲杀敌足以想象其年轻时的勇猛。刚而易折,此言不虚。不过作为军师,我居然不能识破敌将之计,导致主帅殉国,实在是毕生难以忘怀的惨痛教训。 尤其是大帅待我如子侄…… “先生,用些点心吗?”戚肩偷偷又睡了一会,现在醒了。 我摇了摇头,道:“现在时候还早,伙房的人才刚起来,别去讨人嫌。” 戚肩出了帐,一会儿端着一杯茶进来,轻轻放在我的案头。 “先生,生死有命……”戚肩突然道。 “我知道。”我继续看着兵书。 “先生太过仁慈了,所以才会有这些烦恼。” 我放下书,叹了口气,道:“当日恩师传我兵法之时,曾劝戒我少造杀孽,现在,唉……” “即便连孙宜子也不敢说自己少造了杀孽吧?”戚肩反驳道。 “止戈为武,武乃因止戈而成。占戈是战,战本就要占敌先机。我烦恼的是自己总不能占敌之先,处处受制……大帅所信非人,我实在是个庸才。”我瘫在座椅上,喃喃自语道。 “先生!您若是庸人,怎能千人夺得阳关?” “侥幸成事,怎能拿出来炫耀?” “但是先生您破珐楼城的确是妙计啊,即便是孙宜子也不过如此吧。” 我皱眉摆了摆手:“孙宜子谥号‘宜’便是进退有据,攻守得当,世人称其为‘子’,可见他确是兵起三代之衰,五万人横行天下三十余年不曾遇有敌手。我比之孙宜子,就如朝露比之沧海,相差何止以道里记?” 师父曾说他自己和孙宜子相比就如同池塘比之瀚海,我说自己是朝露,或许还高估了自己。 戚肩见我不悦,不再说什么。两人默默等到天亮,司时监吹起晨号,我示意戚肩推我出去。 空气新鲜得让我的鼻子有些发痛,差点眼泪就流了出来。三三五五的兵士刚从帐里出来,见了我急忙行礼。 “去找史将军来见我。”我对一名兵士道。 不一会,史君毅站在了我的面前。 “史将军,你可带兵先行,多配弓箭,接应石载将军。” 史君毅一脸迷茫,问道:“石载将军去了哪里?” “昨夜我派石将军去偷袭李彦亭的后营,现在应该开始了。你率援兵前去,正是以逸待劳之机。” “兵贵神速,在下这就火速前去。” “等等,史将军。”我叫住转身要走的史君毅,“敌军追兵必是轻骑,可用弓箭射退,切莫恋战,以至孤军深入。” 史君毅一躬身,快步点兵去了。 远远的站着一个人影,天色未亮我也看不出是谁,直到他跑进了,我才认出是郑欢。 “先生。”郑欢强笑着打了个招呼。 “郑将军。”我垂袖还礼。 “先生,小将之前多有得罪,嘿嘿,还请海涵。”郑欢长揖道。 我知道郑欢硬的来完了便来软的,让一个一心求战的将军固守中军不得出战似乎也太过残忍。 “过往之事,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我略一躬身答礼道。 “先生……阳关,圣驾,那个……我正威营……”郑欢语无伦次道。 “郑将军可知逆贼李彦亭部有多少人?” “号称八十万大军。” “连营十里,八十万大军,将军还怕没帐打吗?” “可是,石载史君毅都去了……” “他们只是前站,接敌不过千人之众。阳关城内,圣驾所据,怎能容逆贼作怪?我必定要以二十万大军破敌,将军的正威营正是主力,还请稍安毋躁。” 郑欢还想说什么,硬生生吞了回去,施礼告退。 我松了口气,四处转了转,却发现所到之处士气不高,有些担心。回到大帐的时候,斥候已经将沙盘送来了,蓝色小棋扎满一片。 大军停了一日,傍晚时分,戚肩刚送来晚饭,我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石载回来了。 满脸乌黑,满身血污,石载一脸悲色,让我怀疑自己又做了错误的决策。 “小将幸不辱命,破逆贼营盘五座,杀敌三千,烧毁粮草无数。”石载沉声报道。 我心放下一半,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我部出阵五千,回营三千,尚有残兵落后,已经托付史将军代为收拢了。” 损失不小,敌军总兵力四倍于我,如此的伤亡还是太大。 “石将军回去好生休息,可受伤了?” “只是一些皮肉伤罢了。” “本官会传令下去,飞骑营休整三日,不必轮值,全营记功。” “谢先生。”石载转身走了,步履有些漂浮。 我让戚肩传下命令,前军五营今夜拔营,与史君毅会师。 大军明日正午拔营,备战。 第二十三章 骑兵!重骑兵! 前军于次日到了史君毅的营盘,扎下梅花营。当日下午,李彦亭就派出大军袭营,意图在我军立营不稳时一举击溃。因为我主力军在路上碰到了一场小沙暴,耽误了一两个时辰,晚了一些方到。 罗田、武纳以及刀锋营统领莫仁武三人到了我的大帐。 “今日一战,伤亡如何?” “我风林营伤百人,亡者七十八。”罗田道。 “我火山营伤两千四百余,阵亡三千七百余。”武纳顿了顿,“敌将是玉龙将军葛重周,领三营之兵攻我。” “我刀锋营人人负伤,亡者三千人。”莫仁武的话就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一般。 “其他两营呢?他们的统领呢?”我铁青着脸问道。 “肃秋营统领章可凡、酷冬营统领齐铮,殉国了。”罗田悲痛道。 我浑身一震,问道:“两营伤亡如何?” “两营伤亡过半,中军史统领品秩较高,暂代两营统领。”罗田道。 我军刚到,居然五万人马折了将近一半。 “敌军只有三万?”我不得不再次确认。 “该是如此。”罗田等人垂下头。 “怎会如此?” “我军列梅花营,末将守东南方,不曾与敌军激战故伤损最小。”罗田道,“敌将葛重周率西域铁骑攻营,骑兵皆全身覆甲,刀剑不穿,也不怕箭矢。虽然行动迟缓,却是无坚不克。” “可是你贪生怕死不曾救援友军!”我震怒之下,一掌拍在几上,震得手心生痛。 “先生明鉴!末将以全力驰援,只是担心营盘被劫,故灭了疑兵方至,葛重周已经撤兵了。”罗田急道。 “先生,罗统领所言不差。我军与敌军一触即溃,确是实情。”武纳和莫仁武道。 “可有俘虏?”我稳住心神,问道。 “俘虏数十人。” “带上来,我要问话。”我倒要看看葛重周到底用的什么兵,居然能让大帅带的兵一触即溃。 很快,兵士押解了三个俘虏来到我面前。 “尔等在贼军中所任何职?”我故意装得威严些。 “我等皆是玉龙将军手下什长,不幸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一个俘虏仰头答道。 我面不改色,赞了一句:“有骨气,难怪能破我前军。” “先生,您可看看他们的盔甲,甚是古怪。”罗田提醒我。 我注意到地上的一堆铁甲,如同铁人一样。 “此甲如何穿着?”我问。 三人对视,没人告诉我。 “我们就不会自己试吗?”我一笑,招呼几个兵士把盔甲拆开。 我在旁边观察许久,才找到暗扣。 “进去。”我对戚肩道。 戚肩愣了一下,还是依言站了进去,套好护臂和护腿,拉下面罩。 果然没有一点皮肉暴露在外。 “能动吗?”我大声问戚肩。 “能。”戚肩瓮声瓮气回了一句,动了动关节。 虽然迟缓,但的确能动。 罗田突然抽出佩刀,随意砍了下去,金铁交鸣之后,盔甲上一丝痕迹都没有。 “先生,他们的战马也是身披皮甲,不怕飞矢,数千匹如此重装骑兵迎面而来,有些兵士胆怯后退也是人之常情。”罗田插回战刀,道。 我点了点头,道:“推倒他。” 兵士照做了,戚肩显然被震得疼痛,叫了一声。 “能起来吗?”我问戚肩。 戚肩在地上扭动了一会,道:“盔甲太重,根本起不来。” “从里面脱甲。”我道。 戚肩试了试,回道:“这手套太粗,而且也够不到暗扣。” “帮他出来。”我点了点头,“这种重装骑兵华而不实,只有蠢人才会用。” “哼,若是华而不实,不知为何你等还会死这么多人。”那个什长不服道。 “拉下去,好生看管这些俘虏,把他们关进这些盔甲里,让他们躺着。”我对兵士道。 待他们下去了,我对三个统领道:“此等骑兵,手持长兵冲锋陷阵的确可怖。不过,我就不信他们的马匹也是全身包裹,难道不露马脚?马匹负重如此,定然容易疲累,诱敌深入再一举反攻,不是上佳之选?” 三个统领低下头。 “诸君皆是国家大将,临阵不退乃是本分,灵活机变却也是良将之属啊。” “先生教训的是。”三人面有愧色。 我到底是个低级文官,说到教训实在不够格。当进不进,当退不退,这就是太平之军的软肋。碰到葛重周这种久战之师,败了也实属正常。 不过这次也败得太惨了些。 “收拢全军,退后休整,暂行后军之职,看护粮草不得有误。”我努力平和地说道。 三人一怔,又不得不面对战力受损的现实,默默点了点头,齐齐告辞出去了。 我当下传令中军七营改前军,扎秋雁营,后军虎卫营与原前军三营看护粮草,凤尾营并旗门营为游击。 葛重周绝对没有耐心等我去找他。 我相信他最晚拂晓时分就会再来劫营。 不过我错了,他是正午时来的,我差点就让我的部队放弃戒备原地休息了。 这是我第一次野战,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强大的对手。 三万铁骑,大地也不得不颤抖呻吟。 我们甚至不必派出斥候就知道他们已经来了。 孙宜子说得对,骄兵必败。 葛重周轻敌了,用过一次的老套路难道还能用第二次? 我已经布下了一片陷马坑,对付这种负重极大的马,浅浅一个小坑就足够了。 不过等我亲眼看到对方的重装骑兵时,信心还是受到了打击。 浑身覆铁的骑士,披着皮甲的战马,就像幽冥里出来的妖怪。他们的武器很奇怪,不是马刀,而是打鱼的鱼叉,不过更长更粗,将近一丈长两尺来宽。 我从没有想过战场上居然有这种怪物。 好在陷马坑还是有用的,负重极大的马匹腾跃不起,纷纷倒地,还带倒了后面的马。身着重甲的骑士没人帮忙是起不来的,我吐了口气。 鬼马之后是步兵和轻骑兵,欲进不得,欲退不能。葛重周赖以成名的家当都在这里,他舍不得。 等葛重周收拾好部曲饶道攻营的时候,石载的飞骑营从他们身后杀了出来。 我带着戚肩在箭楼上,底下的厮杀看得真切。 戚肩看到葛重周的重装骑兵已经连连吸气,现在脸色更是一变再变。 “让史君毅和郑欢的伏兵出来。”我对戚肩道。 戚肩挥起两面小旗,下面的传令兵见了,挥起两面大旗。 旗风抖擞,又是两营的伏兵冲了过去。 我远远看到史君毅和郑欢从左右骑马率兵而出,身后还跟着十数骑。 一点银光映着正午的太阳,正是我曾经见过的白马小将,他居然冲在史君毅前面。我朝可说是英才济济,若非李彦亭叛乱,他们也都只有埋没在辕门之内。 接战了,葛重周的两肋受我两只铁拳的重击,想来疼得厉害。他若是知难而退或许还有条活路,冥顽不灵继续往中营攻下来,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中军还有三营列阵等他,凤尾和旗门两营也该已经截了他的后路。 我朝从太祖皇帝起兵时便定下军中从绿,所有兵士都着绿色布衣。李彦亭立的伪夏乃是尚黄,兵士一律土黄布衣。绿色和黄色的洪流,当中一条血线,渐渐往葛重周的“葛”字将旗收拢。 第二十四章 玉龙将军 “中军三营击鼓进军。”我轻声道。 戚肩虽然紧张,还是依我的命令打了旗语。 三万人马压上,葛重周若是再不退,便是一介莽夫。 人称玉龙将军,威名传遍西域,的确不会是莽夫。 只是可惜,我原本还指望他能从容退去,好方便我的两营游击迂回夹击,但是将旗一退,他的人全成了散兵。 我摇了摇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真正见到葛重周还是三个时辰之后,他已经反绑着跪在我面前。若不是从贼,他也是本朝重臣,正三品的安西将军,我这个从八品的行军长史跪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理我。可是现在不一样,他是叛将,更是败将。 脱下了头盔,我见到他的脸。人称玉龙将军果然不假,生得英俊不凡,双眼生光。不愧人道玉树临风,宛若蛟龙。 “葛老将军可安好?”我问道。 葛老将军乃是本朝宿将,当年是杨可征大帅的中军副将,是李彦亭手下最善战的大将。听说若不是其兄得罪了先帝宠妃的舅父,天下兵马大元帅乃是他的掌中之物。 “残犬安问虎将之名。”葛重周骂道。 “虎将亦免不得犬子。”我回敬了一句。 葛重周跪在地上,免不得气短三分,没有说话。 “看在葛老将军的份上,本官可以饶尔不死,去吧。”我急着听各营伤亡,命左右放了他。 葛重周走了两步,停下来,转头道:“我大夏将士,焉有受辱而归之将?”伸手间已经夺过一旁兵士的佩剑。 “唉,有辱令尊大人威名。”我叹道。 葛重周没再多说什么,在长戟环绕之中自刎。 眼睛瞪得老大。 “不许传出葛重周死讯,违令者斩。”我对众将士道。 全营掌灯时分,史君毅报上了各营伤亡,还有战功显赫者的名表。 我看了各营伤亡,险些晕了过去。 我动用了九个营,三倍于敌,死伤居然还比敌军多出五千人。个中缘由,归根到底还是“太平之军”四个字。平日操练再严,也比不上沙场上的磨练。本朝大军之中,恐怕只有武啸星将军和曹彬将军的属军出没沙场。 李彦亭当然不会真有八十万,从后营的位置来看,他的真实兵力该是在三、四十万之间。探子回报,此次阳关敌对的除了人称玉龙的葛重周,还有李天王,便是李浑。我对于和李浑在战阵上见分晓并不自信。 吸了一口西域之夜的冷气,我翻开战功名表。 第一个看到的便是韩广红,史君毅对其褒奖颇多。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韩兵尉,用笔勾了勾。待其他诸营统领都送齐了表单,我传令战功显赫者明日入营受赏。 长夜漫漫,我对着大帅的棺椁,恨不得飞过阳关,让大帅入土为安。 韩广红只有一只手臂,站在众将之中颇为惹眼。 我对他笑了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扫视了一圈,这些年轻有为的官长很多都是平日认识的,不过有两个让我印象很深。 一个是正德营的蔡涛,另一个是正威营的盛存恩。 两人皆是裨将衔,领卫尉职,此次史君毅和郑欢推举他们升伏武、怀奇将军。 我对众人说了些场面话,勉力他们继续奋勇杀敌。有些小官的升迁我可以做主,比如韩广红便由兵尉升到了卫尉。将军的升进需要兵部的文书,我只能给他们个许诺罢了。 韩广红脸上的刀伤像是好了,只是留下的那道狰狞的疤痕,估计此生就跟着他了。 待众将散了,我让戚肩在营外叫住他。 “见过先生。”韩广红进来了。 “戚肩,给韩卫尉搬了椅子来。” “先生客气了。” “韩卫尉此番立了大功,学生以茶代酒,敬卫尉一杯。” 韩广红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全靠史将军布先生提携。” 兵尉到卫尉虽说只是一班之差,却是云泥之别。到了卫尉就有机会成为将军,到了卫尉就有配马,到了卫尉就能终身沐浴于皇恩之下,免除差役。皇室宗亲,大将之后,他们往往都是从卫尉起步,以至于我朝最不缺的就是卫尉,也使下面的官长无法升迁。 “韩卫尉使用何种兵器?”我有些好奇。 “在下用的是斩马刀。”韩广红从身后抽出一把类似菜刀的大刀,五尺长,几乎和个头较矮的人一样高了。 “这么大……能挥起来吗?”我有些好奇。 “请为先生一舞。”韩广红也来了兴致。 我笑着点了点头。 韩广红起身离座,吸了口气,挥起他的斩马刀。 我离得不近,却也感到刀风猛劲。 待韩广红停下,我拍了拍手,叹道:“卫尉真是天生神力。” “哪里,先生见笑了。我也是从珐楼城之后才用的这刀。”韩广红面不改色气不喘,坐下说道,“在下左手没了,重心不稳,配合腰力抡这种长兵还算凑合。” 我听了一怔,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言。我也不过就是断了双腿,却不时有小人之戚。高下之别,一目了然。 又聊了一会,韩广红便告辞了。我知道他的同袍会为他庆功,也就不多挽留,让他去了。 等戚肩送来午饭,我已经对着沙盘坐了许久。 “先生,阳关怎么还不出兵和我们两面夹击啊?”戚肩问我。 “你觉得两面夹击李彦亭有多大的胜算?”我反问。 “我觉得大军压上,李彦亭贼兵,一群乌合之众必定屁滚尿流。而且我们有二十万人,阳关也出二十万的话,不是比李彦亭多吗?” 我一笑而过,若是到了今天还以为李彦亭只是一介逆贼庸人,我也真该一死以谢大帅,以及那么多战死的兵士。 “先生!抓住一个奸细!”郑欢雀跃着闯进军帐。 “哦?带来我看。”我放下手中的饭碗。 “带进来!”郑欢一声猛喝,两个兵士把一个绑得如同粽子一般的人扔在我座前。 “张公公?”我有些诧异,他是先帝派来的监军,怎么会投了反贼? “布、布大人,他、他们冤枉我啊。”张泰哭了起来。 “先生请看。”郑欢呈上一片帛纸,裁得很细。 “敌损三万,伤无算。”我轻声读道。 “布、布大人明鉴,我军和阳关久久不得联络,咱、小的便飞鸽传书给阳关,报告军情。咱家是监军,此乃分内的事啊。” 我自信看了看帛纸,又看了看张泰,道:“怎能对张公公如此无礼?快快松绑!” “先生!我看到这个阉人放鸟时神情紧张,问他话时又支吾不语,若是向阳关回报,何必如此!”郑欢叫道。 “住口!本官历来知道郑将军孟浪,此番更是对监军大人无礼,连大帅的人都给你丢尽了。”我怒视郑欢。 郑欢还想强辩,张口欲言,还是忍了下去。 “张公公请坐。”我让戚肩搬过椅子,将帛纸还给了张泰,“郑将军孟浪了,还请监军大人莫要记在心上。” 张泰坐下,抖了抖衣冠,头一扭,也不说话。 “小官还要多谢张公公,不报我军伤亡。”我笑着对张泰道。 “好说,好说。”张泰正眼也不看我,似是极不耐烦。 “可是小官担心上面若是问的话,公公如何回复?”我问。 “自然如实回报。” “张公公,此番我军虽比敌军多损几近三倍,可也招降了玉龙将军葛重周,且他已答应诈败回师,赚了李彦亭的老窝回报圣上,此等眼前武勋……” “哦?我军损了九万?”张泰眼睛一亮。 “亡者过半,的确是下官指挥不力之辜,还请公公包涵。” “咱家身在内苑,也知道为官之道乃是欺上不瞒下,布大人放心,咱家自有计较。” “多谢张公公。”我冲外面的亲兵喊了一声,“来人,送张公公回帐歇息。不得再妨碍张公公和阳关间的联络。只是,张公公,现在军心有些散,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为好。”我最后补了一句。 张泰走时,甩起的袖子几乎打到了郑欢的脸上,就像抽了他一记耳光。 “郑将军。”我见郑欢手按刀柄,叫了一声。 “先生。”郑欢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我遣退其他人等,轻声道:“郑将军可愿生擒敌酋,立万世功勋。” 郑欢脸上阴晦一扫而空,道:“末将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张泰必是李彦亭的奸细,想那李彦亭确是神通广大,居然连内宫中的阉人都能收买。”我叹了一声,又在郑欢耳旁悄悄说出了突发的灵感。 “先生是要我诈降?”郑欢叫了起来。 “非也,即便你得手了,如何全身而退?我是要你直捣敌军本阵,一击而退。” “小将得令!”郑欢行礼道,又马上补了一句,“多谢先生。” “郑将军久经战阵,但出于小官的本分,有句话不得不说。” “先生但说无妨。”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当进之时切不可迟疑,当退之时也切莫恋战。” “小将明白。” 郑欢正要退出营帐,被我叫住,问了一句:“郑将军现授何衔?” “小将前年剿匪得功,授了安左将军,居正三品。”郑欢回道。 “将军授八中征之日不远了,呵呵。”我调笑一句。 “必请先生喝酒,哈哈哈。”郑欢一笑而出。 我端起饭碗,里面的饭菜已经凉了。 本朝军制,有四中将军,中军、卫、抚、护,安于内;四征将军,征东、南、西、北,施于外。军中合称八中征,能做到八中征便可开府立衙,就能有自己的部曲和麾下战将。不过太平日久,我朝已经很久没有八中征这档将军了。 第二十五章 叛出 “报先生,郑将军他、他抓了张监军,正绑在校场上打呢。”一个兵士报道。 “哦?”我摔下的手中的书,眉毛一跳,“郑欢这厮,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欺人太甚!戚肩!” 戚肩从未见我生过这么大的气,连忙推着我往出事的校场去了。 等我赶到的时候,郑欢已将张泰打了个半死,犹自骂着。 “郑欢!昨夜我是如何对你说的,你是如何应承的!”我对郑欢嚷道。 郑欢将鞭子掷在地上,骂道:“老子要你个残废来安排!你不看看自己芝麻绿豆点大的官,许我官位?” 史君毅大概也听到了风声,带着侍从赶来了。 “郑欢!你又灌足了猫尿撒疯!”史君毅吼道。 “呸,老子清醒着呢。诸位兄弟!”郑欢一挥臂,“这个阉人明明就是逆贼的奸细,军师大人要庇护他,我们却要阵前流血流汗,有这道理吗?” 校场上雷声般地呼应声,想来都是正威营的人。 “史将军,替我拿下郑欢!胆敢乱我军心,当斩不赦!”我吼道。 “乱你军心?你是什么东西?大帅的虎符可是给你的?史君毅要在你个残废手下挣前程,老子不希罕!我郑欢今天就反了!兄弟们,要留要走,一句话!” “郑欢!”史君毅的战刀出鞘,指着郑欢发抖。 “愿随郑将军!”兵士们的呼喝道。 “走!”郑欢翻身上马,高喝一声,撇下我和史君毅,带人朝辕门外冲去。 “史将军,还不整备人马去剿了这逆贼!” 史君毅低下头,我知道这个命令让他很为难。 “末将遵命。”史君毅下定了决心,转身去召急部署。 校场上转眼就空了,只留下我,张泰,以及几个侍从兵士。 张泰被打得不重,吓得却不轻,屎尿并出,瘫在那里。 我鄙夷地看他片刻,让人抬他回去。 用过晚饭,史君毅回报,说是找寻不到郑欢的下落。我没说什么,只让他加强戒备,防止敌军劫营。 史君毅走后,我去张泰的营帐,他已经醒了。 我无言地行了礼,他也不回礼。 “张公公。”我叫了一声。 “布大人,你来的正好,咱家正要写折子呢。”张泰装腔作势地取出杏黄封皮的奏本。 “张公公,李彦亭的大军将阳关围得水泄不通,如何送进去?”我陪笑道,“还是先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就要拔营撤退了。” “哦?”张泰佯装诧异问道。 “郑欢那个逆贼,自己走了倒好,却带走了我三万大军!”我咬牙切齿道,“实不相瞒,我今早收到阳关的飞鸽传书,山南守军大部未到阳关。若是李彦亭出谷先破我营,恐怕我手里区区三万老弱残兵非一合之敌。” “嗯?怎么会只有三万?” “公公请算算,被葛重周的铁骑杀了九万,郑欢带走了三万,这就去了十二万。我军统共出兵二十万……” “那还有八万啊。” “攻珐楼城中伏,损伤不小,另外还调拨了五万给葛重周去端逆贼老家,现在我军连三万都是虚数。”我面露苦色。 “那你打算往哪里退?” “珐楼城,虽然烧得差不多了,好歹还是个落脚的地方。”我叹了口气。 “别无他处了吗?” “公公放心,西域之地,的确兵过百万,不过蛮夷不服,李彦亭能用五十万去攻阳关已是极限。阳关只要拖住了李彦亭本部,我军在珐楼城稍加休养,等葛重周夺了迦师城,李彦亭军心大乱,我们就能杀个回马枪。” “若是李彦亭分兵呢?” “他有兵无将,小官还不把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我傲然道。 “天王李浑呢?” “哈哈,小官正等他带兵前来呢,若是他带兵,我等还怕什么?”我笑道,“李浑与小官乃是忘年之交,阳关之时,他还将女儿托付小官呢。” “原来如此!那布大人早些回去吧,咱家也要收拾收拾。” “总而言之,公公放心,小官必能平安送公公回京。小官告辞。”我拍手唤来戚肩,恨不得飞离这里。 我确定张泰已经放出了飞鸽和“阳关”联系之后才拔营后撤,军心明显受损,我只得召急各营统领军议,让他们压制军心。其实,军心即便稳了,士气也不可能再上去,难怪师父说,杀敌一万,己死三千,没有万全之策。 “布大人,为何三天了,李彦亭的大军还没追击上来?”张泰问我。 “不追不是更好?他们来了,我还不知如何应对呢。大帅灵驾所在,万一有什么变故,连阳关的士气都会大受打击。”我强忍着敷衍道。 其实,李彦亭不追我军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李彦亭看出此乃诱敌之计。其二,李彦亭觉得两三万人这个饵太小。 所以,我只有加重我军的分量,若是高悬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遗体,阳关的士气恐怕还真的会降下不少。 “若是明日再无追兵,我军便不必再回珐楼城,挥军再进,让李彦亭以为自己看穿了我们的诱敌之计,等山南守军到了阳关,两面夹击,逆贼士气必定大损。” “布大人妙策。”张泰言不由衷赞了一句,起身告辞。 我看着张泰的背影,突然觉得上天不公,有些人就是愚笨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觉。不过兵者诡道,珐楼城一役,我不也是被人玩得惨败? 我军的确又挥进了,李彦亭也的确忍不住了。就算他能得人心,到底还不是战阵之才。我计中有计,自信除了一个细节,别无缺漏。那个细节便是鸽子,我从不问张泰飞回的鸽子带了什么口信。 我也没有解释过为什么那么信任这个阉人。这些问题,该是李彦亭问的,可惜他没问。师父说过,任何计策总有缺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缺漏大到别人看不见。“大象无形,你能看到房子角落里的落灰,可你能看到这个天下是什么形状的吗?”师父说。 若是我的计策被识穿了,那就是这个缺漏不够大。 “走得慢些。”我传下令去。 兵法有云:勿击堂堂之阵,勿邀煌煌之师。我既然已经埋下了伏兵,何必再和李彦亭硬碰硬?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为了我这句话,张泰居然又放出了鸽子。现在,我要求稳,所以我拦下了这只鸽子,也绑住了张泰。 “敌惧当击。”纸上这么说的。 我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泰,笑道:“张公公还有什么说的?” “我、我、我是在和阳关联络的,布大人、布大人你该知道啊!” “奸细!”我一拍几案,“你当所有人都同你一般愚蠢!来人!绑下去,好生看住,待回师之日押解回京,交付有司处置。” “先生,您现在执掌大军,有先斩后奏之权。”史君毅对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领兵将帅的确有这个权力,可我只是个靠将领出头的低级文官。“先押下去。”我道。 “原来先生早知道他是奸细。”史君毅欲言还休,挤出这么句。 “史将军是想说郑将军的事吧?” 史君毅点了点头。 “史将军和郑将军交情非浅,此次郑将军要反,可曾事先支晤将军?” “不曾。” “那便是了,若是郑将军真的要反,会不找将军吗?” 史君毅一脸释然,轻松了许多:“寒家和郑家乃是世交,若是要彼此为仇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向家父交代。” 我笑了笑,道:“大战在即,将军还要当心,若是郑将军一击不中,我军还是要正面对敌,恐怕是场恶战。” “先生放心,郑欢也算得上百经沙场。只是小将担心逆贼按兵不动,或许已经看透了先生的计策。” “呵呵,我倒以为,李彦亭日夜苦思是自己领兵攻我,还是派李浑攻我。”我越发为自己的离间之计得意,或许后世兵家对我此战也不得不侧目三分。一时间,我更是想到了郑叔,或许数月之后,他就会在茶楼里说一场“计里计,军师巧施连环;败而败,逆贼帐下授首”。 第二十六章 老兵 新皇继位,并未改元,故还是立兴年。二十七年八月初六,西北风起,飞砂走石,十步之外人不可见。 “报先生!贼军离我中军六十里。”斥候浑身蒙土,就像是土里钻出来的一般。 “这种天气他们也能行军?”我吃了一惊。 “逆贼昨日强行五十里。” 我松了口气,听说有一种马兽能在沙漠中行径,别名“沙舟”,只是性子温和不擅奔跑,故不能军用。刚才还以为逆贼都配了此种马兽,那我军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 若是我能在此等大风中行进六十里,现在死的就是李彦亭。 “戚肩,推我出去看看。” “可是先生,外面风沙大得厉害。”戚肩有些不情愿。 “风和日丽还看什么?”我板起脸道。 戚肩推我出了帐篷,刚走了两步就差点被一阵狂风吹翻了轮椅。 “好大的风。”我说出的话甚至自己都听不见。 若是现在能在李彦亭的大营前点起一把火…… 我招了招手,示意戚肩回去。 帐篷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我抖了抖身上的沙尘,心跳得厉害。这就是师父说的自然天道,万物之本原,绝非人力所能抗衡。 “先生。”王宝儿顶着一头黄沙进来,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笑道:“可是这沙风吹将军来的?” 王宝儿笑了笑,道:“先生可想知道这风何时能停?” 我一愣,道:“当然,即便能早知片刻也是好的。” “有人知道,他还知道何时会再起风。” “快带我去见他!”若不是我的腿,我真要跳起来了。 “人已经带来了,就在帐外。” “快快请他进来。” 一个身穿老旧军衣的干瘦老人拘束地走了进来,脸上的皱纹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 “小人于吉,见过先生。”老人单膝跪下行礼。 “快快起来。”我笑道,“听王将军说,你知道这风何时能停?” “回先生,此风有个名目,叫做四刀旋。”于吉腼腆回道,“为何叫它四刀旋呢?因为它从八月起风,要停四次,每次风向都会变一变,一月下来刚好东南西北吹遍。又因为风力像是钢刀一般,所以土人都叫它四刀旋。” 我洗耳恭听。 “今天是初六,比往常早起了两日,往常都是八月八之后才起风的。至今西域各地都还有八八节,就是祈祷四刀旋早些过去,远行的亲人能平安归家。” “这一刮要刮多久?”我问。 “一般说来,刮个三天就会停两天,不过小人知道个法,能提前一日知道风起风停。”于吉道。 “能否告知在下?”我施了一礼。 老人荒忙低下头去,连声道:“不敢当。先生问起来,小人自当告知。此法是个行走大漠的老把式传小人的,当年小人也就才十来岁,几十年来年年应对不爽。这法说来也简单,就是看天。四刀旋刮的时候,夜里是不见月亮的,等哪天夜里能见月亮了,第二天傍晚时分必定风停。” “哦?这么准?那何时再起风呢?”我问。 “也是看月亮,风再起之日前一夜,月亮必定又圆又亮,哪怕是月底也是如此。这也是西域一奇,唤作‘新月做老月,八月双满月’。” “这是何理?”我不解。 于吉尴尬一笑:“先生是读书人,小人知道几十年了,从没问过。想那老把式也是如此,先人传下来的东西,能用就成。” 我朗声一笑:“若是果然如此,必定大大有赏。” 老军人倒也不谢,开口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老丈可是有什么要说的?”我问。 “回先生!”于吉一个头磕下去,“小人十四岁就从了军,吃的是前朝的饷粮,后来战败被俘,做了军役,再后来充了夏王的兵,东征西讨最后去做了珐楼城的守军。现在都要六十岁了,在军中也混了一辈子了,儿子还没见过,孙子就死了……” 老人说着,喉咙如同哽了鱼刺,两行老泪淌了出来。 我看到王宝儿面露尴尬之色,对于吉道:“老丈请起,老丈隶属何营?” “他是后军辎重营的伍长。”王宝儿替他回道。 “今日便搬来我这里,做我侍从,等回了阳关,我必定给老丈些许财物,好让老丈回乡养老。”我的鼻子有些酸,最凄凉的便是那句“儿子还没见过,孙子就死了”,若非战乱,一个花甲老人怎会凄凉至此? “谢过先生,谢过先生!”于吉呜咽着连连行礼,我让戚肩扶他起来。 “辛苦王将军了。”我收拾心情,对王宝儿道。 “小将告辞。”王宝儿也是一脸悲情,想来不愿再多说什么。他回身的时候,我看到他身后悬着一个酒壶,或许他本想和我共饮的。 于吉站在帐里,很是拘束,我不得不放下书,和他聊起了西域的风土人情。 老人出身一个华人商家,只是小小年纪便家道中落,最后当了人家的脚夫,行走大漠。我从来不知道,大漠居然会如此诡异,渐渐听得入神了。 “小人一辈子都在大漠里,老家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老人大概也发现自己讲得太多,停了下来。 我倒是意犹未尽,追问道:“老丈,那我若是要在四刀旋里强行军,可有良法?” 老人犹豫了一下,道:“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太过冒险。” “哦?老丈只管说来听听。”我心跳得厉害,或许这就是灭敌之机。 “小人也是听西域故老相传,并未见人用过。”老人低头寻思了一会,道,“听说,前朝慕容将军偷袭迦师城的时候也正赶上四刀旋。他让兵士用绳索串绑起来,顺着风向打转,转着圈地行军,一里地等于走了十里。” 我的心冷了一半,大风里走上六百里,即便到了也只能任人鱼肉。不过慕容付乃是名将,怎会用疲兵作战?莫非别有他法? 戚肩替老丈拿了行礼回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吐了口唾沫,道:“就像是在土里走一样。”说完,找着话题缠老丈讲西域的故事。我笑了笑,听着帐外的风声,想自己的心事。 “于吉,这样的风里,连十来人也不能走吗?”两天了,风还没停,我实在不甘心枯等。 “回先生,若是上百人串联起来或许还能赶路,十来人恐怕不到一里便被吹散了。只是飞沙走石的,太容易迷路。”于吉回道。 我叹了口气,希望今夜能见到月亮。 我能等,大帅恐怕已经等不住了。 第二十七章 破敌 八月八,月明如灯。 我传令下去,大军急撤,二什共用一灶,另起新灶不用。 我能知道风何时停,久在西域的李彦亭没有理由不知道。师父说过:“为将者不知天文,不识地理,不明奇门,不论遁甲,庸将也。”但是天地之广,人力总有穷尽之时,就像我到了西域,简直如同到了另一个天地。 共用一灶乃是为了告知其我军数减,使其放心追击。另立新灶而不用,乃是加深其追击之念。这正是兵法中的“虚实”之道。 等李彦亭的大军赶到此处之时,郑欢这支奇兵也该动了。 八月初十,月又明。明日有大风。 斥候报我,李彦亭大军日行五十里,已经距我中军不足三十里。 我看了看天,丑时刚过。 “请正德营史将军,飞骑营石将军,龙门营阮将军,宣猛营成将军,树功营沐将军。”我让戚肩传来中军七营中的五位统领。 不一会,五位统领甲胄鲜明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有劳五位,今夜破敌。”我道。 五人互望一眼,史君毅道:“还请先生明示。” “敌军距我中军不足三十里,轻军缓行四个时辰也该能到达敌营。石将军可率本部军马五千骑,带火引劫营。千万用布缠了马蹄,莫要过早惊动敌军。不求战果,只要扰敌不安便可归营。”我取出令箭,递给石载。 石载接过令箭,行礼出帐。 “四位将军,请率本部兵士轻甲偷营。莫要着急,待石将军归营之后再行攻取,可减少伤亡。不求战果,一击而还。” “得令。”两位统领沉着道。 我目送着二人出帐,一阵冷风从外吹了进来,激得我打了个冷颤。 令世人叹惋的四刀旋之役随我的令箭而开。 石载率骑兵潜行至敌军大营之前二里,一鼓冲击,五千骑兵前后冲杀两次,几乎所有的营帐都烧了起来。统领校尉,安前将军石载,身先士卒,重伤方归。 正德龙门宣猛树功四营,于卯时袭营,敌军惊惶未定之下损失惨重,败走。 我于辰时拔营前进,收拢了飞骑营兵马,原地等候四部归营。 败走的李军于当日午后刀风将起之时撞到了郑欢三万伏兵的刀尖上,血战三个时辰,敌酋李彦亭束手就擒。 李彦亭之乱,前后不足一年,或许后世史家并不会以之为意,不过却是我第一次见识了战阵。 四刀旋一役,我军死伤三万余,阵亡兵尉十四人,卫尉二十八人,一名校尉重伤,便是石载。敌军攻我之兵十万,死伤七万!敌酋李彦亭被困于战中,久战不支,高声道:“李彦亭再此,愿降。”被赶来的郑欢绑于马下。 郑欢擒了李彦亭,风已再起。废了老大的劲才回到草草扎下的营帐,等待风停。我虽然不知道郑欢大功已成,却也深信李彦亭末日已到。经我军两次攻杀,死伤暂且不论,就是士气也必定大受打击。 夫战,勇气也。 风沙一停,西域的天便是风和日丽。 我坐在大车里,随着车轮辗过凹凸的砂土地上下起伏。昨天,我梦到娘、师父,还有虎哥一家,对我来说,李彦亭的被擒意味着一段生活的结束。原本投军乃是受大帅感动,现在大帅星殒,我还有必要呆在军营里吗? 我也害怕,下令焚烧珐楼城之时的布明真是师父说的“天性善良”的我吗? 车突然停了,我听到马蹄声由远至近,或许又出了什么事。 “先生!小将幸不辱命,擒敌酋李彦亭。”郑欢回来了。 我让戚肩掀开帷幕,只见郑欢单膝跪在车下。他们都是国家大将,披甲之时只跪将帅不拜天子,现在他居然跪在那里…… “郑将军折杀学生了,快快请起。”我连忙说道。 郑欢笑了笑,腾地站了起来,叫道:“将敌酋李彦亭带上来!” 两个高大兵士押解着五花大绑的李彦亭到了我的面前。 李彦亭原来是个这样的人。圆胖的脸上点着两个大有明亮的眼睛,生得有些女像,鼻梁高挺,虽然年过半百也看得出他年轻之时是个美男子。只是现在满头的风沙尘土,乌黑的眼圈,往日的光华不复可见。 “松绑。”我道。 郑欢迟疑一下,招手唤来附近的几个兵士,团团围住之后才命人解开绳索。 “李大人乃是皇亲贵戚,怎能如此对待?请上座,上香茶。”我的话让李彦亭大为诧异,半天没有动作。 “呜呼,若然姬远玄尚在,何至于此?”李彦亭仰天长啸。 我从未听说过姬远玄这个名字,想来是李彦亭的心腹。不过既然李彦亭辱我,我也不必那么多话,一切等到了阳关自有道理。 和郑欢客套了两句,郑欢下去休息,我继续拾起那本《孙宜子说》,反复揣摩。 “先生,这本书您已经看了几百遍了,怎么还看啊?”戚肩不解。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还没有得其中三味啊。” “先生对自己太过苛刻了。”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明白,几次胜仗不是敌将少智便是兵行险着,若是遇上真的用兵大家,恐怕立于阶下的就是我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 听说李浑率围关三十万众卸甲投降,自缚于阳关城下。听说,圣上身披戎甲,于城头受降。 我率军在关外扎营三日,等候内廷安排进城事宜。 “史将军,听说圣上要亲自迎军?” “先生,不是听说,今天内廷不是已经发了接礼文书?”史君毅笑道。 我沉吟片刻,道:“还请几位将军替小生隐瞒,不可让圣上知道在下,一切军功皆是众将军所立,如何?” “这是为何?”史君毅看着我。 “学生只是从八品的行军长史,统领大军已是僭礼。残疾之身,受圣驾亲迎更是无礼无伦。” “可是……这武勋全靠先生啊!别的不说,光是葛重周的铁甲骑兵,纵横大漠了无敌手,若是没有先生,恐怕我军二十万光是对付这三万人就要大费周章了。”史君毅顿了顿,“小将尚记得先生在阳关之役中所言:贪天之功,必有祸降。敢问先生,此等天大武勋,谁人敢贪?” 我默默无语,已经决定今日闭关之前偷偷入关。 待我告诉两人我的打算,于吉倒是没说什么,戚肩颇有不平之色。 “那你跟着史将军吧,或许凭着战功还能有个官秩。”我对戚肩道。 戚肩慌忙认错,低下了头。 其实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非讥讽他,也不是不想要他。他年纪尚轻,为自己挣下个大好前途也是正理。 我换了师父的故衣,重新梳了发髻,只带了于吉和戚肩两人,悄悄离开了军营。 全军十数万人,现在已经鲜有不认识我的了,出营的时候连口令都没有问我。我有些得意,也有些失落。 入关时,我打出了“医字相卜”的招牌,准备回老家去给爹娘守坟。同时,我也将身上的黄金分给了于吉和戚肩,让他们自定前程。 于吉没什么说的,去钱庄兑了碎银,给我磕了三个头,拿了我给的遣退文书,雇了车回珐楼城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恨我,下令烧了他家的人正是我。戚肩待于吉走了,想了又想,终于开口道:“先生,我原本只想回老家照顾娘,但是……我现在又想像史将军他们一样,威风凛凛……这金子,还是还给先生吧。” 我摇了摇头,道:“你要走哪条路由自己定,有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认准了,莫回头。金子你还是拿着。” 戚肩摇了摇头,把金子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跑了。 我转过轮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更有些孤寂。十里阳关,茫茫大漠,只有我一个天地过客。 第二十八章 酒逢知己 阳关非久留之地,我怕被人认出来,与羁留阳关的行商一道,当夜便雇了车去金城。 金城还是往日的繁华,甚至因为圣驾亲临西域而更加繁华。 说来也怪,人越是多,我反倒越孤独。生意倒是不错,总有人冲着前程来找我测字看相,偶尔也有人求医。 我回到怡莉丝的酒楼,人满依旧,却少了窈窕貌美的老板娘坐镇。 “因为我喜欢你。” 空气中犹自回荡着昨日的声音,我不知为何,突发的伤感让我抑止不住地进了酒楼。 小二在我塞足了银子之后无比地殷勤,心甘情愿地背我上了二楼。 我挑了第一次来时坐过的临窗的位置。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一个中年文士,喝醉了酒,大呼小叫着。 我看了他一眼,清瘦的脸上蓄着长须,颇有仙家风骨。更让人觉得亲近的是,他穿的也是古衣,大袖当舞,潇洒翩翩。 我见他也看着我,长揖作礼。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酒壶。 “砰”地一声,酒壶砸在桌子上。文士又晃了晃,总算稳住身形,长揖回礼。 “天地不复清,世风不见古。问君何所来?冠我旧衣衫。”他打着酒嗝,在我对面坐下。 “来者自从来处来,去者当从去处去。本是浮萍水相逢,何必曾经是相识?”我笑着学他说道。 “好啊好,有趣有趣……”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到无声抽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有趣啊有趣……” 说着,居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越发觉得此人有真性情,值得一交,也不扰他,自顾自叫了酒菜喝了起来。 日落西山,金城染上了一层血红。 月出东郭,街坊镀上了一层银白。 “这位客官,我们要关门了。”小二推醒我。 我居然喝醉了,头痛得要命。看看那个文士,还犹自睡得深熟。 抹去口角的垂诞,我扶着头问:“会帐。” “一共是三两四钱银子,多谢客官。”小二笑着说。 我霎时就醒了,“三两四钱!一盏酒不是才十文嘛!怎么这么贵?”我忍不住嚷道。 小二也不气恼,陪笑道:“但是客官这位朋友已经赊帐一个月了,三两四钱,客官。” 我看了看疏狂文士,摸了摸口袋。钱倒是不缺,再怎么说金子还在身上,不过三两四钱的确让我心痛。 付了帐,我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丢下。想了想,我又掏出三钱银子的找头,道:“再去取几壶好酒,今夜别来扰我,我与你们老板娘有旧。” “客官,凡是回头客都说与我们老板娘有旧,您这么着,让小的很难做……” 我侧头瞪了他一眼,又摸出十几文:“贪心不足蛇吞象,拿好了,别来扰我们。” 小二笑着跑开了,不一会就端着后劲十足的葡萄酒上来。 酒来了,他人也醒了,并不问其他,动手就倒酒。 “兄台高姓大名?”我也给自己倒满,问了一句。 “小姓韦,单名一个白字,表字太白。”韦白一饮而尽,“阁下如何称呼?” “鄙姓明,明可名,草字子阳。”我一拱手,也是一饮而尽。 “哈哈,酒逢知己千杯少,子阳贤弟当与兄共饮千杯。”韦白豪迈,居然舍了酒盅,直接就着酒壶喝了起来。 “舍命陪君子了。”他该比我年长不少,称我贤弟也不算占我便宜。 韦白连喝三壶,醉态复萌,以箸击碗,高声唱道:“黄鹤一去空无影,白云苍狗物已非。雁影已随风雨去,龙笑亘古空自悲。” 我也来了兴致,跟着用筷子打上节拍。 “笔墨伺候!”韦白高声叫了一句。 小二早就被我们吵醒了,恐怕街坊们也被吵醒不少。不一会,笔墨和上好的湖州宣纸送到了我们桌上。 韦白一把撇开宣纸,高声吟啸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笔走龙蛇,酒后狂草,惊天动地。 我看着墙上墨迹未干,忍不住高声和道:“古树参差朝与暮,月宫孤独广寒人。金乌渐薄东山黯,皎兔徐升北斗沉。长夜漫漫应无语,晚风瑟瑟更伤神。料知落花流水去,空看枝头又一晨。” 韦白回头看了看我,朗声笑了两声,在自己的诗旁又录下了我的即兴之作。写完,将笔往地上一扔,笑道:“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我心头一跳,酒也醒了不少,不知不觉中流露心声,被这位刚结识的兄弟看了出来,脸上微微发烫。 倒是西北神州,千里骷髅不知谁人哭啊!我想起阳关酒楼之上,六千人如草菅一样倒下,想起珐楼城里一具具倒在我眼前的尸体,想起铁甲骑兵人仰马翻,想起葛重周挥剑自刎…… 我哭了,从未哭得如此大声。也不管他人是否诧异,也不论师父在天之灵的不安。我要宣泄,为万千亡灵而哭,为自己而哭。从今之后,天下不复有“布明”此人,我要重做“明可名”,蒙昧不明的日子但愿永不归来。 我哭了,韦白却在笑。他一直笑到没有力气,蜷缩在地上还是笑。 我哭累了,自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笑累了,自然蜷在地板上睡着了。 银子威力广大,第二天中午我们被客人的喧哗吵醒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榻薄被。 韦白看起来精神很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身上还有银子吗?” 我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两金子。” “足够了!”韦白两眼放光,“先吃些东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我也挑起一片牛肉,放在嘴里嚼道。 “水西桥。”韦白笑道,引来周围许多客人侧目。 水西桥并非桥,乃是江南路苏州府的名胜。听说苏州河水不能饮用,乃是稠稠的胭脂水,盖因河上画舫串联数十里,夜夜春宵,日日笙歌。 “莫非太白兄要带我飞去苏州?”我笑道。 “西域小苏州,阳关小水西。没听说过吧?为兄带你去看看眼界。”韦白说着,又塞了两块牛肉。 三碟牛肉很快一扫而空。 韦白什么都没说就背起我下楼,又噔噔噔地跑上楼,搬了我的轮椅。 “多谢。”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哦,我的剑。”韦白又跑了一趟,带着一柄四尺长的古剑下来。 “太白兄也是剑客?”我好奇问道。 “哪里,这柄剑乃是家师所传,师门遗物,丢又丢不得,带着还麻烦。”韦白笑着推我出了酒楼。 阳光刺眼,我不由用手挡了挡。 “还没开门。”我看着高大的朱门,松了口气。其实我一直有些害怕,并不是因为心疼金子,而是因为我见到女孩子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不怕,有我在。”韦白带我绕过长长的围墙,墙里女子莺莺燕燕般的笑声传出墙外,逗得韦白走得更快。 “桑妈妈,是我。”韦白敲开了后门。 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妇人浑身珠光宝气,俗不可耐,就是韦白称的“桑妈妈”。 “我说韦相公,你怎么又来了?老是赊帐也不是办法吧。”桑妈妈语气不善。 “金子在这儿。”我摸出身上最后的家当,“如何?” 桑妈妈瞬时变了副脸,笑着迎我们两个进去。 韦白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我也强挤出一丝笑容,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多女孩,放肆地到处跑着,有些甚至只穿着薄纱。 “没来过青楼?”韦白笑我,“莫非你还在室?” 我的脸烧得发烫,强道:“淫糜之所,非君子所之。” “哈哈哈,君子?世之所谓君子,有多少不是披卫道之衣冠行禽兽之作为?你道此间女子下作吗?她们才真是些性情中人,出世之莲……” “呵,又闻韦公子高论,羞煞小女子呢。”宛若蜜糖的声音从门口飘来,我抬头望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肌肤胜雪,眸若明星,红唇皓齿微启,果然是摄人魂魄。 第二十九章 翰林待诏郎 “苏仙子又折服了一个清纯少年郎啊。”韦白在我旁边突然说道。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别过脸,伸手取酒以为掩饰。 “韦公子又笑话奴家。”女子蹲了蹲,“奴家苏雪雪,见过这位公子。” “学生明可名,有礼了。”我连忙回礼。 “不知公子想请哪位姐妹作陪?”苏雪雪问我。 我不知如何应付,望向韦白。 “子阳与我如同兄弟,不必拘束,刚好有首好诗,请苏姐姐唱呢。”韦白居然背出我昨夜即兴吟出的七律。 “料知落花流水去,空看枝头又一晨,又一晨。”苏雪雪重复吟了两遍尾联,抱过琵琶,款款坐下。 信手一抹,弦音咋起,我的心神顿时被吸了进去。大弦小弦,嘈嘈切切,或如急雨,或如熏风。纤纤玉手,拨抹挑压,原本平平的诗作却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甚或有了新的内涵。 等她一曲终了,我才回过神来。再看韦白,早就痴了。 过了三更,韦白和我告辞出来。 月黯星明,夜露人寒。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子阳贤弟感觉如何?”韦白问我。 “一两金子还是太便宜了。”我笑道。 韦白爽朗一笑:“子阳何处落脚?” “第一天到阳关便碰到了太白兄,现在还没处落脚呢。”我尴尬一笑,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了,看来只好随便找个义庄或是观庙借宿了。 “那子阳随我去金城驿吧,好歹有张榻榻。” 我心里一惊:“莫非太白兄是官场中人?” “嘿,愚兄不才,小小的六品待诏罢了。” “翰林供奉,不小了。”我笑道。 “愚兄之才,岂止是一介词臣?”韦白阔步道。 “愿闻太白兄之志。”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韦白用了齐朝宿将辛去疾的诗句。 我知道韦白才高傲物,也深信他的才学举世罕见,至于君王天下事,真是那么容易了却的吗? 是夜,我与韦白抵足而眠,一觉睡到第二日日落。 “韦大人,昨夜怎能带这来历不明之人下榻馆驿?馆驿乃是朝廷为命官所建……”一个方脸大耳的官员拦住韦白,也不行礼。 韦白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一甩大袖,推着我就走。 “那人叫做高士,其实是个俚人。凭着自己会吹箫哄得住菊妃娘娘,居然混了个编修,还敢对我指手画脚。”韦白有些气愤。 我淡淡一笑,道:“莫与小人生气,不值得。只是太白兄,小弟囊空如洗,听闻贤兄赊帐月余,不知如何营生啊?” “这个容易,天色未暗,还来得及。”韦白推着我快跑起来。 原来,朝廷六品待诏郎的营生就是卖字…… 人流喧哗的集市还未散去,韦白从卖白菜的老伯那里取了行头:一张桌子,几管毛笔,还有纸和砚台。 “快些,若是能卖出去两幅字,今夜的酒钱就有了。”韦白把砚台塞到我手里,自己铺开宣纸,亮出招牌。 我磨好墨,韦白也选好了毛笔,饱饱一蘸,落笔写了起来。 “挂起来。”片刻功夫,韦白已经写了两幅,都是前人的诗句。 我依言挂在一边,韦白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书写起来。 “你写几个字居然能卖三两银子!”收摊后,我不可思议地问韦白,虽然我承认他的字比我强许多。 三两银子,韦白在酒楼赊了一个月的帐也不过二两多。 “嘿,三岁开始练字,到现在也快三十年了,混些生活罢了。” 我暗自咋舌,三岁!我三岁的时候只认识牌九和象棋。 当夜,靠着韦白卖字的收入,我们又在小水西混了大半夜,但是让人扫兴的是苏雪雪身体不适,不能出来见我们。 我看得出韦白的失落,事实上我也很失落。同时,我也看出这个号称要替君王了结天下事的男子并非适合官场。 “你说为什么苏姑娘不肯让我去替她诊治?”我终于忍不住唤醒这个可爱的男人。 “男女授受不亲,大概认识你的日子太短了些吧。”韦白道。 “你在装傻?”他若是不傻,那我就是傻子。 “诶,你想说什么?”韦白有些不耐烦,灌下一杯酒。 “她显然要接客。”我直言道。 韦白的手抖了一下,顺势喝干了杯中的酒。 有些男人是很自私的,自己认准的女人,即便多和别人说几句话也会难过半天。其实,我和韦白都是这种人。 韦白只是喝酒,不再说话。 “你要了却君王天下事,为何不先了却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追问道。在我看来,苏雪雪和韦白实在是才子佳人,天生地设的一对。虽然我对苏雪雪也有些爱慕之情,想来也是男子见了绝色美女自然反应,谈不上爱,但是韦白对她却是痴心一片,真是木头也看出来了。 “你要我怎么办?替她赎身?你知道要多少钱?三百两!三百两黄金!”韦白叫了起来,“我一年的俸禄是三十六两银子,百石稻谷,十斤祭肉,你让我去哪里找三百两黄金!” 我无语,说到钱,的确是个大问题,我的俸禄即便加给他也不过是一夜的渡资罢了。何况,我擅自逃离军营,连一次俸禄都没领过…… “太白兄,莫非读了那么多书,不曾读过《梧桐雨》、《千秋恨》、《碧海情天》?”我笑道。 韦白怔了怔,转而明白了,羞道:“那些淫书浪词岂是君子读的?” 其实我也没读过,倒不是自认君子,而是不喜欢才子佳人之类的故事,尽管如此还是听得不少,笑道:“青楼都是君子去的,这些书中写的才是真性情之人……” “行了!”韦白高叫一声,转而又压低声音道,“那些书中写的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许久,吐出两个字:“私奔。” 韦白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道:“若是被官府抓住了,拐带妇女可是充军三千里啊。” “哪有那么倒霉就被抓住的道理?”我从小见惯了,官府抓人若是没有地头上的帮会泄密,抓十年都抓不到一个。 “而且我弃官潜逃,乃是不忠……” 我明白了,其实他是不舍得自己的理想,或许还有他家族的期望。 “所以你想等,等苏姑娘年老色衰,不值三百两时再去赎她?”我说完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残忍,却还是说完了。 “若是两情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韦白拼命一般地喝光了壶里的酒。 我和韦白不过认识了一天而已,却像是真的兄弟。我们的出身,经历和未来几乎没有一丝的重叠,我却不自觉地将他的事看作是我的事。 当夜我没有和韦白回馆驿,虽然小人之言不足理睬,但是让韦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律令总是不妥。拿着喝酒剩下的钱,我在街脚胡同里的小客栈要了间房。 第三十章 圣驾回师 或许是那日的谈话触痛了韦白,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我在他卖字的摊位前卖卦,想等到他,却日日落空。 我猜他大概在酒楼买醉,却猜错了。韦白再次站在我面前时,身穿青蓝朝服,带着纱帽。说不上神采奕奕,却也难得的肃穆精神。 “子阳,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会。”看得出韦白时分不舍,“若是子阳进京,还请到寒舍一叙。” 相处日短,却也是离情伤怀,我点了点头,一语双关道了句:“一路顺风。” 韦白略一迟疑,道:“若是兄弟在金城要多逗留几日,还请照顾一下苏姑娘。” 我知道韦白只是想略尽人事,点了点头,算是了他心事。其实,我卖一个月的卦也抵上不上一夜的春资。 “相识一场,莫冷了兄弟之情。圣驾将归,愚兄虽是闲职也偷不得闲,恐怕没空再喝酒了。”韦白道。 “兄弟之情岂是那么容易冷的?此祝太白兄步步高升,置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我挤出一个笑脸。 尧舜是两位圣古贤帝,有君子三百六辅之。 韦白也不脸红地受了,道:“愚兄当以此为座右铭文,永不忘怀。” 我们相对长揖,辞别依依,韦白头也不回地往馆驿走去。 圣驾来了,韦白这个待诏恐怕更要忙个不停。每天都有文书贴在城门口,瓮城里挤满了人。我也去看过,可惜坐在轮椅上实在看不到一个字。 “听说蒋大帅阵亡了!” 我虽早就知道,现在听人谈论起来还是免不了伤心。 “听说大帅谥了个烈翼的号,追封烈翼侯。”茶楼里的人讨论着。 一个书生大声道:“有功安民为烈,刚克为伐是翼。蒋栋国虽然有功于朝廷,在西域杀的却都是无辜百姓,如何受得起‘烈’字?杀戮无辜,当谥‘厉’!” 我手一颤,开数十年之禁下令屠城的的确是大帅。 “你放屁!若是没有侯爷,逆贼早就入关了!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人替大帅不平。 “珐楼城三日之屠,死者十之七八,更有甚者,居然放火焚城,此不为残虐何谓残虐?”书生顶了回去。 一时冷场,我坐不住了。 “这位兄台,大帅乃是珐楼城破之时遇伏殉国,焚城乃是数日之后,似乎论不到大帅头上吧。”我冷冷道。 那书生看了看我,面露惊疑之色,支吾不知说了什么,抽身退出茶楼。 我当然不会自信到以为自己一句话就吓跑了他,茫然不解。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这位客人,你可是腿脚不方便?”掌柜的跑了出来,对我道。 我有些不满,刚才小二帮我抬过门槛,他又不是没看到。 “有何不妥吗?”我反问他。 “嘿,不妥倒是没有,只是昨日山南布政使司下了德政令,凡是腿脚不便者,给予照顾,不得收钱,以示皇恩浩荡。”掌柜的眯起小眼睛笑道。 征战之后,各地使司多有此等德政令,以任德冲杀气。我信以为真,也不和人多说,继续吃我的茶点。直到那个书生带着差役回到茶楼,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我居然被几个市井小民卖了。 “我犯了什么罪?”我高声问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凭什么拿我!” “布政使司令,凡是腿脚不便者,三日内当去官衙登录在案,你去过吗?”带头的差役问我,颜色不善。 “我自然会去,何必着急一时?”我不得不使出缓兵之计。 “期限已过,我们带你去吧。”差役甩出铁链,套在我脖子上,沉甸甸的铁链差点压断我的颈骨。 “进去吧!”后面的差役用力一推。 要不是地上的稻草,我差点撞到墙上。 金城人多,残疾也多。说是腿脚不便者要去官衙报道,或许以讹传讹,与我拘在一处的还有许多手臂伤残人士。 “这世道,手折了也犯法?喂,你是算命的吧?给大爷我算算,今年冲了什么太岁?”一个手臂打着绑带的壮汉对我嚷道。 我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笑道:“恭喜恭喜,大哥今年时运大转,上半年事务繁忙,较为辛苦,却也说得过去。十月之后,必定旺得发紫,赌场得意,桃花盛开,日进斗金也未尝不会。” “真的?”壮汉笑了起来,虬须眉毛挤在一处。 “当然是真的!”我正色道,“我看相也有些日子了,有道是人面风水。凸起为山,下凹是水。大哥鼻梁高挺是为险峰,人中微陷是为深渊。山者仙之居,渊者龙之所。大哥左脸的刀疤贯通天地人三才,起于眼角紫极星位,接于人中之渊,是为龙脉!右脸上的那颗黑痔可是出生时就有的?” “出生时倒是没有,只是后来长出来的……” “唉,可惜可惜!”我见他脸色一变,急忙道,“此痔乃是天龙吐珠之相!若是出生就有,必定位极人臣,封妻荫子,大富大贵,天机不可言!可惜是后天才有的,乃是见龙在田,利见达人,与庙堂无缘,却能扬名江湖,成名立腕……呃,我看大哥乃是赌场中人?可对?” “对,对,老子开了两家堂子,道上也是有名的豹子手雷通,你小子看来还有些道道嘛。” “不敢,只是大哥的相实在太好了,所以在下说得准些。”我淡淡一笑。 其实,他脸上的刀疤是去年的陈伤,下手这么重,不是兵士就是流氓,这两种人的区别旁人或许分不清,可我从小到大只和这两种人混过,怎么可能看错?由此可见,他的手也是被人打折的。看他一副欺软怕硬的模样,外加手指忍不住抽动,必是赌场里的混混无疑。豹子手?我心中不禁冷笑,当年我自己练骰子手法,也是练得十指抽筋。 “小子,你有福了。这里是老子说了算,你跟着老子,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哈哈哈。”雷通用力拍着我的肩膀。 “多谢雷大爷。”我拱手道谢。 总算安全了,最怕得罪这种牢油子,暗无天日的牢里是最没公理王法的地方,死上个把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讨好狱霸,将来的日子也就没人敢欺负我。可是官府为何要和残疾之人过不去? 我的心不由跳得如同擂鼓,未来是福是祸根本无从把握。 牢里日日夜夜都有人在哀嚎,哭喊着自己是冤枉的。我有了雷通的照顾,起卧都有人帮忙,吃饭只在雷通之后,甚至如厕都比其他人优先。 “出来出来,都给老子出来!”三天了,狱卒将我们赶出牢房,用绳索圈了,带出大牢。 “给老子排好!” 狱卒带我们到大牢后面的空地上,用鞭子让我们乖乖排成一排。 一个看似官长的人点头哈腰地请某人进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急忙低下了头。 熟悉军靴在我眼前走过两次,都没有叫我,莫非他有心放我一马? “不是他们,放他们走吧。” “是,大人。”狱卒开始用鞭子把我们赶出去。 我下定决心,立即离开金城,或许祖籍绍欣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三十一章 面圣 “布先生,小将有礼了。”一身戎装的王宝儿远远对我叫道,身后还有十来个侍从兵士。 我知道躲不过,索性迎了上去,道:“王将军是来抓我归案的?” “末将不敢,先生战功显赫,有位贵人想见见先生。”王宝儿行礼笑道。 我长揖回礼,道:“学生今日早起卜了一卦,诸事不宜,恐怕惊扰了贵人,还是算了。” 王宝儿有些慌了,侧步上前,轻声道:“那位贵人,乃是圣上。” “这……在下残疾之身,面圣实在太过无礼。” “君命不敢违,先生总不会让小将为难吧。” 我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道理,无奈地拱了拱手,顺从地让王宝儿的人推我去面圣。 王宝儿并没有直接将我推去圣上的行宫,而是进了馆驿。 “这些人乃是内廷派来伺候先生的,还有位公公给先生讲解面圣的仪礼。”王宝儿指着前面的一群人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两名宦官和四个宫女向我行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还礼,不过我朝内廷宦官总管也不过是从九品,我应该可以坦然受之不必回礼。 “还请先生沐浴更衣。”那个年轻内侍对我说,后面四个宫女推我入了浴房,就要给我宽衣解带。 “我自己来!”我一把拉住衣襟,脸色有些泛红。 四人对望一眼,立着不动。 “这是圣上的意思,恐怕先生不便……”那内侍道。 “出去!”我不知为何,无名之火暴涨,厉声喝道。 “那、那小的等会儿再来给先生讲解礼仪。”内侍一挥手,和宫女们离开了浴房。 我一直都是自己沐浴更衣,即便在军营也只不过让戚肩帮一下,让女子帮我洗浴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听说贵族豪门都是女子侍浴,不知他们又是如何想法。 浴房里已经准备了从八品的文官服,青衫上绣着一只鹌鹑,以及一顶乌纱帽。 我自己擦洗了身子,换上了朝服,虽然有些大,却也将就。 内侍正和几个宫女等在门口,见我出来,迎了上来,推我进了一间空房。 内侍姓秦名安,在内廷中的地位并不高,却是皇帝陛下尚是皇子时的老人。我对阉人向来没有好感,对他也并非客气。 秦安细细给我讲了如何觐见,如何拜礼,如何受赏,如何答对,如何退出。这些东西师父并未教过我,初听下来倒还有趣,只是太过繁琐。听说太祖龙起之时,本朝本无如此之多的规矩,太平日久,那些文官无事可做,只好琢磨圣古贤帝的礼制,古为今用。 “先生是从八品?”秦安问我。 “正是。” “从八品得用黑带,先生还请换过。” 原来腰带的颜色都有讲究,我叹了口气。 等秦安确定我不会惊了圣驾之后,我被抬上牛车。这也是礼制,因为是去面圣,所以三品以下文官不得乘高车,五品以下文官不得乘马车。七品以下本是不能乘车的,圣上特别开恩,准我乘牛车。 山南行宫有三处举国之冠。 其一乃是兵威。太祖皇帝当年建山南行宫之时尚未一统天下,兵戈日起,故行宫之内建有兵营,常年驻兵。另有校场,可供操演。其二是格局。行宫内多用西域格局,颇有异国情调,不似其他行宫般庄严肃穆。其三是内库。山南行宫的内库之丰听闻可堪比国库,多是西域藩王以及地方官吏的贡品。 今日的行宫内,恐怕早已不见当年太祖亲临校场的场面。 秦安带我进来行宫,一路到了清心殿。早有内侍等在那里,向我宣告圣谕:“兵马元帅府行军司马明可名,赐坐帝前。” 我不知道圣上是如何知道我的本名,一颗心更是没有着落。 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远远传来一阵声浪,圣驾到了。 秦安拉了拉我的衣袖,提醒我低头迎驾。 “明卿免礼。”一声清脆的声音在我正前方响起。 “谢陛下。”我更深地弯了弯腰,缓缓伸直身子。 我的正面是个年过弱冠的文弱男子,蓄着一字须,却掩不住脸上的稚气。目光炯炯有神,散出一股英气。第一次面圣是在阳关,离得实在太远,又是草草一面,今日才切身体会到了君临天下的王霸之气。 “明卿果然少年英雄。”少年天子道。 我不敢大意,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夸奖之后又是什么。 “微臣不敢当。”我躬身谢道。 “平西之战,果然漂亮啊。朕身为天子,恨不能亲赴战阵。” “陛下九五之尊,不当轻涉险地。且陛下亲征西域,驻兵阳关,与叛军相抗旬月,已然是亲赴战阵了。”我低头道。 圣上居然连连叹气,道:“阳关艰险,岂是那么容易被破的?可怜朕的臣工,居然有吓破胆子的。荒唐!” 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有开口。 “明卿以为当今国运如何?”皇帝荡开一笔,突然问道。 我想了想,道:“陛下抚国日短,虽有四战之困,不日必定平克,太平盛世,指日可见。” “啪!”天子动了怒,一掌拍在几案上。 “你也当朕年少可欺吗!我大越,要的是忠臣,岂是巧言避祸的庸人!”两道剑眉上挑,圣上厉声呵斥道。 “微臣惶恐!”我只得低头认错。 “朕少年登位,朝中大臣难服也是常理。”圣上顿了顿,“不过朕不怕,朕定能成千古一帝,万世明君!你说呢?明卿家。” “陛下英名神武,定能永垂青史,为万世帝王之标榜。”我道。 “哼!明卿家定要拿这些成词滥调来唬弄寡人吗?” “微臣不敢。” “朕有雄心,更有能臣!恭请虚师。”圣上大声道。 内侍们一层层传了下去,一声声敲在我的心头。 “虚师……”莫非是师父?虽然我亲眼见到师父咽气,却一直不相信师父就这么撇下我而去。师父是神仙下凡,死而复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老人的步伐声从我身后响起,坚定而沉重。 我的腿有些颤抖,继而连手都抖了起来。 “小亮。”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师父!”居然真的是师父!我心中狂喜,丝毫不记得师父曾经“死”过。 鼻头有些酸,现在要忍住眼泪比之当日离开师父的“遗体”更难。 “傻小子,哭什么。莫在圣驾前失了礼数。”师父摸着我的肩膀。 “虚师请便,寡人更衣,告辞片刻。”圣上对师父微微躬身,师父居然没有回礼。 一时间,千言万语似乎堵在喉头争先恐后,反倒令我吐不出一个字。 第三十二章 师说 我端详着师父,银发银须,满面红光,气色自然比在牢里强得多。 师父也看着我,还摸了摸我刚开始蓄的胡子,道:“你长大了。” 我破涕而笑。 “一年不到,你已经是个盛名天下的用兵大家了。”师父在我对面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完全不同当日的伛偻。 我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师父,眼泪又流了下来。 “唉,你又哭了,莫非是牢里呆的久了,还没做男人?”师父调笑道。 我连忙擦去眼泪,道:“师父,徒儿不想做官,但愿常侍师父左右。” 师父拉着我的手,道:“小亮,师父是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你还年轻……” “师父!我……娘走了,大帅也去了,您又不要我,您就真的忍心小亮在这天地间独自飘零?”眼泪又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唉,小亮,师父还未给你讲过本门法脉吧。”师父叹声道,“战国之时,孙宜子统兵五万,天下无敌,列国丧胆,时有见‘孙’字旗而敌军自退之说。孙宜子本人并未著书立言,其弟子青羊子录其言行而成《孙宜子说》。” “莫非本门就是青羊子一脉?”我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师承,居然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战国之世。 师父点了点头,道:“孙宜子是历代兵家之祖,生前却没有开宗立派。他一直认为,兵法乃是‘屠人之法’,故不愿以‘善杀人’之名流传万世。直到晚年,孙宜子方同意青羊子开宗立派,传兵法于世,以暴易暴。” “难怪现在《孙宜子说》流传万世,凡为将者,无有不读的。”我道。 “其中真意呢?为将者又有几人能想到以暴易暴?”师父问我。 我不由惭愧,在我下令焚城之时,并未想到以暴易暴。我只想到西域疆土…… “你在密室见到的挂像,便是青羊子祖师。青羊子虽然广传兵法于世,也收了弟子三人,悉心调教,此三人是为神机妙算门开山弟子。南山童,冷乞,沉繇,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虽然古今名将也听得不少,却丝毫不曾听过这三个人。 “此三人并未领过一日之兵。”师父道。 “这是为何?” “他们三人乃是以兵法入道,奠定本门天道修行的祖师。”师父道。 我轻声“哦”了一声,并不明白何谓“天道修行”之说。 “小亮,密室中的铁简还带着吗?”师父见我并不明了,问我。 “就是洗澡也带着。”我笑了,从怀里抽出铁简。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师父读着上面的字,又道,“其实该是:‘机反神炼,明命能灵’,这就是祖传的玄机。我对你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杀之德。本门便是以杀德入道,由死而生。” 我咽了咽口水,道:“师父,弟子不是很明白。” 师父笑道:“本门乃是兵道一家,外修兵锋,内炼金丹。只是千余年前,本门遭逢大变,修真炼气一道便消逝了。只是后代弟子,依旧在兵法之外探求天道,明心见性。” “哦,原来如此。青羊子本人是炼气士,难怪弟子也是以修真炼气为重。” “还有,其实孙宜子也是被人挖了膑骨的。”师父笑着对我道。 “真的?”我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为师会骗你吗?”师父佯怒,“也正是此等机缘,师父才决定收你入门,让本门再传承下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师父,为何您本不愿传下神机妙算门?莫非、莫非也是因为那殊大的杀孽?” 师父愣了愣,久久方才诵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吾庐。” 这不正是师父浮世入世再出世之写照?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神机妙算门,还是要传下去啊!有明主在世,怎能明珠暗投?以一己之杀孽,换万民之安,正是我门之宗。小亮啊……”师父的眼睛也闪着泪光,看着我。 若不是师父肩负了万千杀孽,天下要多久才能再复安定?我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但是我…… “师父知道,知道你焚珐楼城的用意。”师父拍了拍我的大腿,眼带爱怜。 “师父!”我心中的委屈随着一声“师父”汹涌而出,即便连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是在为大帅报仇,市井之徒更是斥之为残虐,只有师父啊才能明白我的心…… “绝西域兵事,别无他法啊。”师父叹了句,转色道,“小亮,当今圣上可说是明主,你当助他平定天下,切莫逃避师门重任啊。” 我十分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柄玉如意乃是历代掌门的信物,你可以收下了,今后你也能收徒授道了。”师父从袖里取出一柄墨绿如意,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我接过如意,细细抚摸,微微有着暖意,柄上刻着那首“机关算尽太聪明”。 “师父,那你……” “小亮,听好,玉有九德: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智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暇疵皆见,精也;藏华光泽并能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声清团彻远,纯而不杀,辞也。你当谨记,君子比德如玉。”师父看着我,说得很慢。 “弟子记住了。” “为师当寻清净处结庐而居,待你功成名就,为师若是还有命在,你我师徒再相聚吧。” “师父还是要抛下徒儿?”我急忙拉住师父的手。 “小亮,缘起缘灭,花开花落,执着于缘起花开,却不肯直面缘灭花落,你说,这就是我虚綦之教出来的徒弟?”师父瞪着我。 我无语,扶着轮椅的把手,用力撑起身子,跪了下去。 “唉,其实师父也舍不得你,或许师父还会在你身后看着你,好自为之。”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扔下一本厚厚的书册,“这是本门三千年传承的宗谱法本,你若是真的不想再传下去,按着最后的地图,让它沉眠于青羊子祖师的陵寝吧。” 我低头跪在地上,听着师父的脚步声远去,一声声印在我心头。 第三十三章 朝会 等我压制住心中的躁动,圣上已经回来了。 “明卿,虚师乃是帝师,既然如此,你我还是师兄弟呢。”少年天子看着我微笑道。 我只是一个市井混混,并没有那些文士的“忠君”教条。要不是师命,我并不愿入朝为官。所以,天子的话只是一厢情愿的“买心”。 “明卿莫非不好奇,虚师为何能‘死而复生’?” “谢万岁救家师于囹圄。”我躬身道。 “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朕得了元毒国的死花,否则未必能逃得过李哲存这贼子的耳目。”圣上说着,拳头也攥紧了。 我知道传说中的死花,那是一种能让人吃下之后状如死者的奇花。想必是圣上为了得天下,冒险为师父求来了这种死花,借师父之力夺回自己的至尊之位。一语之间,既让我对他心存感激,又将矛头指向李哲存,我开始相信他会是位雄主。 “虚师说,你能帮我平定天下,是吗?”圣上目光如剑,刺得我不得不低下头去。 “敢问圣上,何以平天下?”虽然是师父说的,我也要亲自看看,圣上是否值得我卖命的明主。 “你是在试朕?” “微臣不敢。” “天下,可是我李家的天下?非也,自从圣朝初立,各朝替代,唯一不变的,只是这万里江山和亿万百姓。何以平天下?唯有平百姓之心,外逞霸道,内佐王道,王霸相杂方能安这万里江山。” 口头议论,古来暴君也无不知此理。不过坦言江山无主,或许他还是古来第一个皇帝。 “我大越当前,内忧外患,无一不是亡国之患!明卿以为,朕当先平天下抑或先定天下?”圣上盯着我,反问道。 “于当平之处平之,于当定之时定之。”我不敢直面圣上的目光,道了个纲领。 “何处当平,何时当定?” “西域,微臣有平西三策,当为平。南疆,微臣以为土人无礼,当平而非剿。东海,北边,异族相侵,当一战而定,扬我天朝上国之威。” “平西三策?哦,朕听过,虚师也对此三策颇为赞赏。”圣上淡淡道,“只是,只是耗时太久……” “陛下,微臣尝闻:上古圣贤之君,其举目也远,其着意也深。十年二十年、哪怕三、五十年,与百年千年,孰久孰近?” 圣上颌首不语,思索半晌道:“明卿以为,东、北之祸与南疆之乱,孰轻孰重?” “若以万民百姓论,皆重如东镇泰山。若以朝廷社稷论,南疆之乱乃是癣疥之患,东海北边才是心腹之病。” “哦?细细道来。” “南疆之局,曹将军只是担心赶之不尽,杀之不绝,非能动摇我朝根本。东海北边之势乃是敌攻我守。若是东、北失控,匈厥古之铁骑半月可饮马大河,海外尼番三月可陷江南路。大河乃是京师屏障,江南乃是我朝税赋之根,此二者皆能动摇国本,不可不戒。” 圣上轻拍龙椅,低声道:“国老说明卿家能起三代之衰,朕本不信,现在算是信了,果然明师出高徒。” “微臣不敢。”我低头谢道。 “明卿家,今日乃是虚师归隐之日,朕实在颇多感慨啊,时辰也不早了,师兄莫若留下一起用过晚餐吧。” 圣上突然称呼我“师兄”……我没有受宠若惊,只是害怕。 当然,圣上的宠幸作为臣子自然要配合着“惊”一下,我连声谢恩。 天还没全黑,泰来殿内已是灯火辉煌。圣上传下晚宴歌舞,与宴者只有我一人。 六十四个绝色美女,挥起红纱白绸,宛若仙子。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天子之舞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我眼前。 黄钟大吕,琴瑟箜篌,更让整个泰来殿遥遥如仙境。 我沉于声色之中,逞着口腹之欲,心里想到的却只有师父。 匆匆一会,师父传下了翠玉如意,也把我推向前途未卜的征途。圣上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更是让我坐如针毡。 “明卿家,其实朕的心腹之患,还在昌平啊。”圣上似乎醉了,跳下龙座与舞女们一起甩袖起舞,突然笑着对我说了一句。 我差点掉落了手中的杯盏,不知说什么好。 圣上说的昌平,必是昌平王李哲存无疑。 歌声停了,舞女也都退散得干净。圣上已经被内侍扶入内宫,泰来殿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坐着。 当夜,我被安排在行宫一角,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富丽堂皇的房间。真丝褥,红木架,墙上的诗画文字,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圣上甚至送来了宫女侍寝。 我不能说毫不动心,但我不敢受。 “郡王以上方可赐寝,于礼不合,请回。”我大开中门,对那个年轻宫女道。 宫女呆呆站了许久,走了出去,毫无留恋。她当然不会留恋一个残废,我的脑海里却时时闪过她的美貌容颜。 忐忑不安的一夜过得极慢,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又有内侍进来吵我。 “什么事!”我没好气道。 “要上朝了,还请明大人准备。”内侍年纪还小,有些胆怯道。 我拉了拉衣襟,道了声“知道了”,披衣起身。 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洗漱器皿一一准备妥当。 我用了些餐点,内侍推着我往大政殿走去。 这是我为官以来第一次上朝,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明子阳?”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侧响起。 是韦白。 “真的是你?”韦白的声音里充满惊喜,“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也是……啊?” 我尴尬一笑:“太白兄又没问过。” “子阳所供何职?”韦白走在轮椅之侧。 “元帅府行军长史。”我飞快说道,不想再和这个充满血腥的官位有何牵扯。 “行军长史……”韦白沉吟道,“莫非,莫非破敌而隐的布先生便是子阳?” 我的脸面必定烧得发红。 “子阳可知今日朝会所为何事?”韦白神情有些紧张。 “不知。” “子阳,昨夜圣上召见管叔桐管伯梧,草了三份诏书。”韦白压低声音,怕是被人听到。 我不认识管叔桐,猜想是韦白的朋友,也是翰林院的官员。 “第一份乃是大辟李彦亭,押解其归京问斩,不过却大封其子侄,继续镇守西域。” 是我的平西三策,我心中激荡不已。 “第二份乃是召见西域诸族入京面圣,听说还要赐予丹书铁卷,准其各部立国。”韦白声音压得更低了。 “第三份呢?”我问。 “第三份才是大事。”韦白故作神秘,“召武啸星班师回朝。” “哦?不久前才命武啸星追击匈厥古,现在又要他回朝?恐怕会乱了军心。”我皱了皱眉。 “于军一道,愚兄并不了解,只是武啸星回朝,圣上显然是要拿昌平王开刀了。” “何以见得?”虽然我知道圣上要动昌平王,却也想知道韦白的看法。 “昌平王不知检点,常以皇叔老臣自居,指点朝政,甚至有一次公然在朝堂上说:‘废立之事,何足挂齿?’。是故圣上登基便要亲征,不能不防他一手。”韦白顿了顿,“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文武百官有大半是昌平王的党羽,听说圣上曾有言道:‘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 我微微颌首,道:“八万禁卫军和五万御林军,十三万大军,外加京师墙高楼固,圣上不会下硬手的。” “那子阳以为,召回武啸星是……” “威慑!圣上要用大军镇住昌平王。”说完,我突然想到,师父一直跟在圣上身边,那调动四军的命令想是师父下的,师父是否另有深意呢? “武啸星不能回朝!”我心中一闪,师父要四军出击,正是为了让李哲存不起疑心。剪除李哲存,绝对不能大张旗鼓,朝局不稳,国之大祸。 到大政殿共有三门,左侧的宣德门,右侧的镇威门和中间的黄龙门。宣德门走文官,镇威门走武将,黄龙门是天子之门。一切都是以京师为样板,甚至连门牌上的四爪金龙都一摸一样。 我虽出身军营,也是文官,和韦白等人一起走宣德门。韦白的人缘看来不佳,少有同僚和他打招呼。 大政殿门口,文臣武将分成两班,左右分立。我一个人坐在轮椅之上,十分突兀。武将班中,已经有不少目光投了过来,只是天色灰蒙,认不准人。 “圣上口谕,赐行军司马明可名坐。”内侍先宣了一道圣谕,接着鸣钟上朝。 大政殿前的台阶有十五阶之高,乃是象征太祖皇帝十五年得大统。 两个黄门卫士把我抬了上去。 文武百官侍立两旁,直到天色转亮,圣上才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子长拜,山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年轻的天子正坐在龙椅上,道,“宣读圣旨。” 有个宦官站前一步,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西域都护李彦亭……” 三道圣旨,果然和韦白所言,分毫不爽。我的心沉了下去,圣谕难改,武啸星的班师恐怕谁也阻止不了了。 第三十四章 弹劾 “众卿家有事启奏,无事散朝。”内侍宣读完毕,例行问道。 “臣御史蔡真,有事启奏。”在我之前十余人,站出一个身体微胖的中年人。 “准。”圣上道了一声。 “微臣弹劾元帅府行军长史明可名,僭礼无上、残虐辱国之罪。”蔡真朗声道。 我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第一日上朝就遭人弹劾,不过若真是因此被赶出庙堂倒也并非祸事。 “蔡卿身为御史,自然有权弹劾参奏。”天子语气不善,看着蔡真。 蔡真似乎并未感觉出什么,朗声道:“微臣察明,明可名身为从八品行军长史,于大帅蒋栋国殉国之后,窃取虎符,挟持三军,料敌不明,死伤数以万计,此为僭礼无上;破珐楼城后,下令屠焚降城,大悖吾皇仁义为本,扬残虐之名于西域,有辱国威,此为残虐辱国之罪。” 韦白回头看我,给我使了个眼色,显然是要我上前答辩。 我正犹豫间,圣上已经点到了我的名字:“明卿可有辩解?” 我转动车轮,上前道:“蔡大人所奏确有其实,然微臣精忠为国,无愧于心,唯陛下圣断。” 文武官员都回头看着我,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 朝廷上响起轻微的议论之声。 “臣安前将军史君毅,启奏陛下。”武将班中站出一人,我从背影也认出他是史君毅。 “准。” “大帅殉国,并未交代虎符归属,征西军上下,有感于布、明大人武功,是为马首,并非明大人挟持三军,僭礼无上。至于料敌不明,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若非明大人,逆贼伏首之日遥遥无期,光是玉龙将军葛重周的三万诡骑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臣安左将军郑欢,并奏陛下。”郑欢站了出来,“军阵之中,杀人乃是在所难免,焚城亦不过凡常之事,昔日太祖起兵,也并非没有焚城之事,若明先生因此获罪,日后如何临阵?还请蔡大人指教!” 说着,狠狠瞪了蔡真一眼。 “臣翊前将军石载……” “臣冠军将军……” “臣……” 大政殿上,武将几乎都站了出来。 “还请陛下圣断。”武将们异口同声道。 大殿上一时安静下来,等着圣上的金口。 突然,一个文臣站了出来:“臣御史莫言凡,弹劾行军长史明可名,结党营私,收买军心,意图不诡。” “莫卿,风闻奏事有违御史之义。明卿深得军心便是意图不诡,日后兵不爱将,将不亲兵,我大越何以抗击外辱?莫卿身为御史,当牢记‘真凭实据’四字,退下吧。”圣上手一挥,莫言凡垂头退了下去。 “臣兵部侍郎张琦,启奏陛下。”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人也站出朝班。 我知道他是大帅的对头,却不知道他的年纪这么大。本朝太祖太宗享国日短,成宗皇帝虽在位将近三十年,朝中还是元老比比,凡是白发大臣,大多都是两朝辅臣,甚至三朝元老。 “张卿家有何事要奏?”圣上问道。 一句话中,我已经明白张琦的地位不低。 “屠城乃是蒋栋国之令,臣请陛下追查蒋栋国残虐之罪。”张琦拜了下去。 “陛下,当日前军遇伏,若是不整士气,有全军覆灭之虞。大帅非为一己之私,乃是为了重振士气军心方才下令屠城。当日微臣身陷伏击之中,亲眼所见,珐楼城中,虽女子小儿亦顽抗王师。大帅屠城实在迫不得已。”我朗声替大帅辩解道。 “臣朱子卯,启奏圣上。”一个中年人站了出来,说是启奏圣上,其实是质问我的,“若说屠城乃是为了重振士气,那焚城可有何说法?虽说太祖皇帝诏令不可杀文士,明可名如此暴虐,实在大悖仁义,惭愧王统,有辱斯文,当斩不赦!” 我心火大旺,顶着他的眼光厉声道:“燕雀焉知鸿鹄之目远?珐楼城是下官下令焚的,为的乃是西域长治久安,不动兵戈!” “哼,虎狼之心安可比拟鸿鹄?你只是一个残废屠夫贱人!”朱子卯冷声斥道。 “启奏陛下,西域兵事,起于前朝。珐楼城乃是征西大将军慕容付、蔡齐等名将所建。考其本心,乃是将其建做征西的踏板。时事不同,及至本朝,珐楼城反倒成了攻略阳关图谋内地的踏板。陛下用养虎之策,当防饿虎伤主。微臣抹了珐楼城,此饿虎即便饿死也伤不了主。待西域之虎尽数饿毙,我天朝大军可直抵迦师城,何必还要什么珐楼城?” “启禀陛下,此人实在是空逞口舌,恳请陛下将这小人逐出朝堂!”朱子卯躬身道。 我微微躬身,看着圣上。 圣上干咳两声,道:“明卿所言甚是,其言实在是老成谋国之语,朱卿不必多言,退下吧。” “陛下圣断,微臣不齿与小人同朝!”朱子卯叫道。 “陛下!臣明可名参奏朱子卯!朱子卯可曾看过西域地理?可曾想过平西之策?可曾见过西域之兵?为人臣子,清谈仁义,空讲王道,不知时局,不辨地理,托名大臣,实为仓鼠!枉费公帑奉养,不能为国为君。微臣恳请陛下清理朝局,逐此庸人!”朱子卯实在欺人太甚,我大声控道。 “你、你、你、你……哇!”朱子卯的象牙白笏指着我,连连叫了几个“你”,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我心中一惊,只有三品以上大臣方能用笏。我还不知道这朱子卯是什么来路就已经把他气得吐血,不过我本就打算浪迹江湖,卖卦售医为业,即便被赶出朝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我本来只是一个街头浪子,能居庙堂已经算是不枉此生了。 “来人,招太医给朱卿救治。”圣上站了起来,“退朝,明可名随朕来。” 内侍高声宣道:“退朝!” 韦白走过我身边时,拉了拉我的衣袖,轻声道:“慎言。” 我点了点头,已经有内侍上来推我入内廷。 圣上在小御花园等着我,随手玩弄着一朵不知名字的花。 “陛下。”我轻声道。 “明可名,让你做行军长史倒是朕委屈你了。” “微臣惶恐。” “你惶恐?你胆子大着呢。朱子卯是两朝元老,吏部尚书。就是朕也要给他三分颜面,你倒好,第一天上朝便把他气得吐血!”圣上将那可怜的花朵重重摔在地上,还用龙足在上面踩了两脚。 我垂头不语。 “朕本想升你的官,现在倒是要三思而行了。”圣上笑道。 “微臣若是让陛下为难,恳请致仕。”我躬身道。 圣上脸色再变,沉声道:“明可名,你是在要挟朕?致仕?哼,等你年过花甲再说吧。朕现在就命你星夜赶回京师,任武啸星幕僚,有直奏之权,讨伐昌平王李哲存,罪名嘛,就通敌吧。” “陛下,强行铲除昌平王,恐怕会动摇朝本。” “哦?” “臣请陛下,武啸星部依旧镇守边关,圣上回师,开庆功宴,于筵席之上毒杀李哲存。”我道。 圣上缓了缓,摆了摆手:“朕要让他身败名裂!就这么毒杀他太便宜他了。” “陛下,微臣尝听闻:古之明君与臣子同治天下,与万民同享天下。民为邦本,臣为朝本,皆不可轻动。今李哲存党羽遍布朝野,若是大动干戈,必伤朝本,还请陛下三思。” “明可名,你可知你一日较之一日放肆?”圣上俯低身子,在我耳边咬着牙道。 朝会上的激荡尚未退去,我丝毫不觉恐惧,直言道:“若是圣上以微臣的忠肝赤胆为放肆,则微臣日后可不发一语。” 圣上站直了身子,大笑道:“明可名,你以为能算计朕吗?朕知道,你只是想气得朕将你逐出朝廷便可去找虚师,你莫忘了,朕既然可以毒杀自己的亲叔叔,也可以杀你!太祖皇帝不杀文士之言,朕,不在乎!” “陛下圣明。”我道。 “滚!”天子挥手,转身走了。 当日,武啸星部回朝之令被八百里加急快马追回。 我从侧门出了行宫,回到馆驿的时候才知道韦白在正门等我,两人刚好岔过。 第三十五章 阴谋 韦白坐我对面,已经喝了许多。 我摸着翠玉如意,摸着上面的诗,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韦白为什么要借酒消愁。 他不是为我担心,而且为了个“情”字。 山南布政使马全郭终于知道了小水西的苏雪雪,或者早就知道了,现在终于决定要替她赎身。马全郭和韦白简直就是天渊云泥之别,尤其是在财力上。 我更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更何况韦白和我兄弟相称。 “若是我把苏姑娘抢来了,你会娶她吗?”我问韦白。 韦白停了片刻,还是喝酒。 我知道了韦白的选择,道:“那你就该祝福苏姑娘。我知道你对苏姑娘一往情深,但是你既然不能娶她,自然该让她找个好归宿。她能跳出火坑也实在不容易。” 韦白号称千杯不倒,其实已经醉了,大着舌头道:“我自然愿雪雪能得个好归宿,只是那个马全郭,酒色之徒,哪里配得上雪雪?” 我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当夜,韦白喝得烂醉,就像我们第一天碰到时一样。只是今天我没有喝醉,叫了在街上巡逻的兵士,把这位待诏大人送回了馆驿。 仰头望月,尚不至三更,鬼使神差地,我居然一个人往小水西去了。 身上只有二两银子,还是刚才从韦白身上搜出来的。下午看到他缠着天章阁学士徐文彦,想来是从这位朝野闻名的好好先生处打来的秋风。 “布先生!” 我刚要进门,却碰到几个军中统领,叫我的是飞骑营的石载,一旁还有罗田、武纳。 “诸位将军,这就回去了?”我红着脸打招呼,感觉三人笑得实在诡异。 三人冲我笑着揖礼,我慌忙回礼。 “明先生这么晚才来?”石载喝了不少,满脸通红,勉强还能站稳。 我支吾了两句,石载也是急着回去,道:“明先生,史将军和郑将军还在里面,小将先告退了。” “走好。”我对他们三人一一行礼。 既然郑欢和史君毅还在里面,那我就不必担心银子的问题了。他们这些凯旋的统领每个都得了大量的封赏,不过这些也是道听途说,是真是假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史将军。”我找到了史君毅和郑欢的包间,打了声招呼。 史君毅和郑欢一见是我,起身行礼。 现在已经不是战阵之上,我的品秩比较他们实在太低,匆忙回礼道:“两位将军好雅兴。” 郑欢咧开嘴笑道:“原来布先生也会来这种地方。” “是明先生。”史君毅纠正道,“今日朝堂之上,我也一时没有改过口,原来明先生就是布先生。” 我也笑了笑,道:“下官俸禄微薄,故叨扰两位大人雅兴,沾个光。” 史君毅郑欢二人连连拱手,道:“先生客气。” “不知两位将军可点了小水西的花魁,苏雪雪姑娘?”我接过郑欢递上的酒,道。 “哦!明先生抛下小将等微服进城,原来是为了心上佳人?”郑欢怪笑道。 我也不以为忤,笑道:“苏姑娘的琵琶曲可是宛若仙乐,哪是这等庸脂俗粉能比的?” 在座女子顿时同仇敌忾,娇声抗议。 “明先生亲临千军万马之前尚且谈笑风生,你们这般鬼叫只能吓吓我罢了。”郑欢说笑着伸手在两个女子身上一阵乱摸。 倒是史君毅老成些,道:“明先生推荐的,必定不会差到哪里去,来人啊,请苏姑娘一见。”说着,一块三两多重的银饼扔在桌上。 居然没有人敢接这银子。 史君毅也觉得有些怪异。 “怎么了?爷爷要你去叫苏姑娘!”郑欢喝得多了一些,嚷了起来。 龟公跑了出去,不一会,鸨母来了,就是我见过的桑妈妈。 “几位客官,苏姑娘已经从良了,要不换唐姑娘?她可是……” “砰!”郑欢的拳头重重地砸在红木桌上,“你可知道你家爷爷是谁?你家爷爷是西征凯旋的将爷!她从什么良?给老子叫出来!”郑欢红着脸喝道。 “不会吧?这么快?今日我朋友还见过苏姑娘呢,桑妈妈莫非忘记我了?”我插嘴道。 “哦?哦!原来是公子啊!瞧我,年纪大了糊涂了,既然是公子要见,那自然得让雪雪出来露露脸。诸位客官还请稍候。”桑妈妈白着脸跑了出去。 史君毅端着酒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道:“明先生也是就中里手啊!” 我不解,问:“什么里手?” 郑欢突然酒醒了,笑道:“这青楼,乃是天下最最势利之所。先看钱,后看权,再就是看谁狠!不过大家都是出来买笑的,抖完狠就要有人唱白脸。老鸨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下台阶,自然两家开心。” “往日都是我和这小子搭档,不料先生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史君毅敬了敬酒,笑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撇清道:“学生可是第二次进青楼,比不得二位久经沙场。” 史、郑二人不由露出一个不信的神情。 苏雪雪来了,还是素素的淡妆。 “原来是明公子,不知这二位是?”苏雪雪对我颌首一笑。 两人到底是久经沙场,几息功夫已经从惊艳中醒来,对我笑笑。 “学生来引荐。”我笑道,“这两位乃是今次凯旋的大将,这位是史将军,这位是郑将军。” 两人拱手作礼。 苏雪雪福了福身,算是回礼,盈盈坐下,调好琵琶,问:“不知几位想听什么?” “两位将军想听什么?”我故意抢先又问。 “就……” “就听先生的吧。”史君毅打断郑欢的话,到底比郑欢老成。 郑欢也明白了,干笑两声点头附和。 “那就请姑娘弹《泪竹曲》吧。” 《泪竹曲》我并没听过,只是知道有这么一首曲子,也知道其中的典故。相传有齐一朝,江南有一书生,与一青楼女子相恋,可惜无钱为其赎身。后来此青楼女子被一当地恶霸看中,买了回去。最后此女流泪不止而亡,尽洒斑竹。后人感其情深,作此泪竹曲。 我觉得这个故事和韦苏二人的情形最近,想苏雪雪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必然明白。 “此曲不宜为凯旋将军洗尘,请恕小女子无礼,就弹一曲《别君》吧。” 三五玉指拨弦,凄凉无助之音绕梁不绝。 苏雪雪弹完,款款施礼,退了出去。 “《泪竹曲》不宜洗尘,这曲就宜了吗?”郑欢回过神,道。 “唉,郑将军好福气。”我叹了一声。 “哦?此话怎讲?”郑欢转头问我。 “此女天姿国色,藏于将军府上,可谓养眼啊。”我干涩一笑。 “先生何出此言?” “我记得昔日酒楼之上,马全郭许诺让一女子给将军啊。” “那和这位姑娘有何关系?” “马全郭要为此女赎身,收为侍妾。” 郑欢再迟顿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皱眉道:“此女的确是天香国色,只怕马全郭不舍得。” “先生莫非有话要说?”史君毅直言问我。 我从两人的眼中看出了真诚,挥手遣退几个姑娘,施了大礼。 第三十六章 回家 “不敢当。”两位将军避了避,让过我的大礼,“还请先生吩咐。” “能结交两位将军,实在是明可名之幸。”我有感而发,顿了顿,道,“我有一至交好友,与这位苏姑娘两情相悦,刚才的《别君》正是弹给他的。不过我朋友只是小小文官,不足与马全郭这等封疆大吏相抗……” “先生意下如何?”史君毅问。 “我等不便出头,人家出钱买人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若是新娘半道遭劫,那就与人无关了。” “只是金城,乃至山南都是马全郭的地盘……” “放心,我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就看二位将军的意思了。” “小将等自然以先生马首是瞻。”史君毅道。 “我们抢了人,立刻送回军营,与珐楼城俘虏的女子关在一处。等出了山南路,两位将军将人送我,谁也不能说什么不是。” 史君毅郑欢面面相觑。 “莫非先生忘了?是先生在珐楼城外下令将虏来的医士匠人美女都放了的。”史君毅苦笑道。 是我吗?我愣了一下,转而想起自己的确下过这么条命令,唉,大帅之死让我反常许久,若不是大敌当前,恐怕我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当然,焚城之令想了又想,自然不会搞错。 “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让她混在亲兵队了。”我道。 “先生,我有个主意,不知成不成。”郑欢道。 “说来听听。” “我等抢了人,直接快马送回京师,不是省心省力?” 我略一沉思,道:“马全郭也不是傻子,只要问问鸨母近日何人见过苏姑娘,再命城关查看,总会想到我们头上。” “先生,不若找些事给马全郭?”史君毅道,“我们抢了人,派些兵士四处闹事,马全郭统管一路民政,现在金城又是圣驾所居,有得他忙了。就算他知道是我们抢的人,若还有空来管我们,也真是异数。再者,没有人证物证,就算他知道人是我们抢的,他能耐我何!” 我欣然点头。 将军就是将军,就连抢亲也是魄力十足。 天公做美,马全郭成亲那日,天高云淡,晴空万里。 我临窗俯视,一顶八人大轿正从我眼皮底下过去。 苏雪雪到底是出身青楼,马全郭肯收作侍妾,却也不会大张旗鼓,派出八人大轿已经是很大的排场了。 八个身穿大红吉服的汉子突然从两旁跳了出来,一合之下,轿夫已经换了人。后面的兵士立刻拖走了倒在地上的八人,干净利落。这次史君毅和郑欢对外称马全郭纵容部下对他们不敬,选了数百人给马全郭添麻烦,果然应了“红颜祸水”这句老话,可怜马全郭还未得红颜呢。 我心满意足地出了酒楼,准备回馆驿,只是想想路途不近,一路上只靠自己手转轮椅,又有些踟躇。 “大哥哥,我爷爷想见见你。”突然,一个小男孩拉了拉我的袖管。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马上又想到自己身上一文不名,笑问:“你爷爷是谁呀?” 小男孩鼻子一翘,道:“爷爷就是爷爷嘛,我推你过去吧。”说着,跑到后面推了起来。 一个十来岁还扎着冲天辫的孩子当然推我不动,我还是得自己转动轮椅。 金城只有一条河,是全城的命脉,远不如京师的任何一条河浜,却常年有兵士巡河。 此时,长长的河沿只有一名黑衣老者背对着我,享垂钓之乐。 “爷爷!”男孩叫了一声。 老人回过头来,赫然正是师父…… “小亮啊,你还是让我放心不下啊。”师父语气中略带责备。 我低下了头。 “入朝不过一日,你就得罪了那么多人,日后如何为官?” “徒儿错了。”好久不曾挨骂,我更不敢告诉师父,我刚刚还设计去抢了他人侍妾。 “你去看看宗谱,哪代出仕的神机妙算门门人不是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你如此度量,如何执掌本门,如何成将相之才?”师父颜色更厉。 “徒儿知错了。”我的头挨得更低。 “小亮,你当以天下苍生为念,重天下之大义。” “徒儿知道了……”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厉害。 “唉,师父真的老了,你当师父的归隐是说着玩玩的吗?”师父语重心长道,“朝中小人不少,你当谨言慎行,莫给他们抓了把柄。当朝天子又非仁主,切莫抚了逆鳞。” “徒儿明白。” “左相冯霂,历经四朝,只升不降,有‘官场不倒翁’之称,虽然从来滑头,你却可以去求他指教。代我问候他一声,到底一朝为官,相识一场。朱子卯先天不足,心脉有损,日后少气气他,说起来他和你父亲还是故人。” 父亲?父亲在我脑海中就是一片空白。没有爹的孩子在外浪荡总会吃很大的亏,我就没有少打过冤枉架。 “师父知道我爹?”我惊问。 师父点了点头:“不过既然你娘都不告诉你,为师也不该多嘴。” “师父早就知道了?” “也是此次出狱才听冯霂老儿说的,你要想知道,去问他吧。”师父闭上了眼睛,“回去吧,为师累了。” “我要陪师父。”我赖着没走,师父也没再说什么。 夕阳西下,师父走了。 师父临走时连头也没回,只有那个扎着冲天辫的男孩给了我个笑容,朝我挥了挥手。 ※※※ 立兴二十七年九月十四,圣上亲征破敌,班师回朝。 二十七年前,成宗文敏孝皇帝登基,改元立兴。 二十七年前的今日,我,诞生于世。我不记得容貌的父亲给了我第一个名字,叫作“明亮”。今天,我用师父在我弱冠时给我的名字——明可名——踏上回家的路。回想当日“布明”随大帅出征西域之时,前途未卜,时事不明,一身布衣不知丝绸之暖,恍如隔世却历历在目。 旌旗蔽日,天子威仪之下,我安然地坐在大车上,手捧《孙宜子说》,大腿上是微微发暖的翠玉如意,回家了。 (第一卷《祸从西来》终) 第二卷 高济兵燹

第一章 破落

五千年前,天、地、人三皇执政,修礼习乐以别夷狄。三皇之后有五圣人出世,传风立俗,大化天下,于东、西、南、北、中设镇,保中国平安,世称五帝。三皇五帝之时,史称上古之世,垂拱千年。 其后有贤君唐尧立华朝,八百年而出暴君颉,灭于夏。夏乃贤君虞舜所立,兴七百年,北狄反目,一击而破亳京,宗室南迁。南迁之后,史称成夏,称亳京之夏作宗夏。华与宗夏两朝千五百年,是为圣古之世。 成夏以降,诸侯拥兵自重,兵出于诸侯而非天子,故有圣人叹世“礼崩乐坏”。成夏五百年,纷争不断,兵燹焚天,史称战国之世。 隋君用兵三十年,于七十八岁高龄统合诸国,僭天子位。自诩德比三皇,功高五帝,号称皇帝。始皇帝登基九日,天降暴雨,举国遭灾,又有雷霆轰击宫殿,毁宫院三十座。隋君自叹天谴,弃帝号,复诸国,归于隋地,无疾而终。 又三十年,天降王者,西汉国主灭劲敌东楚,一统天下,继皇帝位,国号汉。《书》云: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昌盛谓之夏。汉光帝对外用武,定千百年华夏疆域,外族始称我华人。 汉后唐继,唐终有宋,宋亡于齐,齐为吴灭,吴哀宗无道,天下讨之,其子献帝传位于我大越高祖武皇帝,讳巢。 京师乃处华夏腹地,八水环绕,另有大河于北,大江于南,交通天下,固若金汤。自从宋末立都于此,后世无不风从。 我大越立国近四十年,传四帝,当今坐朝的皇帝不过二十有五,比我还小了两岁。少帝进取,亲征西域,平了李彦亭之乱。听朝中消息灵通的大臣说,皇帝将于明年改元“天平”,其志在天下大平。 想当日我随驾回到京师,拜朝之后百官赐归,出了宫门,我居然连家也找不到了。当日的贫民小巷,不足一年的功夫已经被虢国公主买下,建了园子。本想再回馆驿,却被告知只有五品以上的文官外任归来,面圣缴命之前能暂住几日。“若是从八品,哼哼。”驿丞对我笑了笑便砰地关了门。原来早几日住在这里还是沾了圣驾的光。 还好,按韦白给的地址找到了谪仙胡同,找到了号称“谪仙居”的“金顶玉殿”。所谓金顶者,屋顶茅草也;所谓玉殿者,黄土泥墙而已。 “子阳来了!”韦白跳下榻,隔着破了的窗户朝我喊道。 去韦白家是最方便的,因为韦白家没有门槛。 “嫂夫人呢?”我问。 “买菜去了,我给你倒杯茶。”韦白拖上鞋。 “嫂夫人如花似玉一个仙子,嫁给你居然还要做这些杂事,早知今日,当时便该嫁进马府。”我调笑道。 “还不是让个调皮的孩子给劫了?”苏雪雪一身民妇打扮,不着脂粉地站我身后,“我在胡同口就见你来了,赶得我气喘。”果然,苏雪雪微微还有些喘息,笑吟吟地看着我,放下手中的菜篮。 我看了一眼,沉声道:“小弟罪过,害苏姐姐整日价青菜豆腐受苦了。” “迟了,现在没有苏姐姐了,只有韦门苏氏。哈哈!”韦白大笑了起来,惹得苏雪雪脸上又是一阵绯红。苏雪雪轻声道了一句:“我去做饭,小叔宽坐。”我和韦白兄弟相称,虽未结拜,苏雪雪还是称我“小叔”。 “一会儿孩子,一会儿小叔,到底算什么还请嫂夫人明示。”我长揖下去,急得苏雪雪走得更快。其实我本比苏雪雪大不少,只是她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和她一比倒真像比她小一般。 “大哥也该务务正业,长久如此也不是办法。”我抬头看了看韦白的屋子,只有两个柜橱一个箱子,还有一张大榻和张桌子,连椅子都只有一把。韦白书香门第,虽知他家道中落,却没想到寒酸到这个程度。 “我是朝廷命官,怎算不务正业?只是翰林院本就是清水衙门,你让愚兄哪里去发家致富?”韦白苦笑。 “我也不想他发家致富,只要平安就好。”苏雪雪端着一碟花生一壶酒进来,放在榻上的矮几上,道了声:“请用。” 韦白帮我脱鞋上榻,突然走了出去。 我回头看去,两人正在门外小声说着什么。 “子阳稍候,我马上回来。”韦白走到墙根,抱起那个藤条箱子,走了出去。 我天生好奇心重,总觉得有些怪异,爬到榻沿,探头看去。韦苏二人在箱子里翻找什么,苏雪雪似乎还在埋怨韦白。不知怎的手软了一下,我居然重心不稳跌下榻去。 韦白听我呼叫,很自然地转身推门,猛然袖手藏起了一样东西。我自幼流连赌场,一般高手休想在我眼前耍什么花样,所以人称“亮招子”。就是那么一闪的功夫,我已经看得真真切切,韦白手里的是一根金钗。 两人的婚礼十分简单,我也来吃了喜酒。当日这根金钗曾掉落在地,还是我亲手拾起来交给韦白让他给新娘重新戴上。一时间,我心中雪亮,当年母亲也是背着我偷偷拿嫁妆出去当了换衣换菜。 三人都没有说话。 韦白正要出去时,被我一把拉住。 “大哥,小弟修真炼气,不近三厌五荤,劳烦嫂嫂做些素菜。”我说。 “你什么时候修真炼气了?你在金城不也不忌荤腥吗?”韦白皱了皱眉头。 我拿出玉如意,叹了口气:“就是救嫂嫂那日,出来居然遇见师父,他传了我掌门之位,日后就要食素持斋了。”我自从得了玉如意一向都藏得及其稳妥,平日总是拢在袖里,便是韦白也第一次见。 韦白拿过,翻看片刻,犹豫道:“你真是持斋?” “小弟何时骗过大哥?”我正色道。 韦白笑了笑,出去和苏雪雪说了两句,抱着藤条箱子回来,上榻和我喝酒说话。 我本来还想打些秋风,好租间屋子,现在看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韦白这里连借宿都不行,只有一间屋子,他们又是新婚燕尔。 苏雪雪是新近学的下厨,做出的豆腐和肉一样老。至于青菜,恐怕出锅之前就成了黑菜。我也不知是韦白已经穷到了家里无盐,还是苏雪雪忘记放了,反正草草填饱肚子不做任何评论。只是韦白实在太不识相,居然说了句“好吃”!苏雪雪虽然不会做饭,吃还是懂的,登时一通白眼扔了过去。 等苏雪雪收了碗筷,三人又一起聊了些时候。我本还想提议苏雪雪弹奏一曲,放眼屋内却没有琵琶,想起当日轿上也没带着,闭口不谈。 从韦白家出来,真是清风明月。我停了一会,听到里面碗碟落地的声音,想是苏雪雪开始洗碗了…… 第二章 老丈 明月之下,我坐在石桥头。这是我以前最喜欢的地方,白天总有许多街头赌摊摆出来。而且这里从酒馆到当铺,应有尽有,人来人往可以玩上一整天。只是不能走路之后很少来了,不知昔日风光可还是一般? 人越来越少,周围的民家也都纷纷熄灯就寝。我摸了摸袖里的玉如意,转动轮椅,往西市去了。西市是夜市,喧哗之声通宵不绝。不仅是店家,路旁还有小吃游艺等摊贩。以前输光了钱不敢回家我也常在西市游荡,说不定还能拣到几文。 此去经年,良辰好景依旧,甚至连当日的赌摊都还在老地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赌骰子的摊位,赌技未成之前被他骗过不少。不过我已经很久不赌了,此番出手也未必能赢。身上唯一能做赌注的只有师父传下的翠绿如意,若是输了……我咬了咬牙,还是转动轮椅走了。 “唉!” 一群人围在一个摊位前,突然齐声叹息,却没有人离开。我心中大奇,转起木轮也凑了过去。一两个心肠好的让了个位子给我,里面原来是个棋摊。摆摊的是个白须老者,清雅脱俗,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 对阵的中年汉子满脸油光,正从荷包里掏钱。刚才定是他输了,想来他输得太可惜,是以大家才会齐声叹气。 棋摊一般有两种玩法。一种是两人博弈,输赢分明,和棋则双方再来,赌注轮到下局。第二种是摊家摆阵,破了棋阵便算赢,破不了便算输。也有无赖会摆死局来骗钱,所以一般三局破不了阵,便可出钱要摊家解阵。若是摊家也解不了,那便如同出千,会激起公愤。 他们两人是第一种玩法,赌中最光明正大的玩法,谁都无法作弊。有人说如此便不该算赌,因为十赌九骗,无诈不成赌。我倒以为,这种玩法才是赌中之赌,其他赌术不过是骗人眼忙耳杂,这种技艺骗的却是心智。 中年男子不是老者的对手。布局两人皆是平平,不见新意。中局厮杀却显见老者让他不少,旁人嚷得有趣,兴致高昂,我却只能连连摇头。 “你摇什么头?看出什么说来听听!”有人哄我。 “不知是不是规矩改了?他人下棋旁观怎么能说棋?”我皱眉道。 “这老丈凭的托大,说是我等皆可开口,不立规矩。若他输了,他甘愿每人陪一份!”有人告诉我。 我看看老人,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盯着棋盘一语不发。 自幼的习惯,我还是没有开口点棋。不过我也看出来了,老人只是借棋摊揽钱,明明可以赢的棋,偏偏给他走成和棋。一般规矩,只要是和棋就要再来一局,若是有人中途退出,则以输论。 中年男子只好再来一盘。 一连和了三局,楚河汉界已经摆满了铜钱。 “马六进五。”我忍不住用玉如意轻轻敲了中年汉子一下。 “嗯?”那人一愣,低头寻思起来。 老者的眼睛朝我飘来,扫了我两眼,又落在棋盘上。 那人终于还是没有听我的,旁人也异口同声说是“废棋”。五步之后,老者中炮镇了中路,俥马从左路杀了下来,势如破竹。老将闷宫,那人输了。 “小兄弟要不要来试试运气?”老者问我。 我囊中羞涩,也没有信心能胜得过他。最好的办法还是别人去下,我只需在旁指点,万一赢了也能混上两文明日作馒头钱。 “神机妙算?哼哼。”见我不来,老人一声冷笑,头又低了回去。 我心中翻腾不定,想是翠绿如意暴露了我的身份。不过这老人也必定来路不凡,否则怎能知道我们这不在江湖的门派? 周围围观的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却被老人一震棋杆镇住了。“大家看清楚些,这是‘战棋’,莫要搞错。”最后四字,老人是对着我说的。棋盘上整整齐齐列着的还是红黑两色,双方各十六颗木质棋子。给老人一说,这棋盘倒真的成了杀气腾腾的沙场,我浑身寒毛倒竖,一阵冷意。 “既然无人下场,那老朽收摊了。”老人又看了我一眼,从台下取出棋盒,装起了棋子。围观者一哄而散,就那输棋的汉子追问了两声“明日可还来吗?”,见老人不理他,讪讪去了。 待人走尽,我施礼道:“前辈棋艺精湛,不知和我神机妙算门有何渊源?” “棋艺?哼,跟老夫来。”老人也不客气,夹了棋盘便走。 我转起轮椅,勉强跟了上去。 几个弯转之后,我到了老人的家。和韦白一样的清贫,茅草覆顶,黄泥涂墙。 “茶。”老人说了声。 “前辈不必客气。”我连忙躬身行礼。 “我是让你去烧茶,厨房在后面。”老人说着自顾自上了榻。 我呆了呆,明白过来,我还不配作老人的客人,他对我自然完全是对晚学后辈的态度。忙了半天,头微微有些晕,终于双手奉茶举案齐眉,没让老人说什么不是。 “你是谁的徒弟?”老人喝了口茶,问我。 “家师虚公上綦下之本心先生。”我必恭必敬回道。 “哼,虚老头不是号称要绝了传承吗?怎么又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家师见晚生少年残疾,无一技伴身,大发慈悲收了晚生。” “哼,哼哼,虚老儿是出了名的冷血无情,他也有慈悲吗?” “胡说!师父悲天悯人,我虽残废不才,也不敢让你当面辱师如此。”我气火上攻,硬朗道。 “哈哈哈,悲天悯人?你可知道,他为了一个女子杀了多少人?若说他悲天悯人,恐怕是只悲顶上一尺天,只悯身边玉佳人罢了!”老人狂笑道。 师父的往事,我这个做徒弟的并不比旁人知道更多,也不知如何反驳。 “老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执意相辱,晚生告辞了。” “老夫姬远玄,可曾听你师父说过?”老人傲然道。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师父从未提过这个名字。 老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喝问:“你是修道的还是修兵的?” 我想了想,道:“修兵。” “那为何满师了却不出仕?” “晚生自然出仕了,不劳前辈挂念。” “哦?官居何职?此番西征可去了?” “学生明可名,拜行军长史职,刚从西域回来。”突然灵犀一闪,我想起李彦亭当时所呼之人,正是姬远玄。 “好,好,原来西域之战是你打的?那四刀旋之役也是你谋划的?” 看他目露凶光,我有些害怕,还是逞强点了点头。 “市井传闻,天降奇才助我大越平定天下,原来是你,哼哼,可惜啊。”老人假意叹息,“西域之战,简直毫无章法!即便是个杀猪卖肉的莽夫也比你强些!”他突然厉声喝道,吓了我一跳。 我虽不信杀猪卖肉的莽夫会比我强,不过既然他敢这么说,总有过我之处。圣人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能和师父论交,想必不会是泛泛之辈。当下决定讨教一二,起码也要领教他的“战棋”。 第三章 战棋战 姬远玄摆好了棋,挑衅般的看着我,道:“来吧,此为战棋,切莫忘了。” 我见他持黑,显是让我先手。闭了一下眼睛,略微理了理思路,以屏风马开局,探探他的虚实。姬远玄起手是最为常见的仙人指路,并无玄机。 只是……姬远玄的第四手突然下了步“废棋”。 我知道他于象棋一道有过人之长,局尚未布好,为何突然来步“废棋”?莫非这步是飞刀陷阱?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继续布局,不要为此而误了先手。 我见识过姬远玄的中局,可谓局中有局计中有计。之前那个中年汉子给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是赢是和全凭他一手决策。所以我分外小心,一步棋要长考许久。若是在街头,恐怕早被观棋的君子轰走了,还好姬远玄没有催我。 技不如人终究是技不如人,我中局再小心,依旧中了他的圈套,不过还好,亏了一只“炮”而已。双方各以单俥马,仕相全进入残局,只是我还少了两个卒。 一个炮而已,我安慰自己。我本来就最擅长残局,前朝象棋大师师荣的《玉碎瓦全》收录残局三百六十五篇,我篇篇倒背如流。 不过…… 我背过棋谱,他却不肯按棋谱下棋…… “你……”我指着棋盘。 “哼,你倒是背得熟啊。”姬远玄冷笑,“老夫早就警告过你,此为战棋!将有五德:德、智、仁、勇、严。老夫已居后手,你却以急攻猛杀,是为无德!死背棋谱不知变通,是为不智;中局厮杀,你连我的边兵都不放过,是为不仁;第四手,你临危不进,坐失良机,是为不勇;兑子漏算,是为不严。你还配领军作战吗?” 我冷汗直流。“再来一局。”我咬了咬牙,摆好棋。 姬远玄还是让我先手,不过这次他用中炮急攻,第三手便和我兑子开打。 仙人指路算是最好的防守阵型,但是我尚未完局便给他杀了进来。此战尚不如前局,中盘认输。 “不是说急攻猛杀是为无德吗?”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无德?若是战阵,你已经输了,败将可有资格指责胜者无德?成王败寇,你师父没教你吗?” 我语塞。 姬远玄似笑非笑又道:“此局,你还是丧了为将五德啊!” “什么五德,其实就是因为我输了。”我低头道。 “算是有些悟性,再陪你下一盘吧。”姬远玄笑道。 我到底曾经是个赌徒,输更能激发我的斗志。 我又摆好了棋,几经思索之后摆出五七炮对阵。 姬远玄这次用了个奇怪的对局,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局?”我忍不住问。 “你也是虚老儿的徒弟,否则实在没有资格让我用这招。”姬远玄笑得很诡异。 我不敢仓促入局,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转进。 姬远玄的诡异布局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也根本看不出隐藏着的杀招,就是如此才更显得恐怖。我把心一横,终于还是过了楚河。奇怪的是,一路上似乎没有碰到抵抗。我的战力势如破竹,偏兵甚至直逼九宫。 虚张声势,我心里一笑。 只是三手之后,我笑不出来了。 原本散落四处的棋子就像是早就等着我一样,转眼之间我寸步难行…… 弃子! 我弃了俥炮,本想打开一条生路破了他的怪异布局,却还是被牢牢困死在楚河对面。姬远玄也一定看出了我的窘迫,居然慢慢把吃掉的棋子放在楚河中央。这本于棋局并无影响,但是我每每看到便是一阵心烦意乱。 “我输了。”我明白下不下去,只好推盘认输。 “你师父没教你吗?占敌之先!夫战,妙算也。”姬远玄盯着我笑得诡异。 我不知这姬远玄与我神机妙算门到底有何渊源,但是他陪我下的这三局“战棋”对我而言可说是获益匪浅。师父教了我十年也只是一个框架,兵道之路漫漫,我还是个门外汉…… 我躬身长拜,道:“谢前辈指点。” “我何曾指点于你?只是不想见你们一脉单传数代到你绝了传承。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看你也不是从小就跟着虚老儿的,为将之五德倒并非老夫诓你,你还是要记着。” “是,师父也教导晚辈‘武以止戈’,要晚辈少造杀孽。”我持弟子礼道。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你明日早些来。”姬远玄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我出了陋屋,隐隐听到打了三更,想想也没地方去,索性就在姬远玄的厨房里打盹,好歹有个遮风的地方。 轮椅上睡得并不舒服,寅时左右我就醒了。探头望屋里看去,不见灯光,想来姬远玄还在休息。无聊之下,我拿了拨火棒,在地上画出棋局,默默复盘。 之前两盘败得平常,第三盘却步步透着古怪。因为他并非按常局布阵,凭空给我回忆复盘增加不少麻烦。想到第三十二手,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姬远玄在楚河放子,乱我心神。 若勉强说有所领悟,恐怕唯有“占敌之先”四字。我所有的进退路数全被封杀,即便兑子都解不开。若比之战阵,他就是玩弄敌军股掌之上的大将,我的西域谋策在他眼里的确就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我想得累了,微微又睡了一会,不料却睡过了头,被姬远玄拍醒。 “没想到你还懂些道理。”姬远玄这次笑得慈善多了,他定是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前辈早安。”我道。 “你也别张口闭口前辈,其实我的师门和你神机妙算门可说是仇家,我肯指点你乃是另有目的。”姬远玄沉声道。 我吃了一惊,静静等他继续。 “我要抢虚老儿的徒弟。”他笑道。 “我明可名岂是叛师之人?”我有些气恼。 “谁要你叛师?少年戒之在燥,好好听着。”姬远玄瞟了我一眼,“你说这大好河山,千百年来屡经战火,更名改姓何止十数,王侯将相可是有种的?” 我斗胆答了句:“兵强马壮者得之。” 姬远玄瞪大眼睛看了我片刻,道:“你果然不是从小跟着虚老儿的。虚老儿就只会说什么忠君侍国不可违背。最多就是国有道而仕,无道则隐。他却不想想,君重抑或民重?君王以一人之力可敌万千人?既然不敌,缘何要亿万人奉一家?我要你记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并不违背师父的教诲,学生可以答应。” “哼,你师父当年为了一个女子,投奔乱军,为了一姓之利而杀人无算,你当老夫信口开河?当日前朝大厦将倾,陇西武家顺天体道,兵锋最盛,若是武周代吴,天下必将早日脱离战火之苦。你师父呢?投了李军,逆天而行,天下起码多打了十年!你道十年中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姬远玄这话说得可算是大逆不道,但听起来亦非强词夺理,我没有接话。 “所以老夫要你牢记,民为邦本,兵家当忠于民而非愚忠一姓。你肯么?”姬远玄盯着我。 “师父也说,为了万民,我神机妙算门当负万千杀孽,学生以为与姬先生所言并无二致。”我道。 “哼,若非虚老儿年老改性便是你冥顽不灵,也罢,我只给你讲讲兵家五德,你我也就缘尽于此。”姬远玄有些生气,他对师父的成见太深了。“以一己之杀孽换万民之安……”这是师父的原话,我怎么可能记错。 “将之五德。首重德,有杀德、生德,杀德未必死,生德未必生。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姬远玄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问:“敢问何解?” 姬远玄瞪了我一眼:“自己想去。” 我连忙闭口。 “其次重智。何谓智?智者知日。日者,阳也,知阳而守阴,阴阳相济。” 这个还是容易明白,阳者明也正也,阴者私也奇也,说穿了就是以正合,以奇胜。 “再次重仁,仁而有信。信有信兵、信将、信敌、守信、不信之别。信兵将者,乃是使兵将信,赏功罚过。信敌乃是料敌、驱敌之谓。守信不信,乃是对敌之法经权有别。” 我听得朦朦胧胧,赏功罚过还能理解,料敌、驱敌想想也能明白,最后的经权有别又是何道理? “再次是勇。当进不进者是怯将,当退不退者是懦将。” 这个明白,往往退避比之进攻需要更大的勇气。 “最后是严。严于律己,严于律军,严于律敌。” 上梁不正自然无法领兵,军纪不严自然不能对阵,律敌是何道理? 我见姬远玄已经有些不耐,只好先囫囵吞枣统统记住,也不敢问。 姬远玄缓了口气,道:“走吧。” 我出了厨房,太阳还没有露脸。 第四章 旧识 我在皇城外等了一天,等看门的守卫传来皇帝陛下的召见。一直到夕阳西下,还是没有传来召见的旨意。我几次想转身离开,就像我之前逃离军营一样逃离朝廷。但师父要我忠君,半敌半师的姬远玄要我忠民,我可以不理会他们强加于我的责任,不过我还是选择听从,起码现在。 “你走吧,今天圣上是不会见你了。”守卫好心告诉我。 “还劳烦大哥通报一声,下官明可名,皇上一定会召见我的。”我不死心,虽然这话说了一整天,自己也不信。 “唉,你是外官吧?你看到这墙了吧。”兵士指着十丈的高墙,“这是皇城的墙,里面走上一里地还有一堵比这还高的墙,那是宫城。嘿,老哥哥我是帮你传了,可也只能传到宫城,要再往里传,得那个……”兵士摊了摊手掌,我明白那个是什么。 若是有那个,我何必在这里等上一天? 一天没有吃东西,只是两个好心的守卫给了口水喝,我几乎转不动木轮。我朝立国近四十年,恐怕我是最破落的朝廷命官了。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听到那个兵士叹了口气,似乎是替我叹的。 京师七十二市,人口近五百万,我能去哪里?但愿真的修真炼气,听说还能辟谷不食,也免得现在饥肠辘辘之苦。 “怎么这么狼狈?”突然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 “你怎么……” “我可是光明正大从你面前走过来的哦,不知明大人在想哪家姑娘,那么入神。”若是我没有听错,她的语调叫做忧怨。 “呃,姑娘,你怎么有空来京师啊?” “要托你帮忙,不过……你似乎不受宠啊。” 我苦笑问道:“你来到底为了何事?李姑娘。” “你别装傻,我爹他……” “嗯,这个是很麻烦。”我皱眉道,“李将军的名号太响,如何处置全凭圣上决断。” “你答应过要放我爹三次!” “但是这次并非落在我手上。” “哼,早知今日,当时放命一搏也未必逃不出去。”怡莉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来多久了?”我引开话题。 “跟着你们来的,爹被关在天牢里,连探也不能探。”怡莉丝咬牙道。 “不会是死牢吧?”我想起自己学艺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 “不是!你个坏人!”怡莉丝重重一拳捶在我背上。 “你身上有银子吗?” “干吗!” “带你去见你爹。” “没用的,我拿十两银子去贿赂他们,他们都不敢让我进去。”怡莉丝黯然道。 “我可以试试,我是朝廷命官,还是元帅府的长史。” 怡莉丝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推着我往天牢去了。 我在天牢门口碰到个旧识,也不知是赶着下班还是才轮到班。“乌头。”我叫了声。 他转过脸看着我,有些不敢相认,半晌才道:“亮招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这位是?”他盯着怡莉丝,似乎其他一切都忘记了,还是老德性。 我亮出腰牌,笑道:“我现在是八品命官了。” “小的见过大人!”乌头还是识货的,立刻媚笑行礼。 “嗯,不必多礼,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你现在还是看管死牢吗?”我摆出官威,虽然才不过八品,吓吓这些小吏足够了。 “嘿,明大人有所不知,年前小张头升了天牢总管,小的也就跟着升了,现在主管刑牢。”乌头笑道。 李彦亭已经定了大辟,想必是在死牢。从贼的叛将如李浑徐梓合等人尚未定罪,不在囚牢,便在军牢。“乌头,借一步说话。”我招了招手。 乌头趋前。 “乌头,我要见一个人。”我说着,示意怡莉丝塞钱。 怡莉丝出手就是十两,看得我肉痛,后悔之前没有跟她说清楚。 “明大人,这个很难办,这天牢……” “乌头,我也是这里混出去的,这话你蒙我似乎不妥当吧。”我瞪着乌头。 “明大人,其实我见到这位姑娘就知道你要探谁了。这次俘虏的叛将都关在军牢,有专人看管着,小的实在帮不上忙啊。”乌头把银子塞回我手里,“莫说是小的,即便是小张头这回也吃不上劲,否则你说哪有到嘴的肉不吃的道理?” 我听这话倒是信了九成九,不甘心又问:“你说的专人是哪里来的?大理寺?刑部?还是兵部?” “小的也不清楚,看他们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想是兵部吧,听说还有个将军管着。”乌头低声道。 “莫非是征西军的?”我心头闪过一道亮色。 “小的也不知他们是哪军的,只是见他们从不说话。” 我手里玩弄着银子,道:“若是乌头能去帮我打听个人,必有厚报。” “打听谁?”乌头的眼睛落在了银子上。 “你去帮我探探那些当兵的,看他们认不认识个叫布明的,和我一样,也是两脚残废了的。”我说。 乌头点了个头就跑进牢里,我趁机对怡莉丝道:“以后一出手便是十两会吓倒人家的,你就没小点的银子?” 怡莉丝嘟嘴道:“我花力气搞来的,自然挑大个的拿。” 我想起当日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心中一寒。 不一会,乌头出来了,眉开眼笑道:“明大人,他们都说认识,好像还佩服得五体投地呢。我一说打听这么个人,就连那个将军都对我客客气气的。” 我忍住没有笑出来,对怡莉丝道:“能见你爹了。”转而又对乌头道:“烦劳进去说一声,布先生就在门口,出来两个人帮我一把。” “你就是……你不是……”乌头傻了。 “布明就是明可名,就是昔日的亮招子。”我得意道。 乌头慌忙又跑了进去,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交。 “你的名头倒是响。”怡莉丝酸酸道。 “不敢。” “只是为何叫你亮招子?你的眼睛一点都不亮。” “哦?是吗?因为没人能瞒过我的这双眼睛,所以他们叫我亮招子。” 怡莉丝大概想起曾经骗过我,闭口不语。 “明先生!”从天牢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战将,还穿着战甲,倒提着一把长柄大刀。 “原来是怀奇将军。”我笑道。他就是郑欢手下的勇将,盛存恩,当日他和蔡涛两人大打出手,令人难忘。 “明先生客气,小将尚未授怀奇将军衔。”盛存恩行了军礼,腼腆道。 “可报上兵部了?” “报了。” “那总是十拿九稳的事了。”我笑道,“下官还有一事要劳烦将军。” “明先生请说。” “下官和李浑李将军有旧,还想进去探望。”我拱手道。 “些许小事,来人,帮明先生进去。”盛存恩大手一挥,很爽快地在前带路。 怡莉丝走在我身边,低声道:“没想到你还能派些用场。” “多谢姑娘夸奖。”我玩笑道。 虽然脸上的笑容并未退去,心里却冷了下来。一年多没来,再次步入天牢已经无法承受这种阴戾之气了。 第五章 离间 “爹!”一入军牢,怡莉丝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李浑,一身白色囚衣,发髻松散,胡子上还带着几根稻草,丝毫没有昔日领兵大将的风范。 李浑的镣铐抖了一笑,冷声道:“你来干吗?” “爹,女儿……” “我没有你这种乱伦犯上的女儿!”李浑吼道。 我本藏在后面和盛存恩客套,听到李浑如此说,忍不住出头道:“李将军,学生明可名,有礼了。令千金为了探您也算吃了些苦头,何必如此无情呢?” 李浑一声冷哼,别过头去。怡莉丝依着牢房的木栏低泣。 “李将军,圣上将您关在这里,显然想要给您机会重归王统,何必拘泥昔日?日后大家还是一殿为臣,共辅大越……” “住口!黄口孺子也配?”李浑叫道,“若不是我李某有此大逆不道的女儿,你要赢我手中三十万雄兵哪有那般容易!” 我看了看怡莉丝,她已经止住了哭,哀声道:“爹,女儿实在是为了爹爹好啊。” “你个逆女!滚!”李浑骂道。 盛存恩知我疑惑,低声附耳道:“听说是李浑的女儿打晕了李浑,假传军令叛军才投降的。圣上感其忠义,特赦她无罪。” 我吃了一惊,不光是怡莉丝居然如此勇断,也是因为圣上的态度。按照《大越刑统》,子女不得检举父母之过,此乃人伦。比如,父亲犯了偷盗罪,判处囚禁一年,但若是儿子检举的,此子则要被判充军三年,徙三千里。圣上居然恕了她的罪,莫非要改“以孝立国”为“以忠立国”。 “唉,李将军冥顽不灵,我们走吧。”我拉了拉怡莉丝。 “何必这么急着走?等等朕吧。”年轻皇帝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身边围着一群人,各个都悄无声息,幽灵一般。 我慌忙躬身行礼,盛存恩单膝行了军礼,怡莉丝跪在一边,牢里的诸将却莫然不见。 “朕只是来知会众将一声,后日午时,”皇帝顿了顿,“朕将祭太庙,摆庆功宴,大赦天下,诸位官复原职,若是想留在京师的便留在京师,想卸甲的也可卸甲,想回西域的还是能回西域,既往不咎。” “……” “众将尚不习惯牢狱吧,若是李彦亭叛乱得逞,此间的便是朕及朕的忠臣,成王败寇怨不得人。众将死心为主亦是国士之风,朕不便加以犒赏,故微服相探,此意众将当明。”皇帝说完,转身对我道,“不知朕身边的将军是否也如此忠心耿耿。” 我没回话,盛存恩倒是大声道:“启陛下,末将等皆是忠心为国,九死不悔。” “哈,这位是……”皇帝一笑。 “微臣荡寇将军盛存恩。” “好啊,将军也读屈平子的书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盛存恩背出原文,道,“臣所心善者,为君为国而已。” “好,好啊,将军中肯读书的不多,卿家还是大有前途的。前朝不让武官参政,朕以为实在是前朝落败之由。本朝自当以前车为鉴。那明卿家呢?爱卿心中所善者何?” “微臣但愿国边安靖,海波不起,百姓安居而已。”我躬身道。 “好志向啊。明卿可知朕宣召爱卿一日,倒在这里寻到卿家了。”虽然皇帝还是一张笑脸,我却听出了怒意。 “臣启陛下,昨日赐归之后,臣寻旧宅不着,原来是虢国公主买下建了园子。凑巧,公主殿下买地钱尚未结给臣,臣不名分文,故昨夜在西市露宿一宿。今日本想面君恳请发放从军一年的俸禄,在皇城外等了一日,守卫道是报进去了,想来等圣驾回宫之后便能得悉。”我垂着头,不愠不火道。 皇帝听罢,干笑两声:“明卿今日打算何处过夜?” “若是李小姐心情大好,肯让臣打些秋风,或许清河坊里能找间便宜客栈,暂住两日。” “朕教你个乖,若要打秋风,只管去户部或是兵部,朕的看门狗可比他们的强。啊,说起来虢国公主也是朕的妹子,起园子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告诉朕呢?来人,去传管叔桐,再传赵秉成,明卿也一起去看看故居吧,混顿饭吃。” 我看了一眼还跪在那里的怡莉丝,被皇上的随从推走了。 虢国公主的宅子挂的是都尉府的牌匾,还是先皇的御笔。我跟着微服的皇帝,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才等到一脸惶恐的管叔桐。 “臣管叔桐,令陛下久等,实在罪该万死。”他跪在地上谢罪。 “不必,还要等赵秉成呢。”皇帝嘴角一撇。 我细细打量了身材肥胖的管叔桐,看着他那双细长的老鼠眼,我想到“貌似忠厚”这个词。又过了一会,一队大内亲兵赶了过来,为首的将军行了军礼,道:“臣赵秉成奉诏前来护驾。” “好了,进去吧。”皇帝淡淡道。 赵秉成叫开了门,门房一惊。我坐在百步开外尚听到府里惊惶失措的声音,很快,中门大开,府里的家丁跪侯两旁,一个少妇身着便服迎了出来。 “不知皇兄亲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来者便是虢国公主,陛下的妹妹。传说公主都是一等一的天仙,我看她倒是例外。 “驸马呢?” “驸马不知皇兄亲临,在陈太保家喝酒,已派人去叫了。” “其实朕也没什么事,心血来潮想来看看皇妹新起的园子。”圣上挥袖朝里走去。管叔桐紧随其后,我也被人半推半抬越过了一尺高的门槛。 “皇兄听何人说的?臣妹只是将园子扩大了些罢了,并无大动土木。”虢国公主道。 我心中冷笑,当年的都尉府离立兴坊还有两条街,现在连我的老窝都给端了,居然还不算大动土木。 “是吗?那看看也好。管卿,你来过都尉府吗?” “臣身份卑鄙,嘿嘿。” “那也好,今夜好好看看。” 我看了一眼虢国公主,火光下丰满的额头上已经有了密密一层细汗。 “皇上,能否让火把近些,臣大概眼花,这石狮子的脖子上怎么有九个铃铛?”管叔桐突然问。 “管卿家真是眼花了,朕站这么远也看出那是红缨球,不是铃铛。” 石狮子的缨球并不是想挂多少就挂多少的,给天子镇门的狮子才能挂九个,公主一级最多也只是七个。 “臣妹该死!”虢国公主跪了下去。 皇上并没有理她,自顾自往前走去。 “管卿,你以为这亭子如何?” “陛下真是目光如炬,此亭该是出自鲁王旺的手笔,只是,听说这亭停亭该是在江南路苏州府,怎么跑来京师了呢?” “管卿真是少见识啊,皇妹财大气粗,自然能让亭停亭动起来。管卿可认识这池中的莲花?” “这……微臣孤陋寡闻,还请皇上赐教。” “朕若是没看错,这该是元毒国的三卉莲,听说其国有圣人于三卉莲上得悟,自称佛陀。” “啊,皇上博览群书,让微臣惭愧。” “远在元毒的莲花尚能移居,更何况是江南的一座亭子,对吧?皇妹。” “臣妹有何做错的地方还请皇兄明说。”跟上来的虢国公主语调凄凉。 我有些不忍心,虽然家产被夺也让我恼怒,不过看她的样子实在让人扼腕。市井传闻,说圣上回朝后皇长子永安便因病离世,二皇子借口守陵长居封地。唉,这就是皇家骨肉之情…… “父皇昔日三令五申,要求宗室节俭,万不可扰民,皇妹可还记得?” “臣妹不敢忘记。” “这园子可比朕的御花园也小不了多少了。” “臣妹知错了,明日就将这园子拆掉。” “你建多大的园子朕不管,你要僭越天子仪仗也非朕该管的,自有宗正寺来找你。但是你害得朕的重臣无家可归,露宿街头,这朕就不能不管了。明卿,虢国公主就在这,索性摊开说清楚吧。” 我头皮一阵发麻,又不能违了圣意,道:“下官本住立兴坊。去年随蒋帅出征西域平李彦亭之乱,一去经年,回来时才知道整个立兴坊都被公主殿下买了建园子,无家可归之下免不得抱怨两句,还请公主见谅。” “原来如此,想是下人寻明大人不果,才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虢国公主居然对我施礼道歉,可见龙威之甚。不过我看出她并非诚意道歉,只恐怕在朝中立下了一个大敌。 “来人!”虢国公主喊了一声,立马有懂事的奴婢端着红布托盘上来。“明大人,些许歉意,还请笑纳。” 我垂头接过,两手一落,红布之下是沉甸甸的金元宝。 第六章 交心 当日出了虢国公主府,圣上压低声音对我道:“明可名,明日早朝,朕要下诏更改军制,你小心说话!” “陛下放心,京官只有五品以上方能入朝。”我知道圣上一时还要用我,也就放肆了些。 “你明日便是朝散大夫,从五品下,升得够快吧。”皇上的笑声中让我有些发冷。 原本还想去找怡莉丝的,到底拿了她的十两银子心中不安。不过困意袭来,还是先找了家客栈,用了她的十两银子也就更没理由去找她了。 京师不比山南,卯时上朝寅时便要等在朝房等候圣驾,而且听说只有文官上朝,武官非诏命不朝。我是按时到了,却一时拿不出除免文书,等了一会才有内侍送出来,宣告我已经是大越皇朝的从五品命官,朝散大夫。我谢了龙恩,心中却是平平,不过从一个闲职跳到了一个虚职,朝散大夫更是散阶,谈不上什么升迁。 山呼万岁之后,皇帝赐三师三公座。现在朝廷中只有太保以及司徒司空三人,太师、太傅、太尉三官空缺。 因为金殿之上非贵者不得坐,我只好被两个黄门侍卫掺扶立在朝班最后,难过至极。昨夜碰到的管叔桐站我前面,虽然没有打招呼,却也点头示意。 “朕此番西征,颇有感触,众卿可想一闻?”皇上做得太高太远,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声音传得倒是清楚。 “朕以为,我朝兵士百万,由伍长而什长,及至兵尉、卫尉、校尉皆是以十为进。朕以为,此法有碍挥指,当加以修正。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兵士五人成伍,设伍长。二伍为什,设什长。十什为班,设班长。三班为校,设兵尉。三校为曲,设都尉。三曲为营,设卫尉。三营为师,设校尉。责令兵部执行,钦此。” 如此一来,原本统领万人的校尉只能统领八千一百人。我暗自惊讶,难怪圣上要我小心说话,原来是要削兵权。 “臣司徒李哲存,启奏陛下。” “皇叔祖请。” 我第一次看到李哲存的背影,佝偻着背,和一个普通的农民并无二致。虽然我不是很恨他,却也想看看他的长相,可惜他却不会回头。 “陛下不与群臣商议便下了圣旨,恐怕于理不合吧。” “皇叔祖,随驾亲征的臣工都以商议过了,朕以为,未曾出征的众卿家恐怕于军事不明。” “臣门下侍郎郑铎贞启奏陛下。” “奏。” “随驾朝臣只是少数,且品秩不高,难以衡定朝中百官之意,还请陛下三思。” 想来着郑铎贞是李哲存的党羽,李哲存开个头他就跳出来了。 一时间,朝廷上启奏之声不绝于耳,让我这个新列朝班的小官不禁怀疑起皇帝的威信来。 “冯卿如何看法?”皇上点的大概是左相冯霂。 “老臣以为,圣上所言极是。原先兵制,乃是前国老虚綦之所定,于今也有三、四十年了,有道是斗转星移,这兵制也该与时俱进才是。只是昌平王所言未尝不是老成谋国之语,圣上年轻,变革之事还是该三思而行。”一个干瘦的老人穿着一品朝服,颤颤巍巍奏道。 我明白师父为何让我向他讨教了,也明白了为何他能历经四朝。一席话说了等于没说,两边不得罪。 “明卿呢?你久在军中,可有异意?”皇上想来也知道自己病急乱投医,点了我的名字。 “微臣以为……” “臣执殿御史莫光参明、明大夫失仪。”他大概叫不出我的名字只得称呼我“明大夫”。 “廷议之时不必拘泥小节。”圣上挥了挥手,想让我继续说。不料如此一来倒落了口实,御史中丞余之宁站出来奏了大半天,不外就是什么历朝历代都有御史执殿,检点风纪,什么金殿之上,群英所聚,群贤毕至不可有辱斯文,丧了仪礼……我反正靠在黄门卫士身上,也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等余之宁奏完,圣上略带疲惫说道:“明卿继续吧。” “臣朝散大夫明可名启奏陛下。”我不敢再偷懒,报了官衔名号,“微臣以为,圣上所言变军制,实在切中要害。臣出征西域之时,常有敌军少而烦之窘。若派大军争伐,有大材小用之病,又苦不能再分兵,总也不能说派出半曲之兵吧。故今日圣上改革军事,实在是我军之幸。” 我也自觉强词夺理,立马便被钻营文字的儒生驳得一无是处。 “兵部侍郎张琦!朕命你接旨!”皇帝急了。 “臣,不敢奉诏!” “臣等,不敢奉诏!” 朝堂上黑压压跪了一片,站着的居然没有几个。 皇帝拂袖而去,百官鱼贯而出。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圣上要调武啸星的大军进京,或许他要杀的不止李哲存。我从小听的说书,看的戏文,都说皇帝是老天的儿子所以叫天子,是代天行道的,有无上权威。今天算是开了眼界,皇帝还是怕臣子的。 “明可名,你可看到了他们是如何欺负我这个少帝的?”皇上手持利剑,发疯一般的拿半人高的花树泄愤。朝堂之上受了如此屈辱,会气成这样也可想而知。可惜他是天子,不能像泼皮无赖一般。 “陛下圣明,臣尝闻: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住口!你还要朕做这个傀儡天子不成!” “陛下少安毋躁,风平浪静方可再挽狂澜,海阔天空方能大展拳脚。”我躬身道。皇帝停了手中的剑,呆呆看着我道:“照你说来,似乎有平朝之计?”我淡然笑道:“圣上,李哲存乃太祖皇帝嫡子,苦心经营,岂是圣上一朝一夕能铲除的?国老昔日遣四方之兵,大概也是怕人心难测,免得勤王之兵倒成了逼宫之军。” 皇上放了剑,来回走了两步,道:“明可名,朕给你兵权,你可能忠心于朕?”我心中一笑,圣上真能给我兵权?“圣上若是有兵权在手,怎容得他们如此无礼?臣以为,朝中结党,并非坏事,坏就坏在朝中只有一党!陛下之兵不在郊野,实在是朝中少兵啊。” 皇上突然笑道:“他们都有门生故吏,莫非朕就不能主考?日后科举之中加一殿试,由皇帝主考,凡是考中的,都是天子门生,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拉帮结派!”科举之制乃是前吴文帝所创,在此之前乃是九品中正之制,由地方官府推荐贤才。师父曾说科举乃是千百年一大伟创,却也断言必成千古毒瘤。“吾皇圣明。”我客套一句。 “明卿,”皇帝心情大好,“你如实说来,你可真有领兵之才?”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皇上,愣住无语。“朕并非怀疑虚师高足,只是朝中皆言你此番能获胜实在是巧合迭起,并非兵战之功。左金吾卫大将军陈裕上了万言书,尽道西域之战军事之非,让朕心中疑窦丛生。” 我尴尬一笑,道:“兵法有云:善于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于守者,藏于九地之下。西域小丑,可有需要王师动于九天之上者?” 皇帝也是一笑,道:“朕虽自命兵书读了不少,却自知无统兵之才。山南行宫之中,全军将佐皆为明卿求请,朕是感怀颇深啊。朕誓愿成千古明君,明卿可愿做朕之国老?”我抿嘴笑道:“臣非国老之才,不过陛下实在有千古明君之质。” 圣上龙袖一甩,愤然道:“朕最恨阿谀奉承之人!若你真有天大本事,即便是十恶不赦朕也饶过你。但你若再这般口吐庸人之言,朕就将你五马分尸!”我慌忙行礼,道:“昨日圣上让微臣得罪了虢国公主,使微臣不得不永求圣上庇护,此等权术不可不谓明君之质。领兵者,有领五人之才可任伍长,有将万人之才可做校尉,量才任用而已。天子统领天下,真能敌天下亿万人?只要掌握权术,自可成就三皇五帝之名。” 皇上看了我半晌,道:“朕当再清寰宇,明卿当为我先锋。” “为百姓社稷,明可名在所不辞。”我躬身朗朗道。 第七章 蛮使 我出钱把韦白住的谪仙胡同买下大半,置了房产在他家对门。整修好了两处宅子之后还剩下百余两银子,又添了些家具,雇了个厨子。说起来生平还没有如此用过钱,顿时觉得花钱如流水。 韦白借我升官的因头大大敲了我一记竹杠,他选了京师最好的望月楼,连吃带拿,从虢国公主那里敲来的最后一块元宝也变成了碎银。 时光如飞矢一般转眼就夺走了人的生命。我得知在吏部可以请假之后就少有上朝的日子,或是在家看书,或是去西市找人下棋。自从和姬远玄下过之后,我一直努力将战阵与象棋融合起来,可惜没有碰到高手,无法试验。 皇上的庆功宴还是开了,只是并没有听说有人回家之后身体不适。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向明君迈进,因为忍耐是明君的根本,圣人也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像他之前那般急躁进取,恐怕我大越也就成了韦家夫人做的菜肴。 “明日有藩使觐见,陛下传令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去礼明殿。”韦白回来很兴奋,“陛下又特别点了我的卯,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我从棋盘上收回目光,疑道:“五品以上,我是从五品下,也算吗?” “陛下知道你我住得近,特意关照要你‘病愈’。陛下还说,若是你的‘病’再不愈,日后也不必愈了。”韦白笑道。 我无奈,从箱底抽出吏部制发的礼服,差点不知如何穿着,多亏韦白会,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 辰时时分,我和韦白入了宫,随众官前往礼明殿。 此次乃是圣上登基之后第一次接受外藩朝拜,是以格外隆重,礼明殿上下焕然一新。原本来朝拜的外藩不过十国,因为年内平西凯旋,圣上册封了西域三十二国,一下子变得分外热闹。即便是京师的寻常百姓也一定会觉得近来奇怪:为何鸿胪寺大门前的街道近日来总被络绎的车马堵塞? 说是今日接见外藩使节,其实并非一概而同的。有些藩国是国君领队,自然先见,其次是见那些重臣领队的,最后才是一般使节。前吴曾号称万邦朝圣,其实不过也就二十余国,我看得出圣上难得这么高兴。 只是今次国君亲来的只有西域诸国,感怀圣化的美言没有少说,真的贡品却没有多少,反倒不如圣上赏赐的回礼来得值钱。北疆也有几国国君亲来,却都满面愁容,纷纷哭诉匈厥古国对其侵略屠杀。想我大越尚不能解决匈厥古之患,他们也只能任人鱼肉了。 高济国在我大越东北,盛产大米人参和貂皮,服色尚白,从有唐一代便是我华夏的属国,皇族之中皆学习我华夏语言文字,算是最开化的藩国了。此番他们派出一位宰相,两个仆射,五位将军,领三千兵,贡了五百车貂皮,三千担上好人参来贺新皇登基。圣上大喜,特命封高济王为“七国节度使统领高济王”,将北疆七国归入其统辖,又赐下茶叶五百担,丝绸千匹。 “外臣恳请陛下,留我王之长子在京师学习。”他们的大对庐,也就是宰相,用几乎难以明白的汉语道。 宗主国皇帝一般不会拒绝藩国皇子为人质,反正消耗并不算多,最麻烦的不过是将来有保证此子登基王位的义务。高济国很少战乱,近百年来让王长子当人质还是第一次。圣上欣然接受,又顺便封了这位大对庐为新县男,让他们欢欢喜喜退了下去。 南疆现在正在打仗,来朝拜的藩国不多,当下御史中丞余之宁出班,参劾林南、元毒、叶门,勃坭不朝不贡,请圣上出兵讨伐。军国大事当然不会在外使前讨论,余之宁这么说也只是吓吓南蛮,圣上接口训了几句。 原本愉快的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圣上已经赐了来者夜宴,当然不会一起吃,是各自带回去享用,可是礼部主客员外郎又启奏圣上,报说匈厥古和尼番的使节到了。我听了也不禁恼怒,迟到得太过离谱。 圣上眉头紧蹙,道:“今日晚了,明年再来!” 李哲存拖着一把老骨头,出班奏说恐不利邦交,且也刚好可以就东海、北疆之事加以诘问。圣上的额头转瞬便松开了,深以为然,传了两国使臣上殿。我不由瞪大了眼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以弹丸之地令我大越谈之色变。 尼番受我华夏教化始于有唐一朝,其国贤者仿华夏文字立了尼番文,《唐书》有云:“(尼番)使曰:‘不敢全仿上国文字,请以偏旁部首为字,永伺天国’。”不过虽然其使节号称守礼,华夏史家却都直言“其国民开化不善,资质也差,闻十不知一也”。我看到尼番使节之时,顿时信了这桩公案。其人果然猥琐卑鄙,毫无气质,身材矮小姑且不提,目过于顶便已是无礼至极。 匈厥古的使节也并不怎么有礼,不过和尼番使站在一处,顿时显得更近华夏王统。都说匈厥古蛮荒更似野人,看其着装倒也知礼。我看到匈厥古使的左衽着装,不禁又看了看尼番使节,他们居然衣衽不交,露着中衣。 “外臣启奏华夏皇帝陛下,我尼番立国较之高济也强,披甲之士千万,领有东海,今国泰民安,恳请皇帝陛下册封我王‘统领高济、特列、蛰霸三国尼番王。’若是皇帝陛下不封,我王将自封‘天皇’号,以追念千古圣帝。”尼番使的一席话被随行的翻译译了出来,满朝惊呼。 李哲存抢在圣上大怒之前喝了声:“大胆!”属国国主居然讨封!而且我大越皇帝尚未敢自称“天皇”,一个小小尼番王居然敢如此无礼! 坐我下首的韦白突然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恳请以尼番夷语痛斥来使。”韦白品低,斥责蛮使倒是合适人选,若又能以夷语痛斥对方,更显我天朝威仪,人才济济。“准奏。”皇上咬着牙道。 “尼番小国,华夏有唐之时,颁金印,册封尔王倭奴王。有宋一朝,尔蛮少有进贡,丧属国应进之礼。当今圣天子宣化王统,尔蛮居然以下犯上,朝而不贡!私改国名,无礼至极,本当征讨,我大越天子体谅尔蛮民众,不忍轻动兵戈,尔蛮居然不知感恩,却谈僭越!”礼部本官待韦白骂完一通,译了出来。 那使节也算胆大,居然厚颜问道:“此人身居何官?本使乃是千石大将,非小官所能言语。” 当廷更有大臣出班喝骂,并启奏圣上出兵讨伐。 圣上看了我一眼,出奇地沉得住气,道:“朕仿唐制,封尼番王为倭奴王。退。” 手持金戈的殿上武士将此无礼之徒赶出了礼明殿。 匈厥古的使节原本也算无礼,和那个矮子一比倒显得文质彬彬了。虽然也是朝而不贡,却没人说他什么不是,圣上责成其汗自守领土,莫犯他国之边,他也点头称是,合礼而退。好好一场盛会,只因为尼番使不欢而散。 众臣最后谢了赐宴之恩,散朝回家。 第八章 从戎 倭奴使节的无礼诚如枯井中的落石,没有多少日子便不了了之。我也并不以此小国为意,只是打听其国近况,原来年前有一将军平定诸国,拥护其主消弭了国内争战便盲目自大起来,居然还想和我大越分庭抗礼。韦白告诉我说那将军唤作“丰臣信长”,官号“大关白”,我知道蛮夷姓名古怪,没有宗嗣,也没吃惊。 年节将至,圣上传下诏谕,于新年改元“元平”。经曰:大哉乾元。想来圣上已经不只求“天平”而是真要再整乾坤了。 除夕过得热闹,和韦白两人喝酒喝到天明,还有幸听得韦夫人的琵琶绝技,却在醉中被韦白推醒。正惊讶间,看到韦白身后的内侍,明白是自己不愿雇佣仆从,内侍叫不开门才去找了韦白。 “圣上口谕,着朝散大夫明可名即刻入宫,于清心殿候驾。”内侍传了圣旨。 我领了旨,翻出朝服,韦白帮我一起穿好,道:“子阳,你不喜上朝,近日圣上脾气不好,小心应对。”韦白斥责倭奴使节之后不久便授了崇文馆编修,升了一品,月俸也加了十两,手头显是宽裕许多。 我点头称是,和内侍一起入宫。 内侍入内回了圣命,传下要我觐见的旨意。我进来清心殿,看到一地的茶碗碎片,知道皇上刚刚发过脾气。 “明可名,你可知朕为何要发雷霆之怒?”圣上问我。皇上易怒我是早就领教了,谁知道这次又受了谁的窝囊气,我坦言道:“微臣不知。”圣上扔给我一本杏黄奏折,道:“你自己看吧。” 莫非又有御史弹劾我?我满心疑惑地翻开,吃了一惊!原来小小的倭奴国居然出兵高济,已经占了高济临江道。“明可名,这是高济地图,临江道便是这里,现在尽数被倭奴占去。”圣上的书桌上摊着一张地图,临江道陷落,高济国一下子小了三分之一。 我掐指算了算,道:“陛下,折子上说上月倭奴占了临江道,那岂不是在朝贡之时便已经开始整军发兵?为何高济使臣不奏?”圣上怒色又起,道:“倭奴胆大妄为早在朝贡之前就以发兵,高济使已经将到京师,并不知晓。不过高济也太不济了,居然让倭兵如入无人之地!枉朕还将北疆七国着其王统领。” 我模糊记得倭奴在先朝之时便有过悖逆之举,想来其秉性如此。“陛下,那是否命武啸星将军奔驰高济救援?”我问。 圣上摇了摇头,道:“朕原有此意,只是担心匈厥古啊,其国主直郅单于,是匈厥古百年来少有的英主,难以对付。朕想从内地派军,驰援高济。”我看着地图,沉吟半晌,道:“陛下,倭奴远攻高济,其辎重补给从何而来?只要我大越水师截了他的后路,高济国坚壁清野,其兵不攻自溃。” 圣上点了点头,道:“依明卿所言,我王师用大船运过去,截其后路,不是更好?”我思索一下,答道:“若是如此,朝廷先要有能承载数千人的大船,且海波难测,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得不偿失。不过若从陆路驰援高济,难免会成疲兵。” 皇上突然笑了:“明卿有所不知,朕做皇子之时曾受命督建先皇龙舟。其船高十五丈,长三十丈,宽十八丈,上可跑马列阵,可容五千人数,且不惧风浪。先皇本是打算建成之后出海祭天的,却一直没有成行。” 我心如擂鼓,高十五丈!岂不是比天下大多半的城墙都要高?如此巨大的海船,不会沉了吗?当即问道:“陛下,此船不会沉吗?”圣上大笑,道:“此船乃是前朝鲁王旺设计而成,下水也有几年了,并无沉船之虞。” “陛下,那我朝能造多少如此巨船?一船耗费几多?”我问。皇上神色一黯,道:“朕是十六岁那年接手督建的,直到先皇驾崩之前两年方才完工,加上之前已经修了两三年,恐怕要近十年,动用民役万人。” 果然是帝王手笔! “陛下,此船即便能运万人,恐怕还是不够,倭兵攻入高济的兵力可有十万之众。”我道。皇上眉头一皱,道:“说来说去还是那高济太过不济,居然倾全国之力还挡不住倭兵十万!” “圣上息怒,依微臣之见,高济太平日久,不曾听闻其国有变乱兵燹。反观倭奴,连年征战,兵士将佐皆是九死之余。臣在西域也深感久战之师与太平之军大有差别,不能光说高济不济。” “也罢,朕就出五万王师,平了倭奴之乱。明日早朝明卿递个章程,也让群臣议议。朕还要召见那个高济的大对庐,你先去吧。” “臣告退。” 我刚回到家里韦白便过来了。我把觐见之事说了,韦白叹了口气,道:“子阳是兵阵的行家,愚兄说不得什么,只是兵者非君子之器,子阳就不曾劝圣上下诏责令倭奴退兵?愚兄也知道,不战而屈人兵,善之善者也。子阳为何不试试?” 我也有些后悔,当时圣上一问没有想起来,又好脸面,强道:“太白兄也不是没有看到倭奴使节的无礼,显然不把我大越放在眼里,何必自讨没趣?那种奴人,就当好好教训一通,下次也就不敢了。” 韦白没说什么,让我晚上过去吃饭,回去了。 我铺纸研墨,先勾勒高济地理海图,舔笔长考攻略之策。 等我想好,墨汁已经干了。 太阳还没露脸,金殿上灯火辉煌,朝臣们议论纷纷,不知今日为何圣上这么早就宣旨要大家上朝,除我之外恐怕只有几个重臣知道倭奴起兵一事。待圣上坐了朝,我递了《平高济倭乱策》。内侍当庭读了,许多朝臣转头看我,看我这个庙堂新贵。 我向皇上进言,派兵走陆路,过绿鸭江入高济,只要高济都城汉平能撑住一个月,我大越王师便可保其社稷。我舍弃敌后登陆也是为了诱敌深入,使其后继不接,方便切断倭兵粮道。众臣都是文官,说了些仁义王道之类的废话之后没有为难我,赞同出兵替高济抗倭。 只是出兵数量和领兵将领成了大问题,朝廷上争论不绝,谁都不肯松口。在他们看来,五万王师出击十万倭兵实在是杀鸡用牛刀,而且必胜之仗,都想让这个好机会落在亲近的人头上。 “众卿家!依朕之意,明可名平西之役有目共睹,计略超人,朕以为,此番平倭,还是派明卿领兵。明卿可愿转为武职?”圣上此言一出,满朝寂静,都看着我。我不喜欢钩心斗角的朝堂,也不愿意奔波沙场,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该是领一份朝散大夫的薪俸,想起来了便上朝看人欺负皇上,平日在家看看书,和韦白喝喝酒。再不成,反正现在已经有一座宅子在手,辞官在家也算有福了。 “明卿家!”圣上高声叫道。 “臣明可名启奏陛下,臣以为,平倭并非易事。兵法有云:五则攻之,十则围之。以半数对敌,恐有疏忽。”我回避了让我领兵的话题,也看出圣上的目光充满责备。这不能怪我,昨日是圣上自己说出兵五万的,只要不是我领兵,随便他出多少我都无所谓,只是现在我有出征之虞,话就要说明白些了。 “大胆明可名,你上的折子是五万人,要你领兵了则恐有疏忽,你敢以死生之事为儿戏!”皇上大怒。其实我也有些惭愧,只是昨日不敢顶撞皇上才认了五万,当下道:“臣知罪,只是有下情启禀。” “奏。”皇上忍住气。 “臣启陛下,微臣奏折中所言五万,乃是临阵对敌之数。适才听诸位大人一说方才知道其中有些误会。”我飞快整了整思路,“若是论出征的总兵数,非十万不可。另外五万,乃是随军工匠、医士、以及其他辎重。陛下明察,臣不敢以万人性命儿戏,只是《平倭策》中实在漏算了这五万人。” 皇上拿起奏折又看了看,知道我玩弄文字,又不能当庭说穿。正气恼时,吏部尚书朱子卯出班,奏道:“臣朱子卯启奏陛下,臣知一人,年轻有为,自幼熟读兵书,尝与本朝名将王致繁将军论战,王将军夸其有孙宜子之才。若是此番出征交付此人,想来无忧。” 我以为王致繁只是庸将,更不知这位有“孙宜子之才”的将军是何许人物,侧耳倾听。圣上显然也不知道他所指何人,连声询问。本朝名将如金绣程、曹彬皆不年轻,武啸星更是走不开。另外一些善战将军也都是各守一方,真要调动关防恐怕时过境迁,高济早就被倭国并了。 “臣所荐者,乃是左金吾卫大将军陈裕。”朱子卯奏道。 “兵部的人,微臣尚未保荐,吏部尚书大人倒是知道得清楚。”张琦倚老卖老没有规矩,执殿御史也没有多话,让我心里大大不平。不过张琦的确算得上“德高望重”,说是从三品的兵部侍郎,其实就是兵部尚书。当时大帅坐镇军事,以大司马兼管兵部,故尚书空缺也没有补,现在大帅殉国,这个老侍郎离正名之日也不远了。 至于陈裕,我想起圣上曾说他上了万言书,痛斥我不明军事。但是当日大帅与我论朝中大将,并未提过此人,不知有何能耐。趁着朱子卯和张琦两人争论的空,我定了定神,细细思索:圣上好不容易抓住个国老的徒弟,用人之际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在朝中做个拿干薪的文官想来机会不大。武官品秩要比文官高上一档,只是武官品高位低,还要等圣上特诏方能参与朝会,俸禄也较同品文官低了许多,甚至比外官都低。 考量之后,我待圣上打断两人争执,启禀道:“臣明可名启奏陛下,适才陛下所言,臣反复思量,愿以卑鄙残身为国为君,不敢有辞。只是残废之身不能为将,臣愿以文官领武职,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一时口不择言,盗用了韦白的座右铭。 “臣李哲存启奏陛下,文臣领武职并非没有先例,想当年国老虚綦之亦便以太师领武职,将兵数十万亲临沙场。明可名所请,并无不妥。”李哲存一出面,朝廷上顿时安静下来。只是他的一席话让我吃惊不已,千桥镇上之事还让我记忆犹新,当时若非大帅庇护,恐怕我已经命丧其手了。 “臣保左金吾卫大将军陈裕,必能以五万大军平定倭乱。”朱子卯似乎要和圣上卯上了一般。 “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冯霂突然出班秉道。这千年难遇之景,圣上自然给足面子。“老臣以为,不妨拨五万蒋栋国麾下部曲给明可名,另让陈裕领五万禁卫军,过了绿鸭江后兵分两路,待回师之日论功。如此一来,也正好为朝廷选拔将才。” “臣附议。”朱子卯在冯霂面前便如晚辈一般,不敢再坚持。最尴尬的还是张琦,他本来推举河南路指挥使萧忠武,现在给冯霂这么一说也不敢多话。其他朝臣见李哲存、冯霂都有意让我领兵,以为早就内定了的,哪里还有话说? “既然冯爱卿这么说,明卿家便以文官之身领……平倭大将军职。”圣上道。 “臣蔡真,启奏陛下。”在山南为难我的御史,我心里暗道。 “奏。” “明可名现领朝散大夫衔,本是从五品下的散阶,那平倭大将军职算是几品?”蔡真虽说只是这么问,却暗含反对之意。 “蔡卿所言不错,朕也深以为然,莫若另加明可名兵部、兵部职方郎中,正五品上。呃,正五品……那就改赐中散大夫,领平倭大将军职,从蒋栋国麾下挑选部曲,上报兵部备案。如此众卿家还有何异意?散朝!”圣上像是逃一样就离开了龙座回了内廷,留下一班臣子满脸尴尬,三呼万岁。 我不经意间成了大越升迁最快的官员。兵部职方郎中,掌管地图、城隍、镇戍、烽候、防人道路之远近及四夷归化之事,很适合我的实缺。 第九章 点将 我领了圣旨不敢耽搁,第二天便去了兵部挑选原来大帅麾下的部曲。名册上的将军可说都是旧人,挑起来并不困难。我心中首选是史君毅,不过翻了两遍也没看到他的名字,不由问值班文吏。那文吏倒也干练,当即答道:“明大人,史将军此番平西有功,升了中护将军。近来尚书省着兵部组建神武军,与京畿卫共守京师,史将军已经是省里内定的统领,只等圣上的朱批了。” 我点了点头,又去找郑欢。还好,郑欢虽然擒敌酋有功却因为哗变一事降了一等,这次论功只是回复校尉,没能升八中征。其次我挑了石载的飞骑营,一日三百里的奇袭绝非步兵所能比拟。虽然高济南部多山,北部却是一马平川,若倭兵已经入了平原,石载必能大挫其锐气。我又找了找,想起当日破敌时的宣猛营成敏、树功营沐英杰和龙门营阮睦。只是最后一营的名额当是辎重营,所以这三营中我只能取其二。 踟躇再三,我决定换下石载,倒不是因为骑兵无用,只是石载于四刀旋之役受了重伤,如此出征恐有闪失。取了文书填罢,不经意间翻到前面一页,乃是阵亡将领的名表,章可凡、齐铮的名字排在开头。我和这两位将军本也不熟只是想起西域同经战阵,现在却阴阳永隔,长日来本已忘记的血流飘橹又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明大人,明大人!”那文吏轻轻唤了我两声。 “何事?”我回过神。 “明大人即将出兵高济,下官特整理了高济地方志,在此呈上。”那文吏垂头捧上厚厚一本《高济志》。我领兵出征的高济是昨日朝上定下的,他今日已经能呈上地方志,可见其人的确是能吏,而且上进之心不小。 我翻了翻,里面文图相杂,字也誊写得干净。“敢问如何称呼?”我作揖问道。“不敢,下官孙士谦,草字仲进。”他还礼道。 “孙大人倒是能干,这么快便整理得如此详细。”我并非客套,由衷赞道。 “多谢大人,只是下官尚有一不情之请。”孙士谦面露难色。 “孙大人有何事尽管道来。”我道。 “下官是孝廉出身,在这职方部里已经做了近二十年,而立未立,转眼不惑,恳请明大人收归帐下,也好一尽忠君之心。”孙士谦朗声道。我看了看他,瘦弱斯文,并不适合战阵,不过军帐之下的确需要主薄司曹等人,虽然我并不觉得需要谋士幕僚,却也不敢妄言事必亲躬。 “孙大人若是不弃,便在明某帐下做个参军,如何?”他是七品朝官,论品秩只比我低两阶,虽然话说得客气,我却不能不顾虑他的脸面。 “还请明大人指教。”孙士谦一躬到底。 “有劳仲进替明某去司旗监看看军旗之事,另请通告如下将军,明日来部里受命。”我将选定的人选交给他,自己还要挑些主薄司曹等人,还有副将人选,圣上没定,不知是否该由我自己找。大帅向来自负,非但冲锋在前,军中连副将都不设一个,否则也轮不到我在西域献丑了。 想想故人已去,不禁索然,随手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了。 我尚未到谪仙胡同,路上已经停满了车马,不禁大奇。刚好看到韦白新买的小厮正在胡同口和人闲话,便叫过来问问状况。 “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大人们都是来找大人您的。”那小厮道。我更是一惊,失口道:“找我?”小厮笑道:“大人新近升了大官,圣眷正隆,他们当然要来拉拢一番。听说大人要领兵出征,打那些倭奴小挫子,这等轻松的差使,哪个将军不想要。” 我皱了皱眉头,挥手让他一边玩去。一时犹豫是否要进门,已经被几个眼尖的看到,不由我分说,七手八脚把我抬了回去。 我不愿得罪人,只得耐心听他们罗嗦,因为没有下人,他们扔在我处的财礼也送不回去。眼看着日头偏西,厅里还有几个不速之客。突然外面一阵喧哗,我连声打断那个喋喋不休的外省将军,喝问:“何人喧哗?”外面顿时安静下来,孙士谦朗声回道:“下官孙士谦,特来向明将军禀报军务。” 我找到了救星,道了声失礼,转动轮椅出去,原来刚才是有几个等候的客人怪孙士谦插队。“今日本官还有军务在身,实在是对不住大家,诸位还请先回去。”我朗声道,众人嘟囔了几句,纷纷留下名剌和礼单走了。 “明大人家还真是好找,门口停了那么多车马。”孙士谦笑道,“大人,虎符等事已经办妥,将军人等下官也已通告,只是军旗有些细节,还等大人定夺。”我在西域时打的都是大帅的旗号,现在自己出征的确要定个名号,不过这是军旗监统管的,不知有何细节。 “大人是文官领武职,虚国老当年乃是上书‘越太师虚’。不过大人是五品文官,帐下的将军倒都是三品衔,若直书‘郎中’恐怕不妥。”孙士谦解释道,“‘平倭大将军’又只是一时之职,若以此做旗,平倭事毕此旗便要收缴作废。” 我一奇,问道:“收缴便收缴了,平倭事毕还留着此旗有何用处?” “大人,历朝历代,文官领武职的不过那么几人,圣上此番着意大人以文官领武职,还赐了‘大将军’号,显然是想要大人手握兵权,若是此旗收缴了,那大人的兵权也就消了啊。”孙士谦一本正经道,“此番朝野众臣轻视大人,不以为意,下次恐怕大人要再领兵出征就没那么简单了。” “五万人算什么兵权,而且这些将军都是兵马元帅府麾下,等新任元帅出掌兵权之时总要还的。”我不以为然。 “大人,圣上只说出兵五万,并未说大人不得募兵啊。”孙士谦不死心,倒把我吓了一跳:“领兵大将私自募兵,你要御史参我谋逆吗!”孙士谦笑道:“大人不必紧张,若是皇上有心让大人拥兵,必会下旨暗示。不过依下官之见,军旗还是留着的好,不若上书‘越大夫明’,一来大人的中散大夫不会被撤,二来日后大人荣升,即便升到二品大员还是能用的。” 我见孙士谦坚持,也不计较这些细节,便道:“如此便依仲进所言。” 孙士谦施礼告辞,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道:“大人,屋里没几个人打扫总是不妥,要不要下官去买些奴婢来?”我摆了摆手,道:“不必了,那些穷苦孩子也可怜见的,哦,若是仲进方便,替我雇个门房花匠吧。”“下官还知道个好厨子,要不要一起雇来?”孙士谦问我。“不了,我和韦编修是对门,正餐只需去打扰他便可,连工钱都省了。”我笑道。 孙士谦也笑了笑,告辞走了。 第十章 元宵 大年初七,街上还是一片热闹的景象。拿了喜钱的孩子们到处都是,手里提着一串串糖葫芦或棉花糖。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有一年眼热邻家孩子的糖葫芦便抢了过来,晚上人家娘亲带着孩子找上门,娘陪尽不是,又陪了钱才把人送走。当时娘也没训我,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流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恃强凌弱,当然,十六岁之后我也找不到比我弱的人了。 一路来到兵部,看见有人穿着丧服候在门口,心里一跳,不知是何人亲眷。当即有守门的差役把我抬了进去,还一个劲道大过年的碰上人家守丧的也真晦气。我想起大帅说他家中还有些亲人,暗想等出征之前还是得去探探。 想起大帅不由就有些气恼那个张琦,大帅已成故人还一个劲地不肯化解当年恩怨。原本大帅的国葬上个月便要举行,圣上甚至都安排好了派个亲王去主持。就是张琦死咬着什么礼仪规矩,一直把国葬推到二月。大帅殉国数月而不能入土,家里人想必也只有伤心无奈了。 “诸位将军来得倒早。”我甫一进门,就看到里面坐着一屋子人,围着火炉闲话。见我来了,众将连忙起身。“新年好,”我一一回礼,“大过年的,点了诸位将军出征,明某也实在过意不去,只是还请诸位将军以国家社稷为念,见谅则个。” “明大人言重了,圣上养兵千日,不过是用在一时,我等食君之俸,自当忠君之事。”郑欢说道。我见郑欢说得老成,调笑道:“郑将军婚事了了吗?”郑欢当即告罪没能请到我,我也并不是为了没吃到喜酒,只是笑道:“难怪郑将军说话也老成了。”众将哄笑。 孙士谦递上一个盘子,里面是黄铜打的虎符,平日一半在将军处一半收归兵部有司看管。几位将军都是老将,当下排了队列。 “正威营统领校尉郑欢。”我坐在上首,“本官扎大帐于尔部,为中军本阵。” “末将领命。”郑欢受过虎符。 “宣猛营统领校尉成敏,尔部于四刀旋之役斩敌八千余,勇冠全军,本官命尔部为左路前军。” “末将领命。”成敏上前接了虎符。 “树功营统领校尉沐英杰,尔部为右路前军,与宣猛营齐头并进。” “末将领命。”沐英杰欣然接过虎符。 “辎重营统领校尉刘钦。”我看他大概有四十来岁,一脸刚正,却没有其他将军的杀伐之气,“刘将军统领辎重营,有道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当深知我等身家性命皆掌握于将军之手啊。此番远征不比西域,我军入他国为战,万一粮草不继,定有全军覆灭之虞。” “末将定确保粮道通畅,若是因我而饿了大军,就请大人片了我的肉吃!”刘钦说得坚决果毅,拿了虎符。 “龙门营统领校尉阮睦。”我看了他半天,才叫道。 “末将在。”阮睦上前一步。 “本官想让将军充为后军,保护辎重,将军可有异意?” “军令如山,末将不敢有异意。”阮睦答我。 “保护辎重,虽不像前军般临敌陷阵,却也是天大的重担,若非将军心甘情愿,本官实在是寝食难安。” “末将若非全心全力保护辎重充当后军,黄天后土共弃之!”阮睦盯着我道。 “好,本官就将平倭军五万性命押在将军身上了。”我交过虎符,拿起最后一只已经合二为一的铜老虎,道,“众将军回去整理人马,加紧训练新兵,于十日后京郊誓师。” “末将领命!”五位将军异口同声。随后,郑欢问了句:“大人,军中该如何称呼?是大人还是将军?”我不知其中差别,一时无从选择,看了看一旁的孙士谦。孙士谦会意,笑道:“军中自然以军旗上的名号为准,称呼大夫吧。” 我也笑了,道:“刚好我也算是医士,就称大夫①也算不得欺世盗名。” 众将又闲话两句,纷纷退去。西域凯旋之后如此之快又要出征,虽是武人的荣耀却也有违人之常情。而且死伤的兵士由新兵补上,起码的刀枪总要练些日子。我看看天,似乎又要下雪了。 “明大人,”孙士谦叫我,“下官已经找好了门房和花匠,还请了两个侍女也方便打扫。”我有些不喜孙士谦自作主张,却没有表露出来,道:“有劳仲进了,这些私事本不便麻烦你的。”“明大人说得见外了,下官身在大人麾下,本当如此,不为过,不为过。”孙士谦道。 “仲进,你说本官是否该请大帅麾下的那些文吏出来吃顿年饭?”我突然想到。 “大人是主官,他们只是文吏,本该他们请大人的,想来不要几天帖子就会来的。”孙士谦笑道。 我让孙士谦带着人直接到家里来,又叫了个差役送我回去,来的时候已经两手冻得通红了。 ※※※ 我到最后也没见过陈裕,他在元宵节前两天悄悄誓师走了。本来廷议的时候是说我们渡过了绿鸭江再兵分两路的,他现在赶在我之前就走想是怕我和他争功。韦白对我说起这事时,我只觉得此人小气,非大将所为。 元宵节那天,我让门房老张买了四盒酥饼八篮苹果,取“四平八稳”的彩头,又让他和花匠老褚一起陪我去元帅府。 元帅府的大门一如我走时的气派,太宗皇帝御笔提写的“司马第”匾额高高挂着。只是红色的灯笼换了白灯笼,糊着个“蒋”字。 我让老褚去投了名剌,过了一会,开了扇小门,老褚老张抬了我进去。元帅府是五进的大宅院,昔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现在看看似乎连下人都少了许多。前厅就是大帅的灵堂,因为没有下葬也只好这么一直摆着。大大的“奠”字之下跪着一个少女,年纪也不小了,就是大帅一直担心的女儿。 我取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蒋小姐磕头回礼,泪落连珠。我想起大帅那日感叹无人送终,本想自荐代做孝子,但苦于大帅国葬不知何日才办,再过两日我又要率军远征,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了下去。 “蒋小姐,还请节哀顺便。”我沉声道。 蒋小姐只是低泣。我又问:“老夫人还好吧。”蒋小姐抬头看我,充满疑惑。我知道自己问得唐突,连忙解释道:“昔日学生借宿府上,得大帅与老夫人照顾,感怀颇深。”蒋小姐低头垂眉,道:“家慈身有小恙,不便见客,万请见谅。” 我连忙道:“学生自不敢打扰夫人清净,学生后日有公务在身,离京有些日子,待回京之后再来拜访。” “有劳大人费心。”蒋小姐款款再拜。 我施礼告辞。 当夜在韦白家吃了晚饭,被韦白拉出去看灯。我早就不喜欢这种热闹场景,只是挨不过他们两人,只得跟着去外面走走。今年的元宵灯会似乎格外热闹,圣上居然也派了仪仗出来晃了一圈,只是不见他的人罢了。 京师所有人家大概都出来了,也只有这天,那些大媳妇小姑娘才能夜里出来玩耍,当街嬉闹。孩子们的兔子灯拉得满街跑,我想起自己十来岁时也喜欢玩这些东西,我的第一个市井诨名就叫“兔子灯”,因为我拉的兔子灯跑得最快。 元宵时节树都没有发芽,往年都是官府绑了绸缎扎的锦花。今年大概大动兵戈,所以树上都是光秃秃的。这样也好,凭白被暴竹烧坏了也可惜。 回到家时,我看到门口立着三个人。 ※※※ 『①“大夫”为官名时“大”字读音(dà),为称呼时“大”字读音(代),这也是为何《封神榜》里读“大(dài)王”,所以明可名才自嘲自己算是医士,被人称呼“大(dài)夫”。』 第十一章 牵挂 走近一看,居然是史君毅、石载和戚肩。 “回京一别,今日才又相见啊。”我作揖招呼,“三位怎么不进去?” “知道明先生不在家,自然当在门口恭候。”史君毅说得客气。 我把三人介绍给韦白,韦白又有家眷在场,不便多说,匆匆回去了。我请三位进屋,也责备老张怠慢了客人。 “老爷,我可是请他们进去坐的,是他们怎也不肯。”老张委屈道。 我知道这是史君毅等人给我面子,笑了笑,道:“来我这里还凭的多礼,下次若我不在,进来坐坐又妨碍了什么?” 老褚大概已经睡下了,侍女又睡偏房,家里也没点灯。史君毅左右看了看,道:“大人真是清廉,连个下人也不请吗?”我道:“并非我清廉,实在是没有贪墨的资本,呵呵。” 我招待他们在厅里坐下,让老张帮着烧些茶。 “戚肩,你现在在谁的帐下?”我一直将戚肩当弟弟看待,自然也最关心他。 “先生,史将军抬举我在他帐下做了个兵尉。”戚肩还是当年的孩子神气。我看了看史君毅。史君毅明白我的意思,说道:“戚肩还算不错,刀马娴熟,从小就在北疆学会了的。我让他当兵尉,倒也还震得住那些兵油子。” “莫非先生不信我吗?”戚肩还不是大人,有了不悦也不会藏在心里。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史将军让你这么早就担着百来条人命,太欺负你了。”戚肩听了,腼腆地笑着。我转过话题,问起石载的伤势。石载挺胸道:“有劳先生记挂,末将早就伤愈了,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说老子重伤,其实真的只是皮肉伤罢了。”我知道他是嘴硬,当日他被抬回大营,我给他扎的针他都不知道。 “伤好了就好,石将军多多休息,好得透些。”我又问史君毅,“听说史将军升了中护将军,正组建神武军呢,想来公务繁忙吧?”史君毅没有答我,使了个眼色给石载。石载想来知道我故意引开话题,只好开口道明来意:“明大人,末将等愿随明大人出征高济平倭。” 我当日也颇多犹豫,现在给他这么一说,倒不知如何回绝。沉吟片刻,我道:“石将军可算是将才难得,只是这次皇上只准我领五万兵马,实在是没有空额了。”石载嘴角一抿,道:“先生可配副将?”我一想也是,石载授的是安前将军衔,品秩不低,让他做副将刚好弥补我统军经验不足之缺,而且也免了他上马接敌。“石将军言之有理,明某明日启奏圣上,让石将军做副将。”我道。 不料石载连连摆手:“末将何德何能,怎能得此高位?末将是想推荐史将军的。史将军年过不惑便已经做到了八中征,是我朝最年轻的八中征将军,担此重任,可说众望所归。”我愣了一下,看向史君毅:“只是如此太委屈将军了,而且兵部不是在组建神武军吗?”史君毅笑道:“能在先生帐下有何委屈?当日先生从八品,在下正三品尚觉得天经地义。现在先生正五品,在下只是从二品,岂不更加理所当然?至于神武军云云,乃是庸将所为,不能在沙场斩将夺旗,便是给了我大司马也不做的。” “哈哈,史将军赤胆忠心,若是史将军不弃,明日明某就递折子。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将军就成了光杆将军了。还有刚才石将军所言……”我犹豫道。石载咧开嘴,笑道:“既然有了主将副将,总得有亲卫队吧。我飞骑营兵尉以上官长,皆愿做先生亲卫。” 我算了算,若是这一百十一人的亲卫队,不知算不算赖皮。 “先生,戚肩还是想来给你当个亲兵。史将军他欺负我,让我小小年纪便担着百来条人命。”戚肩居然撒娇道。我沉下脸,正色道:“戚肩,列兵能升兵尉,要斩级百颗,你当是闹着玩的?”戚肩见我认真,不敢再玩笑,道:“先生,戚肩做了兵尉带了兵才知道,原来我对战阵懂得太少,听那些老兵讲讲故事是一回事,提着人家的脑袋又是一回事。所以戚肩还是想回来,跟着先生,也能多学些东西。” 我朝十五岁便可入伍,戚肩十七八了,也算不得小,不少什长也是这个年龄,而且做到什长就说明名下记着五十颗脑袋。不过我还是心软了,答应他明日就搬来我这里,继续当我的亲兵。 史君毅他们走时已经将近子时,韦白还是来了。“这么晚还没歇息?”我问他。韦白拎了拎手里的酒,道:“子阳即将远征,特来送行。”我勉强笑道:“小弟后日便要誓师出征了,实在不敢多饮,我们兄弟就聊聊吧。”韦白欣然点头。 当夜,我和韦白聊到天明时分,从修身到治国,无一不谈怎么也聊不够。一直到我听见街上人声又起,才沉沉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日当中天,却软绵无力。老张在厅里看到我,给了我三封拜帖,本以为是那些无聊官员送的,却见其中一封字迹清秀,倒像出自女子的手笔。拆开一看,原来是怡莉丝的手信,没有多少言语,只说自己在京城开了家酒楼,切莫挂念云云。另祝我远征平安,凯旋而归。 元宵那日,圣上出了皇榜,通告天下:倭奴无礼,我大越起兵争伐。现在大概连街头的孩子们也开始流行起打倭奴的游戏了。我也是誓师之日方才知道,史君毅居然还是皇亲,从未听他说过,我拿着圣旨问他时,他才吞吞吐吐道他是皇太后的侄子。我嘴上没说,心里还是告诫自己,以后多称“学生”,少道“本官”。 石载的百十骑兵成了我的亲卫,算是我平倭军品秩最高的一曲。听说只有辎重营统领刘钦对我中军多了百十匹战马有些微词,我当然也不会去追究,只要入了高济他能按时供给粮草便算是立了大功。 朝中几个有点交情的文官比如韦白和管叔桐等人也都出城送我,只是他们身为文官不能参加誓师,便在京师北面的十里亭摆了酒。管叔桐送了一首诗,韦白在崇文馆的同僚贺隐贞虽是第一次相见,却以一曲《武王操》相送,悲壮之声播闻三里。 韦白原本有事没事便要写诗,此番却几次投笔,最后只拿出一个红结给我绑在翠绿如意上当了坠子,道:“这是你嫂嫂昨日去清风观里求来的,愚兄不信鬼神,却望他们能庇佑子阳箭矢之中安然无恙。你也要记挂着我们这些亲朋好友啊。” 我当然诺诺,本想放言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即归,又咽了下去。戚肩等人抬我上了大车,我索性放下帘子,不看他们。 〖行行复行行,与君生离别。 相去万里远,天涯各一方。 道路阻且长,会面宁可知? 胡马啸北风,越鸟巢南枝。 盼君思故土,莫恋他乡金。 浮云蔽白日,黑水起太阴。 一朝归途坦,劝君莫迟疑。 行前夫复言,垂泪衣衫湿。〗 众人的歌声渐远渐轻。 我鼻子突然有些酸,摸着那个红绳织出来的如意结,想起第一次随军远征的情形,有种再世为人的感叹。 “此战归来不复战,笑将金袍换紫袍。”辛去疾第三次征林南归来时曾作此句,本以为刀兵入库马放南山,染血的金甲可换庙堂的紫衣,他却不知前路等他的是八百里金牌快马,命他转战阴山,终于死在沙场之上。 我比这位齐朝宿将又如何? 第十二章 初到高济 元平元年,三月初三。虽是春日,北边苦寒之地却依旧可见积雪。我本不急着赶路,虽说兵贵神速,但那倭奴必知我大越出兵征讨,赶得急了也没用,反成疲兵。我前几日在绿鸭江畔找到个河工,得知这江水还有一月方能解冻,暗自咋舌。也是从他口中才知道,原来陈裕早在二月半就过了绿鸭江,打的却是“平倭大将军”的旗号。 刘钦一日两次向我汇报粮草辎重事宜,我每次都满意地嘉奖几句。并非我小题大做,离开最后一座中城怀化城已经旬日,过了江便是高济地界,虽然孙士谦给了我图册,但是派出的斥候却还没回来,不知最近的补给城池还有多远。 “报大夫,”斥候回来了,“卑职已经探明,西北五十里便是高济安市城,可供大军补给,安市之南二百里便是高济的北都平图城。” 我看了看天,道:“加紧行军,今日扎营安市。” 传令兵躬身而出,大军的行动更快了些。 当日日落时分,我已经看到了安市的城墙。我命大军在城外安营,自己也没有进城。安市孺萨和莫客拜营,我差点将一口饭喷了出来。虽说我早就从孙士谦那里知道孺萨比同都督,莫客比同中郎将,现在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两官将佩剑交付帐外兵士,只带着个翻译进来。那翻译看着像是我华人,我一问,果然是来此经商的,被高价聘了翻译。虽是藩臣,我还是没有失了礼数,赐他们座。 “高济共有兵士多少?”我开门见山问道。 那莫客显然比孺萨低了一级,只是看了看孺萨,也没回话。孺萨施礼道:“我高济共有兵士千万……” “你来说!”我不耐烦他吹牛,若是高济有兵千万,何必我大越出兵救他,我指了指那个莫客。 “我、我高济有兵士百万……”他说着看了看我,连那翻译都觉得好笑。我恼极生笑,道:“你高济到底有兵多少?若是比倭奴更多,我这就班师回朝了。谁耐烦在这苦寒之地打仗!” 翻译照实翻了,那孺萨见我脸色不善,连忙道:“其实我高济的确有披甲士五十万,战马五千匹,只是分散各地,给那倭奴各个击破。且倭奴生性暴虐,杀也杀不完。”虽说他又减了一半,我还是不信,想我大越人口万万之上,领有万里疆土,兵士也不过百万之众,它一个小小三千里山河的高济居然有五十万?真有这么多也不必求援了。想想当日倭奴使节也号称拥兵千万,可怜我华夏怎的尽教出这等吹牛无度的藩属? “倭奴现兵锋止于何处?”我想他若是连这也要吹牛,我就索性回朝算了。 “倭奴前些日子攻下了乌岭山口,兵锋正直指忠州。”孺萨回道。 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记错了,连忙翻看《高济志》中的地形图。高济是大陆凸牙,三面临海,剩下一面,半是临着北疆七国,半是和我大越以绿鸭江为界。其国地形奇特,中部偏北有两条大山呈倒八字隔开,只有两个山口,其一是乌岭山,另一条叫做春川山。北高济多为平原,无天堑可守,南高济多是丘陵,气候宜人。忠州便是出了乌岭山口的第一大城,过了忠州便是其国都汉平城。 我在路上还想,只要高济军把守住乌岭山口和春川山口,待我大越王师到了也方便退敌,不料这么快他们便将西南门户丢了。不过若是春川山口的守军能绕道敌后,还有机会前后夹攻。 “忠州守得住吗?”我有些迟疑,一时不知该如何部署。 “忠州有我高济子弟兵三十万,固若金汤。”孺萨手一挥,似乎很有信心。倭军一共十万,三十万守军守城该没有问题。我该沿西南下,截其后路。 “另一支华军走的是何路线?”我已经看着他们心烦,不得不再问一句。 “陈将军的吗?他们往东南走了。”那个莫客眼睛一亮,回答我。 我不解,陈裕为何要走东南?莫非他是去救忠州?不会吧,他也是深知兵法之人,避敌锋芒总是懂的。莫非这两人对我言有不实? 我挥手遣退两人,只留下翻译。“你叫何名?”我问他。“小的姓金单名一个‘鑫’字,嘿嘿,家里三代都是跑高济做买卖的。”他媚笑道。我着实不喜欢此人的铜臭味,怎奈这里熟知高济的只有此人。 “你可有心光宗耀祖?”我问他。他顿时下跪,道:“小的愿意,只是商贩出身,三代不能科举,不能科举又只得从商……还请大人抬举。” “莫多借口,有了本金便不能买地事农?算了,本官亦是市井出身,你只要忠心王事,封妻荫子亦非不能。”我皱眉道。 “是,大人说的是。”金鑫笑道。 “本官加你主薄帐下行走,也有从九品下,算是文吏了,从此脱了商籍,好自为之。” “小的明白,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金鑫喜形于色。 “你且将高济事实告知本官,高济守军到底几多,盐价多少,铁价多少?”我道。金鑫咧嘴道:“大人真是英明,盐铁乃是国计民生,切中要害。这高济守军依小的估算,不过二十万……”金鑫当即将估算之由细细说了,又报了盐铁价目,倒也不算我白给了个官。我听得满意,道:“日后军中,不必自称‘小的’,称‘卑职’便可。也收收那张笑脸,既然领着俸禄便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莫失了我华夏王臣的脸面。”金鑫连声应承,我命他收拾东西,准备行军。 “先生,不过见见这等人,连饭也不吃完吗?”戚肩有些埋怨地帮我热了饭。 “你当我是为了这等人?我是为了军情啊。”我端起饭,又立马放下,刚才想到一事,不宜拖延。“你去给我找史将军、石将军和刘将军来。”我对戚肩道。 戚肩跑了出去,不一会便带着三位将军来了。 “三位请坐。”我指了指座椅,“适才学生探问了些高济情形,还想与三位商议。” “明大夫尽管吩咐便可,若称‘学生’,我等可担当不起。”史君毅笑道。 我也笑了笑,道:“我军入了高济,学、我有种耳聋眼瞎的感觉。高济官员夸夸其谈,十停中信不得一停。若是如此,我军岂不是时时受制于敌?故我以为,当广布耳目,料敌之先。”史君毅接口道:“大夫觉得如何可广布耳目?” “我要置探马营。”我道,“现在斥候乃是各营轮值之时从各营抽出,如此多有弊端,最明显便是良莠不齐,且不能远行。我要抽各营耳聪目明,机智应变,不惧生死,识文善绘者,编做一营。遣之千里之外,每班专责一域,如同驿站般传递消息,则远者不必回营,一程程传回来便可。” 三人想了想,面露喜色,道:“大夫真是妙策,则高济号称三千里,尽在大夫把握之中。” 我也满意这个计划,道:“事不宜迟,史将军便着手统领此探马营,且要教会兵士绘制地图等事,统一报告格式,以免误解。”史君毅站起躬身道:“末将领命,只是探马营当如何编制?” 我算了算,道:“不必设曲,便二十五班吧,将军可按高济地形命其出探,由近而远,不急的。”高济从北到南不过三千里,最多五什只需负责方圆六十里,不足半日的路程。何况现在高济半壁江山已经落在倭奴手中,二十五班已经绰绰有余。 “末将明白。”史君毅领了令箭便出去了。 “石将军还请兼探马营副统领,带亲卫队指点其马上功夫,以及奔袭诀窍。”我又抽出一支令箭。 “末将领命。”石载也拿着令箭走了,帐中只有辎重营统领刘钦。 “刘统领,随军饷银还有多少?”我问。 “大军行军,银子倒带得不多,只有五千两。”刘钦道。 “我要黄金二千五百两,探马营兵士每人一两。”我道。 “一两!黄金!”刘钦嘴张得老大。 “一两黄金,给他们救命用。这些兵士必是我军精锐,若是折了人手军报,损失不在黄金之下,我只是担心一两黄金是否够用。” “但这……”刘钦似乎有些难办。 “我教你个乖,”我笑道,“你去找那个孺萨,呵呵,用五千两买他的黄金,不足的先赊帐,等日后再还。” “大夫,哪有此等好事?”刘钦苦着脸。 “你拿我的文书去,我许以重利,日后必定奉还,想来他是肯的。”我边说边动笔,在文书上印了虎符官印。 “五分利!”刘钦忍不住叫道,“大夫,如此我们不是亏死了?” “唉,刘统领,兵者诡道,岂能着眼于文字?”我笑道,“一者,倭奴打下了半壁江山,必定收获不小,我军灭了倭奴那些财物岂非我军所有?二者,即便我军还不出钱,我大越乃是上国,肯收他的朝贡已是恩惠,这些钱他问谁讨去?” “大夫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末将明日便入城换金。”刘钦总是明白了,告辞出帐。 我再次端起碗,也懒得让戚肩热了,却看到他在一旁偷笑,便问他笑什么。戚肩终于笑出声来,道:“我今日才看到先生也如泼皮无赖一般讹人钱财。”我脸一沉,道:“这岂是讹人钱财,你可知大军一日消耗多少?众将士的性命又岂是金银能换来的?我军替天行道,他们出些金银也是理所应当的,否则让倭奴来了,非但金银不保,连江山社稷都没了。” 戚肩见我说得认真,不敢笑了。我心里倒是颇为得意,更得意自己能在转瞬间找到如此光明磊落的说辞。 第十三章 汉平城 我在安市停了三日,整备好了粮草往北都平图去了。说是北都,我看不过就是稍大些的城池,有个瓮城也实在不易,城墙只有五丈来高,哪里称得上“都”?好歹补足了粮草,又等了几日,史君毅报说探马营整备终了,可堪大用,我心中一喜,下令派了出去。 一日,孙士谦入帐找我。 “大夫打算何时进军?”孙士谦问。 “仲进有何意见?”我反问。 “大夫,若是再不进军,陈裕便要得首功了。”孙士谦急道。 “同朝为官,共辅大越,他要得功便让他得去吧。我倒是希望他把倭奴杀得透了,我带出来的兵士好歹都能平安回家。”我说的是心里话,孙士谦见我执意不快进军,也就没再多说,退了出去。 只是,我终于不能再等了。探马营送回了第一封战报,史君毅递交到我手上。“史将军,这些圈圈点点的是什么?”我问。“大夫,末将怕军报被人截获,故设了暗语。这杠是万人,圈乃千人,点为大将,此信的含义乃是……忠州沦陷,汉平弃守,倭兵十万,十日内兵临汉平城。” 我手脚冰凉,忠州居然这么快就沦陷了,汉平又弃守……“史将军,陈将军部曲在何处?”我问。 “末将已命探马营寻找陈将军,却尚未发现其踪迹。”史君毅道。 若是我和陈裕合兵一处,敌军的十万倒也不是不能对付,只是现在陈裕又不知去了哪里。我心头闪过一丝不祥,莫非倭兵又增兵了?“史将军,我新任的金鑫乃是行商出身,在高济有些根基,现在归于将军帐下,组建细作曲,潜伏于南高济各城,定时传递敌军军情。”我道。 “末将明白,大夫,我军可是要即可拔营?”史君毅问我。 “今日放假,酉时归营,明日卯时拔营。” 史君毅领命而去。我看着放大了的高济郡县图,不由心头一阵猛火。 大军行了三日,前方探马报道若是再直行,两日后将与汉平城逃出来的王室相遇。我懒得和那些人应酬,下令转而东向,避过逃难的人群,从敌侧出击,怕只怕倭奴占了汉平,攻起来不便。 “带五日干粮,轻车快进。”我传令道,同时命刘钦的辎重营尽快赶上。 高济地广人稀,城小郡多,小小三千里便分了十九郡。我军快行之后往往一日可过两郡,说是自带干粮,却也不委屈,总是能随手补给。想来高济王已经下令各郡县,华军所需补给皆要努力提供,我倒也方便了不少。 三月十八,我军三营到了汉平城东十里,捷报频传:倭兵出了忠州便遭陈裕部伏击,晚了些日子。汉平虽说是弃守,尚有百姓五十余万没有撤走,是那高济王逃得太急,没有安排。我传令急行军,抢占汉平城。 不过等我到了汉平城下我便知道错了,此城号称“小京师”,居然没有水源!居民用水皆要到城外搬运。难怪要弃守,若是给人围了城,不是三日便破吗?高济王居然会立都于此,让我感叹良久。 “你是汉平城最大的官?”我进了城,问那个官名叫做郁折的。 “外臣朴舜臣,正是汉平城守。”那人行礼用汉语答道。我见他汉语流利,心中倒也尊敬了几分,道:“倭兵不日将至,我看这汉平城是守不住了。贵官是否有权征集战队?”朴舜臣道:“不知大夫要多少人?” “十三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悉数招来。”我并非信口雌黄,历朝皆是以十三岁为成丁之年,只有我朝太祖定了天下之后将成丁之龄推后两年。 “此违人和太甚,恕难从命。”他居然一口回绝! 我有些不悦,道:“我朝大军来救尔国,莫非尔国便不出一兵!” “出兵可以,如此出兵不可。”朴舜臣一步不退,盯着我道。“好,你能出兵几多?”我到底无权干预他国政事,放了软档。 “三万。”朴舜臣道。 “三万?你可知倭奴出兵多少?” “不是两万吗?”朴舜臣听出我言语中的不屑,惊讶道。 我冷笑一声,道:“两万之后还是二十万呢,贵官受命守城,莫非连这都不知道?” 朴舜臣听说罢,一交跌倒,坐在地上,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我虽然开口吓他,不过三万对十万与三万对二十万也并无太大区别。 “你胡说!”朴舜臣突然嚷道,“你只是想骗我征兵!” “何必骗你?想那倭兵不敢将我华军如何,若是我军不敌大可回朝,尔国自然归属倭奴之下,到那时,哼,或许倭奴会夸赞阁下保民之举。”我虽这么说,却也深知唇亡齿寒之理,高济不保,整日和那倭奴为邻,实在太过危险。 “送客!我三万雄兵必能守住汉平!”朴舜臣下了逐客令。 我实在气不过,一甩袖子让戚肩推我回营。 等史君毅等五位将军到了,我将今日受朴舜臣之辱的事说了,道:“诸位将军,我只想问诸位,是王命重,抑或百姓重?是我大越天子圣命重,抑或他国黔首性命重?” 若是师父在,师父定会告诉我说武为止戈,当以王命为重,辅佐明主方能安民,得真太平。若是姬远玄,或许他会说百姓重于王命,若是王命与百姓相触,当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是外族百姓呢?他们一般有父母妻儿……我实在无能,要我以三万之众抗击十万倭兵绝对难以办到,唯一想出的计略却又不能不牺牲汉平城。 只好看这些将军的了。 史君毅身为副将,第一个道:“圣上之命一样是为了安民,末将不知大夫为何有此一问。” 我道了汉平的情形,又道:“在下无能,实在想不出两全之策。若是朴舜臣能征集人丁,遣散老弱妇孺,也就不必如此了。” 郑欢上前道:“大夫,原来就为这点小事?末将有一两全之策!” 我眼睛一亮,郑欢为人机灵,难保有什么妙计,“快快道来。”我说。 “大夫,不若由我带兵入城,扣了那朴舜臣,以他之名号令汉平城,如此不是全都解决了吗?”郑欢笑道。 我苦笑:“若是我如此做了,不知日后会有多大的麻烦。他乃是高济的二品大员,我本是来救他们的,现在反而成了逼宫,这如何说的?” “大夫,”成敏抱拳道,“大夫若是不忍心看着汉平城百姓尽遭倭奴蹂躏,只有此法了。末将听史将军道,倭奴每下一城便要屠城,惨无人道,大夫就真的忍心吗?” 我头脑一阵疼痛,取出如意贴在脑门,下了决心,问孙士谦道:“仲进如何看法?” “大夫定不会为了虚名而丧无辜百姓的性命。”孙士谦看着我笑。 我只怕这不是虚名,实在是可以杀头的大罪,不过也未必是绝地,不妨搏上一搏。 我取出一支令箭,道:“正威营统领郑欢。” “末将在!” “着尔率兵擒朴舜臣至帐下,缴其官印文书等,不得有误。” “呃,大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郑欢大概是想晚上去。 我正色道:“夜间擒人,岂是光明正大之举?本官受命平倭,朴舜臣通敌谋叛,本官以军令杀之又何需回避众人耳目?速去速回,有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郑欢一甩斗篷,接过令箭而出。 众将看着我,像是第一日见我一般。我也猛然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暴戾了,避开众人的眼神,右手手持翠绿如意,敲击着左手掌心。 第十四章 陷阱 朴舜臣捧着官印文书跪在我面前,表示谢罪,且愿听我调遣。我知道他是怕了我的大军,心中犹豫是否杀他。此人胆怯懦弱,见风使舵,可说是小人,杀他固然绝了日后之患,怕就怕原本可以揭开的梁子成了死疙瘩。若是不杀他,日后告状告到京师去也诚然给我添麻烦。 “本官远来高济,本就是为了解救高济之苦,何以大人不肯信任?”我让他站起来,低声问他。“外臣一时糊涂,有扰尊驾,还请见谅。”他的声音发颤,没有站起来。 我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汉平城统御由本官负责,贵官可有异意?” “外臣不敢,一切听大人吩咐。” 我看到一旁的郑欢不停地冷笑,道:“召开军议,卫尉以上尽数赶来大营。飞马报后军龙门营阮睦,着其轻车快进,火速赶来汉平。” 郑欢躬身出帐。我又叫朴舜臣起身,他才战战兢兢地起来。 三十余人聚在大帐内,毫无声响。 我清了清喉咙大声道:“诸位官长以为这汉平城守得住吗?” 众人没有答复,我原本也不求他们答复,当下道:“本官以为,这汉平,正是倭奴的葬身之所!朴舜臣。”朴舜臣上前一步,道:“外臣听令。” “本官要你迅速召急民役,十三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要为国效力,连同高济军,于东、西、北三门瓮城挖坑。” “挖坑?”朴舜臣问了一句。 “对,贴着城墙留出一尺宽,挖一个一丈五尺深的方坑,所挖出的泥土石块,堆在城里,本官另有用处。你可听明白了?” 我想我没有让高济军去当马前卒他便该感激不尽了,这点劳役算得什么?朴舜臣连声应是。“再有,八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的男童,以及五十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老丈,命其于城外伐薪,不拘数目,多多益善。孕妇、不过三岁之孩童以及七十岁以上老者,疏散出城,其他妇女,集中于城内酒楼,造饭打水,供应劳役!” “外臣明白。”朴舜臣转身要走,被我叫住。“亲卫队统领石载,”我道,“率我亲卫,巡游全城,有趁火打劫者,杀!有隐匿不出者,杀!有抗拒不从者,杀!有惊惶逃乱者,杀!有消极怠工者,杀!” “末将领命!”石载接了令箭,见朴舜臣愣在那里,轻轻拍了一下。 “宣猛营统领成敏,树功营统领沐英杰,上前。”我让两人走到我的案几前,转过地形图册,道,“倭兵分东、西、南三路近逼汉平,总数在十万余,我军若是苦守汉平必定为敌所灭。故,本官想让两位将军,主动出击!” “但听大夫吩咐。”两人异口同声道。 “有道是伤其十指莫若断其一指,倭兵中路军人数在五万上下,突进最快,想是精锐……” “大夫放心,末将等必不辱命!” “慢着,我是要两位将军避开,怎能往人刀口上撞?”我有些不满,“东、西两路兵员数少,各两万五千余人,且长途行军,两位将军可见机行事,统合两营二万雄兵,一举歼灭其中一路。史君毅。”“末将在。”“调拨一班探马给他们,时刻掌握先机,切莫与强敌硬冲。” “末将等明白。” “还有,灭敌之后不必回救汉平,紧跟倭奴大军之后,保持一日路程,待其从汉平溃退之时,杀!”我的翠绿如意凭空一挥,就像挥动了一把战刀,落地的不知有多少人头。 “正威营统领郑欢。” “末将在。” “听闻将军道:阳关血战之时,正威营以万人挡高建成部十万人,三天四夜,死伤十之八九不曾退后一步,可是属实?” “丝毫不差。” “我命正威营于汉平伏击倭兵,恐怕死伤非小,将军可敢领命?” “我正威营愿与汉平共存亡!”郑欢,以及正威营下众卫尉,斩钉截铁道。 我心头一热,将令箭交给郑欢,道:“全军进城,大帐便立在汉平南门的箭楼。” 当夜,我临着女墙,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平原,天空中的星星都似乎和我在大越所见不同。玉如意静静地躺在我大腿上,它代表着的是一个鲜为人知却常常推动天下轮轨的门派。我为此自豪,也因本门就我和师父两人而有些落寞。 “来人!”我心中烦乱,“怎么工程停了!” 戚肩大概从未见我发这么大的火,忙叫了传令兵去查问。不一会,石载站在了我身后。“石将军,怎么停了?”我问。石载无奈道:“是朴舜臣说太晚了,让民役回去休息。末将正要请示大夫,如何处置。” “休息?再过三日倭奴就要来了,到时候大家倒真的可以休息了。把朴舜臣给我带来!”我怒道。 石载去了。 我在箭楼里见到了朴舜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懒懒道:“朴舜臣,本官不忍心看你高济人枉死才费力让尔等布置陷阱,你却屡屡与本官作对,是何道理?” “外臣不敢,只是天色已晚,大家干了一天……” 我拍案而起,喝道:“莫非就不能分成两班?倭奴三日后兵临汉平,若是无法完工,本官就拿你去挡他们的长刀!石将军!” “末将在!” “去,哪怕放火也把人给我叫起来!日夜开工,人可以轮班休息,铁镐却不能停,谁再妄言乱我号令,杀无赦!”我心血翻滚,从未有过的气闷。 没多久,汉平城又响起人声,颇多哀怨。 我平了平气,随手翻看起师父传下的法本宗谱。宗谱只是人名,没什么看头,自齐以降,本门绝大数是一脉单传,只有区区三五代例外,从宗谱上看,没多久也都断了法嗣。法本传说是当年天道修行的决谱,只有三五页,满是隐语暗号,难怪失传之后再难补上。我只是盯着那些符号,让头脑进入一片空明之中。 第二天天明,我看到挖出的土石已经不少,遂令闲着的人把土石延街垒成墙,若是挖出的土石不够,便将简易的房子拆掉,总是要有一道一丈高的坚墙。汉平城的高官显贵早就逃了,剩下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我也不去顾忌。照我的排法,能被疏散的人并不多,统共不过万余人,四十多万人一起动手,看似浩荡的工程也成了儿戏。 日沉日升,照探马营的回报,倭奴该于明日抵达汉平城下。我不知道自己决定留在城里是否太过冒险,不过城内工事尚未完全合我心意,我这一走恐怕会凉了民心。 我在城头吹了一天的风,虽然高济的三月春风没有暖意,却也没有让我头疼。看着底下劳碌的民夫,我第一次感觉到待敌的痛苦,师父当日讲过的围城惨事一股脑涌现在心头。想想当日珐楼城,徐梓合被我的假军鼓逼迫不得不半夜出击,现在我也尝到了这个味道。 我拿着如意,玩弄韦夫人替我求来的如意结,但愿它们真能让我万事如意。 一夜无眠,闭上眼睛就像看到了倭兵兵甲鲜明地站在城门口。看看窗口有了光亮,我叫醒戚肩,让他推我出去看看。还好,倭兵并没有来的迹象,城里的百姓多是面带疲累。石载看来也是通宵未睡,骑在马上从西走来。 “石将军!”我叫了一声。石载朝我挥挥手,夹了夹马肚。不一会,红着眼睛的石载站在我面前。 “石将军辛苦了。”我由衷道了声。石载疲累的脸上勉强笑了笑,道:“大夫,坑是挖好了,只是那墙不是很牢,若是敌人反复冲撞,恐怕会坍塌。”我也知道,匆匆而起的墙是顶不住训练有素的兵士的,不过聊胜于无。现在最好的消息是倭寇还没有来,最坏的消息是我的后军也没到。 “石将军去休息一下吧,今日恐怕还有场血战。”我说。 石载行了礼,退了下去。 我一直盯着城南,粒米未进,只等着敌人的出现。 “恭喜大夫!”史君毅从我身后叫道。我心中一喜,忙问:“是阮睦来了?”史君毅笑道:“阮睦明日可到。”见我脸色一黯,马上接着道:“昨日丑时,成敏沐英杰部与西路倭兵相交,辰时,于安太道口伏击成功,斩首二万余,我军共伤亡五千余。成、沐部从先生安排,转向跟踪敌军大队,为倭奴发现,调头攻击,成、沐部撤兵避敌锋芒。” “太好了,”我拍着如意,“如此一来,敌军进攻汉平之日又要拖延几日了。传令下去,三门的坑穴加深五尺,加固城内矮墙。” “末将得令。”史君毅兴冲冲走了。 史君毅的背影隐于夕阳的血光之下,我心中一松,又是一个待敌之日过去了。 第十五章 失败的空城计 元平元年的三月二十三发生了许多事情,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便是我体会到了作为一个掌握万千人生死的人所应有的心境。阮睦的龙门营还是晚了,一直到二十三日的巳时方到,不过我没有怪他,只是让他伏于城西南十里,在成、沐部之前再设一道伏击。 二十三日午时来的军报说倭奴第三批援兵二十万已于五日前在洛东江口登陆,攻占了昌元。我虽然心跳得快了,却努力不表现出来,只是命几个文吏草修奏折,让圣上决策。或许也正是倭奴援兵已到的消息,让那支攻略汉平的倭兵不得不放弃追赶成、沐部,调头朝汉平急进。 二十三日申时,我终于亲眼见到了那支势如破竹的倭兵。 倭兵没有将旗,他们的旗帜上绣着一朵红花,与铁与血的战阵可说格格不入。倭兵几乎都是步兵,只有前排的大将骑着马,阵列有些散乱,我若是那个将军,一定不会今日攻城。但我不是他们的将领,我劳民伤财做了这么多是为了杀死这些人。 城头上除了我握着如意,只有戚肩挺着我的大旗——越大夫明,听说倭奴文字中也有些汉字,他若是读过书,该认识的。我轮椅之下的城门大开,整座汉平城也几乎没有声音,倭兵一定也在疑惑。 “兀那倭奴,你可懂华夏言语?”我让戚肩朝他喊话。戚肩的声音有些抖,似乎在胆怯。其实刚才我也有些怕,不过我已经不怕了,反而洋溢着一种祥和平静的感觉。 “你们是唐人军?”那人的汉语虽然不准,还是能听懂的。果然如韦白所言,我朝有唐一代,倭奴大派遣唐使,学习华夏文化,故倭奴不同他族称呼,他们唤我们作唐人。 “大越平倭大将军,中散大夫明可名,来将通名。”戚肩的中气十足,比刚才也多了些气势。 “尼番国足轻大将浅井雄二,见过上国将军。”那人还算知礼,在马上向我行礼。华夏向来礼尚往来,我当即道:“本官看你也算知礼,速速退兵,告知尔王,若要执迷不悟,我大越雄师定然不会让尔等好过。” 那倭奴狂笑回我:“你们是些散兵不过,居然口气大。” 我早知倭奴狂妄,两句话便原形毕露,淡淡让戚肩传话:“让其休息一夜,明日辰时对战。” 那倭奴没有回话,手中的倭刀一番起落,似乎在传令。 果然,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大军缓缓蠕动起来,朝两边分散,想是要把城围起来。戚肩一手搭在我的轮椅上,轻声道:“这么多人……”我笑了笑,转头对戚肩道:“是呀,这么多,又要让我背上那么重的杀孽。” 太阳开始偏西,我估算着他是不是会夜里攻城。从城墙上看去,几匹马奔驰着传递消息,想是他的手下部将正告诉他四门皆是洞开,城内了无人气。 “不敢进来就早日滚回去吧!”戚肩自作主张喊了一句,我连忙瞪了他一眼,示意莫要多话。那将军听了,居然抽出战刀,映着夕阳,喊了一句倭语。尘土滚滚,大军攻城了。 他领着本队人马转眼就冲进了瓮城,朝里冲去,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是甬道里的老鼠,退无可退,进又不知终点在何处。等他迟疑地停下马,已经入城很深了。 翠绿如意一举,我轻声喝道:“杀。” 随着军旗的挥动,我的伏兵从两旁的楼里射出火箭,扔出火把。远处也传来倭兵的惨叫,想来是他们落入了瓮城的“大瓮”中,两丈深的坑跌下去不一定会死,但里面若是插满了削尖的竹木,那就必死无疑了。 甬道的地上我也命人铺了柴火,还有全城的硫磺等物,一经点火,那些倭兵就像是火炉里的烤鸭。更惨的是,倭兵居然有不少是穿着竹甲,烧得更热闹了。 那倭将已经乱了分寸,本想号令退兵,可惜大火之中后面的人看不见军令,还是在往前涌。攻城时伴着火势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他们必定以为只要迈过一步便是清风朗月。可惜他们错了,我筑了一条火龙,他们正自己往龙腹内钻。 “往前冲。”我听着下面的哀嚎,看着一个个火人跳出死亡之舞,忍不住轻声告诉那个倭将。那个倭将大概听到了风儿传的话,真的往前冲了。虽然还是有火,却总有逃脱的希望。后面的倭兵自然跟着主将冲锋,顿时疏散了一条通路,更多城外的倭兵冲了进来。 我虽然觉得残忍,不过若是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更多的人,这也是以暴易暴,替天行道。自从早上想破这层,我心中再没有当日在珐楼城里的那般包袱,现在也是心中坦然。 倭兵的确不枉久战之名,虽然里面惨如阿鼻地狱,却还是一个劲地往里冲。有退却的倭兵,居然被自己人斩杀。 天色渐渐暗了,战势于倭兵越发不利,他们的弓箭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射。我早就看不到那个倭将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战死。擒贼先擒王,我反复告诫那些新兵和高济平民,盯着骑马的打。 三处城门陆续燃起了冲天大火,有人朝坑中放了火。我早就料到,若是敌人疯狂之中妄想以尸体填满这个坑,汉平城也就等于陷落了,所以我让守军在坑中尸体将满之时放火,引燃坑中的柴木硫磺,我甚至还让守军备了烈酒,一旦引不燃,从城墙上倒下去也是一样。 城外的倭兵开始点燃火把,朝城头放箭,甚至驾起云梯。可惜天不利他,太阳落山了,月亮不知去了哪里,原本容易攻的城也成了铜打的堡垒。更何况,他们居然敢点火,我想起前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故事,忍不住笑了笑。 “先生。”火光下的戚肩满脸惊恐地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似乎笑得不合时宜,收敛容颜,道:“告诉阮睦,可以出兵了。” 几枚冲天暴竹从箭楼上串起,在空中散开,很好看。这是我过年时让人买下的,有了这个利器,也方便大军联络。 倭兵攻城的气势越来越弱,弱到几乎就是停了。 五万倭兵,我叹了口气。 突然,城北一栋三层酒楼烧了起来,是自己人的失误?还是倭兵突破了我的甬道?我面不改色看着,即便他们冲出火龙,还有士气满满的正威营等着他们,我不相信经过火辣烘烤的军队还有战力。 天完全黑了,大火引来大风,城北烧起来的房屋越来越多。敌人不再攻城,开始破墙。虽然墙是草草修建的,但有兵士保护之下也并不好破,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倭兵的军心就会崩溃。 城北的火更大了,已经与城门连了起来。我有些担心,淡淡对戚肩道:“过去看看战况如何。”戚肩依言跑了,没过多久,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道:“先生,听说城北的倭兵也进城了,史将军已经带了亲卫队赶去支援。”亲卫队都是石载飞骑营的官长,我朝武勋以人头记功,他们大都是杀人过百的辣手,我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大夫!城南有大军至!”有兵士跑来报我。 我急忙让戚肩推我过去看看,到了女墙,偶尔有两支冷箭飞过,远处天地相接处果然有黑压压的人马急速朝汉平而来,翻腾的黑色尘土卷得老高。若是倭奴的援军,我的探马营该提前告知,是阮睦?不过他怎么会跑到正南去的?照我所想,他该从西南斜插上来的。 糟糕!是东路的倭兵!我漏算了,本想各个击破,没料到他们居然跟得这么紧,只相差不足半日的行程。城下的五万倭兵可以忽略不计,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则使战局有了起伏。若是阮睦现在赶来,不知能否顶住一倍之敌。 黑线越压越近,城外的倭兵欢腾起来,萎靡的攻势又壮了起来。我转过车头,再去看城内的战况。城北的火渐渐向东蔓延,哀嚎声中也掺入了区别于倭奴的声音。甬道中的火小了下去,上天似乎故意为难我,大风居然带来了雨水,由小渐大。 “下雨了……”戚肩返身去给我拿伞。 我听着雨水落在油纸上,先是点点滴滴,没一会便密集起来。继而成了大雨,连伞都没用了。 我看过天象,本不该有此大雨,莫非是我杀人太多凶戾之气让上苍落泪?莫非是上苍也要助那倭奴犯上?莫非…… 第十六章 京关 天上地下的黑云给了我无尽的压力,或许是物极必反,我反而轻松了,叫过戚肩,吩咐了句。戚肩脸色一变,失声道:“先生!您是在讲笑吗?”我勉强笑道:“若是城外来的是我军,那你就当我讲笑好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我的话,城外想起了上万人的喊杀声,是我能听懂的喊杀声。我脸色忍不住一变,忙让戚肩推我过去。 来的是阮睦部,我就着火光已经能看到“阮”字大旗。太好了,刚才居然错把自己人当作了敌人,算算时辰倒也该是他来。倭奴都打着火把点了气死风灯,正好成了我军的靶子。刚才看他们点火,我就盘算着“借光”打场夜战,现在倒真合了我的心意。 人生大起大落之事,实在太多。师父说无常便是烦恼,要我守常,本来还自道修心功夫到家,现在才知道不足一讪。 “去传令,所有人高喊‘援军来了’。”我对戚肩道。 戚肩依言去了,我远远听到他第一个喊出“援军来了”。 不一会,整座汉平城沸腾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了援军已到的消息。喊杀声更隆,淹没了倭奴的惨叫。南门敞开的城门已经没有几个倭兵再进来了,汉平城南北大街成了倭兵的陈尸地。 雨停了,杀戮却没有停。 东西两门的倭兵早就分成两队,一往北门攻伐,一往南门抵抗阮部大军,杯水车薪,阮睦杀得兴起,我已经能看清几个将军的容貌了。 “阮将军,一半入城,一半兵分两路杀向北门,截其后路!”我让戚肩替我喊道。城下的阮睦脸色铁黑,略一拱手,战刀一举,传下令去。 城里的“郑”字将旗已经竖在了街上,正威营的威势我也是领教过的。 传令兵跑来,报道:“大夫,倭兵开始攻宫城了。” 汉平算是都城,与我大越京师不同,高济王的宫城是建在汉平正中的,也开四个门。 “宫城是哪位将军在守?命他弃城。”若是死守宫城,恐怕会断了倭奴最后一丝生机,困兽犹斗之下徒然增加我方伤亡。还好倭兵攻的是宫城,若是他们往东、西两门突围,我也只有下令放行。 不一会,传令兵又来了,报道:“大夫,高济守将金洪秀不肯弃城,说是高济王统所在,宁死不让倭奴玷污圣地。” 我心中冷笑:“高济王逃得那么快,心中还有王统吗?”对那传令兵道:“命郑欢、史君毅撤后三百步,让南北两路倭奴去攻宫城。” 一盏茶的功夫,“郑”字旗果然退了,我顿时有种如臂使指的快感。师父说,行军之道,最难的并非打仗,而是练兵,要让手下兵将如臂使指实非易事。天幸让我帐下的将军练兵有素,且能不折不扣从我号令,刚才它的那场不速之雨我也就不计较了。 宫城果然保不住,较之与我精锐大战,攻下宫城简直成了倭奴的一道甜点。 我又传令,赶倭兵入城。 五万倭兵,全军覆灭之时不远了。 “推我去宫城。”我对戚肩道。戚肩马上传话下去,让城墙上的兵士将堵住台阶的土石清理干净。 等我到了下面,四扇城门已经紧闭,外面的敌人早就被肃清了。 宫城城头上站着的不是浅井雄二,而是另一个不会汉语的倭奴将军。好在高济人中有会倭语的,两人对话要两个翻译。那倭将含着舌头说了一大通,先由高济人翻成高济语,再由金鑫转成华音。 “大夫,那倭将是说他们已经占了宫城,上了金殿,高济王的龙椅也让他们得了,所以高济算是灭国了。依着战场惯例,国灭之后便不该再反抗,他要我军退出高济。若是再打,就成了我大越向他尼番宣战,两国下了战书再来过。” 我不由好气又好笑,对金鑫道:“你告诉他,一个尼番蛮邦有何资格让我大越下战书?我大越皇帝要打便打,不必宣战,凭白往自己脸上贴金。再有,国灭不抗算是哪家规矩?我华夏讲的是‘汉虽三户,亡隋必汉’!告诉他,要么出城投降,要么死在里面。” 金鑫译了过去,那倭将下了城头,大概是和里面的人商量。 再过了一会,换了个倭将上来,显然受了重伤,在火光之下脸色也显得苍白。“越大人,”他口吐汉语,“再见了。” “你告诉他我的名号,果然是蛮邦。”我对金鑫道。 金鑫放开喉咙,喊道:“这位是我大越明大夫,并不姓越。你想‘再见’,只怕我十万王师不想再见你!” 听了金鑫一席话,那倭将总算有了些红潮。 “明大夫,外臣浅井有礼了。”他躬身行礼,“越尼两国素来和睦,何必为了小小高济坏了交情?我后续大军正朝汉平赶来,不是你们能挡得住的。” “哈哈哈,”我佯装狂笑,“你的西路军被我小小先头部队杀得精光,只有一支东路军,还不知在哪里做梦,居然说这种话诓我?我大越乃是礼仪之邦,戒杀崇礼,若是尔等弃械投降,我可放尔等一条生路。” “我尼番武士,生是天皇的人,死是天皇的鬼,不会投降的!” 我听到“天皇”两字,心中怒火油然而生,冷声道:“死不悔改!传令,放火箭!” “大人,不可!”朴舜臣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灰头土脸,居然跪在我脚下,“大人!宫城内祭着我王宗嗣,不能毁啊!”接着,他又用高济语喊了什么,周围的高济人都跪了下来,用我不明白的语言求情。 “这么小个宫城,还放得下宗庙?”我不屑道,话虽这么说,烧是不能烧了。 “你们还有将军在我手上!”浅井命人推上一个高济守将,看他一脸刚正,极有可能便是刚才不肯弃城的金洪秀。 “本官乃是大越钦使,岂会和你交易?放了高济人,弃械投降,本官饶尔等不死!”我也不想把话说绝,免得他们困兽犹斗,即便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临了被咬一口可就亏了。 浅井没有答复,我看了看天,启明星正亮,道:“天明之前,你来选,死,或是生。天明之后我来选,杀,或是杀绝!” 我让戚肩推我后撤,免得对方谈判不成便放冷箭。疲累了几天,我终于有种轻松的感觉,倭奴不过尔尔。 我稍稍打了个盹,天已经大亮。 “大夫,他们派了使节求见。”史君毅浑身上下就像个血人,吓了我一跳。 我冲他笑笑,道:“想来是要投降了,传那人进来。” 史君毅出去说了几句,按刀站我身侧,宛若杀神。 一个身穿唐式古衣的文士进来,下跪向我行礼。 “不知懂不懂汉语。”我对史君毅道。史君毅笑了笑,道:“倭奴中懂汉语之人较之高济人更多,此人有我华夏血统,汉语说得不差。” 我斜眼看了看他,只见他戴着高冠,整张脸都埋在地上。我对华夷通婚本就觉得怪异,听说还有人和倭奴通婚,更觉得奇怪,问他:“你父母哪个是华人?” “回大越国明大夫,卑职母亲是唐人。”他的口音有些怪,说得倒比那个浅井强不少。 我心中更奇,华夏女子若非贫贱到了极点也不会下嫁倭奴,说得难听些,即便是在青楼卖身也比远嫁蛮邦强吧。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也深究不了,当下问道:“天已亮了,尔等是战是降?” “我等不敢抵抗王师,只求大夫给我们留些脸面,上国有言:士可杀,不可辱。” “你要我如何给你脸面?有华族之血,却甘心为奴,圣人言: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你要我如何给你脸面!” “求大夫慈悲开恩!” “你倭奴军杀人时可曾慈悲开恩?”我反问一句,见他也说不出话来,叹声道,“算了,本官也不想再见血流成河,就许你们赎身吧。” 那使节一惊,抬头问我:“赎身?” “嗯,我大越华夏礼仪之邦,准你用俘虏换人,一个高济兵换两个倭奴兵,一个高济将军换两个倭奴将军。若是俘虏不多,用高济王宫里的财宝来赎也可以。” “那宫女呢?” 我愣了一下,道:“也可以,不过若是让我知道尔等污辱了她们,定斩不赦!” 那倭使跪着倒退了出去。 我朝史君毅笑笑,道:“让成、沐咬住倭兵东路之兵的军令可传下去了?”史君毅也笑了笑,道:“今早天还没亮就传了,不过探马回报,西路军今日傍晚可到汉平城下。” “我军伤亡多少?” “各营尚在汇总,过些时候便能报上来了。”史君毅笑得更浓了,“大夫真要让倭奴用高济的金银赎命?恐怕高济人小气,不肯的。” “若是高济人说了算,还要我等所为何事?”我自知脸上的笑意凝固,道:“别让高济人闲着,收罗城中战死者的尸体,好生埋葬殉国兵士,最好能录下名字。另外,我要筑京观!”史君毅的笑容也凝固了,木然重复了句:“京观?” 第十七章 余孽 华夏战国之时有一惯例,两军对战,胜者将败者一方的阵亡兵士尸体堆积在大路两侧,覆土夯实,做成一个个金字形的土堆,号称“京观”或是“武军”,用以夸耀武功。其后各朝亦有将军为之,只是越来越少。 我太祖皇帝在《行军七要诏》中明令大越将帅“不筑京观”,且还是位列“不得屠城”、“不虐降兵”之后的第三要,所以怪不得史君毅会有疑虑。 “对,京观。”我强调了一遍,“让高济人将那些倭兵堆在汉平城外的官道上,想来他们不会拒绝。不过,我的京观有些不同,不要覆土,我要让那些尸体曝露荒野,一百人堆成一个,以儆效尤。只是我大越阵亡兵士,一定要好生下葬,客死异乡已是人生一大悲事,不可再令其遗体受辱。” “大夫,违抗先皇圣旨可是大不敬之罪啊,且筑京观恐怕会有违天和。”史君毅劝我道。 我的如意拍了拍手心,道:“我不只是夸耀武功,更有深意,将军只管去做。” 史君毅见我坚决,也不多说,出去传令了。 等我到了外面,倭奴兵倒挂了军旗,开始投降,先头是每两人都押着一个高济兵,到后面就成了抱着大捧的金银珠宝。我看得眼皮直跳,叫过郑欢,吩咐了两句,饶是他铁打的汉子,还是脸上变容,道:“大夫一日两次违背先皇圣旨,这……” “郑将军,若是他们能带一个宫女出来赎身,我便收回此令!”我强压怒火,“今早那个降使还问能否以宫女赎命,我回他可以,只是不能糟蹋了她们,否则我一个都不放过。你看现在,没有一个女子!恐怕他们也找不出一个没被糟蹋的女子了。这等禽兽,我若白白放走岂不是有违天道?” 郑欢没有言语,还没等他应命,已有高济人哭着喊了什么,人生顿时鼎沸。我怕激起民变,忙令兵士驱散人群。 “怎么回事?”我招来朴舜臣。朴舜臣满脸悲愤之色,道:“这些畜生!宫内五百多宫女,都被奸杀了。”我看了郑欢一眼,郑欢没有回话,微微躬身,出城安排去了。 远处的石载也赶了过来,询问出了什么事。我将五百宫女被奸杀一事告诉了石载,石载脸色一变,单膝跪下,道:“末将失职,还请大夫处罚!”我连忙伸手扶起石载,劝道:“是这群禽兽干的好事,与将军无尤。” “末将当日本想将这些宫女一并驱做民役,只是高济大臣哭诉:她们都是伺候高济王的,不能去伺候民夫,末将便自作主张没有强逼……末将坏了大夫军令,还请大夫惩处!”石载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我自然不会因为五百异族女子去责我军大将,而且相信石载当时也是担心激起民变,当下朗声道:“石载坏本官军令,论罪当诛,只是目下乃是用人之际,姑且令尔戴罪立功,本次汉平守略,石将军功过相抵,就当石将军没有参与罢了。” “谢大夫!”石载站了起来,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心思,道:“亲卫队血战有功,我会让主薄记全队上功一次。”石载这才欣然退下。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到羡慕前人是最愚蠢的,我帐下的史君毅、郑欢、石载……哪个不是名将之器?随着在战火中一日日地锤炼,他们总能名留青史。 为防俘虏哗变,我命他们分批出城,每批百人。这次倭奴五万大军,汉平之后只有这数千败军了。 “报大夫,此番汉平大战,杀敌四万五千,俘虏两千。我军亲卫队伤十九人,殉国十七人,其中卫尉三人,兵尉十四人。正威营伤亡两千四百人,其中殉国卫尉两人,兵尉三十六人,龙门营伤亡一千三百人,其中殉国卫尉四人,兵尉十四人。”史君毅报道。 我点了点头,道:“一定要好生安葬,能录下名字的,便是小卒也要录下名字。高济人死伤多少?” “据朴舜臣所言,高济兵民死伤过万。”史君毅言语中有些吞吐,我知道其中或有隐情,问道:“莫非不是?”史君毅点了点头,道:“末将命人筑京观,发现壮年男子多数战死,估算死者恐怕在五万之众。”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怎会如此?” “高济人蛮勇好斗,末将在北门也见了,攻杀敌人毫无章法,却不畏死,城北原是高济人的防区,陷落之后自然死的就多了。” 我心中黯然,武功有七:“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此番汉平一战未能禁暴失了首功,戢兵更无从谈起,高济宗庙陷落不算保大,尚有倭兵源源而来毫无定功,现在高济又死兵民五万众,谈何安民?和众?但愿别得罪了小人便谢天谢地了。唯一的收获只有丰财了…… 我让几位将军清洗休息,汉平虽是雌城,两万余倭兵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下。 “大夫,有人求见,说是大夫派出的密探。”门口兵士报道。 我心中一奇,不知是哪路人马,若是探马营的人,该先通报史君毅才对。“让他进来。”我吩咐道。 进来的居然是早上那个倭奴使节。我心中不悦,道:“我何时派了你这等人做奸细?” “大夫,小人求大夫允许,回归母国,小的当效犬马之劳。”那人跪在地上,战兢道。 “这等小人,留着也没有用处,先生,杀了罢。”戚肩也正气恼倭奴的残虐,在一旁言道,两旁的兵士也都向他透去鄙夷的目光。 我本来极看不起这等没品的人,静心想来却又觉得日后和倭奴打仗,总有用得到他的地方,道:“念你有华族血亲,饶你不死,你叫什么?” “小的叫薛三郎。”他报的大概是母亲的娘家姓氏。 “小山,给他录个名,领伍长俸,三年内不予嘉奖。”小山是陈中远的字,这位主薄平日说话不多,只是出征之前的筵席上他倒是说了不少。 “卑职领命。”陈中远瞪了他一眼,悠悠回道。 “还有,‘薛’乃是唐朝开国大将军薛元的姓氏,你白的辱没了他,我看还是改姓‘谢’罢。”我有些不耐烦,给他找了个谐音字。 他居然恬不知耻地谢我,让我寒毛倒竖。 “明大夫,汉朝大将军谢桓道也是这个‘谢’字,依下官看,莫若给他个‘犬’字为姓罢。”孙士谦在一旁道。我头也懒得抬起,道:“仲进说的有理,日后你就叫犬三,下去罢。” 他跪着倒退,屋里的空气都似乎好了许多。 过了许久,我问了声:“什么时辰了?”有人答我申时已过。探马营的军报说今日傍晚倭兵将至,不知为何还没有到。与其待敌,还不如趁着新胜,士气正旺,主动出击。我让人找来郑欢。 没多久,郑欢到了。 “俘虏一事郑将军可处理完了?”我问。 “回大夫,一共两千一百二十三人,都处置了。”郑欢顿了顿,“只是有不少受了重伤,再砍去右臂之后就死了。” “无妨,诛而不教方谓之虐,我等已经是有教无类,算不得虐降。”我喝了口茶,道,“还有一事要麻烦郑将军。” “大夫请说。” “我想让郑将军率兵去城外候候倭奴的东路军,待其立营不稳之时……”我的绿如意当空扫了一下,郑欢面露笑色,显然是会意了。 “我会让阮将军接应贵部,不必贪功贪大。”我说,“我只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郑欢行礼而去。 当日,郑欢于城外东南十里遭遇了敌军先锋,算不得血战,我方伤亡不过百人,倭奴退兵六十里扎营。我后悔自己没有跟去,也懊恼无法通知成、沐这两支附在敌军身后的奇兵,否则明年的今日便是这十万倭兵共同的祭日。 第十八章 死村 元平元年三月二十五,高济人日夜苦干,终于将城内的尸体收拾妥当。我命郑欢的大军在倭兵前安营,又令成、沐看紧那群倭兵。前狼后虎,只要是有些头脑的人便不会轻举妄动。 我也到处看了两天,选了块风水不错的地方让人安葬殉国兵士,亲笔提了墓碑,只是没有时间将阵亡者的名号刻上去。 即将进入四月的高济开始刮起暖风,也接连下了两场小雨。时常有高济人去拿倭奴的尸体出气,弄散了不少。 我问了当日阮睦为何会从正南赶来,这个高大的北方汉子憨笑一声,道:“末将本来以为倭奴已经被击溃了,怕他们逃得快,便往东平走,后来见汉平火光冲天,想来是他们还没撤,这才从正南赶来了。”我也笑了,当时谁都以为倭兵一触即溃,平心而论,他们也算是支虎狼之师。 元平元年三月二十六,我让朴舜臣负责疏散汉平城剩下的平民,并且告知其王师要主动出击倭寇,恐怕只有弃城。朴舜臣废话说了一堆,当然不能让我改变主意。我奉的是大越皇帝的圣旨,只要消灭了这些倭奴便可回师,一个毫无价值的汉平哪里值得我舍命去守? 三月二十九,城外的倭奴朝东突围,我本就让郑欢留下东、西两条生路,他们自然逃得顺利。不过我想到自己布下的阴狠后招,自己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同一日,辎重营统领刘钦报我一应辎重都已妥当,备足了大军半月所需的粮草。不过半个时辰,朴舜臣向我哭诉我的人马将汉平官仓抢掠一空。我当然不会把粮食交出去,若是那样,我的大军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吃什么? 为了避免朴舜臣的喋喋不休,我让余部出城与城外的郑阮成沐四部会师,清点之后明日出发,光复忠州。当夜,我就睡在军帐里,戚肩为了让我舒服些,特意给我垫了很厚一层稻草,只是睡过两天高济贵族的软床之后,这些稻草几乎让我彻夜难眠,终于明白了俗话说的:“终生贫贱易,一日落魄难。” 等我醒来时,大军将动,晨风扯动大旗,发出一阵怪叫。我盯着“越大夫明”四字良久,想起自己在珐楼城短暂的从医志向,叹了口气。当时,我看到更不类我华夏人的夷人尚且心中震荡,现在自己杀人无数,却越来越觉得心安理得。姬远玄说师父冷血无情,是否就是因为统兵打仗的关系?那同为兵家的姬远玄又如何多情? 大帅曾经说:军师是挑嘴的食客,吃前指手画脚,吃时挑三拣四,吃完了还放些“君子远庖厨”之类的仁义狗屁,所以,他在我之前从未置过幕僚。统兵将领则是手拿菜刀的厨子,他要看着屠夫杀了猪羊,亲手挑了肉,料理烹制,端菜上台之后却不能多说一句,只能等出钱的买家讲话…… “我是食客还是厨子?”我见史君毅掀帐进来,居然不可自已地问了一句。 史君毅一脸茫然,我自嘲一笑,问道:“史将军有事吗?”史君毅剑眉一挑,问我道:“大夫,我军走后,倭奴若是占了汉平,该当如何?”我抚着翠绿如意上的文字,道:“我正是要倭奴占了汉平。史将军请看。” 我摊开桌上的地图,以翠绿如意为杖,指着图道:“汉平乃是高济都城,官道可说是四通八达。从西北、东北可直上平图城,是以汉平乃是倭奴必战之地。”史君毅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那为何我军还要将汉平让给倭奴?” 我拍拍案上的军报,道:“史将军也看了,倭奴已增兵两次,眼下我放走的那支姑且不算,第二批援军十万,第三批二十万,如此三十万大军可是我军敌得住的?我弃了汉平,正是将那支二万余人的倭奴定住。他们士气低落不足北犯,又舍不得汉平,必定乖乖等着援兵。而我趁此机会与陈裕将军会师,集全军之力,先封了后续倭兵北上救援之路,等待天朝援军。” 史君毅笑道:“明大夫真是神机妙算,原来筑那京观也是为了打击倭奴士气,小将只道是宣扬武功,真是佩服!”我听史君毅赞我“神机妙算”,手抖了一抖,心下黯然,不再提京观之事。即便倭奴忤逆在先,我用如此阴毒的法子也总是有伤天和。 “不知我朝援兵要多久才能到?”我问史君毅。史君毅苦笑,回道:“这还得看朝中大臣们的意思,只是此番捷报大夫以为该如何写?”我昨天刚问了孙士谦,依他的话,当报斩敌首十万,大获全胜。当下把这和史君毅说了,史君毅皱眉想了想,道:“虽有谎报之情,可等捷报送到京师,那两万倭兵恐怕也已被我们歼灭了,算不得欺君。” 我点了点头,决定让孙士谦去办,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一定能写得滴水不漏。 大军行了多日,探马尚未报说汉平落入倭奴手中。放一头饿狼在身后可说是胆战心惊,我往后派出的探马倒比前锋探路的更多。 “大夫,探马回报,前方有一处古怪村落,还请大夫示下。”一日,石载入帐报道。我不明所以,问道:“村落便是村落,能有何古怪?”石载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我有些急了,道:“离此处远吗?我自己去看。” “大夫还是别去看了,那情形,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抗不住。”石载一直是个铁汉,居然说出这等话,我心中疑云更盛,道:“既然如此,我更要开开眼界。”石载拦住戚肩,对我道:“大夫明鉴,末将劝大夫还是算了,我军绕远些走吧。” 他这么一说,我更是要去看看了。 石载叫了人抬我上了马车,一路奔驰,丝毫不体谅我在里面颠得七荤八素,就像是我去晚一步那村子便要跑了一般。 “大夫,到了。”石载拉开帷帘,帮我上了轮椅,亲自推我。 我明白了石载为何说这村子古怪,为何说便是将军也受不了……一条两马并骑的通路,两侧横七竖八倒着村民的尸身。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不是少了胳膊便是被人砍了大腿。其中大多又都是女尸,浑身上下不着寸缕,有的被人剜去了乳房,胸口成了暗红色的两个大洞,围着一群苍蝇。女尸下体更是血肉模糊,显然惨遭蹂躏。 更让人齿冷的是,从满头白发的老妪到梳着冲天辫的小女童,无一逃出魔爪。村落中心乃是一片空地,想是平日晒谷所用,现在竖着几排木桩,男人们被绑在上面,或是没有了头颅,或是被人挖心剖腹,脏腑散落一地…… 我看到一具女尸,被人剖开了肚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已成人形的胎儿,想是孕妇……闭上眼睛,胸中一口浊气翻腾不已,空气中的尸臭让更是让我隐隐欲呕。爬满白白蛆虫的尸体一具具像是活了一般在我眼前游荡。 “哇……”我终于吐了出来,幸好今日事务不少,没有吃什么东西,现在只是一个劲地吐酸水。“走。”我勉强吐出一个字,差点把胃也吐了出来。翠绿如意镇在额头,总算是好了些。 戚肩早就没有跟来,在外面呕吐。石载推我快步回了车,一句话也没说。我被马车的颠簸震得清醒了些,用袖子拭去嘴角的胆汁,差点虚脱昏死过去。 我大概是被人抱上床的,迷糊间只听到史君毅埋怨石载,怪他带我去看此等人间惨象。石载分辩了几句,大意是说我有“妇人之仁”,让我看看倭奴的兽行,日后杀他们便无顾虑云云…… 第十九章 军心 我高烧数日,定是受惊伤了神元。安神的药物大多昂贵异常,行军打仗哪有人会带?万幸刘钦打扫了高济王宫,从中取了几支上好高济山参和少许价值连城的海东珠,否则我真是要一病不起,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我虽然高热不退,却还记得让兵士烧了那个村子,免得留下更大的祸害。不过村子的惨状已经深深印在我脑中,或许此生也难以磨灭。 我没有说石载的不是,他却觉得有些对不住我,一时间使得彼此生分不少。其实我知道自己绝非当日那个有“妇人之仁”的布明了,但是我没有解释,我怀念仁,哪怕是“妇人之仁”。兵道,体上天好杀之德而生,以暴易暴,由杀生生,行的是大仁,却要以大暴入手。是以悲天悯人与残虐无情也只有一线之隔。 高济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蛮荒。城小民寡,所以也保持了华夏强汉盛唐时的风俗礼仪,即便在今日的华夏也很难感觉到如此的淳朴。而且虽然地域不广,却也算得上物产丰富,草药种类不少,我让随军医士采了不少,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一路走来,倭奴的残暴让我发指,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死村似乎只是一般而已,更残虐的情形也不少见。大些的城镇尚好,只是被劫掠一番,杀几百人便罢了。一些小城乡村,往往被屠杀得鸡犬不留,倭奴所过之处,只有尸体,以及尸体上的蛆虫。 “大夫,探马回报,倭奴已于前日侵入汉平城,约二万五千人,便是上次那支逃兵。”史君毅报我。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阴沉着脸。史君毅顿了顿,又道:“倭兵五万人已于昨日入驻忠州,现在在忠州府城的倭兵已经有近六万众。” 我翻开地图,算计着到忠州的路程,以及忠州到乌岭山口的路线,终于放弃了以我四万余众赶走倭奴的想法。“找到陈裕将军的大军了吗?”我问史君毅。史君毅摇了摇头,道:“近来没有陈将军的消息,末将恐怕陈将军已经出了我探马营的巡探界限。”“那岂不是去了东面?”我吃了一惊,想不通为何陈裕要东行,如此一来,我即便有心呼应也办不到了。 一时间,我手中的四万余众进退两难,攻不能攻,守不足守。 若是我要选个城镇以为大军根据之地,该选在哪里?我不停的在地图上扫视,终于落在了春川山口的春川城,那里的地势有如阳关,只是春川山不似天阴山那般险峻。是了,陈裕也必是去了那里,只是他若是如此就去了,那后路被截岂非腹背受敌?我暗自庆幸一时福临心至,否则五万友军难保平安。 “东行,去保陈将军后路。”我的如意在地图上划过,斩钉截铁道。史君毅仔细看了地形图,道了声“得令!” 长途行军颇有些无聊,我在大车里坐得腻了便让戚肩推我在外面走。高济的四月天有如京师,只是官道也太过狭窄扭曲,我有好几次不得不让大军从荒野中直行,那样还稍稍快些。 四月十五,月圆如镜,我在纸上练字,随手写些兵家之言,孙士谦冲了进来,神色慌忙。“大夫,你听!”孙士谦不待我问,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放下笔,凝神静听,荒野中似乎飘荡着一支歌谣,词句听不真切,却飘着浓浓的乡愁。我甚至也想起了京师狭长的胡同,想起了对门的韦白。 “很好听啊。”一曲唱罢,我又拿起笔。 孙士谦一脸焦急,道:“大夫,这是兵变之兆啊!”我的笔一顿,纸上多了一个大大的墨团:“不过是兵士思乡,不足以酿成兵变吧。”我有些不信。 “大夫,兵士未必知道我等在异国他乡为异族效命的道理,如此下去,必定会怠慢军心。”孙士谦道。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正了正衣冠,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戚肩依言推了我往外去了。 黑夜的莽原只有我这一片亮着灯火,似乎只要出这营地便会被浓墨染过的天压垮。 离京已经三月了,大战之后的兵士更想归家,想通报家中老小自己的平安,此乃人之常情。围着篝火坐了一堆唱歌的兵士见我来了,停了下来,起身行礼。我双手压下,道:“大家不必多礼,我只是听这歌儿唱得好,来凑凑热闹,莫拘束了。” 话我是说了,真要那些兵士不拘束却也难办,一时间大家僵在那里。我本不喜欢多话,却也不得不找些话题,便从思乡开头:“大伙出来三月了,想家里了吧。”当下有些人点头称是,也有些人壮着气说要为国为君,不敢想家。 “想家乃是人之常情,若是连小家都不顾不保,如何保国为君?”我话出了口方才知道错了,望了一眼孙士谦,只见他微笑不语,似乎没有听见。我暗自思量,这等口气倒似姬远玄说的一般,有时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只一面之缘的姬远玄给我的影响几乎能与教导我十年的师父相衡。 兵士们也大为惊讶,想来从未听过将军如此说话,一个个盯着我,不敢答话。我只好又从高济的地形天气谈起,让他们各自聊些家乡的物产,总算有了些气氛。 随便说笑半天,有军官过来催他们换班,我见时辰也不早了,回了自己营帐,对孙士谦道:“兵士思乡之情本无大过,不过若沉溺其中恐怕有灭顶之虞。依我看,还是要找些事给他们做,免得无聊了便想家。” 孙士谦笑道:“这行军路上,又有何事能做?莫非大夫有了主意。”我提起纸,上面写满了孙宜子的言论,指着道:“还要有劳诸位文士,每日晚饭之后开帐讲学,也不拘题目人数,只要有人肯学,便教他们识识自己的名字也好。” “若是没人肯学呢?”孙士谦一愣。 “依我看,想学的总比不想学的多,莫若这样,我要兵尉一级官长都需识字,每日三五字不限,哪怕一两字也可,如此一来,学风当盛于军营。”我道,“兵士识字知理了,军心便可稳了,怕就怕茫然不知,浑浑噩噩,跟在人家后面起哄。”孙士谦又道:“若是兵士都成了君子,那大夫要何人去打杀呢?” “仲进迂腐了,”我笑道,“莫非识字就要学做谦谦君子?也可讲些行军打仗之事,你们讲不来,可以要将军来讲。除此之外,我以为,辎重营里的木匠,铁匠,那些医士,都可以让他们开课讲学,不必拘泥,多有一技傍身也是好的。” “大夫说的也是,艺多不压身,卑职这就和几个将军说去。”孙士谦转身要走,我又叫住关照道:“学归学,不可怠慢了次日的路程。”孙士谦颌首而出。 翌日拔营之时,全军都知道了我的军令,就连口令也让我改成了“夫子”。 第二十章 接敌 时近五月,我终于拿到了皇上的圣旨,还有一封家书。圣旨中所言毫无新意,不外就是勉力我前线将士奋勇杀敌,为君报国云云。几个统领待我宣了圣旨,茫然不知所谓,只有沐英杰低声问了句:“圣上可知倭奴增兵一事?” 我当然无从告知,也只能学着圣旨的口气敷衍几句。等遣散了众将,我启开家书,看字迹龙飞凤舞便知是韦白的手笔。 “臣韦白代皇帝陛下书:……”我看到这个抬头吃了一惊,居然不是韦白写的,而是圣上的密旨。 “……听闻明卿汉平一役杀敌五万,朕实慰之。然大越水师尽灭于倭奴之手,此朕平生之大耻!援兵云云当可静待,只是当下朝局不稳,朕实无可信将领,万难抉择。……兵家亦言: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朕望明卿为善败将军,明卿好自为之……”其后尚有功成之日定有列土封爵之类的话。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发现自己的叹气已经成了习惯,又想起当年虎嫂总是说我叹气不好,弄得少年老成。不过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叹气也是不得已而为。我大越水师居然会败给小小倭奴,的确是圣上的大耻。我已经有了经验,“君辱臣死”这句话绝非说着玩的,此番不知哪位同僚又要去“死君”了。 等圣上找到了合适的将领,我还活着吗? 高济的野花和我在京师所见的完全一样,一点点的星黄遍布草原之上。我无暇去观赏,因为刚才探马回报,一支倭奴大军已经离我们只有五十里了。五十里只是一日的行程,若是我们以逸待劳,明日可以大破敌军,当然也可能留下一个守株待兔的笑话。所以,我要探马加紧监视,同时要四营备战。 敌人的斥候不可能找到我的本阵,这点自信是因为我从距大营十里就开始布置暗哨。成敏觉得这是浪费兵力,甚至他觉得探马营也不是必要的。不过我不同意,撇开兵家不说,就说下棋,你知道了对手下一步怎么走,自然赢的机会就大。牌九骰子更是不必说,多少赌徒不曾渴望过拥有一双能看透牌背骰盅的眼睛? 知人而不为人知。 子时初过,倭奴的大营已经被我方探马发现。我在卯时下令大军前行,刘钦领辎重营固守。若是倭奴今日不偷懒,我们将在野狼滩对阵。若是倭奴偷懒,我军则能立足野狼滩,阻断倭奴北上之路。 我看重野狼滩是因为它的地势,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济人把一个山谷叫“滩”,或许曾经也有过水吧,不过现在只是一条山谷,很浅的山谷。 伏兵和弓箭手得早走一步,所以成敏他们是急行军,充当先锋。 等我到达预定战场时,我发现我错了。 一个身穿红甲的倭将领兵驻在野狼滩,好整以暇,似乎等我很久了。成敏的先锋只好列阵山谷之外,等我到来。我有些懊悔,慢了一步。倭奴一定是在昨夜就已经派人来了。这支倭奴大队不过两万人,硬抗我不会怕他,只是我担心援军不至,伤亡过重必会影响士气。 “传令后军阮睦,令其率三千人由西山翻过去,从后侧奇袭野狼滩。呃,若是中途遇敌,切莫死战,退守便可。沐英杰,率本部人马与成敏布倒八字阵,锁住野狼滩。”我让人传令,想了想,又道:“中军郑欢统兵列阵东山脚下,防备敌人偷营。” 几个将军奉命而出,我知道此番碰上了强将,心中微微有些不稳。 “大夫担心了?”孙士谦问我。 我没有嘴硬,道:“的确,能抢先站住野狼滩是布妙棋,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倭兵附近还有大军,两相呼应,我就只有葬身于此了。” “大夫让阮睦将军劫其后路,必定能马到功成。”孙士谦道。 我苦笑道:“兵阵之事哪有那么简单的?我只是让阮睦前去探探路罢了。若是敌将不是庸人,恐怕能走的路已经都封死了。” 孙士谦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中军扎营之时,倭将已经在立寨了,恐怕他想和我方相抗,等待援兵。阮睦果然在山上遭遇了敌军,幸好退得快,并未有什么大的损失。敌军也派了人马从东侧探路,被我郑欢部击退。 高济野狼滩,注定了要有两支异国军旅在此搏杀。 敌军人数该过三万,我军在人数上占的优势并不大。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现在人数相若,莫非退避是上策? 几日来,敌我于野狼滩几翻攻守,势同拉锯。我华夏兵家最忌讳的便是对阵死战,出奇制胜乃是兵法的纲领。我命人在河流上游筑坝,截断水流。倭兵身处下游,如此一来只有跑去更远的地方打水,士气必定大落。 原本也算得是条妙计,不料敌将孰非庸手,居然绕道百里,劫了我的坝营,毁了堤坝,使我连日苦劳化为乌有,还折了百十精兵。郑欢获悉之后仰天狂笑,道:“终有敌手!”或许很多将军都是如此,他们不怕死,却怕没有敌手的寂寞。 我从军之后,一直记得“兵者诡道也”,往往抢了先手便能置人于死地。诡计多端,对于大将而言可谓是最好的评语。 “将倭奴的尸首堆于河中,我军于上游取水。”我下令之时手有些抖,就如当日下令焚城一样。当日我只是焚城,并未直接杀人,而今天,我的一句话真正会夺取千百人的性命。 七日后,我正要收拾书册就寝休息,前营发出警鼓,敌军偷营了。 这几日,倭兵来犯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也估计离夜袭偷营不远了,故让成敏他们做好准备。 “大夫,我们先退一退吧,倭兵这次攻得厉害!”孙士谦衣冠不整地闯进来。我不动声色,道:“推我去看看。” 戚肩推我到了前军,敌军已经退了。不过攻势猛烈显而易见,拒鹿架被扫荡得干干净净,烧了十几张营帐,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敌我兵士,粗看下来还是我方死伤大些。 “传令郑欢、阮睦,一个时辰之后,放火烧山。成敏、沐英杰,将这滩头让给倭奴,随我大帐退守辎重营。”我冷冷道。 “大夫,这……卑职愚昧不知大夫用意啊。”孙士谦在一旁问我。 “敌军本想与我对峙,过个旬月倭奴大部援军就能赶到,到时我军唯有败走逃生。不过近日倭奴军中流行瘟疫,士气大落,只好速战。”我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又道,“仲进看这些尸体,可有逃跑时被砍死的?” “的确没有,那便是敌将见好便收?”孙士谦道。我摇了摇头,道:“军阵如同赌场,见好就收有时比要了赌徒的命还难。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敢问一句,仲进今夜若是击退敌兵,料他再来?” 孙士谦想了想,道:“该不会再来,偷袭之后,敌军必有防范。” 我一敲如意,笑道:“敌将也料你料他以为你必有防范,不会再来,可他偏偏就再来一次。”我故意说得如同绕口令一般,孙士谦想了半天,才反问:“那大夫怎知他料我料他不会再来?此题不成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非也,仲进你看。”我又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还是我说的放长线钓大鱼,敌兵退而不乱,显然是自己退兵。你再看这时辰,并非太晚,若是我要偷袭,必定等人困马乏之时,以己之锋芒破敌之惰归,所以我料定,真正的偷袭该在一个时辰之后。” “那大夫要烧山……” “诚如仲进所言,不能不防敌兵被劫之后加强警戒。故我料敌将不会再走中路,而是兵分两路,击我不备之处。”我轻敲如意,反复想想自己可有何处漏算了。 孙士谦长吁一口气,道:“不料简简单单‘占敌之先’四字,居然如此别扭。” “敌将料得浅了,谁想得深一层,谁便能胜。”我补了一句,吩咐中军收拾营帐,准备后撤。 黑夜中行军缓慢,尤其是我大军行进更加麻烦。郑欢、阮睦不折不扣地按时放火,两座山头大火冲天,映得天空也同被烧一般。若是我运气好,敌军的偷袭部队正在林中,可说一箭双雕。 第二十一章 辎重 “报大夫,辎重营被劫,刘钦将军正固守待援。” 我正陶醉于冲天的焰火之中,有个满面血污的兵士骑马冲到我的车前,报道。 我想克制住自己的震惊,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了一颤,随即低声道:“我败了。”孙士谦也吓了一跳,连忙道:“大夫,胜败之事尚未见分晓,说不定辎重尚有救!”我惨然一笑:“辎重最为脆弱,我本万分看重,可惜一时少兵,居然把阮睦调去了前面。无妨,善败不亡,我虽败了一阵,却也不会让倭奴好过。传令史君毅石载!”我喝道,“命其火速率亲卫队营救刘钦辎重营。再令郑欢火速跟进。” 传令兵依言跑去。 “来人,军旗扎于成敏宣猛营,召集树功营龙门营,走野狼滩强攻敌军本阵!”我以如意代刀,向前一指。片刻之后,我军缓缓向前压去,继而强袭敌军木寨,呼吸之间便破了寨门。 “大夫,如此轻易,恐怕有诈。”成敏骑马过来,用了喊道。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困难地从震天的喊杀声中听出他的话。 “敌军去偷袭我方大营,不必担心,只管朝后攻杀,劫其辎重。”我也鼓足丹田之气,喊了回去。 成敏拍马而去,手中的战刀印着火光一片血红。 我已经算是临阵了,孙士谦再三要我退后,又没有亲卫队在场,的确有些危险。“我方战士浴血奋战,我怎能退缩不前?全军,攻杀!”我高举如意,喊道。从我身边跑过的兵士顿时跟着我喊了起来,喊杀声更盛。 我明白了为什么大帅能让自己的麾下为他效忠,只有冲在第一线的将军才让兵士觉得能为他效命。正如宋齐相争之时,齐有儒将韦虎,虽名讳虎,却体弱不能骑马。他打仗之时,命人抬了轿子冲在阵前。史书说:“其兵士乐于效命,轻生蔑死,战不旋踵……” “戚肩,你怕了吗?”我冷声喝问戚肩,他居然放慢了脚步。 “不、不是,先生,太危险了。”我知道戚肩也是为我好,还是忍不住骂道:“这里连倭奴的影子都看不到,危险什么!冲上去。”戚肩无奈,快跑了几步。“仲进可去后面等我。”别的文吏都在后面,他已经算是跟我冲得前了。 虽说是冒进,却真的是有惊无险。前方有成眠和沐英杰部,已经冲入敌军后营,我才刚刚到了寨门,地上或有没死透的倭奴,被我身边的护卫轻易地杀了。 喊杀声渐渐轻了,天空也蒙蒙发亮。 “成敏、阮睦、沐英杰,向东行军,绕道敌后攻击敌军。”我知道倭奴的偷袭部队一定在我后方,他们不敢回营也是深合兵法之道:避敌锋芒,击其惰归。我现在就是要锋芒转向,再来次冲锋。“一应辎重,悉数烧毁!”我下令让后面的兵士烧了敌军粮草,以牙还牙,反正我也无法带走。 倭奴为了偷袭,已经开了一条山路,虽然草草扩就,却也够大军行走。山头烧了一夜,到现在只有一些零星的火星。地上冒着一股股清烟,土地成了一层焦黑色。快过山顶之时,我看到四周遍布着焦黑的尸体,恨不得拍手称快。 倭将的确不是庸将,等我大军回到昨日的营地时,他们已经退兵了。野狼滩血战一夜,敌我双方打了个来回,又重新回到起点。倭奴也不客气,我的营盘锅灶尽已毁了。 “退兵,回救辎重营。”我道,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辎重营是没救了,只是尚存多少的问题。 等我军赶回辎重营驻地时,我又看到了一片焦土,心中有如一把尖刀划过。刘钦重伤,躺在医士营帐里。 “这算什么!”我大怒,呵斥那两个医士,简直是庸医,居然将金银草配了铁木兰给刘钦止血。这两种草药虽然都有止血之效,混在一起却相互抵了药性。“我朝大将,险些给你们这等庸医害死!”我撕开刘钦的绷带,让戚肩打水,洗了药。 两个医士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其中一人道:“我等学艺不精,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世上庸医多害人,我又想起给我娘治病的马大夫,心中愤恨。 “人在哪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听来年纪也不大。 “何人喧哗?”孙士谦替我问道。 那人掀帐而入,长揖道:“不知有贵人在此,学生唐突了。只是听闻刘将军负伤,特赶来一探。”他生得白面无须,看似比我还要年轻。显然孙士谦比我有官家派头,他只是对孙士谦行礼,倒把我看作了医士。 “嗯?怎能混用金银草和铁木兰?”他只是嗅了嗅,皱眉冷冷道。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回道:“学生也是惊讶庸医误人,已经给刘将军换了。” “这位是明大夫。”孙士谦在一旁介绍道。 “鄙姓李,名健,草字叔安。能否让在下看看刘将军的伤势?”李健移步上前,丝毫不客气,真是把我当作医士了。 我让了让,道:“刘将军乃是外伤,失血过多乃至昏迷,在下以为当以补血为上。”李健把了脉,沉思道:“在下倒觉得,补血虽是上策,只是刘将军现下气血两亏,游离生死,不若先固气吊命,然后再补血培元。” 我向来对自己的医术最为自信,当日师父也说我医道所得最多,有些不服输,道:“血亏之甚,如何补气便能吊命?根本不固,岂非本末倒置?”“这如何是本末倒置?由表入里,提命培元,方是上佳之策。”李健也是年轻气胜,丝毫不让。 我本想再争,看到孙士谦的脸色才想起自己是统兵数万的官长,如此争执实在有失体统。“依君所言,你我各医伤兵,倒看看谁的法子高明。”我退步道。李健指着刘钦,道:“刘将军于在下有恩,当由我来医治。” 我没说话,让戚肩推我出去。孙士谦快走跟了上来,道:“那个李健也算薄有医名,在京师也算名医。”我不以为然,道:“名医怎么跑来了这里?” “嘿,大夫有所不知,李健立志要效药圣秦越人故事,踏遍山水,采集天下草药。此番随军便是为此,否则以他一介医士,要走这么远恐怕也不方便。”孙士谦解释道。 我最欣赏的便是胸怀壮志又身体力行之人,当下对他感观好了许多,道:“既然如此,仲进代我去陪个不是,说我刚才出言莽撞了。只是,我可不承认他的医术就真的比我高明!”孙士谦笑了笑,道:“道歉倒也不必,李医士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只是,大夫,粮草被烧,如何是好?” 我的脸阴沉下来,细细想了想,道:“离此处最近的城池当是清平,不妨先去那里征集粮草。” “清平离此约莫三日路程,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倭奴也没了粮草,总要早倭奴一步。” 稍加整合,我命诸营小心戒备,防止倭奴劫营,当夜便在此处休息。史君毅收罗战绩,报我辎重毁之七八,兵士伤亡过半,斩敌千余。又野狼滩之役,我军三营共折损兵士三千余人。 我重重靠在椅背上,心中想到的乃是不知何日方能到的援兵。 第二十二章 前方有伏兵 元平元年五月二十三,我军行进一天,抓住不少倭奴散兵。总算有了犬三的用武之地,我让他负责盘问俘虏。没有多久,犬三就来报我,俘虏已经全招了。我不由另眼相看,他还是个干才。 “大夫,昨夜倭酋星夜赶路前往清平,恐怕已经走到我们前面去了。”犬三说。 “可问出这支倭兵有多少人?” “回大夫,此部倭兵共三万人,跟大夫打完之后只有半数了,军中士气低迷。” “哦?半数?”我重复了一遍。 “是,昨日他们吃了大亏,加上之前军中水土不服,流行瘟疫痢疾,死的人虽然不多,却闹得人心惶惶。” “他们可说了本部是去干吗的?” “听说是救援汉平城的先锋军。” “你下去吧。” 我闭目沉思,自己慢了一步,不过圣人有道:“祸福相倚。”如何将劣势搬转过来并非没有法子。不过,我突然想起了那些俘虏,连忙对戚肩道:“吩咐下去,凡是接触过倭奴俘虏的兵士,烧了滚烫的水,待水温合适了仔仔细细洗个澡,吃饭前都给我把手洗干净,那些俘虏全杀了烧掉,尸首也不可留着。” 戚肩愣了一下,还是照我说的去办了。倭奴虽然身体矮小,却也强悍,这些落伍的散兵恐怕都是身体不适之人。我下的毒,可别反过来毒了自己。 清平城,靠近春川山,若是北上就成了走弯路,所以倭将的确是去抢粮食的。我不信倭兵只有半数,却相信清平的沦陷只是时日早晚。 “大夫,若是清平破了,我军的粮草恐怕……”史君毅面露难色,刘钦重伤之后他便代管了辎重营。 我还是闭着眼睛,脑中画着高济的地形图,史君毅的话入了我的左耳,绕道右耳走得干净。清平北上有两条路,一者原路返回,二者走忠州。行军最忌讳一路多走,兵士们会觉得茫然,从而慢了军心。他会走忠州吗? 兵法的虚实之道的确难以琢磨啊! 五月二十五,我选了地方,大军扎寨立营,成敏、沐英杰的伏兵排在两旁,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口袋。 “大夫怎能确定敌军会远路返回?若是我是敌将,走忠州,尚能补给休整,离汉平还近了几日路程呢。”孙士谦问我,一干将领想问却没问,此时也盯着我看。 我清了清喉咙,道:“仲进的算法不对。此处回野狼滩也不过三五日,到忠州最快也要五日。野狼滩到汉平是十五日上下,忠州过去虽然快些,但是综合之下,走忠州也只快了两三日。不过……”我拉长了声音,“若是军心厌战,去忠州的路上被人掩杀恐怕会全军覆灭。但若原路返回野狼滩,有违兵法,却最是安全。因为他以为我军会抄近路往忠州方向拦截。” 众将还有疑色,却不说话,权当休整罢了。 五月二十八,辰时有探马回报,倭兵来了。 我心中惊喜参半,拍着如意,“大人,恐怕如此做了敌军就不进来了。”石载苦着脸,对我说道。我反问:“石将军信不过我?” “不,标下不敢,只是,哪有人设了埋伏还去通知敌人的道理?”石载拒不能拒,说了我又不肯听,一脸苦瓜相。 “石将军,你们本来就不信倭将会回来,那索性好人做到底,放了他们,不是更好?”我玩弄着如意。 “大夫,原来你……哎哟,这,真说不清了……”石载欲哭无泪的样子让我出了老大一口气,遂道:“石将军,你尽管带着亲卫队,迎上去二十里告诉他们前方大军埋伏,让他们改道。只是……”石载面露喜色,以为我的“只是”后面有些玄妙,“只是别忘记将我的军旗带回来,否则本官日后如何领兵?”我故意停了一下才说完。 石载只好拿着令箭走了。 不知那倭奴能不能听懂汉语,我心中思量着。 石载的确能干,等他回来的时候,带着我的将旗,只是我眼尖,看到上面射着一支羽箭。我问他:“他们听懂了?”石载苦笑:“他们听懂了,还当即射了一箭,道是多谢大夫美意。” 我让人放平将旗,将箭拔了下来,交给戚肩收好,道:“全军应战,备足滚石,赶走书上的鸟,一班班赶,动作莫太大了。” “这……”史君毅也忍不住了。 我笑道:“兵法之道,实则虚之。那倭将选了此路,必是深信我军抄近路去了忠州,是以让石将军率亲卫队告诫,他们也只当是疑兵。我现在分班赶鸟,正是告诉他们,有伏兵,但是伏兵不多,更让那个倭将相信我们只是疑兵。可惜辎重被毁,否则立些假营,更加逼真了。” 众将连声“妙计”都没有说,让我不禁怀疑是否因为辎重被劫而引起众将的不信任,不由苦笑。 同日戌时,众将再次聚到我的大帐,身上鲜有干净的,满是血污。 “大夫真乃神机妙算,早在西域之时就让标下信服得五体投地,今日诱敌聚歼,更有孙宜子遗风!”石载大拍马屁,可惜他人如其名,实实在在的一个将军,说好话也不知道隐讳着些。 “诸位可听过将有五德?仁智信勇严,其中‘信’字便是今日的信敌,有料敌、驱敌之谓。”我一时得意,说出口才想起那是姬远玄所说的一套。打了几场仗,当日听得云里雾里的话现在终于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势,一念及此,心中不由暗笑。 “大夫,如今之计,该当如何?”史君毅问我。 我把如意印在额头,道:“这批倭奴要去汉平便让他们去送死也罢,当今之计……史将军,还未联系到陈裕将军吗?”史君毅一躬身,道:“回大夫,南方去的探马也有好几日不曾回报,实在不知情形若何。只是为何说他们去了汉平便是送死?” “汉平城是个火坑啊。”我叹了口气,“我军拔营去清平,休整等待陈将军消息。” 众将又说了些战报,此次伏击,我方死伤五千余人,倭奴仅逃脱百十骑,可说是大胜全胜了。我也不曾料想居然有如此战功,本以为抢了辎重粮草便能挽回颓势,现在反而大有斩获,当即又下令全军,入城之后可饮酒赌博消遣一日,又命几个文吏起草奏章,报捷。 众将欣然而去,我却因为那五千人而头痛,现在是只减不增,总有一天会将手下兵士都磨完的。 翌日申时,我军先头部队进了一处小村落。因为我们较倭奴晚来,迎接我们的自然是满地尸骸以及一片焦土。这次稍稍好些,还留有一处别院没有被烧掉,像是村中大户的产业。兵士们打扫了村子,我让人挖了深坑葬了那些无辜村民,今夜我就打算在这里休息。 “大夫,您就睡那处别院吧。”几个文吏都劝我,其实我想他们是为了自己能睡睡床。的确,行军在外,能有张软床睡就如同入了仙境,木板稻草总是硌得腰酸背痛。 “主人不在,我们这么冒冒然闯入他家,总是不好吧。”我故意撇清。 “大夫,主人在啊,我们将他一家都安葬了,他作为报答一定不会拒绝的。”就连平日无话的陈中远也这么说。 我也有些心动,却还是忍住了,道:“让不能走动的伤兵住那处庄园,我还是睡在营帐里,你们几位就看着办吧。”我话说道这份上,他们也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退了下去。 不过我想到自己这也算体恤兵士,爱兵如子,心中大慰,明日便能入清平城了,多苦一夜也算不得什么。 第二十三章 民心 破敌之后精神大振,我军兵士有许多还没有睡觉,围着篝火唱歌起舞,宛如过节一般。我也没有阻止他们,随他们闹去,现在他们所唱的已经不是昔日那曲思乡了。 我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突然一阵警钟把我吵醒。顾不得穿衣服,我只随手披了一件长袍便催促着戚肩推我出去。 “大夫,敌兵偷袭。”史君毅的声音。 “传令,稳住阵脚,保护那处园子。”史君毅的声音沉稳,连带着也让我的心定了下来,下了军令。 戚肩推我出了营帐,外面满是听不懂的喊杀声,不过我听着似乎和倭语有些区别,倒像是含着舌头说话的高济人。 园子已经烧起来了,火势正慢慢扩大。 “快救火!亮我的旗号!”我大声吩咐。 “先生,那倭奴不是全过来了?”戚肩的声音有些抖。 我没有理他,又重复一遍。 很快,一部人马赶去救火,另一部人马把我团团为住,防止敌人伤到我。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史君毅面带愤恨之色地回来,道:“大夫,原来不是倭奴,是高济人。”我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有过扰民之举。 “报大夫,偷袭我军的贼人都抓住了,绑在外面。”石载掀帐进来报道。 “传金鑫,”我吩咐了一句,“带那些人的头领进来见我。” 那群高济人的头领被反绑着双手推了进来,跪倒在我面前,低着头。不一会金鑫也来了,向我行礼。 “抬起头来,”我喝问,“你是何方人氏,居然胆大妄为偷袭王师!” 那人三十上下,身穿土布衣裳,留着络腮胡,皮肤却颇为细嫩,不似庄稼汉。 “草民是清平人,叫做崔镇泰。草民等不知是大越王师,以为是那倭奴,所以晚上集了兄弟来放火。”那人昂首道,“现在草民知道错了,要杀要剐随将军,只是牵连了那些兄弟,不是好汉。” “庄子那边如何?”我问刚进来的成敏。 “那里还好,火没烧到后面,只是有几个守门的兵士被人杀了,弟兄们都气不过,要杀这些人报仇。”成敏说着,愤愤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崔镇泰。 我心下两难,他们只是认错人的无辜村民,杀他们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们激起兵愤,就这么放了实在难以服众。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好拖着时间,又问他:“为何国破家亡之际,不知投军报国,空有一身力气出来莽撞?” 崔镇泰盯着我,道:“我高济是君子国,平日也没战阵,最多几个蟊贼,给打跑也便罢了,哪里来什么大军?即便清平城,也不过一两千老弱,前几日倭奴一来城守便降了。”说着,头慢慢低了下去。 正说着,门口有人喧闹,似乎是高济人起事。我正要出声询问,帐帘已经被撞开了,马上有几个兵士手持长戟扎入闯入者的身体。 “住手!”我叫了一声,于此同时,崔镇泰也叫了一声,闯入者呆立着,膝盖慢慢弯曲,跪了下来。 长戟已经刺入他的身体,虽然刺得不深,却也流了些血。 “怎么回事?”我问卫兵。 “回大夫,此人和看守他的兵士发生冲突,又执意要闯进来,三五个人都拦他不住。”卫士施礼答我。 我轻轻扬了扬玉如意,示意知道了。再看那个大汉,比史君毅石载等将军都要高一个头,一样留着络腮胡,像是崔镇泰的兄弟。“你叫什么?”我问他。 “崔镇熙。”他听金鑫的翻译,朗声道。 我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个词“民心可用”。入高济之后我可说是急功近利,犯了欲速则不达之错。虽然我军只有五万,算上陈裕部方才十万,但是百万高济人,不都是倭奴的敌人?师父曾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我方战友。”我居然放着百万大军没有用!突然又想起汉平城,心中一痛。 “你们两个站起来。”我对他们道。 两人疑虑地对望一眼,站了起来。 “你们看没看出我是残废?”我又问。金鑫有些不知如何翻译,我示意他直说。 两人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一个残废都不远万里来到高济与倭奴对战,你们八尺之躯却躲在暗处,连敌我都分不清,不觉惭愧吗?”我厉声问道。 崔镇泰底下了头,崔镇熙却辩解了一通。 “大夫,他说,他也想投军报国,可惜高济军少有和倭奴相抗的,苦无机会。”金鑫译道。 我轻敲如意,做沉思状良久,问孙士谦:“仲进说说,若是我招募高济人入伍,抗击倭寇,算不算有违圣旨?”孙士谦知道的我的意思,严肃道:“圣上既然放心大夫领兵,自然不算有违圣旨。” 我用力敲了一下手心,问道:“我让尔等加入我大越王师,戴罪立功,尔等可愿意?”众人早知我担心兵员不济,听我这么问也不诧异,倒是崔氏兄弟听金鑫说完吃了一惊,跪下磕头,嘴里嚷着什么。 “大夫,他们说,若能让他们加入大越王师杀倭奴,他们作牛作马都情愿。”金鑫笑道。 我点了点头,道:“不可让高济人在一个班里,将他们分开,一来方便学习我汉语,二来也不怕他们不服调遣。”孙士谦接过话题补充道:“希文最好明日还是跟他们说清楚我们大越王师的军规,犯了军规者,定不饶恕。”希文是金鑫的字,听孙士谦这么说,金鑫连连点头。 “成将军,也请约束部下,不要欺负他们,免得徒增事端。兵士中若有死者的亲朋好友不能释怀的话,让他们来找我。”我又对成敏道,“好生安葬死者。” 成敏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告退出帐。 我留下金鑫,道:“希文组建细作曲,劳累了。”我说那话倒也并非是虚夸,金鑫的生意做得不小,否则平图城守也不会找他翻译。原本传递商情的人变成传递军情,收效可观。细作曲组建没多久便给了我许多有用的战报,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赞扬这个我并不看重的商人。 金鑫似乎受宠若惊,连连谢礼,道:“卑职愿尽犬马之劳,纵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本官早想嘉奖,只是怕希文成了骄兵,骄兵必败啊。”我顿了顿,“不过回京之后,本官必定保奏希文一个出身,也方便了子女。” “一切多靠大夫了。”金鑫长揖下去。 “希文,这些高济兵士,本官便交给你节制了,要尽快告知其军务军规,要教他们汉语汉字,甚至他们被别的兵士欺负也要帮他们出头,你觉得如何?” “卑职必不辱使命,大夫放心。” “日后高济兵恐怕源源不断,希文要劳累了,若是一人之力不足,可举荐一些在高济行商的华人,本官一样许诺出身,当然,若是一心从商的,本官也可以给予别的好处。”我道。 “卑职理会得,大夫请放心。”金鑫笑道。 我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让他去休息了。 人都走完,帐里也清净下来。戚肩过来给我披了一件披风,刚好让我想起之前的不快。 “跪下!”我突然震怒,吓得戚肩傻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跪在我面前。 “戚肩,你身为兵士,几番怕死,你羞也不羞!”我一时克制不住,几乎吼着骂他。我虽然是市井街头的混混,却最看不起贪生怕死之人,像崔镇熙这种汉子才值得佩服。我也是一样,小时打人或是被人打,从未怕过。 “先生……” “亏得史将军抬举你做兵尉,你这副德性,有脸带兵吗!” “我错了。”戚肩马上低下头认错,反倒让我一腔怒火空烧也烧不起来了。 “我当你弟弟一样看待,你如此丢人之举,让我怎么容你!” “先生!戚肩也是怕先生有所闪失……当日在珐楼城,先生丢了,戚肩本想一头撞死算了,找了先生两日两夜。后来见到先生,开心得什么似的……从那以后,戚肩就发誓不让先生再有什么惊险……”戚肩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 我的火气见到了泪水,顿时消得无影无踪,强装恨声,道:“男儿流血不流泪,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滚出去,把眼泪擦了再回来,看着我心烦。日后战阵,若你再有丝毫避让,我当时便斩了你。” 戚肩抽泣着出去了,我倒有了一丝愧意。不过我也确信是为他好,男人总该要有些男人样,不要因为是我的亲兵便永远长不大。 第二十四章 拔钉春川口 时过八月,高济之势见见好转起来。倭奴没有再从本土增加援兵,这点我并不奇怪,连年战火,能派出三十万大军已经很勉强。但是我军算上援军还不足二十万,圣上南北还要用兵,还要组建水师,要再增兵高济,恐怕也困难。看来此战的确是要慢慢磨了。 上天怜我,虽然高济战火不熄,却风调雨顺,地里的粮食居然早熟。申桢秀弄了一帮老农议事,最后都说今年可望再收一季。我听了心中直笑,京师的儒生都说什么“天人感应”,若是人祸太甚便会引起天灾,此番高济似乎不在此例了。 八月半,中秋佳节,比之乞巧更加隆重,加上粮食丰收,清平真是过年一般。不过我不是来高济过节的,探马报:倭奴大军两路出春川山口及乌岭山口,号称年内要灭了高济,置高济县。 休整过的大军过了七万,我开始尚不敢擅立新营,但是有了圣上的“便宜行事”之后,我便命郑欢麾下盛存恩领清平营统领。因为清平营中有一半是高济人,我又命金鑫常常过去帮着教导。 李健的确不是庸医,刘钦伤得那么重,也在七七之后没多久就康复了。李健抱怨郑欢送美女给刘钦,害得刘钦没有把持住,多修养了三五天。郑欢却一再坚持,若是没有那个高济美女的按摩,恐怕刘钦还躺在榻上。不过不管怎样,我把辎重营扩编成了两万人,一般兵士也要操练格斗,以免重蹈覆辙。 八月二十,天色未明,我的大军穿出了清平城,目标乃是春川口。我要去劫了敌人后路,留下一颗钉子,免得他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更有一层,若是李浑能率十五万大军镇守住平图,我便能乘着倭奴敌后空虚,挥军南高济。到时,倭奴就真的成了米缸里的老鼠。 军行十里之后我让人打旗,仗着高济兵士,我的威名传得很远,即便穷山僻壤都有人慕我之名而来投军。如此更坚定了我要夺下春川口的决心,打通南北两路。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高济人要投军,我真担心到时候我就不能称自己是大越王师了。不过刘钦很高兴,新人统统归编在他辎重营。一月之后,辎重营已经超过了三万人,刘钦也开始头大:“大夫,粮草……” 他的抱怨我一概不理,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只是偶尔也帮着他写些借条。当然,因为高济人傻得真会因为借条而给钱给粮,所以我也不能让麾下的将军们随意乱借。至于成敏沐英杰郑欢欠下的巨额“军费”,我只好发了一纸告示,通告高济地方官吏,日前有人以王师之名招摇撞骗,王师统领大夫明可名要求地方上加紧追查,以维护王师清誉。 大军行的久了,难免有撞“鬼”的时候,倭奴的散兵或百十人,或千百人,倒也消灭了不少。至于俘虏,统领们倒是有些意见。郑欢等人十分反对我将他们统统放走,再三说要杀一儆百。 “杀光了还去儆谁?何况,你杀的越多,敌人复仇之心也便越强。原本是他们无理,现在反而振了敌方士气。”我道,“兵者有生杀之德,放他们回去,瓦解敌军士气,日后我军才能打仁义大旗,势如破竹!”说这些时,我也总算想明白了“生者死之根”的道理。 史君毅大概担心见到将帅不合,折中道:“莫若将俘虏右手手指砍去一根,以为标记,若是再被抓到则杀之。”我心中寻思,如此似乎更容易打击倭奴士气,便点头同意。郑欢耍小聪明,传令全军,斩去俘虏的右手大拇指,如此一来,那人再也不能右手持物了。 春川山口,有春川关。名副其实的关卡,靠两旁高山锁住了南北交通要道。城头是倭奴的军旗,一朵血红的花。犬三告诉我,那是樱花,最美时并非开放时节,而是凋零落下的片刻。所有尼番武士都以为“天皇”效忠而骄傲,所以喜欢这种毁灭的美。 我列营关前,准备着功城器具,一副要急攻春川关的架势。倭奴倒也不客气,当夜便来劫我大营,只是我早有防备,没让他得逞。交战多时,我已经知道倭军喜欢硬战,对于“兵者诡道”一语实在不得精髓。我见过唯一一个有些智将模样的,便是野狼滩头那个红甲武士,清扫战场时并未见到红甲,想来他是逃了。 关卡之所以难破,不仅因为关高城固,还因为有后援。若是孤零零一座雄关,连个援兵也没有,失守只是时日。兵法有云“下兵攻城”,其实照我看来,也只有下兵会守城。城只是点,路却是线,点是死点,线是活线。贪图一城一地的得失,庸将也。只有破敌之军方算胜道。当然,最好还是不战而屈人兵,而这似乎已经成了兵家的神话。 所以我当初不会固守珐楼城,也不会要汉平,若是来攻清平的敌军强硬,我也不会在清平住那么久。有人说兵势如水,是水就要活,死水只会发臭。 九月三十,我军郑欢部出现在春川山口之后,两军夹击春川关。倭奴绝对想不到我居然悄悄派了一万人翻山越岭。所以他们更加想不到,他们见到的一万人之后,还有两万人。成敏沐英杰这对搭档,扫荡了春川山口南方的几个小城,招募当地壮丁组成了高济营——辎重营。 倭奴守春川关的兵力在八千至万人左右,困守半月,终于决定出关血战一番。我不是什么时候都会下赌开盘的,所以北面有阮睦、盛存恩、刘钦三营,南面是我郑欢、成敏、沐英杰三营,战力相当。当然,崔镇泰统领的高济营还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算不得战力。 兵法说五倍击敌,我现在三倍,估计也有一拼之力。 倭将选对了方向,却选错了时机。 我说他选对了方向,是因为他选了我这边。他一定以为“越大夫明”的旗号只是虚张声势,没有一个主将会随军走上百里山路,冒那么大的风险突击敌后。 对我来说,他选对了。 我说他选错了时机,是因为他现在才出关血战。若是我军刚到,他们便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或许我会有些心烦意乱。若是十天前,趁成、沐两军伏击倭兵援军时出关突围,郑欢的正威营恐怕又要来次血拼。但是现在,三万大军严阵以待,他来只有投降或是送死。 对他来说,他选错了。 我虽然不齿犬三的为人,却常让他告诉我倭国乱战之事。从他的故事里,我知道倭奴有种精神叫做“武士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忠君爱国的一种,却显然觉得他们有违常理人伦。 血战三个时辰,天色渐暗,双方鸣金收兵。我终于明白了站高远眺的好处:即能把握战况,又不会看得太清楚。每每看到底下一蓬蓬标出的鲜血,我总是抑止不住地有些发冷,实在难以想象冲在第一阵的人是怎样一种感观。 三营损耗共七千余人,算是很大的伤亡了。我轻轻地在战报上落了印,交给孙士谦备案。 晚间我让戚肩推我出去透透气,走出没多远,我便听到一个稚嫩的哭声。或者,说得准确点,该是抽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示意戚肩停步,却又不想这么就转身回去。一声声的低泣给了我无尽的遐思,呆呆停在那里。 “芋头,哭完没?山猫死了我们也伤心,但你不吃饭咋怎呢?”一旁有人劝他。我知道“山猫”不会是真的山猫,就像他不会真的叫“芋头”。 “我吃、吃、不下。大哥、大哥是替我挡的刀子。”芋头抽泣着。 旁边那人也没再劝,只听到扒饭的声音。过了一会,那人才又道:“想想也是,昨夜介还坐一起认书识字的,今晚就没了。唉,这也没法子,你没听人说吗?生死有命!诶,他有那个命在那,今天就是不替你挡刀子,他还是会死。你小子既然还活着,怎么地也要把山猫那条贱命也活了吧?” 我心头一跳,回味着这个九死之余老兵的话。 沉寂半晌,那芋头止了哭,道:“不都说咱们大夫是破军星下凡吗?怎么还死人?” 我的如意差点失手。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有欺世盗名之感。 另外有人哄笑,道:“当年的虚国老总听说过吧,那是正牌的武德星君转世!打仗不也照样死人?我听我一个表叔的堂哥的姨妹夫的大伯说,当日虚国老打起仗来,没一次不是死上万人的。话说回来,人家那边死得更多,对吧。” 当下又有人问他那个表叔的堂哥的姨妹夫的大伯是不是跟着国老打过仗,他便开始大说当年师父的用兵如神,英名神武云云。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兵数,动辄百万千万,我听得心惊,让戚肩推我回去。 三日后,春川关守军投降,倭将上地完雄剖腹自杀。当时犬三也和我一起看到了上地完雄的尸体,他指着尸体腹部的十字道:“大人,他们的武士道就是如此,用死来洗脱战败的耻辱。” “那也不必把身子蹂躏成这样吧。”我倒吸一口冷气。 “大人,剖腹是武士的荣耀,而且剖腹还有诸多讲究,比如一字切,十字切。他用的就是最痛苦的十字切,先把刀刺入腹中,然后往左拉,然后再拉回来,往上往下拉,最后再往右拉到尽头才算成功。”犬三比划着说道。 我有些作呕,挥挥手,让人把他抬走。 “大夫,他也算忠勇之将,是否立个牌子埋了?”石载在一边问我。 “若是攻下这里的是陈裕,那倒不妨把他好生葬了,再立个墓碑。可惜,攻下这里的是我。”我让戚肩推我别处巡视,听见孙士谦把我的话说明了给石载:“大夫的意思是说,只有棋逢对手的敌人才值得尊敬。” 戚肩在我身后偷笑,道:“先生,你一下子把两个死人都骂了。” 我也抿嘴一笑,又觉得自己气量的确如师父所言不够宏大,有些惭愧。只是陈裕领着五万大越子弟,居然悄无声息地死在异乡,尸骨不存,实在让人窝火。 此战我方损失七千余人,攻下了春川关,敌军守关略近万人,俘虏三百众,余者尽歼。 关内,我召开军议,七位统领坐于堂下。军议是不能让无军职之人参与的,当日我正为此而引起众多统领的疑惑。我不同于大帅,所以没有敢让金鑫参加,以致崔镇泰坐在下面如同一尊泥塑。 本来史君毅是不愿意崔镇泰参加军议的,他觉得高济人一来靠不住,二来也没有足够的战功忝居高位。不过我既然下定决心要用高济民心,样子总要做足。我也让金鑫提前告知了崔镇泰我军的规矩,听说他感动得涕泪纵横,如此也就够了。 “标下以为,我军当固守春川关,等倭奴回兵之时予以痛击。”石载第一个发表意见,指着沙盘道。其实他的想法不错,和我早先的想法也很近,卡住春川关,打通我军南北要道。但是春川关实在太容易失守,刘钦看过之后说可以囤积大军半年之粮,而我军只有两月之粮。 “大夫,末将以为,我军不宜固守春川关,容易被倭奴两面包围,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史君毅道。 我盯着沙盘,唯一有感而发的便是一句:“十月了,高济的十月能冻死人啊。”说着,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听说,将领们私下都传说我和大帅很像,召开军议却早有了主意。大帅的脾气我也算知道一二,听他们这么说,我只好苦笑。其实,我绝对不敢不听旁人的进言,只是我不自觉地让他们以为他们进言之前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事实上,我往往事道临头才会有主见。 倭奴并不在乎春川关的失守,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探马回报,倭奴大队人马从乌岭山口北上,直逼平图。 我暂时留在了春川关,但没有固守的打算,只是等着北方的军报,已经有日子没有收到探马营的消息了。 十一月初三,春川山居然下了场雪。 我醒来时天地白茫茫的,吓了我一跳。早前刘钦还说冬衣不很充足,已经有兵士冻伤,现在不知置办得如何了。戚肩睡得太熟,我把门外的兵士都叫来了,他还没醒。我穿了衣服,让两个兵士推我去辎重营统领的宿处。 刘钦一早就起来了,似乎和麾下的几个官长商讨着什么。我知道自己不该打扰他们,只是在帘外等着。他们没一会也就散了,陆续出来,见我等在外面,刘钦连忙行礼,推我进去。 我在火炉旁烘了烘手,道:“兵士的冬衣可都发下去了?” 刘钦两眼满是血丝,却笑得爽朗,道:“昨夜我和几个卫尉带人去新义把最后一批冬衣接回来的,刚让他们发下去,人手一件,不会有人落下。” 我连声道辛苦,又关照他重伤初愈多多休息。刘钦倒是为了此事颇为得意,说起路上的趣事。原来,在离春川关还有二十几里时,有辆马车的轮轴断了,众人正束手无策之时,刚好又有一群高济义兵以为他们是倭奴,把大家团团围住。 “大夫,幸好这次我带了一班高济兵,跟他们一说是大越王师,他们一个个都下来帮着抗冬衣,连断轴的马车都硬拖回来了。这些高济义兵,只会三个字,就是大夫的名讳。哈哈。”刘钦说得眉飞色舞。 我也笑了,道:“那些义兵呢?莫亏待人家,也帮了我们一晚上。”刘钦又笑了:“大夫,哪里还是人家?来了春川关他们就不肯走了,我跟崔镇泰说了,编他那里。”刘钦见我有些迟疑,又道:“先生可是担心尾大不掉?” 我的确有这疑虑,不过给刘钦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承认了,正好把多日思虑的事告他知道:“我刚入高济之时,颇有小人之心,甚至为了早日达成王命而害高济百姓之命。唉,我想过了,崔镇泰部,就当留给高济王的谢礼,待我军班师,辎重武器都留给他们。以后有些战阵也要让他们磨练磨练。” “大夫仁义,末将感怀颇深。只是自出汉平来,大夫总是郁郁寡欢,末将以为,大夫实在不必为了战死者伤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求不得的。”刘钦道。 他提到的“汉平”二字已然成了我的心魔,心下惨然:“生死有命?真是天定的?真是老天要我造下这么多的杀孽?”嘴上却道:“我知道你们几个统领说我妇人之仁,只是我背着这么多条人命,实在快活不起来。” 刘钦低头笑了笑,道:“大夫,末将和郑将军是同科的武进士,就是不敢杀人,所以军功升得慢,后来索性转了辎重营。其实大夫别看郑将军嬉皮笑脸没正经,他开始杀人之时也是如大夫一般。只是沙场之上,我若不杀人,人便要杀我,与其被人杀,不若我杀人,就是如此。” 金绣程说的:“对仗之事,可是只有提刀对战于沙场?两军相抵,天地日夜,无时无处不是沙场!”声犹在耳,我却还是忘不了汉平…… “大夫!探马营军报!”史君毅从外冲了进来,满脸喜色地递给我新到的军报,“倭奴军中流行瘟疫,日死百十数。” 这我早就猜到了,只是……“倭兵为何于临津江固步不前?”我问史君毅,临津江号称江,实为河,过了临津江便可一日百里兵临平图城下。破了平图,倭兵就占了高济全境,我部也就成了被围孤军。 “是否因为瘟疫?” “不对,两位将军,你们听这句:‘我军死伤不重,与高济勤王兵五万共守临津江。’两位,他说的我军又是何军?”我问道。 史君毅略一沉思,道:“末将也觉得突兀,但并不难猜,该是李将军的援军到了。” “我想也是。”我低低回了句,“但是李将军到了平图之事,为何没有回报?” 史君毅眉毛一挑,道:“莫非,我们的探马被人劫了?该不会那么巧就碰上倭奴吧。” 我摇了摇头:“未必是倭奴,天寒地冻,路上有些什么意外很难说,而且探马营没有高济人,这里到底还是高济啊。” “大夫觉得高济人能靠得住吗?”史君毅问我。 “靠不住也只有靠他们了,有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去各营挑些聪明刻苦的,回来操练一下吧。我也觉得探马营有些吃紧。”我对史君毅道。 史君毅点了点头,又问:“李将军那里怎么办?”我皱了皱眉,反问:“高济各个郡县勤王的怎么才五万?莫非高济王那么不得人心?”史君毅苦笑:“高济号称隐士之国,一百年前,其国君还下过不准开采金矿的圣旨,就是怕人窥测。现在能有五万就已经很不错了。最早的二十万守军在给倭奴打垮之后,这是最大的一支高济王军了。” “对了,史将军,麻烦你去查查,南高济的义兵共有多少,只要有十万众,我便要拿下熊庆州!”熊庆州是高济南部最易守难攻之地,群山环绕,听说四季如春,农产丰富,若是取了这里加以固守,倭奴便永远不能安睡,不像春川关,丢了便丢了那么不值钱。 第二十五章 兵临熊庆州 我修书一封派人交给李浑,大意便是劝其先固守平图,待我于南部立稳脚跟,南北夹击倭奴。另外,我再三关照,不可入汉平城,避免染上瘟疫。此信我一式三份,让人分三路送给李浑,想来不会再有差池。 “大夫,不让李将军先派几万人马过来吗?”石载问我。 “不必。若是派得多了,会散了高济人的军心。若是派得少了,一则无所作为,又怕半途为倭奴伏击,白白损伤兵力。”我道。 “诸位将官,本官今日召开军议,乃是要定熊庆州攻略。史将军,劳烦告知诸位将军此地的细节。”我朗声道。 “大夫,诸位同袍。此战乃是为了取熊庆州为我军根本之地,非同小可。熊庆州地势低洼,群山环绕,共有三路能入盆地,分别是东北、西北、西南。”史君毅说着,在沙盘上一一指出,“另据细作回报,熊庆州之守将乃是此番倭奴征高济副帅,名叫长古川隆二,倭奴人称其为‘踏草风狼’,与另一倭将武田治并称为‘铜墙铁壁’。” 我见有人不以为意,清了清喉咙,道:“此番作战,敌将非同一般,众将切莫轻敌。长古川隆二占据熊庆州,军纪严明,与民无犯,大不同其他倭将。是以本官命人多方打探,其在倭国战功显赫,尤其是行军鬼祟迅猛,所以有‘踏草风狼’之称。” “敌军兵力如何?”成敏问道。 “敌军固守熊庆州之兵只有五万,但是入州路险,占据了地利,五万兵已经算是多了。”史君毅道。 “而且以我七万之众,必定要分兵入州,到时我军便无兵力之优势。众将更要小心谨慎,宁可求缓,不可急进。”我再次吩咐道。 “末将明白。” “既然如此,本官明日点将,诸将回营休整。”我结束了军议。 元平元年十二月初六,似乎是个好日子,晴空万里。 我登台点将,命成敏、沐英杰、崔镇泰率本部人马,为左路军,归史君毅节制。郑欢、阮睦、刘钦为右路军,由我统筹。盛存恩部为游击,位于中路,呼应左右两路,略微殿后,若中途遇强敌则围而攻之。 三军在高济南部山城金川最后补给,分道扬镳,从东北、西北攻入熊庆州。西南一路,我已经让金鑫去联络高济义兵,让他们封锁此路,以防敌兵逃脱。 “将军保重。”我对骑在马上的史君毅拱了拱手。 “大夫保重,呃,大夫,末将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史君毅犹豫道。 我道了声请讲。 “战场之上,谁能保证万全?还请大夫记得‘生死有命’,不必整日郁郁不欢。”史君毅劝我。 “学生当记得将军吩咐。”我笑了笑。 “末将惶恐。”史君毅也笑了,行礼而去。 盛存恩第一次领大军单独行进,我不得不关照他不能冒进,否则分头并进之策便成了敌人各个击破之机。 十二月十八,我部三万人到了熙恩峡,此处便是熊庆州的门户。 “大夫,此处若是伏有大军,我们可就惨了。”郑欢石载随我前行勘探地形,对我道。 熙恩峡的确是一处险地,峡谷两侧灌木丛生,适合伏击。峡谷又不算窄小,足够大队人马鏖战。如此地形总会有人忍不住伏下一支奇兵。但若是我便不会设伏,用大军阻击或许更好。 “大夫,兵法论地势:有通、掛、支、隘、险、远六者,若是以此处论,可是掛地?”石载虽是问我,却有与郑欢商榷之意。掛地者,易于进,难以返,若是敌军无备而来则大胜,有备而来则不胜。石载的意思是,我军已有防备,倭奴便是有了埋伏也不怕。 郑欢向来不拘小节,和石载的谨慎不是同一类人,当下只是笑笑,并不多言。我接过话题,笑道:“依石将军所言,如何有备?总不能打出旗号告知敌兵:我方有备而来,敬请退兵吧?” 石载也笑了,道:“若是标下,或许会在两旁灌木放把火,把伏兵逼出来。”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计策虽妙,可惜有些暇疵。”石载满面肃容,道:“还请大夫指教。” “不敢。”我微微欠了欠身,“将军请看,这泥土可是湿的?可见此处湿润,火起不大。若是烧不出伏兵,反而真将我军之有备陷入无备了。” “大夫所言甚是,末将以为,最好的办法便是等他几天几夜,让他们自己退去。又或派兵探路,把他们挖出来。”郑欢挥动着马鞭道。 “呵呵,郑将军,那倭将若是尚未来得及布置伏兵,我们这一等可就真的等来了。”我笑了笑,“后者,若是派兵士去探,必定丧了这些兵士的命,即便探了出来也成了两军对垒,非上佳之策。” “依我所见,莫若让他自己出来,我军前后夹击。如此一来,敌军必受重创。”我轻如意,知道他们一定会问我如何让敌人自己出来,更不可思议的是敌人为何会放我军过去。不过我决定卖个关子,以此战来彻底挽回粮草被劫的面子。 回去的路上,戚肩问我:“先生,前些日子听史将军讲兵法,也听了将军说的‘六地’,只是到了地头上,我怎么分不出来呢?像刚才,我就以为熙恩峡是险地。” 我想了想,道:“这个,别的将军如何判断我不知道,我是靠想的。”“想的?”戚肩一脸迷茫地看着我。我笑了笑,道:“就是根据地形想象一支大军,算是我军。然后再想象一支大军为敌军,让他们在心里打一仗,思索破绽,然后填补它,直到自己想不出破绽。” 戚肩想了很久,才又问我:“先生,那若是我想不出破绽,敌人却想到了呢?”我笑道:“这便是胜败之数了,被人抓住了破绽便只有输了。”戚肩马上又问:“那若是没有破绽可寻呢?” “不可能,凡是计策必有破绽,或者说,计策本身便是一个破绽。”我坚定地将师父告诉我的话转给戚肩。从他脸上我就知道他更不明白了,道:“比如今次,长古川隆二若是不设计,那我的安排便是庸人自扰,徒寻烦恼。但他既然设计了,我便可以将计就计,让他自食恶果。推而广之,你明白了吧。” “原来如此。”戚肩想了想才道。 我看出他还没有彻底明白,其实当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现在似乎开了窍,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情豁然洞开。“戚肩啊,兵法有三十六计之谓,我看只有两计。”我故意说得大声,让旁边的两位将军也听到,“其一,将计就计。其二,走为上。” “走为上?那也算是计策?”戚肩不解。 “此计因为不是计,所以破无所破,是为上上策啊。” 我瞟了一眼郑欢和石载,两人皆是一脸沉思。 十二月十九,虽然是高济南部,却依然哈气成冰。 “先生,你看那些灌木上的雪。”郑欢遥遥指了指。倭奴太不小心,居然连树上的雪都被碰掉了,显然比别处薄了一层。 我笑了笑,道:“就当没有看到吧。”说完,传令下去,五人一排,共二十排,一班班过去。 郑欢听令之后,恍然大悟一般,问道:“先生可是昨日便想到了?”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玄机,只是将计就计,见招拆招罢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很有趣,很简单的事,可惜很多人就是一时想不到。这“一时”之差,成就了多少不同的将军。 日头升到中天,我军已经过去了五曲。“郑将军,接下来几班,让刘钦装几车土,派些高济人送过去,每次走五什人。” “可是倭奴等不住了?” “我也并非拿高济人作饵,只是高济人未经磨练,遭袭之后必定混乱逃窜,如此可慢倭奴之心,使其以为我军并非有备而来。”我怕他误会,解释道。 “大夫怎知倭奴以为我军并未看穿他们的伏击?”郑欢传了令,又问我。 “呵呵,郑将军倒和孙仲进一般了,打破沙锅纹(问)到底。”我轻轻一笑,“敌将并非庸手,若是知道我的用意,岂会放五千人过去?若是将军不信,可看出击的倭奴打哪里:若是攻我过去的五千人,说明他们看出来了。若是攻我大部,便是执迷不悟,自寻死路。” 郑欢一笑:“不论攻哪里,大夫的妙计已经得售。” “若是他们按兵不动呢?”我问郑欢,郑欢一愣,道:“那就冷死他们。” 我当然不会等老天冷死倭奴,但是倭奴居然真的按兵未动。 “先生,真有伏兵吗?”戚肩问我。 我看着峡口外面,道:“只要没有出来便是伏兵,传令下去,全军警戒,防止敌军袭我后路。” 长古川隆二虽是倭奴,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不错的兵家,甚至比我大越的不少将领更懂得用兵。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伏兵一直都没有出来。 就在我打算拔营前进的时候,有倭奴送来一封信,里面只有四个字和一个名字,让我心头如同被锤了一记。信里写着:“你中计了。”名字是“长古川隆二”。帐里的将军面面相觑,一时间静得如同无人之境。 “派人去熙恩峡两侧勘探,另派快马联系史君毅部,看看境况如何。”我吩咐道。 辰时三刻,探马回报,熙恩峡两侧有近一人深的壕沟,只垫有一层干草。 “诈伏?”石载显然是不好意思直说我判断失误。 我沉思不语,正思索间,帐外有人大声叫嚷着自己是探马营斥候,要见我回报军情。斥候和令兵一向可以在军中往来无忌,甚至骑马奔驰,不知为何他被卫兵阻了。我当下问道:“何人喧哗?” 帐幕掀开,一下子挤进来三个人。当中一个衣甲不正,甚至还穿着草鞋,不过脸色红润,虽谈不上英俊潇洒,却五观端正,很是让人亲近。 “大夫,他说他是探熙恩峡的探马,但是我等看他不像,又因为已有探马营的人在回报军情,便拦下了。”卫兵道。 我点了点头,问另一斥候道:“他可是你探马营的人?”那人有些不情愿,道:“回大夫,此人确是我探马营下什长。” “你有何军情要报?”我问那什长。 什长道:“卑职随郭兵尉去探了熙恩峡,有两点重要军情不敢隐瞒。”我皱了皱眉头,问道:“有何两点军情?你们兵尉为何不报我?”那兵尉急道:“大夫,那只是微不足道之事,是以卑职便没有报。” “大夫视我等为耳目,即便一条毛虫爬过也该亲报大夫,使大夫有如目见!”那什长驳斥道,从刚才那兵尉的神色我便看出两人不合,当下插口道:“闲事休提,你倒说说,是何军情?” “大夫,”什长一施礼,“军情之一,乃是熙恩峡两侧壕沟连绵里许,底下全铺着郭兵尉所言的干草。”我脸色沉重起来,什长继续道:“之二,此草绝非一般干草!卑职拿了些去问高济兵士,他们说此草乃是高济土产乌拉草,可以保暖,又因为易得,是以价钱便宜,百姓家里都有。卑职不知他说的保暖是何程度,便穿了单衣在那些壕沟里蹲了一会,果然并不十分寒冷。又用乌拉草编了草鞋,一样暖暖的。” 我心中顿时开朗起来,长古川隆二的确不是庸手。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什长。 “回大夫,萧百兵,草肃萧,千百之百,兵战之兵。”他朗声回道。 “百兵,呵呵,好名字,便让你名副其实吧,你和郭兵尉换个位置吧。”我又转头对那个前兵尉道:“萧百兵所言丝毫不爽,我让尔等为耳目,自然是要将一切异状统统回报于我!你差点误了我军性命。回去仔细思量,再有下次,便是命也不留的。” 他大概是被我的满面寒霜吓到了,连声称是。 待两人退出大帐,我对郑欢石载苦笑道:“倭将果然看出我看穿了他们的计策,不过我也看穿了他的谋划。郑将军,你挑军中壮士,率八百精兵伏于熙恩峡两侧的壕沟,倭军轻进之时,攻其不备。石将军,传令大军拔营,今日日落之前赶到阖城外五里扎营。” 我又传令阮睦部,看紧粮草不得有误。 十二月二十一,昨夜又下雪了,不知在壕沟里伏击的战士是否冻伤。我一夜无眠,看着远处黑糊糊的城郭。阖城是熙恩峡之后第一城,取了阖城才敢说攻下熊庆州。不过一座小城,即便屯了重兵,也不见得能守得住多久。 “大夫,探马回报,阖城屯了一万余兵。要抗我军只有三万,恐怕不够。”石载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只”字。 “只?”石载不解道。 我还是点了点头,道:“口八。口是围,攻下阖城固然重要,但有城未必就能胜,战阵之上,唯有杀敌方能至胜,所以,我列的八字阵,就是给那些救援阖城的援军的。他们远道而来,我守株待兔,此一胜;他们无备而来,我有心诱敌,此二胜。有此二胜之数,我何必还要做攻城这等傻事?” 石载点了点头,又问道:“大夫怎知倭奴伏兵尽出熙恩峡要来劫我后路呢?” “哼,很多计策都是画蛇添足。长古川隆二若是不让人送那三个字来,我也不会如此确信。他定是以为骗了我一次便足以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番便教他个乖,骄兵必败。”我冷声道。 “那若是一开始便没伏兵呢?” “那何必弄那么许多乌拉草?”我说完,立时想到那乌拉草也是诱敌之物该当如何?不会又被算计了吧,当下招来萧百兵。 “萧兵尉,壕沟之中可有滚木?” “回大夫,滚木不曾见到,只是路上能见到滚木的拖痕。” “那乌拉草可有压过的迹象?” 萧百兵很聪明,已经知道我的真意,道:“壕沟中必有大部伏兵,因为卑职看到壕沟对外一侧的冻土上有人印。还有……还有他们挖的粪坑,可见他们伏了很久。” 我终于放下心来,着手布置围城和打援。 两天后,阖城很配合地被我军围住,城内的倭兵也曾想突围,却见我围而不攻,便慢慢放松了攻势。如此一来正如我所愿,消磨城中士气民心,等我真要攻城时他们便抗不住了。 再两日,郑欢回营,带来的是一千多只左耳,以彰明军功。我让人录了,私下问郑欢:“莫非连一个俘虏都没有?”郑欢笑道:“倭奴都信那个武士道,是以无人投降。”我觉得他笑得有些阴险,正色道:“姑且不论太祖皇帝颁诏不得杀降,单单滥杀本就是兵家大忌,会伤天和!”郑欢见我不是玩笑,当下有些也正色道:“大夫,的确没有一人投降。” 我不再说什么,让他下去。 现在最让我操心的,只有那批援兵了。 “大夫,我这才知道,原来不论是敌人的援兵还是我们的援兵,等起来都那么心焦。”成敏守在前沿,见我去了,笑道。 我心头有些重,这么多天了,居然还有熊庆州出兵的消息。 “再派探马,若是熊庆州还没不发兵,我军就入城。”我对郑欢等将军道。 众将一脸茫然,终于刘钦轻轻问了句:“大夫,入哪个城?” “当然是入阖城,我们还能入哪个城?”说罢,我颁下令箭,道:“年关要到了,兵士思乡,营中口令改为:活着过年。传下去吧。” 大红本是喜色,我眼前却看到了一片血红,红得诡异。 辎重营第一次做了前军,朝熊庆州开进,今天是小年夜。 “帖子投进去了吗?”郑欢来大营催我,我问他。 “投了,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看懂。” 我微笑着收起案上的书和如意,道:“看懂了,呵呵,那我如何过年?” 郑欢也笑了,道:“末将说的是字面上的意思,若论其中深意,末将也不明白呢。” 出了帐,我见冬日暖人,居然有些犯懒,道:“郑将军还请先走,我想在此等候几位将军凯旋而归。” “大夫,那……” “不必担心我,找几个人给我后面的山顶搭个庐,就让戚肩陪我吧,早去早回。” “大夫,这若是敌军巡山……”郑欢见我抿嘴笑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道,“末将这就去办。” 不过两三个时辰,我选中的一个山坡上已经多了一栋木屋,虽然简陋却密不透风,里面家什一应俱全。 “劳烦了,大家用些点心再走吧。”我让戚肩端上郑欢给我备的点心。 那几个兵士相互看了一眼,当头的道:“大夫赐,不敢辞,只是将军令我等虽死不可离大夫一步。” 我一怔,道:“郑将军尚要从我军令,尔等敢不从?” “我等身在正威营下,只知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五人欠身抱拳,掷地有声道。 我半晌没有说话,身在营中这么久,今日才知道正威营为何能以一挡十。 我在木屋住了一夜,心中恍然有如出世。一切的血色似乎消散得无影无踪,长戟映日似乎只是冰雪反光。早上出门一看,万里碧空如洗,只懒懒飘着三两白云,随着风,慢慢往西北飘去。 “戚肩,取纸笔来。” 我饱蘸浓墨,写下“云庐”两字,道:“以此命此庐,今日便索性取个号,就叫云庐主人吧。”我取出宗谱,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虚綦之,字仲谷,号本心先生,神机妙算门第四十八代传人。兵。” 我新开一页,写下:“明可名,字子阳,号云庐主人,神机妙算门第四十九代传人。”深吸一口气,终于写下那个“兵”字。至此,我名录宗谱,心中的甲胄,毕生难卸。 “本门列位祖师在上,兵宗弟子明可名恳请祖师保佑,旗开得胜。”我照着宗谱的前言,面向东方日升之处,持绿如意禀天告地。 “先生……”戚肩等我起身,轻轻叫了一声。 我朝他一笑,道:“此情此景,我忍不住想就此隐居呢。” “那倭奴谁去平?”戚肩定是信以为真,脸色也变了。 我忍不住仰天长啸,一抒胸中积郁,笑道:“行云流水,自然有其归宿,我行于道却迷于道。此处虽好,终非我明可名的归宿。” “先生可是想到什么?” “哈哈哈,不错。我观天上浮云,体悟兵道,如醍醐灌顶,往日不明之处,今日算是全都明了。以暴易暴,看似肩负万千杀孽,其实,只要我心中有正道,那杀孽又怎算得上是孽?宠辱不惊,笑看庭中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隐居固然不再新添杀孽,却再也洗不净我心,只有金戈铁马才是我的路啊。”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师父的号是“本心先生”。 戚肩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明白。 兵家子弟,大概从我死牢学道之时便已经铭刻在我心头,现在,它终于清晰地浮了出来。这个便是顿悟? 十年前,一间漆黑的死牢里,一个老头说:“你眼中有一城,便只能攻下一城;你眼中有一国,便能攻下一国;你眼中若是有天下,便能如孙宜子一般,征战天下。”一个刚刚束发的半大小子问那老头:“师父,如何才能看到天下?”“你看到了蚂蚁吗?看到蚂蚁身上的绒毛吗?看着它的眼睛,等你看到了至微至小之物,你便能看到天下了。” 小子偏头,应了句:“那便是大道无形,芥子须弥吗?”老头欣慰地摸着小子的头,道:“不错,你的心决定了你的眼界,等你有了一颗兵家之心,即便须弥山也不过是粒芥子。” 兵家之心。 阖城在我眼中已经变得极小,似乎一脚便可踏平。 大年三十,阖城守军出了大半,黑压压地有如洪水,跟在我军的后面。前头的人马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后面的倭兵还在出城。 我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现在这般的平静,这就是兵心。 申时三刻,寒鸦归巢,大军的喊杀声震得我所在的山坡都有些摇晃。 酉时三刻,一队倭兵赶到城下。我看着那么几只蚂蚁,已经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一定是将军战紧,传令派出后援之兵。果然,犬三的话骗过了他们,又是一队倭奴从城而出,火炬连成一条游动的火龙。 戌时初刻,又是一队倭兵赶回城下,这次该是在说:“我军大胜,派兵追击敌军。” 两次诈兵,阖城几乎空了。 等大军举着火把凯旋归城之时,城头的大旗很快就换成了“越大夫明”。 “再睡一夜,明日入城。诸位,新年好,万事如意,健康长寿。”我拱手贺道。兵士也一一贺喜,我回头再看了一眼火光乍起的阖城,低声道了句:“活着过年,新年好啊。” 翌日,大年初一,几位统领带着随从来到我的云庐前,我已经等在了门口。看到他们一脸喜色,我知道我的计策成功了。 “先生,现在能告诉我了吧,您到底写的是什么?”戚肩问我。 入阖城的路上,我简短地告诉戚肩说:“我说,新年好,我军退避三十里设伏,切莫追击。”戚肩偏着头,道:“然后他们就追击了?”我点了点头。 郑欢在一边听了,笑道:“大夫将兵法中的虚实发挥得真是淋漓尽致。不过小将不知,大夫怎知他不会继续固守?” “我师父告诉我,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内心在说话,所以,要看透一个人并非难事。你看那倭将,明知弓箭射不到我们,还要每天让人浪费箭矢,可见他一心想杀敌,苦于军令所累。我给了他一个‘全歼’我军的机会,厚利之下,他自然会撇开军令了。”我顿了顿,又问:“我军伤亡多少?” “昨日鏖战三个多时辰,歼敌过万,我方也折了四千多。早上已经派人去收拾战场了。”郑欢道。 我吸了口冷气,道:“刘将军,从辎重营里挑些兵士,充去各营,总要保证编制。昨日阖城怎么了?我看到烟火不小。” 刘钦先是道了声领命,又笑道:“我军昨夜入城,布告全城,倭奴被我大越王师歼灭的消息。家家户户都开了门,道是双喜临门呢。” “全军休息,联络史君毅将军,约定攻略熊庆州的时机。还有,金鑫那里再派些兵尉过去升卫尉,十万人马别荒废了。”我一直担心着金鑫那边,虽说高济人也能统兵,只是高济将领实在让我放心不下。更何况所谓的义兵,其实只是些农夫浪人,难堪大用。 郑欢等人道了声遵命。 阖城城守府已经三易起主,现在我成了阖城的最高主官。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支倭奴隶属长古川隆二部,将军是个叫春也利男的。长古川部算是军纪最好的倭奴了,随也有扰民之举,比之其他动辄屠城杀光的倭奴已经好了许多。 我暗叹那个“蠢也罹难”的将军,他该改叫“蠢便罹难”。 在阖城,一样有许多请求加入王师的高济人。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高济人,他们总是举着刀枪高喊自己是隐士之国。 元平二年元月十四,我又收到了长古川隆二的手信,是用华文写的。身为敌将,居然恭贺我夺了阖城,第一次使我有种寒毛林立的感觉。石载说倭奴不把打仗当回事,只当是两个将军间的游戏,否则便不会写这种文字了。 我深有同感,让孙士谦以他的官名回了封信,只说来函尽悉。他即便真是倭国的常胜将军,也没有资格和我交信。 正月十五元宵节,高济人也一样放花灯,一样让孩子牵着兔子灯满大街地跑。我没有去和别人欢宴,只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默写一些师父曾经讲过的话,或是一些前人的诗句。自从领悟了兵心之后,我更加好静了。 第二十六章 熊庆州攻战 高济的二、三月是雨季,不便行军。 我是破军星君转世的故事也传得更响,不少陈裕部散兵正是以此方才找了回来,让我编入各营。从他们嘴里,我也大概知道了陈裕败亡的经过。正是这个长古川隆二,诈败七阵,弃了六个大营,骗得陈裕疲兵突进,四万余人一举被歼,逃脱者不过千数。更可悲之处,有人传闻,陈裕兵败之时,仰天长啸:“本将征得最南,当得首功。”我当时隐隐有些怒气,强自按奈下来。 大越的兵士已经完全能早间操练,午后耕田。 一切都已经上了正轨,只等春耕之后大军挥进围攻熊庆州。 三月十八,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雨从前夜就一直下个不停,一直到中午才渐渐开始放晴。一个时辰里,三个浑身泥点的人给我带来的消息不啻为晴天霹雳。 第一个到的是金鑫的使者:高济义兵中计,不听军令,急进龙川口,为倭奴伏击,大军溃散不能再战。第二个消息是李浑送来的,高济王居然夺了他的驻地,强令我王师退守平图一带,临津江防线交付高济北五郡八万勤王兵。第三个消息才是重中之重,倭奴居然于月前又增兵十万! 我先让人召回我军派去义兵的官长,又修书给李浑,命其只需记得“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便可。又那高济王,实乃藩王,怎能调动我大越王师?不过临津江勉强算是有险可凭,让高济人打打仗也不失为好事。 只是倭奴又增兵了……莫非我歼灭倭奴凯旋回朝之日注定了是遥遥无期?不过倭国一定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以弹丸岛国出此大军,实在有亡国灭种之祸。想我大越人丁万万之数,也不过养得数十万之兵,它居然能出兵五十万! 长古川隆二打了高济义兵,大军出了熊庆州。史君毅部入城早我两日,见我来了,可说是欲哭无泪。 “倭奴走时,一粒粮食也没有留下,就连春耕的种子都让他们炒熟了带走。现在的熊庆州可说是饿鬼道,就差易子相食了。”史君毅道。 “真是如此?”我吃了一惊,“一路上倒没有怎么见到难民啊。” “城里的壮男都被倭奴拉走了,说是谁家若是逃难,就杀了她家的男丁。现在城里几乎全是老弱妇孺。” “有多少人?” “末将这几日清算下来,起码在二十万口上下。”史君毅脸色更差。 二十万,我的全部军粮都不够他们吃。但若是不救济他们,他们可不会管我们是不是王师,他们眼里只有粮食。长古川隆二给我留下了二十多万的“敌军”,让这支大军活活咬死我,我却不能反击。 “从熊庆州其他县城雕粮过来,再此之前先放军粮。”我道。 “大夫,若是倭奴回马一枪,我军危矣!”孙士谦忍不住插嘴道。 “熊庆州若是失守,我军便只有在南高济游荡,可是倭奴增兵十万,若是我们被抓住决战,你道有几分胜算?”我厉声反问。 我在军中的权威是无可置疑的,军令上通下达是行军的根本,史君毅不折不扣地放粮了。我生于太平盛世,从未见过流民,不过大户人家施舍粥饭还是见过的。本以为两相差距不大,坐在城头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错了。 高济人得了粮食,无一不是用自己的衣服包了,揣在怀里,似乎人人都会去抢他的一般。不过也的确有些不争气的小贼从老弱妇孺手里抢粮食,石载见了气愤,说要派兵下去帮着看一下。我摇了摇如意,道:“我们仁至义尽便好,他们怎么分是他们的事。日后守城,留着那些连自己粮食都看不住的人也没用。” 沐英杰崔镇泰部奉命驻守忡城,盛存恩部进驻阖城,北面的两路算是封死了,难就难在龙川口。当日我不准高济义兵入熊庆州便是因为龙川口,如假包换的“通地”,敌我双方都是来往便捷。更没有什么坚城可守,一路上只有大大小小的镇子,供养百来人已经吃力,遑论十万大军! 我在城守府住了没多久,越来越多的难民从龙川口一带涌入了熊庆州。盘问之下,无一不是因为:“倭奴烧杀抢掠,实在过不下去了,听说大越王师在此,赶来投靠。” 郑欢急得拍手,问候了长古川一家老小祖宗十八代:“那厮不是不扰民吗?恼羞成怒了不成?”我摇摇头,道:“为将者怎能如此急躁?再者,扰民不扰民乃是从军利出发,若是于军有宜,为何不能扰民?倭奴此计的确有兵家气势啊。” “大夫,莫非他就是要难民消耗我军资粮?”石载道。 “要我来说,此计乃是连环计。一者让难民消耗我军粮,二者挑拨高济人与我军的亲密。因为照目前来看,即便我把军粮全发了,也不够这些饥民吃多久的。”我悠悠道。 “大夫,那我们如何是好?”成敏问。 “等孙士谦来了再说。”我低声道。 大帐里悄无声息,又过了一会,孙士谦才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卷布告。 “大夫,您要卑职找的安民告示找到了。您看,是高济文写的。”孙士谦递上布告。 我抖开一看,果然是高济文,落款是长古川隆二的名号和将军号。 “如此便好,模仿这上面的格式,把这封信贴到城门上去,别让人看见。”我交给孙士谦一封手书。 一日不到的时间,倭奴即将屠城,越师恐怕弃守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三日后,熊庆州的难民开始走了。五日后,除了参加我军的高济人,差不多平民都走了。十日之后,熊庆州就如同一座空城,只驻扎着我军大部。高济人实在少有与家园同生死的魄力,一纸书文就足以吓得他们背井离乡了。 “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那支十万倭兵,单以长古川的兵力,要攻城还不够。”我轻轻对帐下的将军们道。 “大夫,只等僵持于临津江的倭奴溃退了,我军一十五万援军就能挥军南下,到时只有倭奴望风而逃的份。”郑欢进来心情好了许多,不过熊庆州的姑娘们都走了,也让他颇有微辞。 我并不看好高济人的战力,临津江一战还是很让我头疼。不过有李浑坐镇,即便倭兵攻过了临津江也讨不到什么便宜。现在最怕的就是北上的倭兵见一时难以攻下平图,转而南下,和新来的倭兵先把我端掉,那我只好望风而逃。 兵法虽然没说,师父也没教过,但我绝对不会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和三倍于我的兵力作战。打仗其实和流氓斗殴很像,什么招都能用,只要你想得到够卑鄙;什么人都能打,只要你打得过下得了手。依我多年观察帮会打架的经验,概括下来便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聚众击寡”这九字。 若是我写兵书,一定会把这九字放在醒目的位置。 ※※※ 元平二年四月末,倭奴长古川率兵十五万余,屯兵本原、安绍、冢旗、开城,连点成面,把我军团团围住。好在熊庆州自给自足,即便没有援军我也能坚守几年。看小图,倭奴皆是攻势。看大图,倭奴却是被我和李浑部夹在当中。更不利的乃是汉平不能驻兵,使其南北不能沟通,唯有忠州暂可立足。 庙算已足,惟待妙算破敌。 “报大帅,倭奴三万众从龙川口进兵,初五晚间在神女峰下扎营立寨,与我成敏部相距十里。”探马报我。 我放下手中的毛笔,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倭奴想要夺回熊庆州?还是想一举歼灭我? “命阮睦部前往支援成敏,若是敌军势大,不妨退守熊庆州,不必硬拼。”我颁下令箭。 元平五月初八,阮睦出发不过三日,传来败讯。有大股倭奴从山间杀了出来,措手不及的龙门营被杀得大败,伤亡几近一半。校尉统领阮睦负伤而退,倭奴的伏兵一直追到了熊庆州大门口。 我快马令成敏回师,弃守龙川口,而且明言相告,归途有伏兵,万万谨慎。 元平五月十六,成敏部为身后倭兵追袭,死伤不重,粮草却烧得干净。 我领教了,为什么长古川隆二有“踏草风狼”这个绰号。 其疾如风,名不虚传。 正当我以为倭奴要开始攻城之时,倭奴居然退兵了。长古川的胃口不小,他也不在乎一城一地,他要的是歼灭我有生兵力。想一口气吞掉我?我让人推我上了城强,远处的山上有一股股的炊烟,敌军吗? 还是弃城吧,我军没有后援,被围之后九死一生,趁着他还顾虑自己的伤亡,早些离开。不过被人团团围住,总要找个切口,全军的探马都跑了起来。 “大夫,真要弃守吗?”孙士谦问我。 我点了点头:“我原本担心敌军十万主力寻我决战,现在长古川把我们团团围住,决战之势自然消弭了。但是没有后援不能守城,所以我们还是要走。” “走哪边呢?” “开城,倭奴守军三万,大军猛攻开城,策动城里的高济人为内应,应该没什么问题。金鑫那里可有消息了?” 孙士谦摇了摇头,低声道:“高济义兵散得厉害,探不出什么。不过若是金大人没事,一定会来找大夫的。” “嗯,对了,熊庆州地势太好,若是敌军十万守在,我军定难动分毫。而且倭奴还有援军可来,这里白白让给他们实在是我心头大恨。”我对郑欢道。 郑欢会意。 三日后,“倭奴”攻城,熊庆州陷于火海之中。 再五日,我大越王师弃守,大军攻下开城,全歼城内守军,弃城而走。倭兵一万援兵赶到开城之时,只道我们已经走了,不料还未开火造反,我军三营再次杀入城中,一举歼敌万余人,这才往春川关开去。 “史将军,各营伤亡如何?”路上有些乱,两波冲击,各营的编制都打散了。 “大夫,除了崔镇泰营尚未报上来,其他各营伤亡不大,一般死伤在二千上下,总共伤亡八千余人。”史君毅道。 八千人的伤亡并不算惨重,我点了点头。 “先生,开城的守军最多,为何我军要强攻开城呢?”戚肩问我。 “呵呵,若是战力低下,总要多派些人壮胆。一个小小的开城,连县城都比它结实,长古川放了三万人,不是胆怯是什么?” 走了两日,倭奴还我颜色,尾随而来,一举击破崔镇泰和盛存恩两营,伤亡过万。史君毅亲自赶到阵前,废了老大的力才收拢了残兵。我将两营归于一处,依旧让盛存恩任统领。 “大夫,探马回报,我军身后的倭奴该有五万余众,总落后我们两日路程。” 我低头寻思片刻,下令道:“找地方扎营,全军戒备,以防敌军偷营。” 我军扎营,敌军倒也没有骚扰,只是与我保持两日脚程。我军行进,他们也跟着行进,只是不攻。等我明白其中深意也晚了一步,忠州派出五千兵,夺了我的春川关。 我原本不想要的,只是熊庆州没站住脚实在是我的失策。现在老家也回不去了,只好西进抢乌岭山口,由那出南高济,攻忠州。 “大夫,我们回头一战吧。”石载提议道。 回头一战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我军五万余对敌方五万余,即便胜了也讨不到好处,何况倭奴在这还有分散的援军,万一甩不开,后果堪虞。 不过,既然敌人能突袭,我为何不能? 六月初三,月在轸宿,主大风。 “史君毅听令,”我拔出令箭,“挑选全军精壮之士五百人,弃甲持兵,携带火具,骚扰敌军。” “末将听令。”史君毅得了令箭而出。 这段日子,后有追兵,只逃不战,营中士气日渐低迷。今日一战,虽不能扭转乾坤,却也能激发些士气。 我让全军拔营出发,让倭奴跟上来些,也好叫史君毅少走点路。 三日后,史君毅平安归来,报斩敌首级千余,烧营盘三座。我让人录了军功,正要犒劳,史君毅道:“大夫,我带了些俘虏回来,大夫可以问问。”我知道他办事向来妥当,让人将俘虏带上来。 “怎么都是孩子?”我有些疑惑。那些俘虏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一个个满脸稚气。 犬三来了,我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大夫,具他们说,倭国已经少有男丁了。这批十万援兵,都是农家子弟,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最小的只有十二岁。”犬三告诉我。 我心突跳一下,问道:“驻守开城的可也是这批援军?”犬三问了一句,朝我点了点头。我失声叹道:“唉,早知如此便不该下决杀令!” 史君毅大概以为我又犯了妇人之仁,劝我道:“大夫不必懊恼,其实这些小倭奴,杀起人来也不见得手软。” 我叹的哪里是他们,早知敌军十万都是纸老虎,何必跑那么远的路?熊庆州真是白烧了。 “此番长古川带的,可都是这些娃娃兵?” “大部分都是。”史君毅道。 “郑欢,”我叫了一声,“全军挑选三千精锐,组成三十个班,今夜让便这些兵尉来见我。” “大夫,这些俘虏……” “他们知道了我军机密,全部杀掉,挖深坑埋了,不能让敌军知道有人被俘。”我的如意挥出一个斩首的信号,这些孩子注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先生,他们知道我们什么机密?”戚肩的语调中居然有丝责问。 我没有说他没大没小,也不愿让他以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低声解释道:“我不能让长古川知道我知道他手里的都是娃娃兵。” 两个时辰之后,郑欢带着三十个兵尉站在我的大营里。 我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萧百兵,朝他笑了笑。他也看到我在对他笑,微微低头行礼。 “诸位,本官今日找诸位来,那是有天大的重担交付诸位。” “卑职等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三十人喊声震得帐篷也抖了抖。 “从今开始,各班带足干粮兵器,离开大军,潜伏官道两侧,活动于山林野外,不得入城。所有补给,都由各班自行解决,百无禁忌。诸位明白了吗?” “卑职等明白。” “诸位只需待倭奴大军过去,夜夜扰敌,杀无赦。” “卑职等领命!”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让人送上酒,道:“一击便退,待我军得了乌岭山口便可回营复命。” 各兵尉领了酒,一饮而尽。 一阵瓷器碎裂声,三十一个酒盏在地上砸得粉碎。这是从战国之世便传下的传统,已经成了军旅的乐曲,听得人热血彭湃。 “明某等诸位凯旋之时再为诸位庆功。”我拱了拱手。 待兵尉们退了出去,我整理了些文案,和衣倒在床上。 各兵尉带人离开的时间不一,走得最早的是萧百兵部,走得最晚的也在卯时前离开了。我当时睡得死了,没有听到,没有见到,却也想得到一个个大越男儿顶着月色走向未知的明日。 当日,我军行军三十里扎营休息。我却在半夜被人叫醒,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倭奴。 从天而降的倭奴如一群野兽,四处放火,到处杀人。 我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措手不及。 “戚肩!放下我,去前军叫成敏回来!”我喊道,却被喊杀哀嚎声淹没。 回头再看时,大帐已经烧了起来。还好,如意和宗谱法本向来不离身,否则我真成了本门千古罪人。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倭奴,一张张脸已经扭曲,身上的盔甲看起来无比厚重,以至于使脑袋看起来小得可笑。 “大夫,我们走!”石载跳下马,把我从戚肩背上接了过去,背着我再跳上马。“抱紧我。”石载喊了句。 我不能否认自己的惊惶,却还算能定得住,抱住了石载的腰。马儿开始起步,刚走两步,我感觉到一蓬鲜血重重打在我的脸颊,腥臭粘腻,差点让我把晚饭都吐出来。 “明大夫再哪!”我远远听到有人喊,郑欢的声音。 石载回以长啸,啸声中又大刀砍死两个倭奴。他盔甲上的血从上往下滴落,沾了我满手,滑得几乎抓不住。 不一会,郑欢带着人赶到我身边,大声问道:“大夫没事吧!” 我强忍着,回道:“我没事!快去前军。”其实,刚才有人砍中了我的大腿,现在痛得厉害。 “史将军已经集结了人马,就能反攻了!”郑欢吼着告诉我,顺手又砍死一个冲过来的倭奴。 我感觉腿上的血越流越多,人也越来越冷,石载丝毫又砍死了一个倭奴,血滑得终于让我脱了手。我的意识有些模糊,等我再想抱住石载时,抱了个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等我醒来时,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一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定是在做梦,军中怎会有女人?我又闭上了眼睛,却清楚地听到那个姑娘喊道:“哥,他醒了!”旋即有人推门而入,两根温暖的手指搭在我的脉上。 “呵,已无大碍了。” 我强忍着头痛,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绑满了绷带,背上也痛得厉害,大腿却没有什么感觉。 “敌军呢?”我不知道谁在我身边,不过肯定不会只有一个大夫。 “大夫,您先休养着,现在副将史君毅统领大军。” 我闭上眼睛放了些心,总算想起那个声音是孙士谦的,喃喃道:“我军位置……” “史将军指挥大军南下,攻克了安州,暂时休整。” 我点了点头,又问:“我军伤亡几多?”孙士谦沉声道:“此番倭奴偷袭,都是精兵,若非是正威营骁勇善战,恐怕伤亡更胜。此战我军伤亡两千余人。”我嘶哑着声音又问攻下安州死伤多寡。“倭奴安州未置重兵,只伤亡不足千人便攻下来了。” 我重重闭上眼睛,问道:“我昏了几日?” “大夫已经昏睡了近十日,即便醒来也是昏昏沉沉不能言语,今日看来是真的好了。”孙士谦道。 “我的伤……” “李大夫说,重伤还是失血过多,另外有一刀砍在背上,恐怕伤了肺经。” 我点了点头,似乎喃喃问了句敌军态势,又沉沉睡了过去。 真正清醒过来已经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说孙士谦在我病重之时寸步不离,让我感动异常。几位将领也将军帐开在了安州城守府的外进,时时探访。那个姑娘原来是李健的妹妹,随着哥哥学医。只是我醒来之后,没见他们兄妹两个,听说是入山采药,非旬日能归。 修养时,我总觉得几位将军有什么瞒着我。听说我昏睡的时候他们一日进来五六次,我醒了他们反而不怎么来了。即便早晚的军报也只是“本日无大事”之类的含糊之辞。更让我觉得不妥的,便是戚肩一次都没来看我。史君毅的解释是,他也负伤了。 七月流火,安州的天气总算是暖和些,我可以只穿单衫不觉得冷了。一个多月的休养,我总算能处理军事了,看到几个校尉忐忑地站在下面,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一桩噩耗,便是戚肩战死了。 我心里早有准备,真的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我不能否认我对戚肩有些偏心,也还记得当日大发雷霆责骂他,更想起当年阳关之外他跟我说起的盲目母亲和几个英年早逝的兄长。当日他陪着我的祭奠我娘,今日他又葬身何方? 照老人们说的,死时若是没有儿子送终,来世会艰苦异常,甚至难以超生。战死的无数英灵,他们有多少留下了子嗣?即便大帅视我如子,却还是灵堂空置……也不曾听说师父有儿子,不知哪里认了个孙子聊解膝下荒凉。 兵者,不祥之器。 “他,怎么死的?”我问。史君毅知道我当戚肩弟弟一般看待,道:“他死得像个男人,扛着大旗往外跑了老远,身后跟了一群倭奴……他到死也没让大旗倒了。” 我吸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第二桩憾事,犬三也死了。 其实细细想来,我们对他的厌恶感源于他为虎作伥,但是他爹是倭奴,不论他娘怎么想,他总是无辜的。投奔母国之后,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大越的事,墓碑上若是留个“犬”字的确说不过去。 “大夫,犬三临死时恳求大夫赐个‘全’字做姓……他也是替陈主薄挡了一刀,卑职以为……”当日赐姓“犬”是孙士谦的主意,是以他现在说得吞吐。我摇了摇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他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还算立过战功。过去是我太小气了,让他姓回母姓吧,我记得是‘薛’吧。他有子嗣吗?” 几个文吏面面相觑,我知道他们平日一定也没少刁难他。只有陈中远站了出来,道:“卑职听说他在倭国还有个女儿业已出阁。” 我点了点头,道了声鞭长莫及。 遣退了文吏,再问军情,长古川隆二已经回熊庆州了。我派出的三千人的确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但是与我本意相差太远。我本来是想将计就计,让长古川一路跟着我们,等到了乌岭山,回马一枪,前有大敌后有伏兵,他便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可惜了。 “让他们回来吧。”我叹了口气,“连粮食也要他们自己想办法,真苦了他们了。” 史君毅点头称是,又问我日后该当如何。我看着沙盘,道:“安州以南不远便是昌元,昌元延洛东江南下便是倭奴两次登陆的所在,北上则沿途多有大郡,东西交贯。现在已经七月,再过些日子也该有收成了,我们可以先攻下昌元,整理辎重再做打算。” “大夫,这信是敌将送来的,因为写着给您的私信,属下等不敢轻启。”石载将信放在我的案头。我应了一声,撕开信封。上面只有两句话:“无坚不破,惟快不破。”我心中一阵翻腾,旋即压了下去,这种激将的把戏要得逞恐怕难了些。 不过既然他对我挑衅,我也不会让他好过,此仇不报非君子! 召回令颁下之后,很多班都回来了,但是迟迟不见萧百兵。萧百兵当日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是属于那种有名将之质的人,若是他殉国了,也算得上是我大越的损失。 又过了数日,我只是操练新兵,和调集粮草,突然有人报我,萧百兵回来了。我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见到萧百兵时他被人反绑着。 “卑职萧百兵,特来请罪。”萧百兵道。 “能回来便好,何罪之有?来人,快快松绑。” “大夫,”萧百兵叩首道,“卑职有违军令,甘愿受罚,只是求大夫让卑职说完。”我点了点头,等他解释。 “大夫,百兵当日离营之后,前后思量,终于明白大夫此计的妙处。敌明我暗,反复偷袭,虽然不能克敌制胜,却能落了敌人的士气,实乃攻心上策。故百兵招揽高济土人,严奉军令不敢扰民,令高济人为我耳目探马,乃至后勤辎重。现我班几近千人,收服了几股占山为王的土匪,已经能锁住几个大城了。” 我暗暗吃惊,心中豁然开朗,喜道:“我果然没有料错你,果然有大将之才!如此战法甚妙,城是死点,路是活线,若是将城割裂开来,似围非围,围点打援,倭奴头痛的日子来了!” 萧百兵抬头笑道:“卑职就知道大夫一定已有考量,故违令未归。” “你胆子倒不小。”我笑骂道:“你倒说说,若是倭奴龟缩不出,你有何本事打他?” “嘿,城里可是没田的。卑职将高济的几个大户杀了,地里的粮食都给那些农户,只要我军来时给些干粮便好,那些农户都感恩戴德,给大夫立长生牌位呢。如此一来,倭奴要粮只好自己出城收,若是人多,我便命人带着粮食逃去山里,若是人少,我们便藏起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颌首微笑,道:“你想出来的计策,关我何事?” “卑职不敢贪功,卑职所打旗号,乃是大夫的旗号,这等妙策只有大夫能想得出。” 我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诳我,你不过是多打旗号,令倭奴虚实难辨罢了。”萧百兵笑了笑。我想了想,又道:“百兵非百人之才,我特令建营,便先赐个营号叫做‘游击营’吧,你便是此营统领。只是,游击营不设曲,以班论数,否则也有违游而击之的真意。” “谢大夫!” “不忙谢,我先给你三千人,你加以调教,自行扩编,平日自决军事,若是我军大动,我会派人寻你。” “末将领命。”萧百兵跪行军礼,身上的绳索居然散开了,一脸尴尬。 我只当没有看到,铺纸研磨,写了几个字,交付萧百兵,道:“日后行军,只需牢记这十六字,定然有惊无险。”萧百兵跪着接过,朗声读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大夫真是破军星君下凡,末将服了!” “你也算是我军最年轻的统领了,少油嘴滑舌,总要老成些才好。”我虽然听得高兴,嘴上还是这么说他。 游击,不错,流水不腐,大军只有动起来方有战力。跟他这么一讲,我更坚信城池无用的想法了,只是这种战法仅限守御,若是攻人则会陷入死地。好在我皇虽然好大喜功,却非穷兵黩武之主,守御也就够了。 第二十七章 名将难成 元平二年十月,我军攻克昌元,歼敌八千,自损一万五千余。虽然倍亡于敌,却因为地方乃是守城,我军攻城之故。本来攻城向来是我所不齿,尤其硬攻更是无谋之举,但是士气日渐低迷,小胜已经无法扬我军威,只好攻城,用敌我双方的血来挑起新的仇恨和斗志。 军中照样有夜塾,教兵士识字知礼,我也去讲过几堂兵法。只是高济兵士越来越多,教他们华文的任务也就更重。文吏们都忙不过来,只好挑些聪明的兵士去教他们。我更是下令,日后兵尉以上官长必须识字,卫尉以上将佐,必须熟读《孙宜子说》。 收了最后一茬粮,我军于十一月北上熊庆州。听说萧百兵已经让敌军成了惊弓之鸟,出城便是大队人马,再没有百十人行军的道理。 我这次攻略熊庆州没有像上次那般分兵而入,长古川信奉以快打慢,我偏偏要让他知道,柔能克刚,慢可制快的道理。于是,我从外围开始,一城城打下去,却不留兵看守,只是毁了城防。 他开始还在我走后再派兵攻占,却被我几次回马枪,只好龟缩州内,不敢犯界。 “大夫,这个亲兵你可别再换了,找个细手细脚的也不容易。”刘钦又给我找来一个亲兵,顶替戚肩的位置。这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亲兵在我身边呆足半月。不是他们不合我心意,而是我不敢再尝试形影不离的人弃我而去的那种酸楚。 “你叫什么?多大了?”我冷冷问道。 “小的章义,今年二十。”他的声音听来稚嫩,果然是细手细脚,兵甲套在他身上就像是套在架子上一般。 我叹了口气,对刘钦道:“将军,君子可欺之以方?”我虽然没和女子接触过,甚至只与寥寥几个说过话,却从小在市井中长大,看相不必师父教便已经有了小成,刘钦居然拿女儿家来唬我! 刘钦的脸色变了变,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刘将军,哪里找来的送回哪里去,军中私藏妇人,乃是历代兵家大忌,太祖皇帝的《行军七要诏》中不也明令有藏妇人者斩吗?”我一口气吐完。 刘钦倒身拜下,道:“大夫明鉴,此女非同一般妇人。为尽其父遗志,男装从军,一直在郑将军麾下做马前卒,积功累至什长,上月负伤才被人知道是女儿身。” “郑将军麾下?” “是,不过此女之父与末将有八拜之交,末将不敢令故人之女受损,只好……” “但是军中怎能藏带女子?即是故人之后,偷偷令其随探马回朝不是上策?”我皱眉道。 “大夫!”那姑娘跪了下来,“大夫,小女子身在将门,家祖立训:有战必征。弟弟尚幼不能出征,小女子便假冒男子厕身行伍,小女子不求平安一生,但求不辱祖宗英灵,不令父亲黄泉之下不安。”说着,居然有些哭腔。 “大夫,其父便是前肃秋营统领章可凡,于葛重周一役中殉国。”刘钦沉声道,“末将也想让此女返回大越,只是路途艰险,凶噩重重,实在无奈之下,想到大夫也要有个细心人照料,才派了来。”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章可凡的名字我怎么会忘记?他和齐铮两人是我所知最近殉国的将军,不管怎么说,也是当日我派兵冒进才让他们撞到了葛重周的刀口上。现在回想当日四刀旋也好,征西也罢,的确如姬远玄所言:毫无章法。 “你父亲……唉,你留下吧,不过军中多有不便,依我看,你还是留在后军,李大夫不是有个妹妹吗?你也和他们一起吧,不算从军,只是随军。”我折中道。 “大夫!倭奴未退,誓不卸甲。”章义道。 我一时没了主意,正巧孙士谦进来,连忙岔开去,让刘章二人先退下。 “仲进果然是及时雨,总是能解我围。”我笑道,“此番仲进有何事要报?” “为章统领之女,章仪。”孙士谦也笑道。我脸色顿时凝住了,惊道:“仲进也知道了?”孙士谦点了点头。我连忙又道:“军中定不可有女子从军,此事若给几个多事的御史知道,奏我的本子都能盖房了!仲进还请给个主意。” “依卑职看,大夫身边的确需要有个人照料,那些兵士粗手粗脚的……” “仲进!” “大夫,您年纪也不小了,她乃是将门之后,其祖章乃成从龙有功,是太祖钦点的‘第一勇将’,家势显赫,不算得辱没了吧。” “仲进胡言乱语!我一个残疾之人,怎能去害人家姑娘?何况御史……” “大夫,其实您筑京观,虐降俘,早有御史作成了本子,听说皇上用这些本子给小皇子垫铺,高得小皇子都爬不上去。” 我也笑了,那小皇子也才一岁左右,有个一两尺高自然爬不上去。 “所以,卑职以为,不必理会……” “人家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家,你说……” “这有何妨?大夫名震藩夷,又是破军星君下凡,能服侍大夫乃是她的福分。再者,大夫为了一个姑娘便如此头痛,如何去解决千百个?” “仲进今日定是偷喝了酒,满嘴胡言乱语。我要解决千百个姑娘干吗?”我笑骂道。 “大夫,卑职收到前军成敏部来报,俘虏倭女五百余人……” “倭奴连女子都派来打仗!”我失声叫道,莫非小小倭国真要来个玉石俱焚?实在是愚不可及,我大越根基,岂是他弹丸小国所能撼动的? “非也,成将军问过,她们乃是随军营妓,除此之外,还有数百高济女子,被强虏了做营妓,以供倭奴宣泄兽欲。”孙士谦沉声道。 我的拳头不由攥紧,觉得有些痛了才松开,道:“不可侮辱她们,倭奴乃是蛮夷,唉,数千年前便有不强逼民女为妓之俗律,后世兵家一再禁令女子随营,倭奴到底还是如同畜类。” “大夫,如何是好?” 我稍加思索,计上心来,道:“仲进不妨与我打个商量,你替我解决了章仪一事,我帮你解决了那数百名女子。” “大夫,军帐之内,凡事皆为大夫之事,如何说是帮我解决了那数百名女子?”孙士谦苦笑。 “哦,如此说来,事事皆需由我来决策?”我装作恍然大悟一般,孙士谦知道有诈,却也只能点头。“那我便命孙士谦权领平倭军女子营统领,统辖营中女子之事。” “大夫,现在可不是胡闹之际啊。” “唉,那数百倭奴女子,我有办法,章统领的千金我可是束手无策。”我叹道,“闲事莫提,我军先从龙川口入熊庆州,萧百兵该等得急了。” 孙士谦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事,北方战紧,交通不便,昨夜一次收了八道圣旨。” 我点头收了,一一打开,都是些关心我伤势的话。后面几道似乎是韦白的笔迹,大概他已经加了“知制诰”。“没什么新意,仲进帮我草两封感恩折子,没其他事。”我道。 “大夫,怎么能是没其他事呢?”孙士谦急道,“大夫莫非没看到圣上说的:‘边境不平,唯盼早归’之语?” 我愣了一下,又一一打开去找,果然找到了,问他:“这又如何?我们不正在平吗?” “大夫,卑职记得以往圣旨没有一道不是说让我们早归的,此番却多了四字,显然不是指高济这边。恐怕圣上有意让大夫领兵征匈厥古或是南方的土人,大夫当早做打算。” “嘿!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我们只需尽人君之命便可,不必枉自费神。”我引了金绣程的诗句,对孙士谦道。 孙士谦出去的时候,我又再三关照,那些女子一定要好生看住了,别让人欺负。孙士谦点点头,大概还想说章仪的事,我已经低下头假装看书,避开了去。 ※※※ 元平二年十二月十三,我军再次入熊庆州地界,长古川隆二故计重施,弃守熊庆州。如此正和我意,命前面的成敏放他条生路,大军跟在他后面,看谁的粮草耐吃。他会派兵突袭,我也有人夜夜侵扰。 临近年关之时,他致信于我,道是倭奴也有新年,两军休整停战为盼。我当即命来使拿了我的手书,答应他除夕至初五不战。前脚赶走了信使,后脚我便召开军议,并通知萧百兵,除夕前将敌军拖在云州和昌元之间,不得使其入城。 元平二年的除夕,是我过得最顺心的一个除夕。 当天早上我到了萧百兵部,由他带人送我到阵前看被围的倭奴。如此之近,连他们岗哨的脸我都能看清楚。 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我命人草了书函,命其缴械投降,否则初五之后必定全军覆灭。不过一个时辰,信使回来了,说长古川隆二待之以礼,但是回答说初六定然能突围而出。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夕阳西下之时,我问萧百兵:“此处可有什么名堂?”萧百兵笑了笑,道:“此地不过一般荒山野岭,算不上什么名胜,还请大夫给起个名,也好后世流传今日之功。”我一向喜欢萧百兵的嘴甜,虽然也有人说萧百兵对下买心,对上不敬,其心可诛,不过我总认为是行出于众众必谤之,不加介意。 我对萧百兵说,这里,从今日开始便叫“万骨坡”。 家国大义,容不得我的恻隐之心。 除夕夜,我令全军静默,悼念死去的同袍,也令那些被俘的倭女唱起了家乡的民歌。倭奴的乐曲更似汉时古乐,柔而缓,悲而愁。今日我特意挑选出来的曲目,更是曲曲动人离愁。我军将士虽然听不懂她们唱着什么,却也深感悲愁。 我有些担心,这是一把双刃剑。 时光匆匆,我守信没有在初五前攻击,长古川也没有妄动,他也承诺会在初六突围而去。除夕夜我让倭奴唱了母亲思念儿女的歌谣,大年初一唱的是妻子思念丈夫的曲子,初二是兄弟相唤,初三是儿女追念父母……今天是初四,我让她们唱倭国最为普遍的童谣,比之前几,已经欢快不少了。 初五的晚上,我本来想让那些倭女齐声喊:“回家吧”,不料天还没黑,卫士说敌将求见。 我淡淡应了一句,让人带他进来。 他身上没有穿甲,只是一身布衣,发式古怪,头顶处秃了一块。倭奴少有长得像样的,大多都是龅牙,不过他却还好,起码我没有被他的样子吓到。 “外臣长古川隆二,拜见上国大将军。”他躬身道。 一旁有兵士上去要卸了他的刀剑,被他一把推开,道:“我自然不会对大将军无礼!武士刀不离身,刀在人在,刀去人亡!” 我用眼白看到史君毅石载按刀站我两侧,也不怕他,道:“无妨,让他留着。你来见我,有何事要谈?” “我军败了,我想请大将军放我们走。”他双膝跪下,磕头道。 我由来厌恶倭奴,对他这种做法更是不齿,道:“早便让你们投降,现在,晚了啊!” “大将军,上国兵法大家孙宜子说:不战而屈人兵,上之上善者也。今日小将见识了大将军的兵法,自知非将军敌手,还请将军慈悲为怀。” “你不是还写信教我吗?”我甩手将那封“无坚不破,唯快不破”的信扔在他脚下。我深以为耻,是以时时拿出来警惕自己。 “小将不敢,只是小将领兵十五年,从未遇到一个兵法家,深以为恨。见识大将军用兵之后,只想交流用兵心得罢了。” “哼哼,快便是你的用兵心得?”我冷笑道,“我军不求破敌,只是缠住你,十日行不过百里,你还能快吗?” “小将甘拜下风。” “兵法之道,在乎道,不是单单一个‘快’字所能概括其精髓的。”我转而想起那次夜袭,我几乎丧命他手,也说不下去了,问他:“你领的兵都是些什么兵?” 他抬起头,面有懊恼之色,道:“若是我手里的是我上野国精锐,或许就能和大将军研讨阵法了。” “那你的上野国精锐呢?” 他的声音低了些,道:“便是野狼滩与大夫对阵的那支。” 我想起来了,嘴角一笑,与其他倭兵相比,那支的确算得上是精锐了。 “你倭国到底有多少人丁?为何连孩童都派来打仗?为何有如此之大的野心?”我问他。 “我国连年征战,本来已经人丁稀少,但是我们是岛国,岛国的宿命便是沉没,所以我们要有大陆上的土地。高济人实在不配有如此富饶的土地……” “恐怕你们还想染指我大越的土地吧。”我白了他一眼,看着帐外。 “不敢!”他的头又磕了下去。 “你能兵败至此还想与我讨论阵法,难保不眼热大越的富饶。”我一顿,又道,“若是我让你选,你剖腹谢罪,我放过那些孩童,或者你让那些孩童谢罪,我放过你,你选哪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将军也是兵法家,该知道如何取舍。”他抬起头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以大将军这等名将,该知道名将的寂寞。” 我算名将吗?我问自己。转而想到自己才是五品中散大夫,算不得将,心里暗笑,道:“本官与你不同,本官但愿天下没有兵法家,没有兵道,没有战阵!所有的人,命都是爹娘给的。所以,我只会选何时杀你,不会考虑放过你。” “等你的敌人看到你的旗号便溃逃时,你便知道了名将的寂寞,我便是如此。”他说得落寞。我笑道:“那只是名将的形,却非名将的质。真的名将不会因为没有敌手而寂寞,因为名将不好战。” 长古川点了点头,起身要走。 “晚了,你不该自投罗网。”我摇了摇绿如意。 他站住了,道:“你不会在这里杀我,因为将军只能死于沙场。” 我想起当年不肯让唐斩刺杀李浑,想起金绣程的懊恼责备,心意已决,挥起如意,喝道:“与我拿下!” 十来支长戈刺向长古川,他的腰刀一转已经出鞘,戈头随之落地。史君毅听我下令之时便抽刀攻杀,正好扑向他的面门。倭奴的刀都长,史君毅的刀却是有名的“追命”,相撞之下迸出几星火光。 我听到那倭奴说了句什么,想来是倭语,史君毅哪里睬他,一阵抢攻。 “嘶啦”一声,石载抽刀劈开大帐的幔布,推我出去,道:“来人,保护大夫!”登时有兵士上来把我围在当中。我看不到两人对战,只听到战刀切开空气的声音。 “弓箭手!”我叫道,“调弓箭手来!” 很快,弓箭手将大营团团围住。 此时我才看到长古川已经抢了攻势,刀刀重劈。“史将军!退下。”我喊道。史君毅也想抽身,只是长古川已经看出我的意向,步步近逼,不让史君毅离开。史君毅不走,我便不能放乱箭。 我正急躁间,突然身后射出一箭。 飞快的一箭,箭羽撕裂了空气,和鸣镝一起发出刺耳的死亡之歌。 箭穿过了长古川隆二的左耳,插在他的头颅里,尾杆还在震动。 长古川一定死了,不会有人如此还活着。 但是他没有倒下,持刀站着。 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在骂自己看错了人。不过,他的确看错了人,我永远不会成为名将。我追求的是止戈,而非以此为戏。 史君毅收刀,整了整盔甲。我回头对那个弓箭手道:“你可知道你射杀的是谁?”他也才十七八岁,红着脸,摇了摇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单裕。”他说。 “你杀了一个号称打出名号敌军便会自退的将军。”我告诉他,“去告诉你的将军,这个人给你记一百颗脑袋。”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我又笑了笑,对石载道:“去问问刘钦,我们的粮食够五万倭兵吃的吗?” 刘钦说不够。 所以,我不能带他们走。 “传令下去,杀无赦!” 初五的夜,是血染黑的。 第二十八章 十万火急诏 元平三年是龙年,开年我便消灭了长古川隆二部主力,其后更是势如破竹,挥军横扫南高济。熊庆州,已经不再被我放在眼里了,因为我卡住了乌岭山口和春川关。当然,我军走的那条山道也彻底毁了,为防万一,关后的城池里都屯了重兵。 史君毅是说让我坐镇熊庆州,待南部的高济全部肃清,让高济人自治,然后挥军北上,与李浑前后夹击倭奴的三十万大军。到时,敌我将有六十万余大军厮杀平野,是役必定能与历代名战一起为人称道。 但是我没有同意,并非不信任麾下的将军们,只是我有我的私心。我还想打到最南边,看看倭奴登陆的地方,看看大海。 京师有水,却没有海。我一直向往能见见大海,听说洪涝旱灾不会使它增减一分一毫,听说开船顺风的话要开九十九年才能开到天边,听说海里还有和城池一般大的巨鱼……总之,我要见见大海。 三月间,我军在昌元休整了一段日子,南高济的倭兵已经都退到了富山。富山是高济的一大港口,也是临江道的首府。若不是北面的三十万倭兵,我还真有即将凯旋的错觉。 两个月后,我十五万大军兵临富山城下,可惜没有水师,否则真是将其团团围住了。史君毅、石载两人各领一路,因为大部分是高济人,比我迟了两日才到。三路大军会师之时,史君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道:“大夫,现在在高济,真是打出您的旗号便威震四方。倭奴都道自己的军神被您破了,再无战意,一见军旗上绣着‘明’字便逃了。” 我抿嘴一笑,不知道长古川隆二为何会在倭国有如此建树,居然被评为军神。依我看来,其领兵打仗比成敏沐英杰等人强上一筹,比郑欢石载倒也略微过些,若是要与史君毅对阵,胜负恐怕还是五五之数。不过若说出来便有自夸之嫌,我也就只是心里想想。 “大夫,您在汉平的一把火可真烧出了名堂。”石载也笑道,“高济人都说您是火神,现在就连军中也有人争您到底是破军星君还是火德星君呢!” 我说了声“荒唐”,心里想:若是他们知道汉平城大瘟疫我是元凶,那我就成瘟神了…… “说来也是,大夫从火烧珐楼城之后,大战皆用火。比若汉平之战,野狼滩之战,熊庆州后来也烧了。至于平日算出大风来临随手纵火更是家常便饭,莫非大夫真是火德星君?”郑欢一旁插嘴道。孙士谦听了笑道:“那只是火攻方便罢了,若是大夫连这富山城都能烧,我们便真的立大夫作火德星君。” 我撇了撇嘴,笑道:“仲进也跟着起哄,不过富山也未必烧不起来,只是有些残忍,水火无情,到底还是全城为上。” “大夫,烧吧,国老本心先生是武德星君,您若是成了火德星君,未必不能成就国老之业呢。”成敏调笑道。沐英杰接口道:“这富山到处都是水,怎么可能烧得起来?我等怎能难为大夫呢,哈哈。” 我知道他们就是吃饱饭了玩弄口舌,做不得真,道:“我军士气高涨,不必再攻城振奋军心,送劝降书,我军不留俘虏也太狠了些……” “有违天和!”众人异口同声道。 我愣在当场,孙士谦笑道:“大夫总是如此,说到最后便是有违天和,全军都知道了。昨日我见两个兵士争一只羊腿吵起来了,其中一人抢不过人家,脱口而出一句:‘令堂家的,抢我羊腿有违天和!’,呵呵。” “我作证!不过人家说的是‘你娘的’,到了孙夫子嘴里就成了‘令堂’了。”郑欢打诨道。这场众人无一不是笑得前俯后仰,我也难得这么开怀,刚笑了没两声,突然胸口一抽,就像被鞭打一般,喉咙一甜,居然好端端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便透不过气,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等我悠悠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李健在我榻边。 “有劳了。”我勉强笑了笑,整个胸部就像被人重重打过一般,痛得厉害。 “明大夫,草民失礼了。”李健急忙站起来。 我抬了抬手,笑道:“不必拘束,李大夫。” 李健也笑了,道:“大夫操劳军事,当日的伤一直没有好透,自然不可大悲大怒,欣喜也需适度才好。”我连连称是,又问道:“李大夫军中生活还过得惯吧。” 李健作揖道:“谢大夫关心,军中一切都还习惯,刘统领和孙先生也很照顾草民兄妹俩。”我胸口刚好一阵抽搐,皱眉半晌才松开,道:“那便好,我还担心令妹在军中不便。”李健笑笑,也没答话,一时间屋内气氛尴尬,两人冷场在那里。 我偏头看看外面的天也暗了,道:“李大夫还是请回吧,我这里已经大好,不必陪着了。”李健点了点头,微笑道:“在下已经开了方子,等会药煎好了还请明大夫趁热喝了。大夫也是医家,不必草民多言了吧。”我微微撑起身子,礼送他出去。 果然没过一会,药便端了上来,我闭着眼睛,靠香气强弱分辨各种药材的配量。这是当年师父要我苦练的功夫,我仗着师父出不去,着实偷了不少懒。现在想来不免心中惭愧,不知师父的隐居生活过得如何。 只是,这香气,有些怪……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张清秀的瓜子脸,两眼星光闪烁,居然是个美女! 我惊得挪开几尺,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福了福身,柔声道:“小女子章仪,见过大夫。” 我从未见过章仪女装,她这么一说我才看出一些眉目。男装的章义英姿飒爽,女装的章仪居然如此美貌,我一时不知怎么回她,心跳得厉害。 “听闻大夫万千铁甲之中尚冲在阵前,莫非还怕区区小女子?”她凑了上来,少女的体香串入我的鼻孔。 我又退了退,咽了口唾沫,道:“章小姐还请自重。” “奴家只是为大夫伺汤药,有何不庄重的还请大夫指教。”说着,又进了两步。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木木张开嘴,让她喂我。看她笑意盎然,我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难怪人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算不得英雄,有美人在前,心防荡然无存。 媚眼如丝,章仪柔声道:“大夫为何额头上都是汗?莫非热么?奴家帮您擦擦吧。”熏过香的锦帕抹过额头,沁入心脾…… “报!十万火急,明可名接旨。报!十万火急,明可名接旨!……” 我心中一震,连忙推开她,也不顾汤药洒到了身上,高声道:“来人!明可名领旨!”十万火急,只有圣上用兵至急之时才会下十万火急诏,莫非国中有变?再变也不至于要用我高济之兵。 推门而入的兵士掺扶着一人,外面是农家打扮,破损的地方露出里面的兵甲,嘴角留着血,两眼已经翻白。“接过来,扶他下去休息,哦,找李大夫!”我随手拍了下章仪,示意她去领旨。 打开金帛圣旨时,我的手也开始发抖,不知到底写些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十万火急!匈厥古奸逆不道,起兵相犯,将星又陨,边关不稳。特诏令中散大夫平倭大将军明可名,统兵北上,劫其后路,解京师之困,救社稷之危。钦此。” 将星又陨?陨的是谁?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居然已经用到了“解京师之困,救社稷之危”!大帅当年道,北关失控,匈厥古半月可饮马大河,今日匈厥古的铁骑到了哪里?武啸星镇守北疆近十年,屡屡被人弹劾“攻战不力”,但是北疆之势,能守土不失已经艰难,若说攻战,恐怕只是朝中文官的想当然尔。 莫非,武啸星将军殉国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念及此,圣旨跌落在地,我连忙拣了起来,道:“急召帐下统领,军议,哦,不,不是军议,让文吏也来。”我慌忙穿上衣服,章仪很乖巧地帮我挽发戴冠。 “大夫,卑职以为,此诏大有问题。”孙士谦看了圣旨,皱眉道,“这十万火急诏自前朝所立,延用的乃是吴帝急召苏克方的典。国朝太祖皇帝也将此列入廷制,只是,从来十万火急诏必定是天子亲笔,可这,似乎不是皇帝陛下的亲笔手书啊。” 我并非不知道,只是这既然有十万火急之形,我便不能当他是假的。“诸位将军如何看法?”我问道。 “末将等从大夫令下。”众将异口同声道。 “仲进,若是此乃矫诏,我率兵回师,犯的是什么罪?”我心中有了个轮廓,却不敢相信。孙士谦道:“自然是拥兵自重,谋反……”我笑道:“若是诏书属实,我不回去呢?”“还是灭门的死罪……”孙士谦越说越轻。 “有人要杀我。”我淡淡道,“若是诏书属实,我率军灭了北边的倭奴然后回保京师,依旧是死罪。” “哦?” “见十万火急诏,救驾来迟,理当斩立决。”我重重摔下了诏书。 “大夫,太祖诏令,领兵大将离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大夫不妨以诏书不合制为由,上书朝廷,催问此诏真伪。”孙士谦进言道。 我的心越来越明,道:“我出兵两年余,朝廷中要重伤我的小人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最近捷报频传,朝廷里有人按奈不住了。孙仲进,你是政事上的行家里手,给个法子吧。” “大夫说笑了,军阵是明着里流血,政事乃是暗着里流血。大夫既然看清了敌手的攻路,自然已经有了破敌之策。” 我干笑两声,叹了口气,道:“仲进啊,我手里没‘兵’,如何在政事上与敌周旋?有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唉,两害相权取其轻,此番被人欺辱是免不了。” “大夫也不必如此,说不定催问文书一到京师便云消雾散了。” “矫诏调兵,哼,你道是杀头的小事?族灭啊!谁敢造次?若是他没有十成把握,敢吗?再者,即便是矫诏,我不回去,也定然引起圣上的不悦和间隙,唉。”我紧紧抓住如意。 我看了一眼史君毅,道:“我要尽快赶回京师,军中事宜全由史君毅将军统领。倭奴北方尚无动静,我等只需坚守,待南高济彻底平定了,严寒再临之时,兵发忠州,那便是倭奴的末日。不过若是我能免了大祸,迟则三月可回,到时再见了。唉,我也想亲眼见到长门献俘啊。” 众人静默半晌,史君毅道:“大夫,末将有一不情之请,还要劳烦大夫。”我一怔,道:“史将军有何事要我做的?”史君毅道:“末将出征日久,恐家里大人担忧,还请大夫带封家书。”我立刻想到了史君毅是皇亲,皇太后的侄子,心中一松,连连答应下来。 随后,孙士谦又问:“只是……大夫打算如何回去?” “海路。陆路遥遥,恐怕等不及。我从富山出海,五日后走。”我道。 “大夫,劝降文书是送下去了,但是大夫怎知倭奴必降?”郑欢问我。 “他若不降,我便真的烧了他们,回京之日不可拖延。”我用如意抚开圣旨,轻轻敲击着。 遣散了众人,我不禁倍感孤单,虽然不敢让章仪再来,却又想她会再回来。命人再添了根灯草,起草了一份奏折,连夜让人送走,顺路打探北疆状况。 不过,既然夸口要火烧富山,自然要些准备。虽然小时候常常玩过,却不知用于军阵到底如何。 五月十五,月正明,在翼宿,风起西南。倭国派出大队海船,来解救被围的倭奴。所以,我今夜一定要攻下富山,否则不能克下全功事小,留下祸患可就事大了。 “大人,这真能在水上烧?”郑欢不信。 “今夜自然一见分晓。”我举起玉如意,高声道,“点火,攻城!” 投石机的拉索连绵响起,一团团火球破空而出,砸落在城里,不一会便起了一片红舌,舔卷着天际。我身上一股燥热,微微松了松领口,对左右道:“天下至暴者莫过于火啊,本来水能克火,只是现在,我借水生火,不知算不算违了天道。” 郑欢笑道:“大夫打仗还真累,让这天道压着,难怪连青楼都不去呢。” “大夫,兵道以死入生,何必挂怀如此。”孙士谦躬身道。 我摇了摇头,道:“兵道确是以死入生,只是这兵器……唉,想千百年前,以木石为兵器,每战死伤不过百十人。战国之世,以铜铁为兵器,每战死伤动辄千百人。我贪图火攻至利,日后若是火器横行,恐怕死伤不知以千万计?” 不知旁人如何想法,我总觉得自己开了一个坏头。但是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己方少亡,只好如此。 正说着,城里的火突然暴涨起来。 “火神!火神!火神!” 万千兵士齐声高喊着,我知道城里人一定用水救火了。“刘统领呢?”我环顾左右。“末将在。”刘钦道。“传令下去,这三昧真火的配方万万不可流传出去。”我忍不住又吩咐了一遍。 “大夫,这配方小将已经密藏了,参与此事的工匠也都照大夫所言,给以兵尉的待遇,别帐而居。” 我点了点头,叹道:“兵器太利,为将者便不知战事之难,便少思兵战之险。学生无能,以淫巧取胜,让诸位将军不齿了。” “大夫言重!”众人齐声道。 一座富山城,烧了足足两日,一片灰烬。等我入城的时候,只有残垣断瓦漫地焦土,四散着无家可归的难民,一个个早已熏得黑如炭墨。 “倭奴临行前居然放火烧城,实在罪大恶极。着派兵士,让无家可归者居于军帐,发派军粮给难民,再派些银两,令其重建家园。”我让陈中远录了,传令下去。 “报大夫,港内倭船大多烧了,外港还有些倭船不敢进来了。”成敏报道,“大夫能让海上起火,真是火德星君啊!” 我没有丝毫得意,明令道:“再传我军令,让文吏起草檄文,指责倭奴退而焚城。不仅要让全高济知道,这事连给圣上的捷报中也只能说是倭奴焚城。哦,成将军,将投石器尽数列于海岸,用三味真火弹打那些海船,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呆多久。” “大夫,那此番还留吗?俘虏。”成敏问我。 “不留,高济还有三十万倭奴,留个一两万,长门献俘便足够了。”我挥了挥如意。 “但是听说大夫总是担心有违天和,为何还下这么绝的命令呢?现在不是行军之时,留些俘虏也并非累赘啊。” 我心头跳得厉害,自从那日之后,章仪就堂而皇之地穿着甲胄成了我的亲兵,轻轻喝道:“闭嘴!一个亲兵,怎能参与军机?”我不知道章仪是何表情,但也宁可不知道,旁人偷笑也只当作没有看见。 不过人总是贪图享受,自从章仪照顾起居之后,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许多事情尚未开口她已经给我办得妥妥当当。更让我感动的是,她知道我喜欢穿大袖博带的古风衣装,两夜不睡给我做了一件出来。 听说,有一个词叫做“郎情妾意”,左右人等眼睛里都是这么说的。 第二十九章 白云蔽金阁 倭奴船退之后,石载给我备好了海船,本来还要找一些护航的战船,只是一把火烧得干净,怎么也找不到。 “大夫,倭奴在海上横行霸道,我军鞭长莫及,还是别走海路了吧。”石载劝我。我道:“弄艘小船,要开得快的,就充商人回去吧。唉,若是希文在,必然不至于有什么惊险。”石载行礼道:“我等必将继续打探金先生下落,想来是受了伤,或许等哪日伤好了便能寻来了。” 我微微点头,道:“他四处都有产业,未归之前你派兵都给他看好了,该是他的东西不能少一分一毫。若是外人要抢,杀无赦。若是家贼要偷,一样杀无赦。他在平图的家人,传书李浑将军,代我照料。”其实,我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战阵之上,往往有下落不明的,大多都是已经死于非命,真的能再回来的可说凤毛麟角。 五月十九,船工硬说不是吉日不能出海。我只用了五十两银子便让这天变成了吉日,章仪在一旁暗自咋舌,道:“早就听那些兵士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如此。”我冷笑道:“你少装天真,若是你没有使什么手段,怎么混入我军中的?” 章仪不满道:“自己治军不严还怪起我来了,当年我怎么就没混入爹爹的军中?要不是倭奴不会说汉话,你军中早就奸细成群了。”“刘统领护着你,你倒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道。章仪咯咯笑了起来,没有答话。 倭奴退得不远,却也没有为难我这等小船。我扮作商人,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大越,在勃州上陆。说来奇怪,没见大海时总想见一面,真的见到了,反而没什么感觉。在海上漂泊了六七天,胃里几次翻腾,此生是不愿意再出海了。 不过,大海的深邃和宽广仿佛要在我见到它的第一眼时挤进我的心里,读书时常常读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崖立千尺,无欲则刚。”此行倒是有了一番新体悟。这广袤无垠的大海,它的边际真是天的尽头吗? “海上无风三尺浪,这位客官,今次算是海神保佑,平平安安回来了,若是遇到风暴,嘿嘿,客官,您的五脏六腑恐怕都要留在小老儿的船上咯。”船家说笑着,让我们换了小船,送我们上岸。 章仪本来是最喜欢笑的,只是这船家在我们第一天登船时就大发牢骚,臭骂了“明可名”一顿,所以一路上章仪都不搭理他。我虽然觉得尴尬,却也无所谓,看着大海,心胸也会宽广起来。 “让勃州太守来见我,传令驿丞,备下快马,我今日就要赶回京师。”我在码头下令道。 本以为只需片刻便会有人来接我,只是派出的人迟迟没有回来。我有些等不及了,问章仪道:“文书上的官印不清楚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章仪摇了摇头,道:“莫非太守不在府衙?” “推我去府衙,兵士换甲,前面立旗开路。”我挥出如意,整了整衣服。 因为商船不大,又是回京,此番我只挑了五十精兵随行,气势不大。不过一路上的百姓见了还是退开两旁,我的车驾很快就到了太守府衙。勃州不是大州,却因为与高济倭国交易,颇为富庶,一座府衙修得巍峨壮观,比之直隶大州也毫不逊色。 “尔等何人!居然持兵临近府衙,要造反吗!”府衙门口的差役拔刀冲了上来,把我围住。 “狂奴!”前面的卫士喝道,“此乃平倭大将军中散大夫明大人的军驾!还不叫你们太守出来迎驾?” “哈哈,原来真有这等骗子,来人,给我抓起来!” “不可杀人!”我喊了一句,兵士们会意,只用刀背便把他们打翻在地。战阵上得多了,动辄血流成河,真的打架反而新鲜了。 我举起虎符,道,“本官乃领兵之将,有虎符为证,速去通报!” 终于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进去通报。不一时,府衙中门大开,一个衣衫不整的朝廷命官出门相迎。看他的服色,该是正五品的勃州太守。 “啊!真是虎符?” “你没见过?”我有些不悦,他见了我居然连官名都不报。 “这是真的吗?” 我让章仪取出圣旨,道:“当今圣上的圣旨,你总该认识吧!” 那官员凑上来看了半晌,细细研究着圣旨背面的九龙图纹。“哦!真的是真的,这位……如何称呼?”那官员朦胧道。 我胸闷得厉害,若是倭奴不打高济而攻我朝,恐怕也能三月下了山东路。居然有这等牧守! “本官中散大夫执掌平倭事,明可名。”我冷声道。 “哦,原来是在高济打仗的明大人,下官勃州太守贾政廉。”那官员躬身行礼道。 “贾太守,之前的公文没有收到吗?”我不满道。“下官收到了,只是不知道真伪,暂时搁下了。”我心头火起,低声道:“本官领的是军事,军国大事,地方上的事本官不便多言,只是贵官如此对待军文,若是有外敌来侵,如何防备?” “下官知罪。” “我的信使呢?快些放出来,他们都是百战之余的人,不能受辱。” “下官明白。” “嗯,还有,发文前州,别再拦了我的军驾。近来的邸报有吗?拿来我看。”我道。 “邸报?公孙夫子,我们有邸报吗?”贾政廉问身边的一个中年文士。那文士上前行礼,道:“学生公孙婴,是太守大人的幕僚,见过明大人。”我拱了拱手,道:“公孙夫子。”“明大人,我勃州太守府,从来不看邸报。” “你这……”我一时说不上话来,终于问道,“这是大越的勃州吗?” “明大人,下官知守勃州府,并不关心天下。下官是勃州的父母官,并非庙堂的公卿,实百里之才,不敢枉窥天下。”贾政廉躬身道。“强词夺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解君之困。你只守好勃州,难道就算进了本分?”我喝问道。 “下官以为,的确是进了本分。” 纠查地方官吏的事不在我的职权范围,我虽然对他反感却也无权说什么,转问道:“本官收到圣旨,有句‘将星又陨’,陨的是谁?” “哦,这个下官倒是知道,匈厥古扣关,武啸星将军殉国了。” “武啸星将军,殉国了?”我心一沉,“当下北疆谁人驻守?匈厥古的铁骑到了哪里?” 贾政廉一奇,道:“这匈厥古每次扣关之后总是很快就走了,下官不知明大人是何意思?” “回去了?嗯,是该回去了。”现在,我知道手里的圣旨十成是矫诏,马上就回高济吗?还是依旧入朝? “嗯,本官知道了,本官要觐见圣上,即刻便走。” “大人不喝盏茶再走吗?” “时机紧迫,还请太守大人备些路上的饮水干粮,一切从简。” “下官明白。”说着,他便和那个公孙夫子退了出去。 章仪身穿甲胄,刚才不能开口,现在没了外人,对我道:“大夫,这贾政廉真是个庸官。”我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尽快回京,最麻烦的就是我手里的矫诏。”我摸了摸袖口,真像是个滚烫的栗子。 “大夫,怎么办?知道了是矫诏还要入朝吗?” “章小姐,不知是否听说过权谋之术?我不担心矫诏想杀我的人,我现在担心的是这矫诏,是皇上发的。” “皇上发的还叫什么‘矫诏’啊?” “我出兵近两年有半,朝中小人的中伤不会少,皇上若是起了疑心,难免要试试我的忠心。这也是我在船上才想到的,唉,高处不胜寒啊。”我叹了口气。 章仪突然按住我的肩膀,附耳道:“吉人天相,你不会有事的。” 我偏头看到肩上的五指如葱,又嗅到了兰花混着皮革的气味,心里居然安定了许多,道:“办法总是有的,圣人道:‘祸者,福之所倚;福者,祸之所寄。’我总能化祸为福的。”章仪的手重了些,低声道:“我帮不了你什么,不过你若是有事,我一定会陪着你的。” “傻孩子,我会有什么事?我真有事倒好了,免得你一天到晚缠着我。”我笑道。 玉手变成了拳头,狠狠砸在我背上。我也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力气,我居然没有吐血。想起章仪也曾提刀上阵,心里寒了一记。 我在马车上颠簸了五天,终于望到了京师的高强。到底是华夏之都,城墙参天,在高济那么久,连十丈的高墙都很久没见了。而且官道上人来人往,光是一个村落便比高济的一个小县更加富庶热闹。 京城里是不能策马狂奔的,不过我既然要表露忠心,自然不能不做足戏码,亮出了军旗,直冲皇城。 “传进去,明可名奉诏回师,求见陛下!”我高声嚷道,“中散大夫领平倭事明可名,奉诏回师!” 军门匆匆接了腰牌和圣旨,跑了进去。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大门中开,跑出来一队内侍,领头的喊道:“传皇上口谕,中散大夫明可名即刻于御书房觐见万岁,赐宫中跑马,赐面君不拜,赐座。” “我等你。”章仪拉住我的袖子,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会有事,你先回家吧,日后我传人去找你。” “我等你。” 我理了理衣服,对御者道了声走。 上一次皇宫中响起马蹄的声响,已经是五十年前前吴覆灭在际,哀宗一日下了三十二诏…… “明大人在此稍候……” “明可名!进来!”内侍的话还没说完,皇上的声音已经在里面响起,我一时难以分辨其中是怒是喜,是惊是怨…… “微臣明可名,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被抬入御书房,躬身行礼道。 “明可名,朕想死你了!”圣上居然冲了上来,一把把我抱住,两臂如同铁箍,居然把我抱了起来。 “皇上,皇上,让人见了不雅。”我连忙劝道。 圣上把我放下,笑道:“几年不见你,你更瘦了。”我见气氛不错,也笑道:“陛下倒是更健壮了。”圣上仰头大笑,道:“明卿当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风平浪静才好再挽狂澜,海阔天空方能大展拳脚。朕让严秀卿写了,挂在这里,你看。” 我顺着圣上的手指,看到了几案后屏风上的两句话,用的是大篆,古朴遒劲。 “朕以为,朕已经够了,只等明卿平了高济,便可回来与朕一道大展拳脚啦。”圣上绝口不提矫诏的话,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臣听闻武啸星殉国了?”我大着胆子,往圣旨上引。 圣上一愣,道:“是呀,天妒我大越,夺朕利剑。不过有明卿在,朕也不担心北疆,只是苦了明卿。唉,我大越历朝不足四十年,却满堂暮气,明卿可是朕最年轻的臣子了吧。”圣上说着,上榻坐了。 “哦,对了,明卿给朕讲讲高济战事吧。” 我思索了一下,道:“高济战事,皆如战报中所言,臣不敢谎报。” “战报哪里说得详细?朕想听听趣味些的,明卿,朕不明白,为何当日你敢断定倭兵会连夜入汉平?”我一点头,道:“陛下,非是臣断定倭奴会入汉平,而是臣让其入汉平啊。兵者有料敌驱敌之谓,驱敌者非是驱逐敌兵,实乃将敌兵当作牛羊,驱赶牧守。” “哦?明卿怎能驱使敌兵?” “敌兵只要是人,便有人心,人心皆有缺,用其缺便可驱其身。”我道。 圣上沉吟半晌,道:“昔日你也说朕只要有了权谋霸术便可安座朝堂,朕也深有感触啊。”我看了圣上一眼,道:“陛下,法家的权谋之术只是小术,陛下要真的想坐稳龙廷,还是要多看道家的书。” “哦?朝中谏议朕从儒的,尊墨的,立法的,振农的,兴兵的,真正的兵家倒是要朕修道?这还真有意思。明卿以为,那无为而治,如何治我大越?” “陛下,世有无知小儿,读了几句圣人的书便以为明了了圣人的道,其实不尽然。道家所言,虽然提倡‘无为’,其后尚有一句‘无不为’。虽然费解说玄,其实又是最简单最实在的根本道理,什么是道?路便是道。如何行路?不必想那么多,迈开步子走便是了。走便是德。所以臣以为,道德就是自然。儒生们抓住一个‘无为’大做文章,肆意扭曲,实在是作孽。” 圣上沉思片刻,道:“虚师名不虚传,观明卿可知一二。明卿,朕有一宝,也让你开开眼界。”圣上起身,拍了拍手。有内侍从后碎步而出,手里捧着一把弯刀,弯得几如新月,最为可怖的是,上面点点血锈。 我若不是因为近年领兵,见惯了兵器血迹,还真会吓一跳。 “呵,明卿久经战阵,莫非还怕兵器?” 我欠一欠身,没有说话。 圣上举起弯刀,道:“明卿可知这柄弯刀是何来历?”我摇了摇头,道:“微臣不知。”“来人!”圣上喊了一声。门口的黄门卫士应声而入。“拔剑!”圣上叫了一声,用手中的弯刀用力砍了下去。 金铁交鸣,卫士手里的宝剑被斩断了。 我心中一惊,道了声:“宝刀。” “这刀的确是宝刀,可惜啊,不是朕的刀。此刀乃是从武啸星将军遗体上拔下来的,当时武啸星手里的宝剑被削去了一半啊!”圣上细细看着手里的弯刀,“知道此刀是哪里来的了吧?” “原来如此,若非此宝刀,武啸星将军也未必会亡命阵前。” “宝刀,宝刀啊。朕已经命人去造了,可惜我大越居然没有这种精铁。”圣上说得叹惋,转而笑道:“这刀便赏给明卿了吧。” “回陛下,微臣不惯佩带兵器,且敌国之兵,用之不祥。”我躬身谢赏。 圣上显然满意我的答复,笑道:“见宝不贪,明卿果然是朕的栋梁。明卿,朕还有一宝要让你看看,还要你出出主意。随朕来。” 我心中渐渐安定了下来,多年不见,皇上还不见生分,此行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祸了。黄门推着我进了内宫,穿过御花园,入后宫,几个弯拐之后,来到一处大殿前,匾额上题着“澄明殿”三字。 “来,明卿,进来。”圣上居然亲手拉车,我连连拱手示意不敢。 “这是朕的长子,皇太后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驹儿。来,打个招呼。”圣上说了,我也不好迟钝,连忙把他当个大人,作揖道:“明可名见过皇子殿下,殿下……”“哎,不是说你,是说驹儿呢。来,驹儿,去,拜拜你的老师。” “陛下,这……”我听了一惊,还没等我说完,那驹儿已经跪倒在我面前,奶声奶气道:“驹儿见过老师。” “怎么样?才三岁,已经聪明得什么似的,呵呵,你不会藏私不教吧。”圣上抱起小皇子,对我笑道。突然又放低了声音,道:“他母亲是何美人,原本只是宫女,有了朕的皇子之后才被册封的美人。是以众臣不肯让我立长,死咬着要立嫡。明卿怎么看?” “陛下,礼法有云立子以嫡,无嫡以长,大臣们倒非无理取闹。”我躬身道。 圣上瞪了我一眼,道:“朕要将家国托付给自己喜爱的儿子都不行吗?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这个问题,皇帝早年便告诉过我,现在再问恐怕是自己也忘了答案。 “陛下,臣以为,立哪子并非重要,重要的是能安国。陛下的家事便是国事,皇太后也许还有话说呢。”我笑道。 “唉,母后,母后虽是妇人,却比男人更明白天下大事啊。当日母后要朕去找虚师,要朕拜虚师为师,可见母后还是独具慧眼啊。只是,母后也不同意朕立驹儿,这才让朕为难。”圣上落寞道。 “陛下,臣猜度太后并非不愿陛下立此皇子为太子,而是不愿陛下如此之早便立下太子。”我微微思索,拢手袖中,道,“既然太后赐皇子‘驹’字为名,可见有期待其长成千里良驹之意,还请陛下明察。” “朕也这么想过,不过为何现在不能立太子?” “皇上,近些年或许还看不出,若是将来皇上又有了其他的皇子,又或宠幸了其他嫔妃,这皇位之争,恐怕会动摇社稷。”我道。 “朕立了太子,自然是为绝了他人的非分之想。”圣上不以为意。 “陛下,换言之,今日皇子子以母贵,他日何美人老珠黄,皇子若再被人挑唆得令陛下不满,到时换太子恐怕就不容易了。” 圣上不耐烦地放下皇子,道:“所以朕才让你当他老师嘛!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立储的事让朕头疼。你看看小皇子的几案上。”我顺着圣上的手指望去,厚厚的书册堆了一堵墙,感叹道:“皇子果然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已经博览群书。” “哈哈哈,”圣上随手扔给我一本,“这些都是弹劾你明可名的奏章,什么残酷杀戮、不敬王室,阴谋反叛,贪墨军饷,私带军妓妾婢,哈哈哈,凡是明卿能想到的罪名这里都有了。朕本是闹着玩,给皇子当榻垫,现在让皇子学习百家字体,哈哈哈。” 我陪着干笑了两声,道:“陛下圣明。”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现在脑袋已经离开脖子一半了。”圣上正容,“你私自回师,可知已经犯了族灭之罪?”我勉强笑了笑,道:“微臣奉了十万火急诏,不知何谓‘私自回师’。” “哈哈,十万火急诏?是朕的亲笔么?朕怎么不知道?领兵大将被骗回来,你恐怕还是我朝第一人啊。可是羞耻万分?” “陛下,我朝可有人曾敢矫诏召回领兵大将?”我一语顶了回去。 圣上的脸色变了两变,道:“一回来就气朕,哼,本以为你长了两岁能积些口德!幸好是矫诏,若是真有其事,你只身回来又有何用?”我笑了笑,道:“微臣带了十万兵甲回师,怎是只身回来?” “十万?在哪?” “陛下不曾听闻:胸怀十万士,策马出玉京?”我说的乃是当年有汉一朝词臣司马如,手持汉帝节杖,单人匹马收服了北狄三十二夷国。 “哼,你倒是会自夸。” “微臣以为,当日司马如收服夷国三十有二,靠的乃是大汉之国威。故臣所言,实非自夸,只是假借老虎之威的狐狸罢了。” “哼哼,你巧舌如簧,倒不愧此夸。但是啊,明卿,你可给了朕块烫手的石头。这矫诏一事,追究好呢?还是不追究好?” “陛下一定知道,此事不能不追究。” “那矫诏之人也定是知道,而且他还一定知道,朕追查不出什么。到廷议之时,你被大臣群起而攻,朕只有让你当替罪羊,平息此事。”陛下仰头叹了口气,“这群无知小儿,要坏朕的江山啊。” 我心中一惊,不料两年不见,皇帝居然已经如此深谙权道,离他的明君之志又近了一步。只是,我却不甘心被人当牺牲白白宰了,道:“陛下,还有个办法,陛下也矫诏招臣回来便万事大吉了。” “朕矫诏?”圣上看着我。 “陛下只需照抄一遍十万火急诏,不是什么都结了?” “哈哈哈,你个坏小子,要朕和你一起骗人?你怎知朕肯答应?” “陛下,其实臣在高济便猜这诏书九成九是假的,只是不知陛下的意思。今日得见天颜,心中阴云一扫而空。”我笑道。 “唉,你错了,十万火急诏的确是皇帝亲笔,可是还要赤金虎符才能发啊。” “不错啊,皇帝调兵,总要赤金虎符呀。”我不知道为何皇帝要这么说。 “但是赤金虎符在母后手里。” “啊?” “要串通母后一起骗人,恐怕不易……” 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明卿先回府休息两天,后日来朝吧,到时明卿一口咬死十万火急诏在朕手里便可。”圣上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必不做丢车保帅之事。” 我点了点头,圣上牵着我的手一直送我出了宫城,依依惜别。 轮椅出了皇城,我的心尚未从感动中平静下来,一群红甲武士已经围住了我。我认识他们,太祖立了红甲军,人数不多,隶属府兵署,负责纠查军中违制之事。有三斩之权,其一斩逃阵之将,其二斩言降之将,其三斩叛乱之将。 “明将军,本将红甲军统领林晖弼,奉命请明将军前往府兵署问事。”领头的将军道。 “我不是将军,我是文官,也要去府兵署吗?”我摸着如意,勉强笑道。 “请将军移驾。”他们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本官的随从呢?” “兵士已收归府兵署,那、那、那还请将军移驾。” “林将军,本官毫无亏心之事,只有还有一事放心不下。能否附耳过来?”我的手在袖子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一锭金银,握紧了如意。 林晖弼想了想,翻身下马,走到我身边,道:“将军请说。” 我假意拱手,偷偷将如意塞入他手中,轻声道:“此玉乃是国老本心先生所持,非同小可,还请将军笑纳。”如此一来,既行贿了这个将军,又让如意有了个明确的去向,日后找回也容易些。“这……恐怕不妥吧……”林晖弼已经收了如意,故作姿态道。 “只是那章……”我放低了声音。林晖弼将如意收入胸甲,道:“章将军之后,末将自然不敢为难她,何况只是路过的女子,不至于牵连。将军走吧。” 我点了点头,任由他们推着我去了府兵署。 听到当牢门砰地关上,狱卒在外上了铁链,我坐在稻草堆上,感慨万千。当年我也是因为牢狱而认识了师父,现在又回到了起点,只是牢里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群老鼠。 皇上会来救我吗?谁能调动府兵署的红甲军?身上的信件已经被人搜去,找史家求助也遥不可及。 我想到一个人,却毫无凭据,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牢里湿气重,又终日不见阳光,我不知日夜,更不知时辰,头混混沉沉之时便睡了过去。舟车劳顿,这一觉倒也睡得安稳了。 等我醒来时,已经有人送来了一碗白饭。我本来还妄想有人能在饭里藏点菜,吃来吃去也就是白米拌沙子。不过三天之后,我就不再抱怨了,因为难得才会送来一碗拌了沙子的糠。糠,我出生的时候天下已经安定,百姓生活开始富庶,家里再贫苦,也不曾吃过糠,最多也就是喝稀饭。 现在我只能吃糠,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多吃些。 我想过不食嗟来之食,也想过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只是,我更关心我的性命。黑牢之中,不知怎么就会死了,或是疾病,或是无疾而终。我就亲眼见过一个相识的狱卒收了人家的银子,半夜用沙包把人家压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人一旦入了狱,便是犯,一半已经是狗了,还有一半也没人形。 所以,我每次都把少许的糠喂给老鼠先吃。 终于有一天,那只吃了我糠的老鼠死了。 糠里有毒。 “他吃了?死了吗?”门口有人轻声说着。 “死了死了,死透了。”我大声在里面说道。 门口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旋即没了声音。 我放开喉咙大笑了一阵:“我在高济,喝着倭奴的血,吃着倭奴的肉打仗,那么毒都没能毒死我,你们这点小毒想毒死我?做你们的千秋大梦吧!”喊了几遍,我浑身无力,胸口又有些闷,便不再言语,爬到门口,就着门缝吸了几口气。 他们一直没有再给我送来一餐饭。 他们想饿死我,渴死我…… 但是他们错了,地牢湿冷,虽然暗无光线,我还是循着声音找到一处滴水的所在。虽然很久才能滴下一滴,但是我也不至于渴死。只是这食物,我看着成群跑来跑去的老鼠,咽了口唾沫,却只有喉结干动。 第三十章 替人织就嫁衣 我终于决定吃老鼠了,因为再不吃,以后想吃也吃不动了。虽然我是个残废,抓这里的老鼠却是简单,因为它们根本不怕人,有时候还敢咬我。“既然你们敢咬我,我也能咬你们!”我对自己反复说了几遍,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一只从我身边跑过的老鼠,闭着眼睛张口就咬。 我不知道自己咬的是老鼠的哪个部位,一股腥甜的味道流入我的嘴巴。它只叫了两声便不叫了,也停止了挣扎。我突然一阵恶心,甩手将它扔得老远,胃里一阵翻腾,干呕半晌,却什么都吐出来。 滴下的臭水让嘴里的腥甜更刺激了我的胃,又拼命干呕了一阵,我昏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梦见了美酒,梦见了大块大块的烤肉。我还梦见我拿起一块猪脚,正放口大嚼之时,一阵剧痛,睁眼一看,我居然捧着自己的手,已经咬出了血。 头已晕,眼也花,饥肠辘辘,却怎么都睡不着。 我终于忍不住了,抡起双手,爬遍了牢房去找那只死老鼠。那只老鼠还在,我只留下了骨头和皮毛。不过吃完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恶心,又吐了个干净。 听师父说过一个故事,有个道士,修的戒杀道。一日晚归,无灯火星月,踩上了一只蛤蟆,差点滑了一交。自然,那蛤蟆也给踩扁了。道士惶惶终夜,第二天起来一看,原来只是踩了一个烂茄子。 师父的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我们心里以为它是茄子便是茄子,我们以为它是蛤蟆,便是蛤蟆。戒的是心杀,而不必空守不杀…… 我以为我吃的是老鼠,所以我会吐。但是现在,我只以为自己吃的是鸡腿猪脚,所以,我不吐了。非但不吐,我和老鼠反而更亲近了,无事时也拿它们当作宠物,消磨不可见的光阴。 这间牢房,很久没有听到有人下来了。 我要以吃老鼠来了结残生?我的杀孽太重了,这就是世人道的天谴吧…… 原以为已经得了兵者之心,生死无挂,不料死到临头,一切都成了笑话。 听说老鼠都是群居的,十分聪明,会传递消息。我靠着老鼠熬过了些日子,牢房里的老鼠却越来越少。依旧还是没有人来救我,甚至上面的铁门都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 我撕了囚衣,用稻草沾着老鼠血写了“明可名蒙冤府兵署”八个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我几次写到了手上,再拉回笔锋,也不知道写成了什么。老鼠会出去吗?布条绑在了老鼠的腿上,不会掉吗? 我依着师父传的法子,盘腿打坐,静静数着自己的呼吸。本来打坐最难过的就是膝盖和胯骨,没了膝盖,胯骨处也轻松了。 数到万息,我算它一天,取一根稻草,摆了一横。如此一来,光阴倒是比往日过得快了,我也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清净,等摆出了“正”字,我已经不再写求救的布条。心中空明,毫无杂念,这种感觉才是自然清净。 常言道气足不知饥,也或许是我已经饿过了头,近两日反倒不那么想进食了。加之浑身无力,不再去听音辨位找老鼠了。 天子的承诺在哪里? 今天从打坐中起来,放好稻草,爬到墙边,过往的一幕幕都从脑中闪过。幼时一起砸人门窗,拔人地里萝卜玉米的伙伴,稍长时一起偷人鸡犬,苦练赌术的狐朋狗友,还有一起用生石灰烧人池塘的恶党……原来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却历历在目,甚至连绰号都想起来了。 其后似乎没什么愉快的记忆了,母亲去世,我又受刑,受刑之后羞于见往日的朋友,越来越孤僻。只是不知虎哥虎嫂过得如何了,我欠他们的太多。再往后是去了西域,认识了怡莉丝,小小打了一战。回来时认识了韦白,认识了苏雪雪,彻彻底底当了官,若是祖宗知道,想来也颜面有光了。 我又想到了平倭一战,想起我军杀倭人,倭人杀高济人,还有高济人误杀了我们的人,整日就在腥风血雨中过去了。汉平城的瘟疫,富山的大火,现在我也要去了,不知地下是否会碰到那些冤死的百姓。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 “明可名死了吗?” 朦胧间,我似乎听到外面的铁门开了,还有人在问。一时童心大起,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笑道:“别急,马上死,哈哈哈……”笑到后面,不自觉气只出不进,胸口一闷,昏死过去。 慢慢的,身体变得轻了,似乎去了个光明的所在。暖风微微,我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似乎又见到了娘。 “小亮,你出息了。”娘摸着我的头,帮我正了正发髻。 我拉住娘的手,说不出话来。 “小亮,一个人过得还好吗?” “娘!”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娘,亮儿想您呀,娘!” “小亮,跟娘走吧,娘会照顾你的。”娘背对着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是我只要跟着娘走就是了。 我的步子越来越轻,慢慢地就成了飘。跟着娘,我浑身暖和极了。 “亮招子,你个残废……”“布明!你还我珐楼城!”“明可名,偿命来……” 天地瞬息间变了色,我摔倒在地,膝盖处一阵刺痛,我是个残废。要我偿命的喊声越来越高,娘拉着我的手更紧了,我试着挣脱了一下,却没有甩掉。“娘,我不去,亮儿不去……”我哭喊道。 “我们不去,我们不去了……”娘柔柔拍着我的胸,让我安定下来。我盯着娘,心里慢慢平了,眼皮却越来越重:“娘,亮儿要睡一会,娘别走,别走……”“娘不走,小亮睡吧,睡吧。娘给亮儿唱首曲子吧……” 我听着娘的曲子,沉沉睡去。 我再次醒来时,手臂发麻,抬了抬,倍感沉重。强睁开眼睛一看,手臂上居然趴着一个人,还是个女人。大概是我惊醒了她,她抬头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跑了出去。我刚刚醒来,本来就有些迷糊,惊鸿一瞥,只觉得此女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 “明可名,在朕这里睡得可好?” 我撑起身子,装作诚惶诚恐,道:“微臣见过皇上。” “你躺着,躺着。”圣上在我身边坐下,“朕对不起你啊。明卿,你受了大苦了,朕已经下令将府兵署所有差役统统斩首!” 我手忍不住颤抖道:“陛下,这,太过了,大可不必。只是,虚师赐的玉如意落在红甲军统领林晖弼手里,师门信物,还请圣上替臣讨回。” “人,朕已经杀了。你的如意,朕也替你找回来了,不必担心。只是……你带回来的兵士,都……殉国了。” “啊!”我重重倒在榻上,“那,那……全都殉国了吗?” “是呀,他们下手狠啊,连章统领之女都没有放过啊。”圣上叹道。 “哦、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觉得鼻子有些酸,闭上了眼睛,生怕流下眼泪。 “敌手又黑又硬,做得干净利落,几乎所有知情人都被灭了口啊。”圣上站了起来,背手踱步,“明卿,朕真的对不住你啊。朕要你休息几日便北上,统辖燕云两州府军民事务。高济的战事,朕已经交给了李浑。武啸星战死,唉,北疆难啊。” 章仪的死给我了很大的震动,也并不在乎去哪里,点头道诺。 “朕知道,高济现在的局势,明卿是首功,只是朕也难办。明卿烧了汉平,烧了熊庆,烧了富山,筑京观武军,虐残降兵,敲诈高济王室,私取高济王宝……高济王派了使臣,来朕这里天天哭说是‘前有狼,后有虎,明虎甚于倭狼。’满朝百官日日夜夜弹劾你啊。” “微臣让陛下为难了。”我木木道。 “呵呵,明卿不必如此,明虎,虎不好吗?高济王小气,明卿取他些财物也不为过。至于民愤,朕是不会相信那些屁话,一两个村夫的牢骚他们居然也拿来诋毁朕的重臣!” “陛下,还是要忍啊。” “是呀,要忍,李哲存那个老匹夫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估计也熬不过几年了。上两个月他的大寿,朕送了一队歌姬,估计死得更快了,哈哈。” “臣想回去了。”我也没怎么听他说话,低声道。 “朕会送你回去的,只是现在不行,你不能死,好好休养吧。”圣上转身刚要走,又回转过来,问我:“明卿,你是如何能断粮断水四十余天还活着?”我忍不住抬头,反问了句:“四十多天吗?” 圣上点了点头出去了。 我翻身朝里,两滴浊泪落在金线织就绣枕上。 修养了十来天,圣上用亲王仪仗送我回家。只是谪仙胡同太小,亲王的仪仗进不去,只好停在外面。 “好兄弟,怎么给人折磨成这样了?”韦白摸着我的脸。脸颊上的肉已经全没了,深深凹了进去。韦夫人站在一边,暗自垂泪,略带哭腔道:“怎么连头发都白成这样了?谁这么狠心,要活活饿死人家?” 我一直没有照镜子的习惯,给韦夫人这么一说,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找来了镜子,我差点不敢认自己,一脸暗黑,两颊深陷,印堂黑气缠绕,两鬓已经全白了,顶上的发髻都已经花白。 我苦笑一声,道:“我好像不记得自己过了三十岁啊。” 韦白也深深叹了口气,道:“贤弟不知,你丢了的这一个半月,皇上也不好过。每日早朝,朝中大臣就人人递本,参劾你。愚兄也想替贤弟辩诬,却……唉,你也知道……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啊。” “大哥不必多说,小弟明白。若是大哥硬要出头,恐怕还给人一个结党的口实。”我不怪韦白,这种事情,并非意气用事所能解决的。 “此番倒是你的对头帮你说话了。”韦白讪讪一笑,“吏部尚书朱子卯帮你上了十道奏折,他的学生也大都没有动静。此番攻你攻得最猖狂的是兵部尚书张琦,听说背后的是太保陈和。李哲存、冯霂倒都只说惩戒,不似兵部的人一般要你的命。” 我应了一声,道:“小弟过几日便要北上了,圣上要我去守燕州和云州。” “啊,唉,”韦白长叹一声,“燕、云地处北疆,是昔日武啸星将军的行辕所在,匈厥古之患最盛之处,而且听闻一年三百天里有两百五十天都是酷寒,这……实在是流放之刑啊。” “可名,要不你辞官吧,哥哥嫂嫂总不会让你受什么苦。你的身子,还怎么能受得了跑去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韦夫人哭道。 我苦笑道:“早在西域,我便请辞。现在,我是不能辞了,这次矫诏之事,只有我死了才能算完。我若是去了燕云,大概还有条活路,否则今日罢官,明日我可能便身首异处了。大哥,小弟走之前,告诉你一件事,若是小弟平白无故死了,便是虢国公主幕后下的手。虽然朝中不少人嫉妒我,嫉妒我一步登天,真正恨我入骨的还是这个女人。” “贤弟士宦不久便远征高济,怎么会和这等皇亲有了瓜葛?” “大哥还记得买地买宅子的金子是哪里来的吗?” “一个公主,不会那么小气吧。” “金子尚是小事,当日大哥不知道,虢国公主违制,差点性命不保,若是旁人至她如此倒也罢了,但是我这个出身贫寒的残废……你说她能咽下这口气吗?又有道是:青蛇嘴里牙,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我一时忘记了韦夫人,被她瞪了一眼,连忙闭嘴不语。 “会不会……”韦白沉吟片刻,轻轻吐出个“朱”字。他会这么想倒也不奇怪,本来兵法也有虚实之道,谁知道替你求情的就不是背后捅你的人呢? 不过我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会,朱子卯不会有这么大的手笔,他只是个吏部尚书,怎么也牵连不到府兵署红甲军。文武不能交通,这是太祖立的规矩。”我又狠狠摇了摇头,叹道:“政事啊,比之战阵更险呐。看我一回来就来打扰哥哥嫂嫂,带了一身的晦气,请见谅啊。我回去洗个澡。” “看你说的,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回去洗洗换身衣裳,别耽搁,马上过来吃饭。嫂嫂亲自下厨。” 我刚要答应,听到最后一句,反而不敢应承了。“别怕,你嫂子只是下厨监督,不掌勺,呵呵。”韦白笑道,引得韦夫人一阵娇嗔。 从韦白家出来,我差点不认识了自己的大门,两边多了八个手持长戟的武士。一问之下,原来是圣上派的,还有两队御林军负责我的安全。 门房还是老张,见我回来,忙不迭地跑出来,嚷道:“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啦!”大门中开,跑出一群家丁。我只认识打头的老褚,其他一概不识。 “这还是我家吗?”我问老褚。 老褚笑道:“老爷莫非打仗累了?自然是老爷府邸啊。” “我家哪来这么多人?”我不满问道。 “老爷,皇上赐了一批奴婢,太后赐下了一批仆人,章将军府送来了一批家丁,吏部又配了一批,可不满院子都是人了么?” 我摇了摇头,道:“记住我说的,人家送的别随便收下,还起来麻烦。吏部送来的都遣散了,我会去和吏部主事的说。圣上和太后赐的,唉,留下吧,但是以后千万别再买了。至于章府,和我们没什么关系,送些金银过去算是回礼吧。”我心中一凉,鼻头又有些发酸。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闻声吓得如意脱手…… “我章家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官做得大了了不得是不是?我等你那么久,到处给你求爷爷拜奶奶,满天下打探你被人关在哪里,你倒要和我章家没关系!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吗!”章仪哭着冲了过来,几乎要把我的骨头都拆了。 “我错了,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别……别让人看到了不雅。”我费尽了力气,把章仪的手从我脖子上拉开,转头对老褚道:“章小姐芳驾光临,怎么不请进去奉茶,失了礼数。” “我不喝茶,我要喝你的血!吃你的心!我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眼睛都哭红了,你说这种薄情寡意的话气我!” “先进去再说吧,对面韦编修家的看着呢。”我挥手遣散那些家丁奴仆。“不行,这里就要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就、我就、我就是死也不进去!”章仪大闹。 我原本就身体薄弱,旧伤在身,这一个半月的折磨岂是十来天能缓过来的?已经有些气虚,轻声道:“听皇上说,他们杀人灭口,你也遭遇不测,所以我才……” “是我托皇上试试你的,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果然啊,我一死你就要和姓章的没什么关系!呜呜,你个大坏蛋!”说着抡起拳头打了上来。 “别胡闹,我是想到你心酸。而且你个姑娘家,若是有人瞎说你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你的名节不是毁了?”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跟着她一般胡闹。我的气越来越急,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忙用手扶头,用如意镇了片刻才好起来。 “你没事了吧。我不胡闹了,我推你进去。”章仪一时间也慌了神,刚才夜叉般的样子立刻换成了满脸关切,推我进去。 老褚泡来了参茶,我喝了两口方才感觉好些。 章仪摸着我的头发,道:“真是气死人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我笑道:“若是他们直接动刀,恐怕我也活不了这么久。” 章仪眼中带泪,道:“他们也太狠了……” 我点了点头,道:“人心难测,谁下这种毒手都不知道……唉,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章仪突然封住了我的嘴,用她的嘴…… “啊!”我痛得叫了声,伸手去捂被她咬了的嘴唇。 “不许再说自己死!你只有一种死法,就是在我替我守陵一百年后哭死!” 我捻了捻手指上血,嘴唇已经微微肿起,轻声道:“好狠的女人!” “你敢骂我!”章仪抱住我的脖子,硬吻了上来。我不由瞪大了眼睛,四处转着,还好附近没人,品着一点丁香,我轻轻环住了她的细腰…… “奴家伺候大夫入浴吧……” “不要了。” “要!” “不要了吧。” “不行!” “不、不要……” “嗯?” “……” ※※※ “贤弟果然有愚兄之风啊。”韦白一眼就看出章仪和我的关系,调笑道:“看弟妹英姿,贤弟也是惧内之人吧。” 我没说什么,低头吃饭,却怎么也吃不完章仪给我挟的菜。 韦白夫妇笑了一晚上。 章仪送我回府,硬是被我赶走了。我马上就要被发配去燕云之地,她却年少青春;我是一个出身卑微的残疾,她却是大家小姐将门虎女…… 翌日早朝,我搭韦白的车去了。韦白已经升了左谏议大夫,居正四品下,两年半间升到此职,算是升得快的。一进朝堂,我立马感觉到了大臣们的冷眼,还好有几个认识韦白的,多少搭着说了些闲话。当日出征时去送我的管叔桐、贺隐贞都放了外任,这次没有见到。 我找到朱子卯,过去道谢。朱子卯微微拱了拱手,转身和别人说话去了。我不知道为何朱子卯从一开始就对我怀有恨意,师父说他和父亲有旧,恐怕还是世仇吧。 当廷,圣上下了诏书,除我燕云经略相公,统辖军民事务,十日内离京。我接旨的时候,满朝都在低声言语,不外一些幸灾乐祸的话,我也懒得去听。 这次我走,除了韦白没人打算来送我。听说,因为有家人怕跟着我跑去苦寒之地,偷偷逃了。我没什么家产,也不以为意,老实说,这么多人我还怕养不过来。“没给偷走什么东西吧?”我问老褚。 “老爷,那几个兔崽子把皇上送来的瓷器偷了好多,老儿已经报官了,还没个说法。”老褚道。我苦笑一声,道:“你家老爷现在是犯官,你当我是荣升?是流放啊,以后别出去讨人嫌。老张呢?”老褚手指了指,道:“老张去新宅了,那里快妥当了。” “嗯,我走之后,你把这些下人都遣退了,章府的让他们自己回去。然后你也搬去新宅吧,这处宅子能卖多少卖多少,我已经托给了韦大夫。” “是,老爷。”老褚躬身又道:“老爷,老儿没什么本事,却也知道老爷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老儿想跟着老爷去燕云。这千里迢迢的,老爷孤身一人上路实在不方便啊。” “你年岁大了,替我看着家吧,吏部有人陪我一起去的。而且皇上旨意,同意我随运粮队一起走,不会有事的。”我收拾了几部前朝的文集和一些史书,想来想去,还是带上了那本大帅留下的《孙宜子说》。老褚帮我装了箱,叫人抬到了门口。 我摊开笔墨,照例写了封感恩折子,让老褚交给韦白,请他代呈天子。 看着月色晦明,我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是章仪亲手缝制的,虽然做工很粗糙,她能做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知道她这两天没出现的原因,听韦白说章家不是很同意章仪和我走得很近,我听后只是一笑。不能否认自己喜欢章仪,但是我比她大了将近十岁,而且我正要被流放边疆,还好她家人反对…… “老褚,把我的东西送去吏部,明天我就走。” “老爷,可……” “没什么可啊不可的,我明天就奉旨上任,别在京师让人看着碍眼,明日你等我走后,去和韦大人打声招呼就是了。” 转过轮椅,我下到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星宿,最刺眼的便是那北斗七星。他们都说我是破军星君,便是北斗第七,摇光。北斗主死,莫非我就真的只能流浪生死之间? 我终于悄悄的走了,吏部派了一部半旧的马车,两个仆役和一个车夫。我自己背着一身冠服和官印,头也没回就离开了京师。走了好几个时辰,我才想起居然没有去给娘扫墓,却也不能回头了。 当夜,我们赶到了跑马驿。 驿丞给我安排了房间,正要休息,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问那马车是谁人的。我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对方不像是我汉人,他们指问的又正好是我的车马,遂调头道:“此乃小官车驾,尊驾有何贵干?” 那人转身看着我,因为穿着我汉家衣裳,我也过了两眼才认出他是个倭奴。 “你叫什么?” “倭奴放肆!”我重重拍了一下把手,驿站里的差役闻声而来,站我身后,“在我大越神州,居然如此傲慢无礼!” 很快,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倭奴,躬身行礼道:“大人切莫见怪,他的汉语不好,得罪之处,还请海涵。”我本也不是易怒的人,微微点了点头,转车要走。“大人暂停,请问大人,此车可是大人的座驾?”他恭敬问道。 我停下车,扭头道:“是,又如何?” “这上面的明字旗号可是大人的?莫非大人便是明大夫?” “正是!本官正是在高济杀了你们长古川隆二的明可名。”我傲然道。 两个倭奴不知用倭奴语叫了声什么,又冲进来好几个倭奴,差役们连忙持棍护住我。不料却是误会了他们,他们并非要用强找我报仇,居然齐齐跪了下来,领头那人道:“外臣等见过明大夫。” 我愣了一下,没有理他们,摇动轮椅朝里去了,听说那些倭奴跪了很久才起来。 “大人,他们干吗要跪你?”吏部派的那个仆役问我。 “因为我在高济杀了他们二十万,还有他们的军神。”我淡淡道。 “啊,可是小人听说明大夫是因为怯懦避战,丧我国威才被贬的啊。”那人奇道。 我眉头跳了下,转而笑道:“是么?” 长夜央,白露寒,我的车驾再次往北转动。 跪道相送的居然就是昨天的倭奴,自己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说不清,理还乱。 (第二卷《高济兵燹》终) 第三卷 或跃在渊

第一章 燕州云州

车驾走了大半个月才到怀化。这座城是我第二次来,想起几年前统领大军浩浩荡荡开来的时候,城内官民出城迎候,好不风光。今次满朝都道我是被贬,自然不会有那么大的面子。从怀化往东便是绿鸭江,就是我入高济的路。继续往北则是辽东路,燕、云二州已是辽东路的前沿,西面、北面接着匈厥古,东北临着北疆几个小国:铜勒、朝丽、渤海等。 辽东路布政使司衙门自然不会放在燕云二州,而是设在怀化西北的山海州。我只好向西弯些路程,先去上官处报名挂号。 不过我的名声似乎不怎么好,要么就是辽东路布政使甄国栋太骄横。我递了名剌,过了一顿饭的时候才有下人出来说了句:“使君大人命明大人即刻就任。”“使君大人不肯接见下官吗?”我问。“使君大人日理万机,没那么多闲功夫,明大人走吧。” 我点头示意明白了,让人抬我上车,继续北行。 等我赶到燕州太守府的时候,有人出来告我,燕州太守已经失踪了十来天。我当时几乎忍不住笑出来:“好好的太守不当,那人不会是有病吧。” 差役苦笑道:“大人,武啸星将军殉国之后,匈厥古一个月来三回,哪个太守受得了啊。云州太守殉国的消息还没传回去,权代云州太守又被杀了……要想在这里捞银子,那是在刀子口上舔血啊!” 燕州在云州之西,与匈厥古相邻的地界更广,只是匈厥古喜欢走云州,所以云州的损失反而更大。 我干笑两声,道:“他不肯做,想做的排还排不过来呢。修书辽东路布政使司,让他们上报吏部燕云两州太守出缺。”“那大人的行辕立在哪里?”那人问我。 我低头想了想,道:“本官是代天子牧守一方,如何敢贪生避祸?匈厥古喜欢走云州,那本官就驻守云州,燕州事务让本地属官暂且打理,一切以安民为主,巩固城防。呃,阁下官号是……” “卑职燕州主薄窦众卿。” “燕州就先交给窦主薄了。” “可……卑职……” “本官说的你做便是了。替本官准备准备,民政公文免了,备战文书先拿来我看,明日本官就移步云州。”我让人推我进了公署,在几案前落座。窦众卿犹豫了一下,道:“大人,民政文书倒是没有多少,只是历年来的战备文书实在是汗牛充栋……” “拿元平三年以后的给我。” “那也有数百斤呢……” 我愣了一下,奇道:“怎么今年的就这么多?”窦众卿道:“回大人,最近两年,匈厥古越来越放肆,侵犯日重,乃至有武啸星将军殉国。”我心中慢慢收紧,道:“你先报些兵卒战马之数给我。” “这个卑职记得清楚,我燕州守兵八千,战马千匹,战车三百乘。”窦众卿道。 “哦?那云州呢?你知道吗?”我抚须点了点头。 “大人,若是早些日子卑职还不敢说。不过五日前收到的消息,匈厥古又血洗了一遍云州城,想来云州的守兵不会过千,至于战马,早就不敢屯养了。武将军用的战马,都是从后方调过去的。” “怎么会只有这点人?武啸星将军当日统领的二十万人马呢?”我终于忍不住失色道。窦众卿苦笑回道:“哪里有过二十万人马?都是武将军的虚张声势,一来吓吓匈厥古,二来你报二十万军马的开销给朝廷,朝廷能发下来五万就不错了。若是着实上报,那恐怕就没军饷了。” 我木木应了一声,想想他说的也是有理,感叹道:“一点寒星镇苍穹,武啸星将军啊……一代名将,一代名将呀。”窦众卿见我如此推崇武啸星,道:“武将军的确是天人之姿,弱冠之年领兵戍边,二十多年啊!先皇几次要调武将军还朝,武将军总是说寸功未立,无颜回师。” “你说为何一代名将就是打不过那匈厥古呢?”我侧身问他。 “这……”窦众卿面露难色,“大人,不能说武将军打不过匈厥古,有武将军坐镇辽东路,匈厥古已经很久不能入关了。只是匈厥古来如风,去如电,只能防,无从攻,有时还防不胜啊!”我又问:“武将军攻战如何?” 窦众卿摇了摇头,道:“卑职是土生土长的燕州人,从武啸星将军来到这里卑职就一直仰望着。别看每次北疆军报都是捷报,动辄斩首上千,其实哪有那么多啊。武将军有好几次出征,其实都是无功而返。哎呀,卑职多嘴了。” 我摇了摇头,道:“无妨,都成了故人,身后的褒贬也不过一阵清风罢了。你继续说下去。”窦众卿点头道:“匈厥古人,住的都是毡皮帐篷,说走就走,大军奔袭过去,他们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是以武将军总是难克全功。” 我点了点头,道:“本官早年就听闻过……那大草原到底有多大?跑几天能跑过去?跑过去之后又是何国?” “嘿嘿,大人,您这话问得深了。就是匈厥古人自己也不知道这大草原有多大,他们说这草原就是他们的匈厥古国,往北万里是极冷冰寒之海,往西倒是能走出草原,可那就到了连绵天阴山的起头,还有万里无垠的大沙漠!” 我轻轻“啊”了一声,点了点头。正要再问些什么,突然有人来报:“明大人,您的家眷到了。” “我的家眷?什么家眷?”我大奇,早就孑然一身了,哪里会冒出家眷来? “是我!你想甩了本小姐,做梦!”章仪带着胜利地笑声从门外进来。窦众卿望了一眼,躬身告辞。我还礼送走了窦众卿,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你说了要带上我的,居然失信……”章仪见没人了,在我身边坐下,开始哭了起来。我一时失语居然被她咬死了,无奈道:“这是塞外苦寒之地,你、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我不管,我这辈子赖住你了,非但我赖住你了,我弟弟也要跟着你!”说着,头靠在了我肩膀上。 我又吃了一惊,道:“你弟弟?你把他也带来了?他才多大?” 章仪笑道:“一个孩子你就怕成这样,他才五岁呢。等你回京,我要你收他为徒,我章家将门,总算拉上了破军星君转世,也要培养个绝世名将出来呢。”章仪脸上的泪水还没有擦去,说到这里又甜甜笑得开心。 我也笑了,道:“我都不能成绝世名将,还能教出绝世名将?五岁了,好啊,等我回京,也差不多该学兵法了,我也是十六岁才开始学的。”章仪笑道:“哪里要十来年?等皇上能够独掌朝政了,自然就会招你回去。听说李哲存要死了,朝中就要大变啦。” 我微微有些激动,甚至恨不得今夜就收到诏命回京。现在的北疆,比之高济还要冷,若是户外,我说不了两句话就已气喘吁吁了。武啸星居然能在这里驻守二十余年,仅此便已经可算是武人的楷模了。 不过我不是武人。 “你在想什么?”章仪见我不语,嘟起嘴。我故意逗她,道:“我想什么怎么能让你知道?”“你一定是在想怎么把我赶回去!”章仪用力晃起我的胳膊。我给她晃得头晕,道:“其实,我马上要去云州了,那里更危险。”章仪紧紧抱住我的胳膊,笑道:“不管哪里,我这辈子赖定你了。” “唉,若是你一直跟着我,那我岂不是连个姑娘都不能找了?”我笑道。章仪不满地拉了拉我的头发,道:“看你两鬓苍苍,除了我还有哪个姑娘家肯跟你?居然不知足!我不管,你若是敢招惹别的姑娘,我就杀了她!” “你太霸道了,我招惹别人为什么要杀人家?你该杀我啊。” “你是领大军横扫天下的人物,谁配杀你?”章仪的头轻轻靠在我肩上,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死了,我伤心也伤心死了……恨死人了!”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笑道:“突然恨什么?” “恨我不忍心杀你!”说完,突然红着脸跑了出去。我好奇追问道:“你去哪里?”过了一会,章仪又跑了进来,低声道:“刚才人家急着进来,忘记脱鞋了……” 我刚笑了两声,章仪正要过来堵我的嘴,突然一阵抽痛,掏出手帕掩了咳嗽起来。不过这次似乎与往常不同,一口热痰从肺管里涌了出来,正想要不吐不快之时,只觉得嘴里满是血腥。我看了一眼章仪,用力憋住了。 “当心些。”章仪空握拳头,轻轻帮捶起背来。 她不捶还好,一捶之下,我又是一阵咳嗽,一口热血喷在手帕上。见章仪没有看到,连忙拢入袖中。心中泛起一丝不祥,我记得宗谱上的那些本门祖师,若非长命百岁便是英年早逝。 我的身体,似乎很难长命百岁。 ※※※ 元平三年冬,我到了云州。 我到的那天刚好是匈厥古走后的第二天,满街的尸体,就连官署里也都是尸体。 “匈厥古辱我太甚啊!”我轻声叹了几声,手里的如意越握越紧。 章仪推着我的车,不住打颤道:“就和倭奴在高济时一般。” 我终于明白了姬远玄的深意,兵家是王者的利器,也是百姓的护具。师父铸的是剑,姬远玄想打造的却是盾。关键不是忠于帝王还是忠于百姓,姬远玄和师父的不可调解在于他们完全相反的兵观。 武啸星的确是名将,但他是盾。盾破了,持盾的人也就危险了,但是剑即便折了,也不至于伤了自身。所以,师父还是对的。我既然要做一把剑,就要做一柄利剑! “我手下连个文吏都没有,你说我怎么办?”我问身后的章仪。章仪笑道:“我有个好办法。”“哦?”“让某人来办,他无所不能,一定能妥善解决的。”章仪笑意更浓。我奇道:“谁?我认识吗?”章仪大笑:“就是中散大夫,领燕云经略相公明可名啊。” “我?”我苦笑道,“你太抬举我了,不过也只有如此,让人给我从燕州调兵五千,再命窦众卿挑选文吏,连夜去办!” 今夜,与我同眠的是院子里的三十二具尸体。 数日之后,窦众卿带着燕州的兵士和相关文吏赶来云州,燕州倒真的只能无为而治了。此时,云州城的尸体还没完全掩埋。 “臣明可名,顿首上奏皇帝陛下:臣受命牧守燕云,业已就任。就任前日,匈厥古再次血洗云州州城,境况惨烈,较之臣在高济见闻,有过之而无不及。臣请陛下……”写到这里,我停了停笔,拉了拉斗篷,叫道:“来人,加盆火。” “臣请陛下发配死囚至我云州,以充边城;调国内之兵巩固边防,以……”我不得不再次放下笔,大声叫道:“来人啊,加盆火!” “还冷吗?家里已经没有火盆了。”章仪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件皮袄。我放下笔,搓了搓手,接过章仪递上的皮袄披在身上。 “让你受苦了,下次等皇上流放我去江南那些富庶的地方,一定要带你去过几天好日子。”章仪握住我的手,暖暖的,笑道:“患难见真情啊,若是去富庶的地方,要跟你去的姑娘怕是轮也轮不到我了。” “怎么会?看看我这头发,除了你还有哪个姑娘会跟着我?”我也握紧了章仪的手,嘴唇蠕动了半晌,道:“小仪……那个……”章仪低下了头,轻声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呀。当初千军万马之前也没见你这般吞吐的。” “小仪,你回去吧。我这儿的火炉实在不够用……” 章仪退了一步,冷声道:“你在说笑吗?” 我不敢直对她的目光,低头道:“你离家出走,家人总是要担心的。”章仪连退两步,拔出架上的饰剑,凛然道:“明可名,你若是再提要我走的话,我就死在你面前!我章仪也是杀人如麻,不怕死!我死了,日日夜夜缠着你,让你赶也赶不走!” 我苦笑道:“兵器不祥,放下,快些放下!我知道你是积功升上什长的,杀的人比我杀的鸡还多,把剑放下吧。” “你还赶不赶我走?” “下官不敢了。” 章仪笑了,插剑还鞘,道:“我就知道你还有些良心。”我皱眉道:“但你就这么跟着我也不好,我总得给你个名分……”章仪在我身边跪坐下来,映着烛火,脸更红了。 “你我结义吧,若是不弃,我做你兄……” “不行!”章仪猛然推开我,声带哭腔,“你就当我是妹妹么?你只当我是你妹妹么?” “但是我比你大太多……而且,你正当妙龄,我的来日恐怕不多……” “我恨死你了!”章仪没等我说完,拔剑冲了出去。 冷风从外面灌了进来,我收紧了身上的皮袄,心里更冷了。火盆的里的火舌跳动着,却放不出丝毫热气,等我重新提笔的时候,笔头和砚台里的墨已经冻结了。 那夜,章仪把本来就徒有四壁的房间砍得连四壁都不全了,只好睡在我的房间。那夜,我在公署里写了万言书,笔墨被冻住数次。 为了我那天的话,章仪很久都没有理我,一直等到了除夕,才肯和我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过了除夕,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已经要步入而立之年,突然想到当年孙士谦说的:“而立未立。”心中又是一阵翻腾。 元平四年刚开春不久,我收到圣旨。圣旨上说高济大捷,史君毅在去年十月率大军攻下了忠州,随即挥军北上,与李浑部前后夹击倭奴,并将倭奴驱赶至汉平城旧地,圈了起来。倭奴请降谢罪的使臣已经来了六批。 我读了两遍,没有一字提到北疆。 我想在北疆铸把利剑,可是圣上给我镔铁吗?莫非圣上并不关心北疆,只是要给我一个葬身之地?放下圣旨,我的心头沉重,眉头皱得比以往更紧。 “大人,大人!”窦众卿叫了我两声,“云州的仓廪已经没有了存粮,那些农民都要大人把种子发给他们。现在他们都聚在了公署大门前……” “连种子都要吃吗?真到了这步田地了吗?”我低语问了两声,窦众卿点了点头。 “推我出去,我去和他们说。” 外面朔风凛冽,我看到聚集在公署门口的百姓,几个差拦着他们,差点张不开嘴。 “乡亲们,这么冷的天,你们来找我可有什么事吗?”我用尽力气大声喊道,压过了百姓们的喧哗。 一个满脸沟壑满头白发的老人,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身上的布袄补得已经不能再补,还是露出了里面发黑的棉絮。 “大人,我们是范夫人乡的,我们乡实在没东西吃了,连树皮都已经吃完了。跑到县里,县令说让我们等着,可我们哪里还等得住啊!婆娘们没奶,光是饿死的娃就已经十几个了……大人,开恩啊……” 一片要我“开恩”的喊声随他响起。我开恩?我有什么恩可开?真的吃了种子,往后的日子不要过了?“大人,卑职前两日已经把云州武啸星将军的残部召回了,是不是要派出来压压?”窦众卿轻声在我身边道。 我摇了摇头,朗声道:“诸位乡亲父老,不是我明可名握着粮食不肯放,可我手里的确没有粮食了啊。就连军中的军粮,我也都派去了各个县……” “大人,把种子拿出来吧,反正种下去也收不到,不如先吃了吧……” 辽东路的土壤其实是举国最肥沃的,连土都是黑的。若非匈厥古,开春的时候只要洒一把种子下去,什么都不必管秋天都能有好收成。匈厥古……我心头一痛,看着这些饥色满面的乡亲,我决定要铸剑,即便皇帝不给我镔铁,我就是用双手挖也要挖出来! “乡亲们,外面风大,你们不如先回去,留几个说话的人跟我进去,慢慢谈,行么?”我身上是皮袄已经耐不住了,何况他们之中有些人还穿着单衣。 人群中一阵骚动,五个长者站了出来,面露希冀之色。 散去人群,我让差役把公署的火盆都放在堂上,众人围着火盆坐了。 “晚生明可名,这位是窦主薄,几位老人家如何称呼?”我拱了拱手。 几个老人连忙回礼,口称不敢,年纪最大的那个开口道:“老儿们都是范夫人乡的,乡里大半都是姓范的。老儿是族长,叫范正颜,他们都是老丈的族堂兄弟。” 我又一一行礼,道:“小子接管燕云,初来乍道,各地地方志尚未看完,于贵乡情形不很清楚,能否有劳老人家指教一二。” 范正颜回礼:“大人客气了。大人,范夫人乡归玄远县管,是最靠近匈厥古的乡县了。虽然土地肥沃,但是匈厥古来得越来越勤,见到男丁就杀,见到妇女就掳掠回去,实在是无法耕种啊。” 我点了点头,燕云问题的根结,说到底就是匈厥古,心下黯然,道:“老人家,放种粮固然能解一时之饥,但是这一整年再怎么过?若是诸位乡亲相信晚生,小子即便粉身碎骨也会为乡亲们找来粮食……若是乡亲们信不过晚生,尽管去抢种粮,晚生手里的刀枪绝对不回向着大越百姓。” 范正颜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道:“大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小老儿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大人善待我等草民,我等自然也不敢和官府作对。只是大人啊,那种子不种下还能吃,种下去可就血本无归了啊……”说着,范正颜等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施礼告退。 想当年我只是个流浪街头的混混,现在却要担负起两州百姓的性命安危。把云州事务交代给窦众卿之后,我再次登车前往山海州。此行我一定要见见辽东路布政使甄国栋。随车的,还有纹银五百两。 我用银子买通了甄国栋的管家以及爱妾,甄国栋总算同意在私堂接见我。他看上去一脸正经,似乎没有喜乐,总是半闭着眼睛抚弄长须,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将怀里的贿赂递上去。 “大人,卑职手里有一块好玉,听说大人博学多闻,能否点评两句?”闲话之后,我终于扯到了正题,并从袖里掏出了翠绿如意。 甄国栋接过如意,两眼闪过一丝光芒,被我抓到。不过到底是只老狐狸,居然不动声色,道:“此玉的确上佳,若是有些来历便更好了。”我忍痛笑道:“此玉乃是昔日国老本心先生所持,大内档案中历历可查。”甄国栋也笑了,道:“只不知这宝贝大人从何处得来?” 我故作姿态,抚须笑道:“此等宝贝,即便是万两黄金也难得啊,卑职自感福薄,正想替它找个好主呢。”甄国栋哪里还能不知我的意思,笑道:“何等人物才算是好主呢?”我一拱手,道:“此物非百姓草民可得,必是庙堂显贵,且应体应玉德者。” “玉德?” “便是仁。”我微笑道,“大人爱民如子,牧守一方,实在是此宝之好主。” 甄国栋抚着如意爱不释手,直言道:“明大人客气。唉,说起来明大人大才,放在燕云的确不妥,只不过这乃是圣上的意思,还请大人坚持些日子,本官自会调明大人去妥善之处。”我正色道:“卑职能在大人手下,为国效力,为君尽忠,乃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别无他想。只是……” “只是?”甄国栋不解地看着我。 “只是下官处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请大人调些粮食布匹丝绸过去……” 甄国栋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明大人,调拨粮草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燕云两州又是边境,自然不能亏欠。这样,本官过几日便调大麦五千斛给你,麻布万匹,丝绸千匹,如何?” 这些物事本来就该拨给地方的,现在我送了师门遗物才拿到,不由心中恼怒。不过他是上官,若是一口咬死库中少货我也没有办法。当下鞠躬到地,道:“下官这里代燕云百姓多谢大人了。” 甄国栋充满深意地笑了笑,道:“听说燕云那里匈厥古猖獗,这些物事可别没几天就被劫了去啊。”我一时没有领悟,接口道:“下官不敢轻心。”甄国栋摇了摇头,道:“明大人不必客气,若是真有什么闪失,再来本官这里要便是了。” 我终于明白,只要被匈厥古劫了,自然难以入帐,至于真劫还是假劫,只有官员心中明白了。可叹我大越立国不过四十年,吏治居然败坏到如此程度。 我等不及大队粮食的调拨,先回了云州。五千斛大麦,说少实在不少,说多却也不算多。因为我要粮食不止是为了赈灾,还要“进贡”。就如范正颜所言,我们这边种了,那边匈厥古就来扫荡,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我只好卑躬屈膝地把粮食送上门去,还要担心他们是否会要。 光阴似箭,放了赈粮,安排好窦众卿替我看管燕云,我就要带着贡品出发了。 “我陪你一起去吧。”章仪知道我要走,拉住我的衣服,悄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傻孩子,别多想了。我是怕匈厥古人最为好色,本来不会为难我的,见你跟我去了,为了夺你当压寨夫人,说不定就把我杀了。”我笑道,“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去送礼的,他们不会为难我。好生呆在家里,别多事。” 章仪垂下头,点了点,道:“你总是把人家想得和孩子一样,其实我上阵杀敌,也没被人当作是女子。”言语中颇多落寞。 我突然有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想法,却不敢伸手,道:“我知道你不是孩子,去休息吧,我明天要早些赶路。” 章仪没再说什么,缓缓走了出去,却在门口站住了,回头道:“你真的不会有事吗?”我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会有事的。”章仪手持烛台,咬牙道:“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一定不会活下去了。” 我呆呆定了好一阵,心里五味交杂,不知道一个残废到底是如何窃取了美人芳心。若我还是街头浪子,恐怕会忍不住到处吹嘘,但是现在只有忧虑。躺了一会没有睡意,我点灯铺纸,写道: “仪妹妆鉴:愚兄不才,忝为牧守,上不能尽忠皇室,下不能庇护黎民,实在有愧天地。此行前途未卜,兄如履薄冰如临深崖,原本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既明仪妹美意,深蒙错爱,敢不记念?今远行在际,再求仪妹三思,体谅家中幼弟,不可莽撞,惜身惜福为盼。切切。愚兄可名字。” 我又念了两遍,压在了砚台底下,吹灯睡觉。 本以为了了件心事应该能安然入睡,谁料依旧睡不着,心猿翻腾,十年八辈子的事都想起来了。好不容易朦朦胧胧即将入睡,突然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往我房间里摸来。公署里就两个打杂的差役,还有就是我和章仪,看着印在纸门上的影子该是个女子,不是章仪还有谁? 果然是章仪进来了,听见她轻声道:“我睡不着。”我也睡不着,但总不能两人聊天到天亮吧,我想我若是装睡她大概也就会走了,遂轻轻打起了鼻鼾。 章仪居然没走,反而走近我的几案,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留字。我心中暗叫不好,却只好闭紧眼睛继续装睡,连身也不敢翻。 过了很久也没有声音,正当我以为她已经走了,要睁开眼睛时,突然一个柔若无骨的身躯扑进怀里。我浑身一震,无法再装睡下去。刚要翻身滚出被褥,却被她牢牢抱住。 “你若是说一句话我就死给你看!”章仪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只许听我说,不许说话,不许动。”我看到她手里的匕首,有种怪异的感觉,刹那间又想到了怡莉丝,当初她是把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章仪却是把匕首指着自己的心窝。 我点了点头,没有动,生怕这个傻孩子做出傻事。 第二章 忍辱负重 章仪把头枕在我的胸口,全身贴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得出她没有穿衣服,不知所措。 “不许说话,听我说。”她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每天你睡着时我都会坐在你身边,看着你,摸摸你,你从来不打呼噜,呵。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但是你一直躲我,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可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我听出声音里的凄凉,正要开口,突然被她的手捂住了。 “听我说!” 我只好点点头。 “你知道吗?皇太后要把芸儿姐姐指给你,我也知道芸儿姐姐和我一样爱你,但她有皇太后的赐婚,我却谁都靠不住……所以我要自己来找你,我要你娶我,因为我实在不能没有你啊。”章仪说着抽泣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中衣。 我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想让她安静下来,被她让开了。 “我不要你照顾我,我知道我任性,我知道我没有芸儿姐姐贤惠温良,我还知道你看到芸儿姐姐以后一定会爱上她,呜呜,你个见异思迁的大坏蛋!”章仪说着突然在我胸口捶打起来,而且颇为用力。 我差点再次吐血,若是没被匈厥古人杀了反倒被她杀了那不是太冤枉?而且还是因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 “谁是芸儿?”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一只柔软的手又堵住了我的嘴:“不许装!我知道你们认识,唉,算了,男人有三妻四妾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为什么就是不要我?你到底嫌弃我什么?我什么都可以改……”说着又哭了起来,“我只要跟着你就满足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赶我走!为什么啊!”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鼻子有些酸,眼眶里的泪水打转,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嫌弃你。可我真是配不上你……” “你谁都配得上!本来,我从军也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若是真像人家说的,你毫无将才,让爹爹枉死,那我就一刀杀了你!不过我亲眼见你打倭奴,亲眼看到你坐在城头吹着风……当时你眉头紧锁的时候,我恨不得上来问你,为什么仗打赢了还不开心。现在我懂了……你不知道的,你在讲兵法的时候,我就立在帐外。我偷偷看你,听你讲,兵书上的几个字你就能讲出一大堆道理,还有那么多战例,一点都不藏私,当时我就佩服死你了……” “不过你打仗从来没有怕过,为什么不敢接受我!倭奴那么凶你都不怕,为什么就怕我!”她又回到了那个要命的问题。还没等我回答,她已经继续说下去了。“我知道你因为残疾而介怀,但是我真的不介意啊,我爱的是你,不是你这具皮囊。” “但我恐怕命不久矣……”我的眼泪终于出来了。趁着她手离开的空当,说出了自己也不愿面对的事实。 “我不管,你活着一天,我就要跟你一天,你不会比我早死,我一定会早你一步。因为我怕,我怕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人……” 我吸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道了声:“傻孩子。” “而且你不能再赶我走了。”她往上蹭了蹭,附在我耳边吹了口气,小声道:“奴家的身子也让你看到了,还让你亲了奴家的小嘴,就连贞洁也都给你了,你不能始乱终弃。” 我心里一跳,共浴、亲吻算不得什么,只是最后那句……“我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匕首挑开了我的衣服…… 两人都是平生第一次,所以有些麻烦,只是女子在出嫁之前都会有人教,所以比之男子要强些。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贞洁被她取走了还是她的贞洁被我夺了,不过一切都无所谓,就中滋味不是童男能明白的。突然想起韦白当日的诗句:“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不禁笑了出来。 “你醒了?”章仪大概被我弄醒了,梨花带雨的脸庞更显娇艳。 我抚弄着她如丝绸一般的长发,道:“你再歇息一会吧,我要走了。” “不可以。”章仪抱住我的脖子,“奴家疼得半死,你说走就走?太狠心了。”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温柔乡是英雄冢,差役来叫我时,被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赶走了,原定要去见匈厥古人的计划也推到了日后。什么百姓,什么王命,就让我轻松一天吧。我对自己说。 章仪很满意我的做法,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娇笑道:“奴家本是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摊上你这样的木头夫君,只好自荐枕席了,真是羞死人了。”我忍不住嘲道:“小生罪过,居然带着十数万人闯入了小姐家的二门。” 章仪勾住我的脖子,叹声道:“唉,总算如愿以偿,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不由逗她:“听小姐这个口气,莫非有什么烦恼?” 章仪贴着我的脸,道:“当然啦,比如,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我不会梳少妇的发式……” 我笑了笑,搂着章仪一直等到天色大亮才穿衣起身。 不知谁说的色是刮骨钢刀,我却感觉浑身的轻松,看看章仪,初沾雨露,更显得婀娜多姿。 “夫君想用点什么?”章仪还是梳了少妇发髻,似乎变了一个人。 “用你。”我玩笑道。 “你坏死了。”章仪欺身靠在我怀里,小声道,“奴家痛死了,不过,你若真的要……可要温柔着些……” “我还不够温柔的吗?是你让我大……”我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她捂住了嘴巴,自然还是用她的嘴。 等我真正动身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章仪终于听话地呆在家里,织布! 当时我差点吓傻了,她的手居然还会拿梭子。 “看什么看?你的衣裳不也是我做的吗?”章仪很满意我吃惊的样子,却又不甘自己被看作什么都不会。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才想起在高济时她的确给我做过一身衣裳,笑道:“娘子神乎奇技,是以学生吃了一惊,别无他意,别无他意,呵呵。” 章仪熟练地飞舞着梭子,道:“虽然我没有芸儿姐姐那么手巧,可也算是不赖了。等你回来,再给你添件正服吧,还是要那种古式的么?” 我忘记我说了什么,反正阿谀奉承的话一股脑地从嘴巴里流了出来,逗得她差点打翻了织布机。这又让我想起当年和伙伴偷于寡妇家樱桃被抓住时的情形,当日于寡妇也被我逗得笑得肚子疼,最后还给了我一把松子。 在车上颠簸着,我难得由衷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股软软的笑意一直等我找到了匈厥古人大帐才退去。 进入草原后,我一直被壮阔的景象深深吸引。一望无际的草原,半露着黄色的干草,没有化去的雪一滩滩堆积着。远处的青山像是正在下雨,雾气蒙蒙一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好江山,原本就是我华夏族的领土,现在却沦为异邦。 若是我能收复这片土地,未来的史书也会给我立传吗? 远处的马蹄声转眼就到了跟前,身上的皮衣皮帽标志他们是匈厥古人。我见他们都背着弓箭,以为他们是兵士,忙让随从用匈厥古语告诉他们我们是大越的使者,要见他们的单于。 那些人围着我们转了几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指了个方向,转眼就又跑得无影无踪了。 “大人,他们说这是匈厥古东院大王的辖地,要见单于得往西走半个月才能到单于台。不过,再往北走两天就能到他们东院大王的王庭。”随从道。 我点了点头,道:“去他们的王庭。”转而又叹了口气,道:“匈厥古的骑兵果然来去如风,当日我在西域见石载将军的骑兵日行三百里已经叹为观止了,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随从笑道:“大人,他们还不算是匈厥古的精锐骑兵呢。匈厥古人打仗时全民皆兵,平时只有数千人的骑兵算是精锐。那些人都是族中的勇士,不必打猎。匈厥古语叫做‘戈应’,直接翻过来是草原之鹰的意思。” 我捻须道:“戈应,枕戈以应,血气十足啊。你似乎对匈厥古很熟,听说你以前是军中杂役?” 那随从笑道:“大人,小人小时候被匈厥古人虏去做猪崽子,就是养大了当奴隶卖。后来被武将军救了回来,投了军伺候武将军。” 我大奇:“你是武将军的亲兵?”那人点了点头。我又问:“那你怎么不在军中了?”那人道:“实不相瞒,小人犯了军令,本是要处斩的,后来武将军放了小的一条生路。小人不敢忘将军十年善待之恩,是以这次自愿请求随大人出访,为打败匈厥古尽犬马之劳,以报将军于九泉之下。” 我点了点头,道:“要打败匈厥古并非遥遥无期,只是定非一日之功啊。” “大人,听说大人用自己的宝贝换来甄刮皮的粮食,全燕云的百姓都钦佩您。小人不才,却在匈厥古生活了十五年,愿意跟随大人左右,还望不弃。”那人磕了下头去。我对匈厥古一无所知,正在找这种人才,欣然道:“本官定不会委屈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刘周,日后就跟着大人了,刀山火海,大人指到哪就一定杀到哪!”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这心就好,呵呵。” 刘周到底是武啸星调教出来,强将手下无弱兵,弓马娴熟,于北疆地理更是烂熟于胸。更难得的是,他虽然只识匈厥古文字,记性却好,哪年哪月武将军从哪出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大人,下面那些帐篷就是匈厥古东院大王的王庭。”刘周推我到山上,远远望去,下面的谷地里,连绵数里的帐篷,少说也有五万人。 “五万人……”我叹了口气。 “大人,匈厥古人是逐草而居。现在是冬天,所以人多些,因为附近的部落都集中过来,也好照应。等化雪之后,各个部落依旧回去自己的地盘。不过东院大王的王庭在匈厥古四王中本来就是最繁华,人口最多的,有上万之众。”刘周道。 我点了点头,若是要打败匈厥古,只有冬日行军,方可一举歼灭。这么大的草原,若是要各个击破,那要打到哪一年去。 “下去吧,我去和他们的东院大王聊聊。”我随手指了指,还是当日拿着如意养成的习惯。两三年了,如意从未离身三尺,当日递出去的时候居然没有手抖。 匈厥古的营区布置得井井有条,通路宽敞,可同时跑几匹马。马群和羊群都圈在栅栏里,啃着干草。几乎如同小马驹一样大的狗,到处跑着,冲我们露出他们的尖牙。刘周轻轻在我耳边说,有些狗只吃人肉。 我在最大的一顶帐篷外等了许久,终于有人出来说东院大王午睡醒了,让我们进去。 进了帐篷,顿时就像到了晚上。我过了一会才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却又被奇怪的味道憋得呼吸不畅。我甚至怀疑匈厥古人故意如此布置,让我心神不定,说错话做错事。 “你就是越国的大官?”一个白胡子老人,盘腿坐着,手里一把匕首割着几案上的一条烤羊腿。他居然口吐华语,除了有些口音,也算流利。我不满意他用一只眼睛瞄我,却也没有办法。沉声道:“外臣明可名,正是燕云经略相公。” “我不管你是什么相公,你来干吗?” 我施礼道:“外臣此来,乃是因为贵部屠戮我越国臣民一事。” “哦?儿郎们又去过云州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让我一阵恼火。“我看你也不小了,莫非不知道这是老规矩?我们没东西吃,就去你们那拿,谁敢挡我们就杀谁,有什么不妥的?” 我嘴角有些抽搐,道:“既然大王这么说,外臣无话可说,只好告辞回去了。不过,外臣在帐外看到一件有趣的事,不知是不是匈厥古人的风俗,能否指教一二?” 老头又瞟了我一眼,道:“说。” “外臣在帐外看到有个匈厥古妇人,手里提着一只刨开肚子的母鸡,翻找着什么。外臣一时好奇,就问她在找什么。她说那母鸡每天只下一个蛋,她等不及了,就把鸡杀了,把蛋拿出来……” “行了!”老头把匕首插在几案上喝道,“我知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杀鸡取卵’。你想说什么?” “大王,你们匈厥古人偶尔来抢掠一番的确能大有斩获,时时都来,那能抢到什么?岂非杀鸡取卵?大王自己想想,近来去抢的次数越来越多,收获可是越来越少了?几次劳动大军,收获大概还不如以往的一次两次收获大吧?” 那老头偏头想了一阵,道:“你们皇帝让你来说什么?” “大王,外臣不是使节,若是今日你我的谈话被我们皇帝知道了,外臣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外臣因为得罪了朝中小人,被流放到燕云。既然有幸成了大王的邻居,外臣只想和大王打个商量,让匈厥古人日子过得更好,外臣也不必拖着残废了的身子到处奔波劳累。岂不是两家开心?”我挤出一丝笑脸。 “有这么好的事?”他又割了块肉放在嘴里,道,“你说说,怎么让我们匈厥古人过得更好。” “大王,这第一嘛,外臣想让大王看一些东西。”我吩咐了刘周一句,刘周跑出帐篷,捧来一匹丝绸和一捧大麦。 “大王,这是真正的江南苏绣,即便大王找便了云州城也再找不出如此上等的货色。” “果然和小姑娘的奶子一样滑手,哈哈哈。”老头淫笑道。 我也陪着笑了一声:“大王再看看这麦子,云州的仓库里可曾有如此上等的麦子?哪有这么香?” 老头搓开几粒,扔在嘴里,尝了尝,道:“的确不错。” 那些麦子是我让人从种粮里挑出的,怎么会差,趁热打铁道:“大王,这些东西,即便把云州城翻过来也找不出,您与其费力气来取,不如我们送上来。您鞍马劳顿也取不到的东西,现在坐在帐篷里就能享受得到。不但您,您的子民,不必再担心被流箭射中就能有更美的衣服,更好的食物,不好吗?” “你们汉人自己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到底有什么阴谋!”老头一掌居然把几案打碎了! 我张嘴半晌,装作受惊不已的样子,道:“大王啊!外臣实在不敢有什么阴谋。大王不知啊,燕云实在已经快成死鸡了,下官的官署里连三个火盆都凑不出啊大王……下官只求,只求大王往后入边,换条路走,也好让下官不必日夜提心吊胆过日子。下官一定按时缴纳贡物,求大王开恩。” 老头拔出几上的匕首,拿在手里玩弄半晌,道:“你若是连三个火盆都凑不出,拿什么来孝敬我?算了,你南人多狡诈,我年纪也大了,也懒得跑来跑去,以后你每年冬至送来贡物,若有拖欠我就让大匈厥古的铁骑来跟你说话。” “谢大王,那岁贡的额度……” “就大麦三千斛,绸一千匹,马草五千斤,麻布一万匹。” “大王,能不能……” “哦,再送一百个美女。” “大王……” “滚吧!” “大王,那美女……”我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人推出了营帐,刘周也被赶了出来。 “大王,外臣愿意加丝绸一千匹,换那一百个女子。大王,外臣等于用十匹丝绸买一个女奴,大王绝对不吃亏啊!”我在帐篷外高声叫道。 不一会,老头从帐篷里走了出来,道:“老子跟你们汉人打了一辈子仗,就武啸星那个崽子还能跟老子玩玩,你算什么东西?跟老子谈条件?滚!女人一个不能少,你若是拿些老母猪来唬弄老子,还是那句话:让大匈厥古的铁骑来跟你说话!” 老头翻身上马,不知去了哪里。刘周推我上了车,一句话都没有说。 “跟着武将军从来没有这么憋气过吧。”我扶着窗,问他。 刘周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叹气道:“人穷志短啊,若是能打过匈厥古,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愿意奴颜屈膝取得强盗的怜悯?” “小人知道大人是忍辱负重。”刘周道了句。 “今日一行,还是收获颇丰啊。”我拉上了窗帘,道,“亲眼看到了匈厥古的营地,我更加坚定了我击溃他们的决心。这数万匈厥古人,就是指着我大越的一把尖刀啊。” “大人也不必忧虑,等过几年,长城连到了燕云,我们也就能和其他边城一样安全了。”刘周似乎想开导我。我冷冷一笑,道:“我要让匈厥古人造长城。”刘周吃了一惊,道:“匈厥古人为何要造长城?” “那我们为何要造?” “因为他们侵扰我们的边城啊。” “那为何我们不能兵临他们的王庭?” 刘周愣了很久没有说话,道:“武将军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我们的大军还没有到王庭,半路上就被他们的骑兵几番攻扰了。” “骑兵,的确是把快剑啊。”我叹了口气。 刘周点了点头,道:“武将军不是没有想过用骑兵,只是,我军骑兵实在不是匈厥古骑兵的对手,粮草辎重又费得厉害,还不如用步兵呢。”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道:“为何我们的骑兵不如匈厥古的骑兵?” “大人,匈厥古人只要干粮和水足够,能几日几夜不下马,就是睡觉都在马背上。他们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就要趴在马上,这样的骑兵,我们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匈厥古人的骑兵,最多出动多少人?” “小人见过最多的一次是二十万,是他们的单于领兵,当时一度冲过怀化城,整个辽东路都沦陷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似乎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二十二年前的事,而后才有了武啸星将军镇守北疆。” 原来如此,小时候也听说过匈厥古大举入侵的故事,不过却不知道就是这么近的事。我对天下的了解主要是师父的传授,当时师父已经在死牢了,难怪没听他说过。 “那你……” “小的当日正在匈厥古人军中,是兽医。” 我点了点头,又问:“匈厥古二十万铁骑,他们的供给是如何保障的?那要多少的粮草辎重?” “大人,匈厥古人从来不要辎重,他们打到哪里吃到哪里。若是出去狩猎,只带一日的干粮,可以在外游猎一个多月。” 我倒吸了口气,一支不要补给的铁军,若我是当日的抗敌统帅,只有坚壁清野了。一问刘周,果然当日武啸星也是用的这个办法,匈厥古实在没有食物了才退了回去。 ※※※ 元平四年,燕云的百姓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始春耕。我带着章仪和同窦众卿跑遍了燕云二州每个乡县。每到一处,我就让县令把超过六十岁的老农给我找来,给他们一个九品衔,带着他们跑去下一个目的地,指导农耕。这也是在高济受到的启发,申桢秀就是如此做的,老人也是一种财富。 虽然燕云的土地肥沃,但是我不满足自给自足,我还要建立一支铁骑。 这些我已经在给朝廷的奏折上写得很清楚,但自春节之后,我没有收到一道圣旨,这也让我有些担心。皇帝虽然说过必定不会丢车保帅,可站在我的立场上看,他并没有把这话当真。既然丢车保帅不算什么,杀鸡给猴看也就指日可待了。 “刘周,匈厥古同意了吗?”我在城门口亲自等代我出使匈厥古的刘周回来。 刘周笑容满面,翻身下马,道:“果然如大人所料,我们不愿意干什么,他们就一定要干什么。东院大王那个老头子听说你不准越人前去匈厥古贸易,立刻放了那些商贾,还低价卖给他们几车皮草,要他们下次再去。” 我抚着胸口,道:“谢天谢地,只要这条路不堵死,我就不必到处乞讨了。把禁止通商令再抄一百份,张贴各城。”刘周拱手道:“大人苦心,可昭日月。” 我笑了笑,对身后的章仪玩笑道:“看到没有,你夫君还是有些本事的。”章仪在外人面前一直装得贤惠,抿嘴笑个不停。 正要返回官署,窦众卿骑着马飞奔而来。 “大人啊,祸事啦!”窦众卿翻身下马,“大人,您上月在屯安县斩杀的那个县令,他、他是甄布政的小舅子的堂姐夫的拜把子兄弟的小舅子,甄布政派人来找您了。”我听得头皮发麻,问刘周:“我不是真的要禁商,那些商人知道了吗?” “大人没有吩咐,小的不敢乱说。小的只是保证,大人许诺他们回去之后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我点了点头,道:“先别告诉他们,免得他们走漏了口风。你去他们那里挑些上好的皮草,先赊着,等以后有钱了再把本金还给他们。” “夫君要去山海州吗?”章仪轻轻问我。 我点了点头,道:“你就不要跟着我跑了,刘周跟着我就行了。我交给你的事你可一定给我办妥咯。”章仪红着脸点头道:“现在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开始只是聊些织布手艺,现在大家熟络了,聊得越来越多,都说你是个好官呢。” “嗯,再让你出出风头,悄悄传出去,凡是家里养三匹马以上的,明年开始不加马税,养五匹以上的,官署出一匹马的料子钱。”我笑道。 章仪也笑了,道:“我们家也养马吗?” “养,养了谁骑?” 章仪嘟嘴不语。 “呵呵,开个玩笑,我是父母官,当然要以身作则,大不了多养些马给儿子骑。” 章仪一阵娇嗔方才与我依依惜别。 车马颠簸了数日,我又上了辽东布政使的官邸,这次我付了十两门票才得以进门。甄国栋一脸铁青地看我良久,才道:“大人辛苦啊。” “属下不敢,甄大人坐镇北疆,匈厥古人不敢轻犯,日子已经好过许多了。”我示意刘周递上皮草,“大人,这些都是匈厥古特产的上等皮草,还请大人笑纳。” 甄国栋随手翻了翻,脸色缓了不少,道:“明大人,你也是朝中命官,为何一上任就斩杀屯安令、新田令、武政令?物伤其类啊。” “大人容禀。”我一躬身,“大人乃是清廉的楷模,那屯安令等人却刮地三尺,惹得天怒人怨。若是留着他们,实在有辱大人的清名。下官也是一时孟浪,杀了几个贪官,一来还大人清名,二来也为国除害。” 我头一闪,刘周会意告退。 甄国栋抿了一口茶,缓缓道:“你杀了人拍拍屁股走了,我这里可就不得清闲了,好几个同僚都要具名参你呢,我也压得辛苦。” 我的袖子里滚出一颗拳头大的大东珠,两手包了,道:“大人错爱,下官并非不知道,只是大人,您可见过这么大的珠子?”我把珠子捧在手里,饶是甄国栋皮里春秋功夫已经有了十分火候,还是瞪大了眼睛。 “大人,这是下官从屯安令那里查抄出来的,特来献给大人。”如此一来,他的耳边恐怕也清净了,什么同僚,恐怕还是枕边吧。 “这、这、这多不好意思?明大人礼重了。” “大人这是什么话,当我是那个吝啬的屯安令吗?” 甄国栋把玩大东珠,随口问了声:“屯安令哪里得罪了大人?” “下官不敢公报私仇,只是当日下官看屯安令也是个干吏,多说了几句话。他引下官入密室,给下官看了这个珠子。下官当时就说:‘甄大人平日待你我宏厚,下月甄夫人芳诞,不如把这珠子做贺礼吧。’大人可知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 “那厮居然说这礼重了,说大人受不起!下官当时的恼怒啊,唉,不提也罢啊。”我皱眉顿足道。 甄国栋收起珠子,正色道:“明大人是皇上选派的,统辖两州军民,先斩后奏个把贪官算不得什么。本官会上奏朝廷,保明大人的。” “多谢甄大人了。” 第三章 燕云经营相公 胡乱吃了些茶,我便以燕云公务繁重为由告辞。 “明大人莫若就在寒舍休息几日,吃了贱内的寿酒再回去吧。”也不知甄国栋说的是真是假,看他神色却看不出端倪。 “大人,燕云两州事务实在耽搁不下,下官真的不宜久留。哦,夫人的寿礼下官也带来了,请大人笑纳。”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一对翡翠钗子,做工精美,比之大东珠也不遑多让。 “这,哪有送两份贺礼的道理?”甄国栋推了推还是收下了。 “大人,这对钗子是下官找那高济商人高价寻来的,听说是高济王室的用物,想来勉勉强强也能配上夫人了。”其实,这对钗子是从新安令的密室里找到的,我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私下脱手恐怕不便,还不如拿来打通关节。刘周去匈厥古也带了不少,送给匈厥古的达官贵人。我这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不过此物一出手,我突然又来是灵光一显,倒不急着走了,悠悠道:“大人啊,下官此番来北疆,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甄国栋让下人给我添了茶,道:“子阳不必客气,某草字叔原,不必再称大人。” 我一拱手,道了声“不敢”,又道:“下官本来以为北疆荒芜,实在不知是个宝库啊。姑且不论匈厥古的牛羊骏马和皮草,光是北疆七国的特产就各有特色。高济的山参貂皮东珠等等,运到内地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甄国栋应了声“那是”。 “大人,那为何不见商贾呢?” “哼,商贾敢来吗?子阳说的不错,这些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但是商贾不同,他们要买总是大车装载,难免引强人窥测啊。” “天助大人啊。” “嗯?此话怎讲?” “强人,强得过大人的卫队吗?商贾不能赚的钱,我们为何不能赚?” “子阳慎言!按我《大越刑统》,官员不得经商,违者可是株连三族的大罪!”甄国栋一惊,低声道。 “大人,谁说我们经商?我们不纳税,那便不是经商了啊。” 甄国栋一愣,转而惊色尽去,抚掌大笑道:“妙计,妙计!果然妙计!子阳莫非有何规划不成?” “大人,燕云两州地处前沿,自然下官接手,然后以朝贡地税的名义送到山海州大人这里。大人也是一般,将货物以朝贡税赋的名义送往内地,换成银子。一进一出的差价,自然落到了大人的手里。” “妙啊,不过子阳说的不对,怎么是落在我手里?” “下官失言,是根本没有这个差价,嘿嘿。” “不,子阳,这笔钱,你我均分,如何?” “下官哪里敢和大人平起平坐?六四吧,下官四,大人六。”我谦虚道。 甄国栋一阵大笑:“本官没什么成本,怎么好意思分大头?还是对半开,有钱大家赚嘛。” “下官再多嘴一句,大人,金子银子是好东西,可明晃晃地放在那里总太危险,莫若换成丝绸布帛大麦稻米等物,即便有御史多嘴,还可以说是为了充实边路。下官的意思,再给圣上写道折子,若是圣上也点头了,那更是风风光光的捞钱啊!” “你小子果然有头脑,有前途,哈哈哈。”甄国栋拍着我的肩膀道,“你算哪门子的燕云经略相公?分明就是个实打实的燕云经营相公!放心,辽东路指挥使的位子,一定是老弟你的了。” “下官不敢忘记大人栽培。”我躬身告退。 甄国栋送我出了二进,突然一个孩子骑着一匹木马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到我的轮椅了,被一旁赶来的卫士拦下。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顽皮!”甄国栋训那孩子。看那孩子的眉眼就知道是甄国栋的儿子,我当下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公子生得龙凤之姿,日后定然大有作为啊。”做父母的,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哪有不高兴的?甄国栋当下抱起儿子,给我讲那些陈年旧事,无非就是显摆自己儿子如何聪明过人。 我敷衍了几句,心思落在了木马上。这木马和一般孩童的玩具不同,乃是可以动的,下面有三个轮子,只不知如何让他们滚动。 “公子,这木马倒是别致啊。”我对那孩子道。 孩子天性,自己的东西被人夸奖总是自豪的,当下演示给我看,如何转动,如何跑马。我知道玄机尽在马腹内,却又不能打开看看,遂问:“不知是哪个巧匠造的这等玩具,真是有趣啊。” “哦,说起来城里新来的那个路增还有些本事,木工活了得,还擅长打造金器。”甄国栋接口道。 “路增……打造金器吗?下官正想给拙荆打造一副耳环,可惜没有合适的匠人。”我假意沉思道。甄国栋笑道:“那路增手艺不错,贱内也常去照顾他生意。就在南市,叫粗工坊的便是了。” 我告辞了甄国栋,对刘周道:“南市,粗工坊,快些。” 刘周一笑:“大人也对孩子玩意有兴趣?” “孩子玩意?哼哼,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卖了个关子。 马车在城里跑了一刻,在粗工坊门口停下。 我下了车,看到的是一间破旧的铺子,里面木工、风炉具全,不知算是木匠铺还是铁匠铺。 “路先生在吗?”我朗声问道。 不一会,出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扫了我两眼,道:“你是何人?” 我知道人不可貌相,拱手施礼,道:“在下明可名,求先生做些孩子玩意。” “你是明可名?燕云经略相公明可名?”那人眯起眼睛,问我。 他的言语不善,我却不能否认,硬着头皮道:“正是。” “滚,这里不接汉奸的生意。”说着,居然把我推了出去。 我心头一黯,我的名声居然这么臭,汉奸……抗击匈厥古非一日之功,我这个汉奸恐怕也要做一段日子了。刘周骂骂咧咧一阵,劝我回去。我知道路增这种人不是轻易会变主意的,却又不舍得这么走,路上设想好的一切都成了幻影。 终于决定要走的时候,里面又走出来一个老人,径直朝我走来,行礼道:“这位便是明相公?草民路增,见过大人。” 我喜出望外,连忙还礼,道:“路先生客气了。” “劣徒无知,唐突了大人,还请见谅。”路增客气道。 我不以为意,道:“哪里,在下此来,实在有事求路先生。” 路增脸露惊讶之色,问我:“大人有何事要老朽效力的?” “随在下去云州,救燕云百姓,守我大越山河,复我华夏旧土。” “啊!”路增居然忍不住退了一步,道:“草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路先生,学生曾听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学生就是想让先生利我大越之器,别无他意。” “你走吧,我师父过了七十,不必服役。”那个壮汉又出来喝道。 “学生不敢让先生服役,学生愿以师礼待先生,只求先生指点我燕云工匠。学生不求宝物,只求利器。” 路增沉思片刻,道:“老朽不愿钻研杀人之器,大人请回吧。” 诚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不过我并不死心,道:“先生可知兵家之祖孙宜子?孙宜子也不愿钻研杀万人之道,却还是领兵终身,正是因为以暴止暴,以暴抗暴。先生,杀人之器亦是救人之器啊。” 我见路增不说话,继续道:“先生,学生身负汉奸之骂名不是一日了,但是手中苦无利器,如何与强敌周旋?只好忍辱负重,还请先生怜悯,怜悯燕云数十万生灵!” 路增看着我,沉思半晌,道了句:“好吧。” 我让路增登车,给他徒弟孟览买了一匹马,回云州去了。 车上,路增知道我才不过三十,听了我的遭遇也是唏嘘不已,连孟览也不由对我肃然起敬。 我却因为此行的巨大收获而兴奋不已。 到了云州官署,我让人拨了一套宅院给路增,作为他的作坊和居所。本来孟览还抱怨什么,不过见过我的官署之后就不再有什么怨言了。 最开心的还是章仪,在我身边蹭了很久才端来饭菜,差点把我饿死。 “巾帼园如何了?”我问她。 章仪笑道:“现在全城的妇人都喜欢来,是越来越挤了。不过,你为什么把妇人都集中起来聊天呢?还供应茶点,我真看不透你呢。” “华夏历来重男轻女,其实我倒觉得妇人不比男子差。我的性格里若是还有那么一丝值得褒扬的,恐怕都是娘教的……”我叹了口气,继续扒饭,“我要让云州的子孙,从他们的母亲那里学会做人的道理,所以我先要把道理告诉这些妇人。而且,妇人最会嚼舌头,我的政军策略若是由她们传播,更快些。” “但是论见识……” “所以我要你去啊,就算你的见识不足,还有你夫君呢。”章仪笑着打我,我继续道,“而且我也不怕她们乱说,这世上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到底不多,你只要告诉她们得的便宜就是了。” “嗯,她们近来就在说你的养马法,都觉得养马比不养马上算,而且现在马价低得离谱呢。” 我笑了笑,道:“你们也别光顾着聊天说地,布也得给我织出来,我还要用布换马呢。不过我高价买来的匈厥古马,便宜一半卖给他们,真胸闷啊,呵呵。娘子啊,为夫也想学骑马,你教我吧。” “你也骑马?”章仪瞪大了眼睛,“可你的腿。” “策马狂奔是不可能的,但是坐上去装装样子总能够吧。我是要做个表率,连他们残废的父母官都骑马,男人不会骑马就要被人看不起。你记得戚肩吗?他在北疆小小年纪就会骑马,说明并非人的因素,而是长官的原因。只要长官鼓励,百姓就能做到。” 说到戚肩,我的心又飘到了高济,不知道现在高济的情形如何了。 我让刘周找了两匹匈厥古战马,苦练许久总算能够安安稳稳坐在马鞍上了。这几天骑着马到处巡视,着实引起了全城的轰动。 一日,正要去州里的义学给那些穷苦孩子授课,路增来找我。 我让人给路增牵了马,并驾而行。 “大人要草民改的弩已经改好了。”路增把一把怪弩递给我,“此弩能一次发射三支弩箭,下面的箭盒里能装五排十五支弩箭,又有压簧,上面的射出之后下面的会自动顶上。兵士只需扳动这个括机就能上弦。” 我抚弄着,道:“如此就能连发十八箭!果然是利器啊。” “大人所言不差,原本弩箭不如弓快,但是老夫的这个弩比弓更快。大人请看,这个箭盒是能拆下来的,只要尺寸合适,战阵之上只需换个箭盒便可。” 我一个新手,按照路增的指导居然在马上也学会了如何换箭盒,简单易懂。 “能射多远?”我瞄了瞄望山问道。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我虽然不是行家,但是能射一百五十步的弩也实在够远的了。 “老夫还设计了一种双兵弩,两人方能操作,能射五百步远。” “路先生真是神人啊!” “哪里,大人过誉了。老朽也早年也来过燕云,只看到一副死气,大人居然能让燕云重新活过来,这才是大才啊。” 我也有些满意,吐了口气,道:“重病不能用猛药,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只要匈厥古人少来几次,三五年后燕云就能小康了。” “到时大人也不必再背着汉奸之名了。” 我叹气道:“谈何容易,要想雪耻,单靠我燕云之力,非十数年之功是不成的。” 路增也没有说话,一直到了义学门口,路增道:“大人既然有事,老朽先告退了。” “路先生,学生请你来,也正是想让你看看学生授课的情形,还请指教。” “这……明大人学究天人,老朽只是一介草民,一个木匠……” “先生何必自谦?”我笑着带路增进了义学。 这义学只是我振兴燕云的一环,却也是重要的一环,今日路增撞到了枪口上,我怎么可能不让他落水? “夫子早安。” 我一进大堂,满座的学生们异口同声问安。我拱手算是回礼,道:“这位是路老夫子。” “路夫子早安。”众学童乖巧的问候道。 路增愣了愣,道:“大人真是教导有方啊。” “若是路先生不弃,请落座,待学生授课之后还有事详谈。”我微笑道。 路增在后面找了个空席坐下,教工也给他递上一本《字奁》和笔墨。 我翻开书页,带着学童们诵读起来,再教他们写法,讲解字意和用法。不知不觉过了一柱香的时候,我让他们提问,予以解答。等香燃尽,我让人发了糕点和豆乳,看着他们吃完才放他们回家。 “大人真是辛苦。”路增道。 我讲得有些热,松了松衣襟,道:“路先生觉得这些学童如何?” “各个聪明,明师出高徒啊,呵呵。” “路先生,学生还有一个不请之情。” “大人尽管吩咐。” “路先生,明年这些孩子就学完了字奁,也识得一、两千字了。所以学生就想,让他们学木工和铁工。” 路增沉吟片刻道:“老朽明白大人的意思,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只是老夫……” “学生不是让路先生收徒。路先生只需教他们些木工基本,能做个几案,修修门窗,削几把木剑便可。学生教他们读书也不是为了让他们考状元的,呵呵。” “那……老朽可以应承下来,只是不知大人的用意何在?云州的木匠不够用吗?” “路先生,当日学生在高济用兵。行军无聊给兵士们授课,学生发现,医士的医术再高明,却来不及救许多人,以至许多伤得不重的人也殉国了。所以学生要医士去授课,让兵士们都多少懂些医理,如此便能互相救助,因伤殉国的人大为减少。”我道出高济时的经验,“现在学生也是如此,让他们多少懂些木工,同时还要教他们医术、地理等等,也是节约人力,早日振兴起燕云。” “大人真是上马管军,下马治民,老朽算是彻底服了大人。”路增一躬到底。我连忙扶住,道:“学生受不起,若是先生应承了,能否十日后就来授业?” “大人不是说明年……” “呵呵,能早则早,反正他们也闲得很。只是这工具……” “无妨,老朽那里有现成的,若是不够用,临时打造也不费事。给明大人这么一说,老朽觉得浑身有了冲劲,真要老朽等到明年倒也等不了了。虽然老朽碍于师承不能倾囊相授,却不会比一般木匠差。” “交给路先生,学生就放心了,呵呵。嘿,这些孩童小的只有五岁,大的不过八岁,三年启蒙出来不过十二岁,我再让他们学三年专业,到了十五岁便可用了。”我勾画着未来的蓝图。 “三年专业?” “嗯,路先生若是觉得哪些孩子有天赋的,还请多教些东西。我这也是因材施教,样样通虽然重要,却不能变成无一精啊,呵呵。” “大人的想法,真是非常人所知啊。” “学生也是受启于师门,我师门传道便是如此,三年之后分两条路走,各修的各的。”我笑道。 路增也跟着笑了笑,突然道:“大人,刚才大人讲学时,老朽想到个小玩意,不知能否随老朽去坊间,老朽做出来给大人看看。” 我来了兴趣,欣喜道:“还请路先生领路。” 不一时到了路增的作坊,孟览正在打造什么,见我来了连忙奉茶。 “大人宽坐,老朽去去就来。” 我坐着和孟览闲话起来,不谈不知道,一问之下,这个虎背熊腰的高大汉子居然只有二十出头!我联想到自己花白的头发,不由心酸,笑道:“该成家了,莫非你师父不准吗?”孟览笑道:“师父倒是给我说了几次了,就是没个准头。” “大丈夫何患无妻,改天让你嫂子给你相一个,她在巾帼园可吃得开。”我笑道。 孟览红着脸,嘴里说了什么,没听清。 “你在打造什么?样式倒是古怪。” “是铁马的脏腑,呵呵。”孟览说到手里活,话也多了,给我讲起铁马的构造来。 我耐心听着,总算听懂了些,正是当日甄国栋的儿子骑的木马。 “这种铁马骑起来不累吗?”木马轻,孩子能骑,但是全铁打造的铁马谁能骑得动? “重是重,但也能骑,刚起步的确很累,但是骑起来了也就好了,总比走路轻松些。只是这铁轮上的牙齿着实难打,所以费事。” 我点了点头,正说着,路增已经出来了,手里拿着两块三角形的木头。 “你跟我来,把大人的马牵进来。”路增招呼孟览。 孟览把马牵了进来,他师徒二人也不说话,动手在鞍子上绑了那两块木头。 “大人请上马。”路增道了句。 孟览抱我上马,把我的脚穿入木块,又钻入马腹下把两块木块联了起来。 我晃了晃大腿,腿居然被稳稳固定住了,拉了缰绳出去走了走,果然比往日舒服了许多。“多谢路先生的巧具。”路增笑道:“这只是木制的模型,既然大人用起来舒服,明日老朽打造一副铁的送来。也是适才大人要老朽骑马,老朽实在跳不上去,想出来的笨办法。” 我头脑中豁然开朗,骑术难练在于上马,若是有这个巧器,我的铁骑也未必不能早日练成,欣喜道:“路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若是有此物,我大越的骑兵定能早日练成。不知路先生可给它起了名字?” “尚未想到,大人觉得如何呢?” “登其上马,登马入王庭,便叫马镫吧。” 三人一笑,我策马回府,忍不住骑得快了些,居然没有跌下来。 我在庭院里勒马,气喘吁吁,叫道:“娘子,为夫回来了。”当下已经有下人帮我下马,推来了我的轮椅。 “标下史君毅、石载、郑欢、成敏、沐英杰、阮睦、刘钦,参见大夫。” 我一进门,被吓了一跳,幸好没有膑骨跳不起来。回头看看章仪,想来她已经知道了,转惊为喜,笑道:“你们怎么来了!难怪今天喜鹊不叫了呢。” 众人落座,郑欢先对我不声不响娶妻发表了些歪理,被章仪如剑般的目光顶了回去。 “大夫,我们在高济打了个大胜仗,打得倭奴人没脾气了。当日不知道大夫授了燕云经略,以为大夫还要回来,所以一路都是打的大夫的大旗,此次班师也正是把大旗再还给大夫。”史君毅笑道。 我笑了笑,觉得不妥,道:“后面是李将军打的,你们这么不是让他难堪吗?” “呵呵,还是李将军说继续打大夫的旗号,大夫在高济打了两三年,破军星的名号已经让敌人胆寒了。哦,还有,大夫看看这个。”史君毅递给我一道圣旨。 我打开一看,居然是调拨正德、正威、飞骑、树功、宣猛、龙门诸营并辎重、游击营归我帐下节制。 这些都是平高济的主力,现在归我节制……我心头一热,圣上还没有抛弃我,虽然只有不足十万人马,到底是精锐之师啊。 “大夫,您这是……” 众将见我落泪,都有些惊慌。昔日出生入死也没有哭过,今日居然喜极而泣。 “我早就说我有旺夫运,你还诸般推脱不肯娶我。”章仪掏出丝巾帮我擦去眼泪,又翻出了旧帐。 我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那我怎么还没有收到圣旨?” “路上不好走,恐怕有些拖延,过几日也就到了吧。”章仪道。 我点了点头,又问史君毅等人把大军扎在了哪里。“大人,大军还在后面,一班文吏看管着,我们等不及,先驰马来了,总比他们快了三五日,呵呵。”石载笑道。 “不过……正德、飞骑营应该是在李浑将军帐下吧……” “李浑将军授了南北高济路都指挥使,要常驻高济了。”郑欢道,“史将军听说也要授辽东路指挥使了,呵呵。” 我一笑,对史君毅拱手道:“下官见过指挥大人。” 史君毅连称不敢,道:“圣旨还没下,就郑欢话多。不论如何还是大夫标下,大夫莫要折了小将的福分。” 我让章仪去备了火锅,众人一起吃热闹些。席间我说起当日回到京师发生的事,惹得众将悲愤不已。“不过,现在燕云已经有了起色,诸将一来,我的军学便能办起来了。” “大夫莫非走到哪里都要办学?呵呵。”成敏笑道。 “我非但要办学,还要办大。日后这燕云若是能出几个如将军一般的人物,我也不算白来。现在我的蒙学尚未结束,只有从百姓中挑选识字的,还有军中那些什长,先予教授,等学成之后,授兵尉职衔。” “大夫要扩兵?”沐英杰夹了块牛肉,问我。 我点了点头:“众将也知道我忍辱负重,没有大军,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众人默然,一直没有说话的刘钦道:“大人还是要三思,如此莽撞恐怕会有麻烦。当日高济战事吃紧,今日……” “刘统领放心,我已经有了安排。我扩军不扩营,到时候匈厥古一来满城皆兵,匈厥古一去,还是只有不足十万的守军。”我笑道,又把匈厥古的见闻告诉众将。 一顿饭吃到夜深,索性命人把铺盖都备在公署里,众将围着火盆又给我讲高济战事,一直到了东方泛白众人才睡下。 ※※※ 元平四年八月,辽东的一角,我裹着厚厚的棉衣,前往蒙学授课。前日众将的到来也给这片冷土带了一股冷气,全城都在打探是否又有大军要来了。 “大军终于要来了,大军来了,大人也不必再担着汉奸的恶名了。”刘周也替我高兴,笑了两天了。我摇了摇头,道:“我忍辱负重不是为了一朝扬眉吐气,我要的是华夏千百年基业。这支大军还不足十万,远远不够啊。” 下了学,我回到官署,众将按剑分列两旁,金甲夺目,杀气盎然。我在首座坐下,众将行军礼,动作划一,让窦众卿等文官惊咋不已。 “正威营史君毅,正德营郑欢,树功营沐英杰。” “末将在。” “本官令尔三人率本部精壮,勘探燕云地理,十日后返回报告。”“末将等领命。” “不知大夫所为何事?”窦众卿自负了解燕云,问我道。 “无他,日后打仗,将军们若是不知地理怎行?”待三人归列,我又道,“宣猛营成敏,龙门营阮睦。” “末将在。” “二位将军要去各县分配驻军。本官打算将两营拆了,配置各县教练乡团,讲解作战事宜,平日无战之时一般要下田重地,是为军屯。随后,两位将军要任军学教席。” “末将等领命。” 我看两人脸色不好,笑道:“莫非两位将军还怕没仗打吗?若是能给国家教出几个将军,那可是比斩杀两个敌军大将更大的功勋呢。” “末将等不敢。” “飞骑营石载。” “末将在。” “我要你把飞骑营每个兵尉都动起来,去给本官到各乡县去教人骑马。不必设学,凡是见到骑术不对的,当下拉下马来教他。每个什长都要去打猎,要带着乡民去打,和匈厥古人一起打。说起来便说军中不发军饷,只好自己打猎为生。当然,主要是学习,学习匈厥古人如何打猎,回来教我。” “末将领命。” “文官可有事要报?”我又问道。 “大人,此次商队交上来的税额比上月又多了三万两。领队的还说,若是没有意外,以后恐怕还能更多。” “不错,好啊,有钱能使鬼推磨。马上要入冬了,过冬的粮食准备得如何了?” “今年丰收,各乡县的仓廪都有存粮。只是,大人,给匈厥古进贡的女子……从别路去买吗?” 我仰头倒在靠背上,道:“一百人啊,即便是买来的,也是父母的心头肉。我怎么忍心?让人去牢里找找,有些姿色的,年纪不过二十五的,看有多少,不足的再去买吧。进贡匈厥古的这笔钱要摊到每个燕云人头上,也让他们知道,现在的安稳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 “我燕云二州的纲领,便是要藏军于农猎,藏财于商贾,藏我战力于九地之下,来日春暖花开,我便动于九天之上,一举破敌。今日不妨定下个条款,三年自保,五年不贡,十年教训!”我朗声道,用热血冲淡送子民上路的悲愁。 大军到达之后,各营统领照我的吩咐把兵卒散入各个乡县,表面上是成家的成家,务农的务农,实际上还是一般要点卯早操,依旧是我大越军士。 孙士谦等人也来了,随他们一起到的还有圣上的圣旨,也就是加我三军节制衔,领军师将军号。 第四章 回京慢 我拉了孙士谦他们上城墙巡视,聊了些我走后的高济态势,又说了会儿朝中的风闻,我问道:“仲进,金鑫的事如何了?”孙士谦摇了摇头,道:“想来是没什么希望了,这几年寻他的布告一直没有停过。倒是大夫,居然被折磨成这样……” “少年老成些好,何况我也算不得少年了。”我叹了口气,苦笑道,“身边没有熟悉的人,干什么都不顺心,这次仲进你们来了,正好给我去燕州权代太守,我会上报朝廷的。” 孙士谦看了一眼旁边的陈中远,道:“其实照我看来,小山倒是更合适做这个太守。”我对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认识不多,既然孙士谦这么推荐,该不会有错,便道:“本来想让小山留在云州权代太守的,既然仲进这么说,小山,去燕州如何?” 陈中远一拱手,道:“大夫说哪里便是哪里,卑职只要有口饭吃就是了。”我点了点头,道:“几位一来,我身上的担子轻松许多啊,胆子也大了。这匈厥古,屠戮我子民,此仇虽千百世都要报!” 其他几个文吏也都领了差使,虽然燕云实在是苦寒之地,但到底比军中舒服多了。可我也知道,这支大军多是中原子弟,已经离家这么久,恐怕会思乡情切。 翌日,送走了陈中远,我问孙士谦军中是否有何议论。孙士谦道:“军中的兵士都是大夫领着打过仗的,听说再跟着大夫去打匈厥古,各个摩拳擦掌。”我叹了口气。孙士谦不解,问我为何担忧。 “众兵士都道今日出兵,明日便可灭了匈厥古,哪里来这么好的事情?照我所言,非十年之功不可啊。”等军士们发现归家之日遥遥无期,还能稳吗?孙士谦知道我言下之意,也皱眉沉思。 “大夫,成亲如何?”孙士谦突然道。 “怎么?”我有些不解。 “让兵士娶当地女子为妻,把家安下来,心也就安了。若是已经有家室的,可以让其妻子儿女同来北疆,家人也可领一份军饷。”孙士谦道。 “如此妥当吗?朝中会不会有人说我要拥兵自重?” “怕就怕如此,不过现在北疆不稳,圣上一定会采纳充实边郡的策略。只是,大夫此番恐怕又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孙士谦也叹了口气。 “嫁衣倒是无妨,谁穿都是我大越之福。只是,唉,过些日子还要去匈厥古纳贡,真是我心头的一块重石啊。” “大夫,秋高马膘,匈厥古真不会背信弃义来攻打我们?”孙士谦问道。 我心里也吃不准,道:“但愿吧。” “卑职有个计较,只是恐怕太过卑劣了。” “再卑劣的事我也不是没做过,仲进说说何妨。” “祸水西引。”孙士谦压低声音,“让匈厥古人去打代州、古州等地,一来减轻我燕云的危机,二来也好坚定举国抗击匈厥古的决心。” 这个办法我不是没有想过,不过如此拿我大越子民的生命做筹码实在不是我能接受得了的。“多备一千匹丝绸吧,再把那些精巧的小玩意送些给他们的部落首领,最好还是不要打仗。” 孙士谦知道我不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正当我准备车驾要去匈厥古的时候,圣上传下圣旨,要我回京叙职。章仪不放心我,怕又有什么阴谋,孙士谦倒说:“圣上居然发了圣旨命大夫回京,想来是有大事。既然有大事,大夫能保无恙。怕就怕朝中无事,那时大夫便要赶快些回来。” 我点了点头。章仪不解,问:“为何没有大事了反而要回来了。”我笑道:“若是有大事,定然不会有人想节外生枝,仲进是怕别人事情都忙好了,有空转过来对付我。只是仲进,匈厥古一行……” “大夫放心,卑职一定会为大夫办得妥妥当当。” “唉,那些可怜的姑娘我也就不去送了,仲进告诉她们,她们也是为国为民去的,总有一日,我明可名会红纱铺路再把她们迎回来。” “大夫实在不必内疚,大夫帮她们安家已经很厚道了。” “想我堂堂大越,居然还要靠送女人才能喘息,真是岂有此理!莫说朝里的御史,就是我自己也恨啊。”我拍了拍桌子,恨声道。 孙士谦苦笑,道:“还是请皇上大力实边吧,倭寇没有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是缓不过来了,海患算是平了。南疆那边听说曹彬将军收复了安南古郡,举国都在欢庆呢。西域通商之后,几乎不必再派重兵了。现在我朝也就北疆这里吃紧,该充实了。” 我要回朝一事传开后,不少将佐都送了礼,这乃是历朝的旧习,回京之人因为需要打点,所以属下或多或少要送川资。路增不是我的属下,却也送了一辆马车。他的马车最奇怪的地方还是轮子,居然有四个轮子。 “老朽将马车稍稍改了改,如此一来颠簸就轻很多了。”路增解释道。 我谢过路增,就乘着这辆巧匠改过的马车往京城驶去。 四轮的马车的确要比两轮的平稳许多,一路上在驿站换马,我也听了不少消息。原来平倭军从高济回师,史君毅等人率军直赴北疆,李浑带着御林军在长门献俘。听说当日京师万人空巷,都争先一睹我大越军容。 因为被俘的倭奴有二十万之众,他们的国君也亲自前往金銮殿谢罪,几个听说是挑唆倭奴发动侵略战争的大将被砍了脑袋。因此,圣上终于开恩放这些战俘从海路归国。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敢往深里想,因为最安全妥善解决倭奴问题的办法只有把这二十万众全部坑杀。 我住在馆驿的一间偏房,隔壁是代州的军使,正和一个兵部的使者争论这二十万倭奴是不是该杀。兵部使者显然更像个文人,大谈仁义王道。代州军使给说得回不上话,憋了半天嚷了一句:“直娘贼,就是我华夏族破落了,想当年战国大将黑起,一战坑杀四十万都没有眨眼。你也别给老子再说什么仁义,再他娘的叽歪老子一锤子捶死你!” 我偷偷藏在被子里笑了许久,隔壁也真的就静了下去。 不过,或许是我多心,圣上该不会故意把和我关系亲密的人都发配到北疆吧。若真是如此,我的确对不起史君毅他们。初入高济的几场恶战都是他们打的,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见什么援军。凯旋将士最看重的便是长门献俘了,现在有二十万战俘,却不能风光,从军一恨啊。 半月后,我到了京师。 先去吏部报道,领了牌子明日面圣。因为是领了圣旨,所以只能住在馆驿,等面圣缴旨之后才能回家。 因为入冬,京师的馆驿挤满了外地官员,或是叙职的,或是送礼的,或是送礼兼带叙职的,闹哄哄吵得我无法入眠。正忍不住要出去让他们安静些时,韦白居然来了。 “怎么回来也不先捎口信?”韦白空着手,“你嫂子知道你回来了,给你备下了一桌子菜,本以为你会马上过去,谁料等到现在,正在家里骂人呢。” “可小弟是奉旨回来叙职,恐怕……” “呵呵,你真当御史是神仙?谁来管你这档子事?小小违制不怕什么。”韦白转过我的车头就要出去。 我一把撑住门框,道:“大哥,你兄弟我现在可是背着汉奸的臭名,没洗清之前你可不能害死我啊。” “怕什么,现在朝中局势,嘿嘿,回去跟你说。”韦白在我耳边轻声道,“哥哥我升了宝文阁直学士,赐紫,赐金鱼袋。”我愣了一下,手缩了回来,任由韦白推我出去。“大哥怎么升这么快?你人缘不好,又一直是抄写誊录的散职,朝中发生什么事了?” 馆驿果然没有人管我们,到了街上,人稍稍少些,韦白道:“其实,为兄也是押对了宝。满朝大臣都主张立嫡,为兄写了一篇草奏,要求废了这不合理的规矩。历朝历代,那么多昏君,不也是立嫡立出来的?愚兄劝皇上立贤,以大越江山社稷为重。” 我笑了笑,道:“你还真是狡猾,若是当日你能有此揣摩的功夫,何愁怀才不遇?” “当日啊,唉,别提了,现在为兄也是为生活所迫。当日为兄只有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不同了,家里三张嘴等着进食呢。什么抱负,先让给禄米吧。”韦白叹道。 “怎么是三张嘴?嫂子同意大哥纳妾了?” “你嫂子贤惠,怎么会不同意?不过你说哪里去了,为兄怎么会做这等傻事?是你嫂子上个月生了一对龙凤胎。”韦白说着,嘴角也合不拢了,“你嫂子还说要给你个惊喜,故意不让我写信给你,等会你可得装着不知道。” “恭喜大哥喜得千金贵子啊。”我也笑道,“可惜没有带什么好玩的玩意回来,做叔父的也没个见面礼,不成体统啊。” “我们还那么讲究干吗?我倒是担心你啊,现在皇帝意气风发,比之昔时不可同日而语。你说话向来不怎么讨巧,多说些好话,早日回来。” 我把北疆的情形和韦白说了,最后道:“现在这副摊子,若是我就这么走了,实在对不起那里的百姓。武啸星能熬二十多年,我又何必吝惜自己的残身?” 说话间,已经到了韦府的正门。 “这些以后再说,今夜不谈正事,只谈家事、趣事,呵呵。”韦白叮嘱了两句,推我进去。 韦夫人已经等了很久,桌上的菜像是已经热过几遍了。见我进来,铁青着脸不理我。我叫了嫂嫂行了礼,她才正色道:“我道谁呢,当了官架子那么大,到了京师居然不来看看嫂嫂。”韦夫人是温善的典型,冷着脸训人实非其所长,丝毫没有生气的味道。 我略施小计就把她逗笑了,说要给我两件宝贝,还要我猜。我故意道:“若是一件宝贝,那是嫂夫人喜添麒儿,两件嘛……莫非添了一对麒麟?”韦夫人红了脸,啐道:“怎么尽往那上猜?” “嫂子忘记小弟的老本行了?看相啊,依我看啊,一定是对龙凤胎。”我笑道。 “定是他告诉你的!”韦夫人叫奶妈抱出了两个孩子,“给叔叔看看,看看娘亲的宝贝。”奶妈把两个孩子都放在我怀里,一手一个。两个初生婴孩红彤彤的脸蛋着实可爱,唆着小嘴乖乖睡着。 “起名字了吗?”我问道。 “乳名要叫得贱些,好养大,所以我叫哥哥狗儿,妹妹是猫儿。”韦白道。 “学名可想好了?妹妹的猫儿可以转个‘妙’字,哥哥的狗儿可转什么字好呢?” “那个简单,狗转‘明’字不是正贴切吗?”韦夫人在一旁笑道。我知道韦夫人聊发少女娇态,骂我是小狗,却还是故意装得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道:“也是,要避狗儿他爹的讳,只好用‘明’代替‘白’字了。” 韦白不甘心,笑道:“说得好好的,干吗把我绕进去了?雪本来就是白的嘛。”雪雪是韦夫人的花名,转了一圈还是回到她自己身上,她自己想想也笑个不停。 “点过五味了吗?”我又问道。韦夫人抢着道:“点过了,狗儿倒好,尝甜不笑,吃苦不哭,想来能有出息。只是猫儿恐怕是个醋坛子,吃着酸的倒笑了。也吃不得苦,还没碰到嘴呢,已经哭得哇哇的了。” 我笑道:“无妨,女孩子家,本来就不必吃什么苦头,不过也不能太骄横了。”说到骄横,我想到远在北疆的章仪。本来要她和我一起回来的,只是她说答应了巾帼园的姐妹一起赶批布帛,一时走不开,我也乐得路上清净。 “就是还没点玉呢,等他们百日了,还请叔叔给他们点,也好沾沾叔叔的聪明气。你这次在京师能住多久?”韦夫人问我。 “得看皇帝的旨意了,若是明天皇上要我当夜就走,我便只好当夜就走。”我把孩子还给奶妈,答道。 “夫君,能否上书皇上,让小名过完了年再走呢?” “大嫂,我可不小了啊,呵呵。”我笑了两声,道,“先吃饭吧,我也饿了。” 韦白总算避开了娇妻的难题,上桌倒酒,开始吃饭了。 几杯酒下肚,韦白忘记了自己说的不谈正事,演义起朝中一年来的种种变化。最让我吃惊的莫若皇上对李哲存的态度了。 “他真要死了吗?”我问韦白。 “恐怕是的。”韦白点了点头,“有个把月没有起身了,听他家下人传出的消息,他还有件事没有了掉,估计就是为这事一直硬挺着。” “我本来以为,皇上不去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不料还给了这么多虚荣,果然是明主啊。”死人的荣誉再多也不过分,我总算看到师父说的明主开始崭露峥嵘了。老实说,当日我并不怎么看好那个冲动易怒的皇上,不过现在,总要刮目相看了。 韦白又说了些,被韦夫人打断,追问起我和章仪的事来。当我红着脸告诉他们,我已经娶了章仪,只是没有拜堂时,韦白的酒盏落地,跌得粉碎。 “兄弟啊,燕云是不是真的撒尿都能冻住?”韦白的眼神发直,似乎已经傻了。我点了点头。“兄弟啊,你想不想去个暖和点的地方?比如新近收复的安南路。”韦白又问我。我摇了摇头。 “兄弟啊,那你要好好想想怎么回复圣上的赐婚,听宫里的消息,是皇太后要指隆裕公主给你。” 我也呆住了,圣上是说过要替我广选侯门女,但那还是远在高济的时候。韦白知道我是个重情意的人,断然不会舍弃章仪,所以也替我为难。这事也的确是我草率,忘记上报吏部了。但也没哪个做官的朋友告诉我成亲还要上报啊,一念及此,埋怨韦白道:“你怎么不先告诉我,官员成亲要上报吏部备案呢?” “备什么案?不是重臣,谁来管你成不成亲?定是你自己对圣上说的尚未成亲,现在突然出现个正妻,立马便是一个欺君之罪。”韦白道。 “那我现在怎么办?要舍弃章仪我绝对不干,而且我也不想再娶,一个章仪已经够我受的了,再添个公主……我受不了。”我饮尽了杯中的酒。 韦白还没有想出办法,外面门房报道:“圣旨到,燕云经营相公明可名接旨。” 韦白家又碎了一个酒杯,是我惊讶于圣旨居然追到了这里。更可怕的是,居然是“燕云经营相公”…… 当夜,我奉命进宫。临行前,我对韦白说不必等我,韦夫人却说再晚都给我留门,而且一出宫就要来这里。我应承下来,又道,若是圣上留宿就不回来了。韦夫人笑了笑,派了个小厮跟着我,说要是留宿便让小厮回来报个信便是了。 我还是被赐宫城跑马,圣上居然设了亲王仪仗在永安门等我。我很知趣地跪地谢恩三次,然后上了自己的车,继续前往坤宁宫,那是皇太后的寝宫。 “微臣明可名,参见皇上、皇太后。”我被召进宫殿,皇上陪着皇太后坐在上面。 “母后,这位便是朕的国老,虚师的高足,明可名。”皇上说着,掺着皇太后站了起来。 我低着头,只看到两人步下台阶,朝我走来。 “抬头让哀家看看。”皇太后的声音并不很老。 我依言抬头,见到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脸目慈善。 “啧啧,才三十岁吧,就给折磨成这个样子了,看上去比我还老呢。”皇太后说着,在我对面的席上坐下。我连忙挪后几寸,算是行礼。 “子阳不必拘束,母后这么说是没把明卿当外人。”圣上说了一句,在皇太后身边坐下,“子阳在北疆还好吗?”能被皇帝以字号称呼,足以说明此人的荣宠。但我是被流放之臣,谈什么荣宠? “臣明白圣上实边之策,在北疆娶了妻,一切都已经开始步上了正轨。”我以攻代守,果然,听说我娶妻了,皇帝脸色变了变,皇太后却没有什么反应。 “子阳娶的是谁家千金?” “已故统领章可凡之女,章仪。”我道。 “章可凡?可是章乃成的小子?”皇太后插嘴问道。我依稀记得似乎听谁说过,但是不敢确定,不料圣上倒先说了:“章仪正是太祖皇帝钦点的‘第一勇将’章乃成的孙丫头,小丫头男装跑去高济,给子阳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想来是子阳虱子多了不痒,索性娶回家慢慢麻烦了。哈哈。” “呵呵,原来是她呀,从小就顽皮捣蛋,你还记得她五岁时在御花园摘哀家的海棠吗?当时是气得我呀饭也吃不下。不过从小就能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倒没再见了。还道她改性乖乖在家呢,原来跑去了高济。” 我一笑,道:“拙荆倒是精通女红,臣的衣裳都是她一手包办的。” “朕还道她只会动刀动剑呢,原来也会用针线。”皇帝笑道,“母后,看来您是做不成红娘了。我们的明大夫对疯丫头可上心得紧呐。” 我佯作不知,低头不语。 “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在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哀家倒是觉得,既然已经娶了疯丫头,那木美人也该娶回去,她们从小就混在一块,谁也离不开谁,现在不是正好?” 我连忙道:“微臣非风流之人,不敢贪享齐人之福。” “哟,还是个专情之人,那木美人给他,哀家还真是放心了。”皇太后笑了起来。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微臣有下情启奏。”圣上脸一板,道:“每次有大事你就有下情,什么时候能爽快些?” “只是,只是微臣实在身患绝症,恐怕不久于人世……娶了章家女儿微臣已经是愧疚不已,时时刻刻不敢忘记呵护她,若是再娶一个公主进门……臣恐怕尚未病死已经愧疚而死了。” 圣上和皇太后对望一眼,笑道:“那你定然是先做了对不起疯丫头的事了,对吧?”我支吾不知如何答复。圣上抚掌大笑:“想来一定是的!原来子阳也不是君子呢。”皇太后伸手打了皇帝,道:“没有规矩,你是君子那驹儿是哪里来的?” 圣上微笑不语,皇太后道:“你是专情的人,哀家省得,只是哀家的隆裕公主,实在是非君不嫁啊。”圣上接口道:“再者,子阳和公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旬日,两人卿卿我我,已然是木已成舟,现在还想赖婚不成?” “陛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是残废,什么都不能做的。”我觉得自己额头上似乎有些汗,忍不住擦了擦。 “哟,皇帝快看,大将军的冷汗都给你吓出来了。”皇太后笑了很久才停下来喘气,“哀家入宫之后,就数今天笑得多了。”圣上也跟着笑道:“你是残废,又不是太监,待朕去问问疯丫头,若是与你所言有差,立马便治你欺君之罪!” “陛下,这个,那个姑且不论,但是臣的确从未见过隆裕公主,嘿,其实除了虢国公主,臣从未见过公主。这话可真是陛下冤枉臣了。”我辩解道。 “你又欺君了,你不知道疯丫头就是隆庆公主么?” 我愣了半晌,道:“真的么?” “假的,哈哈哈。” 刚才吓得收住的汗现在一股脑都滚了下来。 “不过朕也不全是诳你,当日其父殉国,母后的确要封疯丫头隆庆公主的,只是后来御史说于礼不合,只好赐了个丰庆郡主。” “这个,微臣也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章仪居然还是什么郡主,一个郡主居然跟着大军去当马前卒,果然是疯丫头。 “疯丫头这次疯得厉害了,连自己的夫君都被瞒过了。”圣上对太后道。皇太后叹了口气,道:“别谈疯丫头了,谈谈木美人,她也二十好几了,原本说先让她出阁的,然后再是疯丫头,现在倒是反了。” “对哦,朕的这个皇妹,已经明说了非明子阳不嫁。” “不会是同名同姓吧,陛下,兹事体大,别弄错了……” “明可名,你也太让朕失望了,娶一个老婆,至于这么推三阻四的吗?朕娶了四个也没你这么麻烦啊。”圣上不悦道。 “陛下英名神武,哪里是微臣所能比及的?”我顺口一顶高帽送上去。 圣上坦然受之,皇太后却道:“那是荒淫无度,和英明神武有什么关系?哀家做主了,挑个良辰吉日,尽快成亲。” “微臣不敢奉诏。”我连忙磕头下去。 “哼,你别忘了,朝廷里要杀你明可名的人可不少,朕只要……恐怕你就被口水淹死了。若是朕把你私下贿赂匈厥古的事抖出去,你的小命……” 我心中一寒,圣上果然都已经知道了,连忙道:“陛下,北疆事臣有详情要奏。” “可以,但不是现在。现在也晚了,你先在宫里住下,明日朕还要让你见几个人。不过近来不少命妇都住在宫里,别到处乱跑。” 我只好奉诏让内侍带路,去了紫宸殿。 到底是皇家气派,紫宸殿里居然有个水池。宫人放了热水,让我入浴。我不习惯让宫女伺候,叫了两个内侍帮我。在里面泡了一会,热气腾腾,浑身的筋骨都松开了,说不出的惬意。 又有人送来了小点,我就泡在水里吃了些,居然有些倦了。 上了软榻,盖上锦被,正要睡去,突然听到一声琴弦拨动,在夜里更显空灵。 我忍不住侧耳倾听。 几声弦响之后,一个娇柔的女声唱道:“大河滔滔,江水泱泱,纵是九曲东流,亦道不清可怜哀肠。说什么把三春勘破,说什么将韶光打灭,都道云中杏蕊多,谁知奴家心上秋?闻长空鹤唳,赏刹那芳华,只不够眼中泪珠儿,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我觉得这歌声似曾相识,哪里听过一般,却再经不住旅途劳累,沉沉睡去。 ※※※ 一觉起来精神气爽。 内侍给我穿衣时,我忍不住问了句:“昨夜谁在外面的弹琴唱歌?”内侍笑道:“那便是隆裕公主。”我轻声“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不料那个内侍居然不识相,居然多嘴问我有何观感,我知道我的每句回答必定会落入皇帝的耳朵里,随口道:“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出来扰人清梦,那是唱歌么?” 内侍知道我不高兴,也没再多嘴。吃过了早点,有宫女来传话,让我去坤宁宫。 我到了坤宁宫门口,里面传来阵阵女子的笑容,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大概就是昨天圣上说的命妇。 “宣……军师将军,燕云经略相公明可名觐见。”内侍的声音拖得老长,虽然我就在他身边。 “微臣明可名,见过皇太后。”我扫了一圈,宫殿内只有妇人,不知现在传我来有什么事。现在提到皇太后就让我头皮发麻,比之流血的战场和诡异的朝堂,我更怕这里。 “明可名,也不来见见你的丈母娘?”皇太后指着下首的一个中年妇人,笑道。 只看了一眼,深信便是章仪的母亲,章仪简直就是她的影子。当即躬身道:“小、呃、那个见过、见过夫人……” 众人一阵哄笑,岳母也跟着笑了一阵,道:“疯丫头把你都夸成神人了,原来也会脸红说不出话?”皇太后接口道:“可不是神人吗?你们谁听说过给人关在牢里,一个半月没给饭吃,没给水喝,居然还活下来的?” 众人一阵啧啧称奇,更有人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过到底是妇人,没人问我为何会被人关一个半月。 “别说没水喝没饭吃,要我被人关一个半月,恐怕闷也闷死了。你是怎么熬过去的?”岳母问我。 我听她说话的语调声速便知道她和章仪是一样的性子,当下道:“小臣想起临走之前没向内子交代清楚去向,怕她误会了,所以一直熬下来好解释清楚。” 众妇人再是一阵狂笑,尤其是岳母捂着肚子,说是笑断了肠子。 第五章 家人 “你们别笑了,子阳也是朕的重臣,当日提兵二十万横扫高济的破军星下凡,倒给你们当猴耍。”圣上突然从侧门进来,笑道。 众命妇纷纷见礼,岳母笑道:“有皇帝陛下撑腰,看你们谁还敢笑话我女婿。”皇太后也笑道:“开头还说不愿认这个女婿的,现在护起来又像什么似的。”我这才想起,当初这位岳母的确并不怎么喜欢我。不过想来也是,辛苦养大的女儿突然找了个女婿回来,做父母的总有不甘心的地方,尤其要养大章仪恐怕还不是一般的辛苦。 “明可名,朕可不管谁给你撑腰,你气得朕的皇妹哭了一夜,该当何罪?”圣上板起脸道。 我连忙谢罪,又道:“臣不知何时何地为何事冲撞了公主,还请陛下明示。” 皇太后笑着对岳母道:“看你家女婿,欺负了我家姑娘,还不知罪。” “朕给你提个醒,你今早还说隆裕公主扰你清梦,害得人家又是哭了一场,现在躲在后面不敢见人。”说着,圣上自己也笑了起来。 男女之防在前朝已经淡薄,我朝也不是以礼治国,不过我实在受不了女子的大胆。不幸的是我接触过的鲜有的几个女子都是热情大胆,就连没见过的隆裕公主也是这样。 “郡主,还不带公主出拉见过夫君。”圣上突然朗声道。 我脸色一变,磕头道:“臣宁死不敢背妻再娶。” 命妇们又是一阵哄笑,岳母道:“你有此心倒也够了,我也就放心疯丫头跟着你了。不过公主你还是要娶的,别忤了陛下和太后的美意。” 我正不知道如何答复岳母,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奸笑,居然是章仪! “嗯,不错,宁死也不敢背妻,好夫君,嘻嘻。” “你倒是应了那句话:兵者诡道。”我叹了口气,“我能料敌之先,却每次都料错了你,郡主千岁。” “好夫君,别生奴家的气嘛。哎呀,公主姐姐,把玉容给夫君看看嘛。”说着,居然强行去抬公主的下巴。 我看了又是吓了一跳,居然是蒋小姐,果然两眼哭得通红。“呃,蒋小姐……”我轻轻蠕动嘴唇。“认了吧!还说从没见过芸儿姐姐,我就知道你们是老相识!哼,还敢骗我。”章仪在一边娇嗔。 “原来,呵呵,原来蒋小姐是公主殿下,学生鲁莽。”我连忙施礼。 “她是大帅的千金,也是哀家的干女儿。从小她就要嫁个状元,可惜三年才一次大试,连着三科状元都是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劝来劝去,好不容易改性了,看上将军了,不料将军都好色,家里的妻妾挤都挤不下。”皇太后说着自己也笑了,“现在找了个非君不嫁的,说是才比状元,武功卓越,但终究还是逃不过‘年老’有妻的命啊。” “女儿不嫁了,愿意青灯黄卷长伴太后身边。”蒋小姐,或者,隆裕公主扑入太后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章仪走进我,附耳道:“你把芸儿姐姐伤得心都碎了,快去想办法。”我轻声回道:“有你一个我已经很知足了。”章仪在我腿上掐了一下,笑着走开了。不一会,我和隆裕公主被留在了正堂,她们都去了御花园赏花,说是不谈个结果出来不放我们出去。 隆裕公主起身,整了整衣群,低声哭泣,就是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只好僵着。终于有看客忍不住跑了进来,高声嚷道:“不像话!朕的重臣,居然不敢和个女子说话?你快问她,昨夜风露凉吗?” “啊?” “啊什么啊,问呀!” “呃,公主殿下,那、呃,昨夜,凉吗?”我战战兢兢问了,算是完成了圣旨。 圣上等了一会,见公主不语,道:“好妹子,朕的重臣这么诚心地问你,你也回他句话吧。”可公主只是低泣,一言不发。皇上没办法了,掐着嗓子道:“谢公子关心,昨夜风和日丽……啊呀,母后,儿臣这就出去,不要拉儿臣耳朵嘛,朕是皇帝!” 章仪也笑着进来,一转身,居然眼眶里有了泪光。 “姐姐坐下,听妹妹说来。”章仪的声音也变了,似乎就要哭出来一般。“芸儿姐姐,一年前,妹妹真的好羡慕姐姐。因为皇太后会给你赐婚,但是妹妹当时却谁都靠不上。娘不准我嫁他,他也不愿娶我。所以,妹妹只好只身去了北疆,用死逼他。” “姐姐,咱们夫君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太好了。他为了燕云百姓有口饭吃,把他师父留给他的师门信物都送了人;他为了燕云百姓能把种子种下去,自己跑去匈厥古人的营地,忍辱负重换回喘息的机会;他为了燕云百姓,被人叫做‘燕云经营相公’;他为了燕云百姓,一个站不起来的人还要去学骑马……” “姐姐,可咱们夫君没有想过自己。他不愿咱们跟着他,是因为他怕报不了咱们的恩情,但是咱们哪里要他报什么恩情?该是咱们报答他呀。可他就是想不通这个理。那天晚上,妹妹真是恨不得一刀子扎下去,死在他面前,让他难过一辈子。” “妹妹……”公主埋头章仪怀里,哭得更起劲了。 “夫君。姐姐曾经对我说,她第一眼看到你,看到了你眼中的忧郁和伤悲。去给大帅送行的人不少,你是唯一一个真正悲伤透了的人。当时,她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后来听说大军开拔,领兵的是个做轮椅的青年,姐姐便猜到是你。你在高济打仗,姐姐日日等在宫门口,等着高济的战报。” “夫君,你还记得陈裕将军战败吧。陈将军打的是‘平倭大将军’的旗号,姐姐只知那是你的将军号,不知你打的是‘大夫’号,整整哭了三天啊。一个姑娘家的泪珠儿,又能连着流几个三天?” 我想起昨夜的那句:“只不够眼中泪珠儿,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心中泛起了凄凉之意。 “夫君。你遭人陷害,姐姐没有一日吃过一餐好的,她说,于国有大功劳的将军现在都未必吃得好,自己一个深宫女子平白糟蹋了粮食。你被接入宫里,姐姐换了宫女的服饰伺候你,喂你喝药,喂你吃粥。你恶梦连连,姐姐不眠不休的给你唱曲子,让你静下来。我当时见了,又知道太后要把姐姐指给你,真是心也碎了。不过我终于还是嫁给你了,现在看到姐姐,我知道,她就和当日的我一样,心也碎了……”说着,两女抱头痛哭。 “子阳,这统军你是内行,治民你和朕算是平手,不过这对付女子你可比朕差太远了。听说虚师也是就中高手,莫非就没教……哎哟,母后,儿臣是在开解他呢,让儿臣说完嘛。子阳,听朕的,娶回去,若是不好再休了不就……母后,儿臣知错了。” 既然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只好清了清喉咙。 “夫君,你可是要说什么?”章仪问我。 “我?我没什么要说的。” “那你清喉咙干吗?” “痒痒了。” 虽然我说的是事实,顶着数道目光如剑,我只好道:“呃,其实,我是有话要说。那个,公主……”“嗯?”章仪拖长了生意,眼露寒光。“蒋小姐……”“咳咳。” “好吧,芸儿,”这次章仪没有发出什么警告,“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那么英雄。我出身寒家,爹娘早逝,没人调教。师父教了我十年把我踢出去,让我自己去闯。我两腿残废,欠人的债一辈子也还不清。满手血腥,有人说章统领因为我才殉国的,说得倒也不算错。至于在高济,枉死在我手里的无辜性命何止以万千计?” “还有,芸儿,你说看到了我的悲伤。你知道吗?若说章统领的死和我无关,我也能想几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是当日在西域我身为大帅的幕僚,居然、居然中了诈降的奸计,直接导致大帅殉国……大帅待我如子侄啊!”我的鼻子也有些酸,颤声道。 “既然如此,你更要照顾姐姐和我啊。” “可,让我如何面对……” “我看错你了,你就是一个懦夫!你怕看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失败,你不敢直视你的失败!”公主涨红了脸,骂道。 我低下头,认了。 公主冲出了宫殿,往御花园方向跑去,殿内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明可名,你去把隆裕公主给我劝回来,否则你这就给朕滚回北疆去。”圣上厉声道。 我施礼告退,准备启程返回北疆。 “你真是气死朕了,你要如何才肯娶她!”圣上咆哮道。 我再施礼,道:“燕云刚刚有些起色,微臣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放在儿女私情上。” “朕的国事不比你多?朕不是照样抱儿子?你乖乖把公主娶回去,大家开心,两个丫头朕都给诰命,如何?”见我不语,圣上又道:“你若是不娶,也容易,你就罚你去燕云筑长城,你自己想想吧。” “陛下,微臣就长城一事,有下情要奏。” “又是下情,你到底娶不娶?” “陛下,臣以为,长城纯粹是劳民伤财,巨害远甚微利。” “别跟朕提长城的事,你先说说隆裕公主的事。” “陛下,这个……”我只好把目光投向章仪,希望她能救救我。 “夫君别看奴家了,奴家也想你把姐姐娶回去。” “家里可没火盆了啊。”我不小心失声叫道。 “朕送一万个火盆作贺仪,快去哄公主开心,别让那个丫头做出傻事来。” 章仪得命,推着我往御花园跑去。 “你就看着自己的夫君被分去一半?” “芸儿姐姐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芸儿姐姐的。有芸儿姐姐看家,我就能跟着你出征了。”章仪推着我,笑道。 “你想得美。若是没有公主,我或许会带着你出征,有了公主,你们都得留在家里。”我有些恼火,就如同打了场败仗。虽然败给皇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我依旧陶醉于当日顶撞皇帝的快感中。 “你们聊,我先走了。” 公主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双脚浸在水里。章仪把我一推,自己转身跑了。我一则恼怒自己不能走路,以至于受制于人。一则又庆幸自己不能走路,否则咫尺的距离也迈不开一步。 “呃,公主殿下,足心涌泉穴乃是六经之始,这种天气浸在凉水里,恐怕会伤及脾胃肝。” “不劳明大夫费心。”公主屏住抽泣,略带恨意道。 我转动轮椅,也面向池塘,道:“微臣知道今日所言深深伤了公主,只是,公主可听小仪说起北疆?微臣怎么能让公主千金之躯前去受苦?” “仪妹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得了。” “姑且不论这个,公主,能娶到像公主殿下这般的姑娘是每个男人的福分,但是在下真的顽疾缠身,又颇大杀孽,恐怕早就折尽寿元,在下怎么……” 公主瞪了我一眼,我知趣地闭口不言。 “我知道你身子弱,又不是要你照顾我们姐妹。我只要日日端茶奉水也就知足了。”公主的脸色通红,“你不娶我也罢了,反正我已经是丢尽了人,一个姑娘家,这么求婚,倒成了逼婚了。”说着又要哭了起来。 “当日在下醒来,匆匆走了的,是公主殿下吗?” 公主晃动着玉足,没有答我。 “我明可名何德,为何总能受美人眷顾?”我忍不住笑道,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我的笑声里有些苦。 “我只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小女子罢了。明大夫既然是英雄,侧目的人自然不少。” “公主殿下,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殿下还请三思啊。” “我思了四年,还不够吗?” 我也一时无语,只好冷场。 突然,公主居然直挺挺地往后仰倒。事发突然,我未经思索便撑起身子,先一步倒在她身后给她做了个垫子。 附近的内侍宫女都冲跑了过来,扶起公主和地上的我。我一时恨自己的大意,公主脸上的绯红显然是寒邪相侵的征兆,我居然没有发现。 “扶公主进去,把公主的脚擦干。”我喝令道,跟在后面。 圣上等人都在殿内,看到隆裕公主这么回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慌乱喧杂起来。 “取艾草来,寒邪入体,炙一下就好了。”我没有让人去喊太医,吩咐一边的内侍。 “大家别都围着了,让明大夫去看看啊。”圣上开口,众人给我让出一个位子,可是让得不巧,正是公主头部。 我等人取来了艾草,稍加处置,捧起公主的玉足,熏炙着。不一会儿,公主果然醒了,众人这才放心。 “心火上攻,寒邪入体,还要调养几日方能大好。”我把公主的脚放回被子,替她捂严,“公主,有道是头要凉,脚要暖,公主金枝玉叶之体,切不可任性妄为啊。”我道。 公主红着脸,也不说话。 “现在肌肤之亲也有了,明可名,你若是再推三阻四,朕就让你去安南路。” 看着九五至尊不可违背的目光,我终于没有再发驴子脾气,缓缓拜道:“微臣谢圣上隆恩。” 众人心满意足,像是看了一场好戏。我却阵阵晕眩,日后家有二美,如何相处?一碗水端平可是很难的,更何况两个夫人都那么有权势,日后谁当家作主? “明卿,还有一件事,你随朕出来。”圣上让人推我出了殿,在御花园遣退内侍,低声道,“明卿可曾想过自己的身世并非那么简单?” “微臣略微知道些。”师父说朱子卯和父亲有旧,想来父亲不只是个落魄秀才,即便是,也是认识大官的落地秀才。 “明卿莫非就不想一探身世之谜?” “臣父早亡,臣母亦已作古,身世于微臣毫无意义。” “明卿就不想这世上还有其他亲人?” “陛下,臣有二妻若此,夫复何求?只是不知为何陛下今日说起这个。” “明卿,还有一事,你要老实答我。”圣上正容道,“你恨不恨那个挖了你膑骨的人?” 我一愣,缓缓道:“当日师父略施小计帮我报仇,从那天开始,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恨了。就算有些怨,但那也是偶尔为之。” “当真?” 听韦白说,皇帝现在对李哲存恩宠有加,完全不见往日的敌对态势,即便我是真恨,现在也不敢说出来。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那你随朕去个地方吧。” “不知陛下要臣去哪里?”我问了句。 “昌平王府。” 我一点都没有吃惊,只不知昌平王与之前说到的亲人有什么关系。 皇上没有排出天子仪仗,带着十数禁卫微服出了宫。 昌平王府离宫城不远,是李哲存当日执掌大权的时候立的府邸,光是门口的照壁就气势非常。照壁上腾云驾雾的麒麟如同活着一般,仿佛随时都会发出震天一吼。 过了三进,我随圣上到了李哲存的卧房。 我是第一次仔细看到他的脸,满是沟壑,眼皮似乎已经再也睁不开了,嘴角流着口水,呼吸急重。 果然已经油尽灯枯。 一时间,我无比同情这个老人。 “皇叔祖,朕把人给你带来了。”圣上在他耳边说道。 老人似乎有了力气,居然睁开了眼睛。眼睛已经变得一片浑浊,连瞳孔和眼白都分不清了。 “你你你……”他含糊地叫着。 有侍女将他扶起,让他靠着。 我看到他脸上的一层红晕,暗道了一句回光返照。 “明卿,叫声外祖父吧。”圣上对我道。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此中缘由。 “恨、恨、恨、我……”老人吃力地说道。 我摇了摇头,道:“下官并不怨恨王爷。” 老人听我这么说,似乎无比的失望,没有说话,剧烈地喘息着。 圣上道:“皇叔祖是你外祖父,你先叫了,回去朕再和你说。” 老头一阵咳嗽,费尽全力摇了摇手。我虽然不知道这门亲戚是怎么来的,却知道老人希望我心甘情愿地喊一声外祖父。 “外公……”我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呼声似乎有续命的功效,老人居然又能挣扎地说道:“我对不起珍儿,对不起你……咳咳咳咳……我,对不起啊,对不起……”说着,终于一口气只出不进,重重瘫倒。 一旁的侍妾哭声大作。 圣上也是一脸悲凄,拉我出去,道:“他身后无子,能得到最后一点血亲的谅解也该能瞑目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娘就是昌平王的独女,安平郡主。当年你父亲明晨凤和朱子卯都是昌平王的学生。昌平王更喜欢朱子卯,把你娘许配给朱子卯。你娘不能违抗父命,嫁了过去,不过一直很不快活。” “后来……”圣上顿了顿,“后来你娘就和你爹私奔了。” 到底是母亲私节有亏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昌平王一时觉得颜面扫地,派人去外地杀了你爹。你娘和你不知所踪,不料她居然带着你回到了京师,果然是大胆的奇女子啊。” 我还是点了点头。 “替你外公送终吧。” “不!父仇不共戴天,他既然死了也就一笔勾销算了,但是要臣为仇人披麻戴孝,臣做不到。”我不知哪里来的恨意,脸色一凛,朗声道:“即便圣上现在把臣发配安南路,臣也不会奉诏。” 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只是一个勾引他人妻子的小人么?肯定不是,娘那么爱他,肯和他走,他一定有非常大的魅力。 但是我的外公居然杀了他…… 我的外公还派人挖了我的膑骨…… 天下有这样的外公吗? 大概下雨了,我的脸上有些湿。 圣上望着我,又看了看里面哭成一片,让我随驾回宫。当夜,我还是被留在宫中过夜。半夜时分,我都已经入睡了,却又被召到白虎殿。这里是太祖皇帝定下商议军国大事的地方,等闲人等不得入内。 我微微有些发冷,整个宫殿里只点着四个灯奴,光线昏暗。圣上举着一支烛台,站在台上,身后是一副长宽过丈的《皇舆细览图》。 “明卿没见过吧,这是明卿出征高济后不久,朕命徐文彦花了将近三年的功夫才绘制完成的。这里面,我大越的每个县都有标识。” “大手笔。”我也吃了一惊。 “唉,昌平王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许多事啊,原不该那么早告诉朕的,他也都说了。”圣上在台阶上坐下,又把话题扯回了昌平王薨故的事上。“朕太任性了啊,朕一直觉得,他妨碍了朕的皇权,把昌平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到最后,朕才知道他是忠臣啊。” 我细细想来,当年在西域时,朝中有人诋毁大帅也是昌平王压下来的。 “皇叔祖给朕维护了江山,朕却处心积虑地去对付他,现在真是……”圣上说着,声音里带出一丝哭腔,“朕已经传令,缀朝三日,以悼念昌平王。” “陛下倒也是不必这么内疚,去者已矣,最重要的还是当前朝中的形势。”我知道,昌平王去世就是孙士谦说的朝中大事。朝野半数是昌平王门下,现在领头羊一走,要争头羊的,要跳槽的,恐怕都会按奈不住。 听韦白说,原本身居闲职的太保陈和,现在也召集了门生故吏,似乎有染指朝政的意思。陈和,当年太祖在位时便已经是大红大紫了,现在居然还不知道见好就收。想起当日我落难之事,也有传闻说是陈和在后面动手脚。 “朕现在没了主意,明卿,你说朕该当如何?” “陛下这话可不是明君所说的。” “皇叔祖去世前,曾说要当心太保陈和以及兵部尚书张琦,明卿以为呢?” 我吃了一惊,道:“臣不敢妄议太保大人,不过张琦……不是昌平王一系的吗?” “唉,明卿久不在朝,不知朝堂险恶啊。当日皇叔祖严严地压着群臣,所以看似朝中太平,并无朋党之祸。其实人心叵测,很多人只是碍于皇叔祖才老老实实的,他们看朕,还只当朕是个孩子!” “陛下已近而立,可以专断了。” “母后……总要朕听群臣的话。若是群臣在朕这讨不了好,他们就跑去找母后。你也知道,朝中显贵,多少都沾亲带故,朕为难啊!” 我实在懒得动这些脑筋,道:“陛下是想做个太平皇帝,还是有为之君?” “明卿这么问,莫非已经忘记了当日与朕的约定!” “非也。陛下,自古太平天子有太平天子的好,有为之君有有为之君的长。陛下新近平了倭奴,此等武勋已经足以振三世之威,缓缓调教群臣,也能保住万年清平。只是陛下若想作大有为之君,立汉光帝唐武宗般的威名,尚缺战功。” “朕已经收了南北高济路,复了安南路,西域之策也渐渐有了收效,还不够吗?” “陛下,汉光帝四处征讨,定下当今华夏疆域,在位五十年,打了四十年的仗,这等武勋自然非后世能比拟。唐武宗也是一般,仗虽然打得不多,但是灭栗茉族、屠胡徊部,威名震慑四方,虽然不曾派兵驻扎异域,却被西域诸国称之为‘天可汗’。这等威风,恐怕也非后世帝王能相拟的。” 圣上神色一黯,道:“依明卿所言,朕是比不上他们了?” “陛下,若是那么容易比得上,那陛下也不会以他们为楷模了。”我笑道,“只是就中之苦,未必是陛下能吃得下的。” 圣上闻言,浑然一震,道:“子阳教我。” “陛下请看。”我遥指着《皇舆细览图》,“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的万里长城,陛下可看到了?” “这个自然,汉光帝费了数万民役,造了二十年才把战国诸侯的长城连了起来。明卿缘何有此一问?” “陛下,臣听说先帝时拨了巨款修缮长城,陛下更有意将长城延至燕云?” “朕确有此意,武将军殉国,总让明卿顶在那里也不是办法。匈厥古势大,为子孙计,也要把国土圈起来,不受其害。” “陛下,臣倒以为,汉光帝英明一世,就是在这上面犯了糊涂。” “哦?明卿有何高见?” “陛下,此城的确保住了疆土不被侵袭。有长城护着的边郡,比燕云安全也确是实情。不过臣在燕云每每听得有人盼望长城早日修到,好免去匈厥古侵袭,便深为忧虑。”我顿了顿,“武将军殉国,北疆就像空了一般。臣领命固守北疆,虽万死也不敢放一匹胡马入境。但是臣之后是谁呢?难道大越的名将都要钉死在北疆?” “所以朕要修长城啊。”圣上不解地看着我。 “陛下还没有明白,活人都靠不住,一座死城能有多大的效用?微臣冲锋陷阵之日不长,却深深明白天下没有破不了的城,只有破不了的军。真正的长城,乃是我大越的铁骑,乃是用我大越子弟的鲜血和英灵铸就的,岂是泥沙之物所能比拟?” “继续说下去。” “陛下既然要振五代之风,要立汉帝唐宗的声名,当为子孙计,消除华夏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威胁——匈厥古。” “明卿要打匈厥古?” “正是!陛下您看,这长城就像是一条玉带,也像是一个圈,把我华夏牢牢圈在里面。汉光帝的老年糊涂,消磨了后世千百年的进取之心。臣以为,只有我大越铁骑出击长城之北,进入匈厥古草原,由东到西,横扫一遍,方能再立我华夏一族的信心和上进之心。” “但是匈厥古势大,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啊。而且那么的大的草原,我们要来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道:“陛下今日怎么丝毫没有了当日的霸气?臣九死之人尚……” “明卿,朕知错了,朕只是因为皇叔祖去世,有些恍惚。” 圣上居然认错,我只好躬身谢罪,转口道:“陛下,世间万物,生而死,存而亡,乃是亘古不变之理。只有两样例外。” 圣上脸色一怔,问我道:“什么?” 第六章 北疆策 “天地。”我重重吐出两字,“天地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天,非人道所能及。我等所能及的只有地!今日我大越百姓万万,国土辽阔,当然不需要那万里草原。但是明日呢?后日呢?待我大越要取而用之之时,万里沃野却给旁人占去了。是以陛下说我大越要那草原没用,臣不敢附议。” “再者,匈厥古势大,且杀我边民不是一日两日。我大越守将,一路指挥使居然命丧其手,日后其势更大,侵袭更甚,我大越子孙还有活路么?是以为子孙计,吾皇也该剪除这支异族。”我吸了口气,“所以陛下,太平天子仅仅看的是眼前五十年,大有为之君的思虑却在千载之后。” 陛下点了点头,道:“只怕众臣不肯打仗啊。” “只要陛下肯打,用不着众臣商议,臣提兵数十万,出燕云,扫平匈厥古草原。届时陛下再专断,旁人也说不上话了。” “呵,明卿今日似乎一扫往日乡愿之习啊。怎么?因为隆裕公主?” 我微微笑笑,道:“陛下,臣读《公羊传》:‘或问:九世之仇犹可报乎?曰:虽百世可矣。’匈厥古与我大越之仇,便是虽百世亦可报的国仇。” “好啊,好啊!明卿扫平匈厥古之时,朕出京三十里迎卿凯旋!只是,明卿以为要多久才能如愿?” “陛下,若是臣带兵,五年内可以横扫匈厥古大草原,最多再加两年便能在西域设路置县。” “明卿若非说笑?” “陛下,微臣怎敢在此说笑?” “五年也实在太短了些吧……” 我笑道:“臣是怕扫了陛下的兴头。若是打仗,五年足矣。只是为了此战,恐怕非十数年之功不可。不过若是举国动员起来,似汉光帝修筑长城一般,也能少些功夫。” “十年……朕等得了。” “陛下,微臣内子在北疆亲自织布,日断五匹,故北疆女子皆以多织布论荣。臣身残之人,策马街头,故北疆男子皆以善骑射为耀。陛下是天下楷模,若是陛下能够节俭成习,则天下省下来的钱粮财物供给北疆,北伐之业可成。” “是否太过劳民伤财?” “陛下,汉光帝当年,可是连四匹同色的白马都不用。他的皇后、嫔妃日日织布,他的子女下地耕种……” “行了,朕明白了。北疆,朕就交给你了。不过朕可以节俭,只是那些大人们却未必会跟这个风,所以也别太指望以全天下来供你北疆了。” “臣不敢,只求陛下能将死囚重犯流放到北疆。当前的北疆,实在太需要人了。” “这个朕能给你保票,只是那些恶徒都在北疆……” “陛下放心,恶徒也有恶徒的用处,总比白白死了强。” “好!朕就再跟你立这个约,十年,朕给你十年,你在辽东路大展拳脚,朕不来管你。十年后,你要给朕打下那万里草原!若是你败了,那又如何?” “陛下,若是臣十年后败了,请陛下再给臣十年。若是臣没有那个命,请陛下永远不要忘记臣说过,土地永不可再生,我们不占,日后就给强人占了。” “你倒是会讨巧。有你出马,朕信得过。待你七老八十了,朕同你一起去北疆跑马。” 我笑了笑:“臣万幸。只是陛下,臣体质虚弱,又有病灶难除,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忘了‘进取’二字。” 圣上看了我许久,道:“明卿的确变了许多啊,当年那个只求致仕隐居的明可名已经没了。” “是,在高济就死了,在黑狱里又死了一次,到了北疆是死而又死。但是陛下,臣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总得为日后骨肉考量。臣不忍看到自己的后裔在蛮族的铁蹄下呻吟,所以臣粉身碎骨也要铺出一条血路。” “你若是死了,朕会给你个谥号,‘武’,如何?” “臣何德何能敢用单谥?若是陛下念着臣,待臣殉国之后,有个‘武烈’的谥号就够了。” “别乱说了,你能长命百岁呢。”圣上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后日早朝,朕会诏命你为辽东经略相公,彩翎直奏。你功劳不小,只是三品也委屈你了。” “陛下,臣一介草民,五年间升到三品大员,已经很知足了。” “朕还要给你一样东西,尚方宝剑。见剑如见君,凡在你辖地之内的文武官员,你皆可先斩后奏。三品以下地方官长,你有任免之权。” 我有些害怕,道:“陛下,这、这权也太大了些。” “你的心不小,若是没有大权,实在牵制太多。朕怎能再让你靠典当过日子?还有,大员该有的排场你还是要有,那也是我大越的脸面。” “臣领旨,谢恩。” ※※※ 我在年前完婚,同时娶了两个娇妻,让受命来拜贺的官员们大为惊叹。他们一定想不到一个被流放北疆的贬臣,居然能有皇太后赐婚。而且公主郡主同时下嫁,可说是历代都少有的荣宠。 当然,席间也不是和和气气。有人眼红,喝了些酒便借酒撒疯。似乎是某大臣的公子,指着我的鼻尖问我为何在高济死伤那么多大越子弟,被我的卫士拖出去埋在雪里,差点冻死。我本不想和人结怨,但是单身时可以忍让,现在章仪芸儿跟着我,我便不能什么都让了。 原本是过完年再回去就任的,但事发突然,匈厥古直郅单于率领十万铁骑越过了长城,攻破代州,陇西路沦陷,匈厥古的兵锋已经直逼河南路了。 “圣上要你去打匈厥古么?”芸儿帮我正了冠,送我出门。 “我猜是要我回北疆,免得京师被两面夹击。” “那我和仪妹就收拾东西了。” “嗯,一切从简吧。”我交代了两句,跟着黄门去了。 圣上果然已经采纳了兵部的意见,命河南路指挥使萧忠武将军领兵反击。除河南路本地驻军,还从禁卫军和御林军里调了十万过去支援,由赵秉成将军统领。我只是当朝领了尚方宝剑和圣旨,即刻返回北疆镇守。 “哼,圣上真是不识货,这样的大将军放到北疆去冻着,反倒派赵秉成、萧忠武这种无名之将去抵抗匈厥古的铁骑。”车上,章仪发着牢骚。 我微微笑了笑,继续看手里的书,不过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若是我去,我会如何打?河南路守军不过五万,而且缺乏战阵经验。朝廷派的十万援军看似精锐,实在也是太平之军,打不得硬仗。加之两者互不隶属,难免令出多门。 圣上这么任由群臣乱来,实在是顺水推舟之计。苦就苦了天下百姓,只是长痛不如短痛,该面对的总也逃不过。 “仪妹,军国大事不是我们该论的。”芸儿放下手里的刺绣,对章仪道。 章仪不服气地嘟起嘴,道:“夫君干吗不说话?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我和芸儿相视一笑:“你不是和芸儿姐姐同日拜的堂么?算什么旧人?”章仪气我不帮她,故意把窗帘拉开了,冷风直往里灌。 我没有管她,任由她胡闹,只是见芸儿似乎有些冷,便靠了过去,搂着芸儿。章仪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只好乖乖拉好帘子,也凑了过来,把我挤在当中。如此一来我倒暖和得连书都不想看了。 “夫君……”芸儿甜甜地靠在我肩上,低声唤了声,闭上了眼睛。 “夫君!”章仪也学着芸儿的样,把头捶在我肩上,凶狠狠地叫了声。 我对章仪笑笑,心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本来就喜欢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章仪回了个凶恶的眼神,突然嘴角一抿,也笑了。 若是身体好,也只有十年。十年后的日子对我来说似乎遥远不可猜测,但是我每夜做梦都能梦到那天,似乎睁开眼睛就到了一般。 离北疆越来越近,路旁的积雪越来越厚,我却总是想起那日金銮殿上的廷辩。当日我说匈厥古会直抵大河,然后沿河而东,入河东路,隔岸与京师相对峙。但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说匈厥古会在陇西路渡河,然后陷河南路,东向逼近京师。韦白不明军事,想帮我也帮不上,我苦辩无果,只好作罢。 反正匈厥古的目的不是灭我大越,现在多吃些苦头,日后的甜头也会更甜。 “标下单裕,恭候大夫。” 我的马车被一队越军骑兵拦下,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称我大夫,八成是随我平定高济的旧部。不过我看他生得面善,名字也似乎听过,只是一直想不起来。 “末将奉郑将军令,前来保护大人。” “呵呵,好,你们来了多少人?” “回大夫,末将带了五十骑,其中有三十骑是大夫在高济带的旧部。” 我喃喃道:“五十骑……”芸儿见我沉思,问道:“夫君莫非要去干什么事么?”我点了点头,转而问她:“你若是知道你夫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会怕么?”芸儿婉尔一笑:“妾知道夫君所杀之人都是该死之人。” “单裕,你是正威营下?卫尉么?” “回大夫,末将正是正威营下,积功至卫尉衔。” “单卫尉,给我急行军至山海州,查抄甄国栋官邸。”我一时没有令箭,顺手拔下章仪头上的钗子,道:“以此为令,速去。” 单裕接过银钗,朗声道:“末将领命!”拍马而去。 “芸儿姐姐,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夫君带出来的兵,一声令下,再没有多余的话。”章仪颇为自豪地对芸儿道。芸儿腼腆地笑了笑。我突然发现,章仪的美是种放射性的美,如同太阳,有时刺得人盲目。芸儿的美却是纯纯的阴柔之美,如同月亮,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睛。 “喂,喂,我白说了那么多好话,夫君居然傻了。”章仪气乎乎道。 我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强嘴道:“自己的娘子,多看看又怎么了?” 芸儿不好意思地又是婉尔一笑,我终于庆幸她的坚持,也庆幸自己的退让。说起来,似乎最近身体好些了,有些日子没有咳嗽了。莫非也是因为新婚娇妻的甜蜜滋润? 不过说到带兵,我一直占了个大便宜,就是帐下的将军们。虽然他们不是大帅说的善战将军,但是我觉得加以时日他们必定都能大放异彩。战阵之事,我现在的确比他们看得远一些,不过练兵恐怕就不如他们了。 我在军中的威望是靠神话渲染和胜仗维持的,一旦兵士们发现我并非真的破军星下凡,他们也许就会背离我。但是兵士们对他们的将军,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会后退。此中症节就在于,我没碰过兵器。 三天后,我到了山海州。 令我满意的是,山海州的官邸已经换成了我的人。单裕骑马立在门口,行了军礼。 “大夫,末将幸不辱命。”说着翻身下马,双手递还了章仪的银钗。 我随手在给章仪钗上,道:“单卫尉带本官去见见老朋友吧。” 单裕再翻身上马,引兵开路。 “明大人,明大人!下官知错了,求明大人开恩啊!明大人开恩啊!”甄国栋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跪在地上。 我庆幸自己将二女留在了车上,老老少少跪在地上的情形实在让人看了不忍。我叹了口气,道:“甄大人,你真的知错了吗?” “大人,明大人,您的如意,下官一直收藏得好好的,就在《秋千图》后面的密门里。明大人,卑职这一家老少,还求明大人开恩啊。” “你似乎还没有真的知错。” “大人,您说什么下官一定照办,半点折扣也不敢打啊。只求大人放过下官家的家人,下官已然不忠,不能再不孝了啊,大人开恩啊。” “甄大人,你身在北疆,莫非就没有爱过北疆的子民么?”我摇了摇头。 甄国栋停止哭泣,慢慢平了声,苍然道:“大人,下官是立兴二年的榜眼,做了两年的翰林,因为诏书写错一个字被贬为青州司马。因为不肯贿赂上司被人找茬送到了北疆当一个小县令。二十多年啊,谁还记得我这个当年的榜眼?我爱北疆的百姓,谁来爱我?我在青州贴了自己的一家一当给百姓,走的时候又有谁来送我?” 我想起当日只身前来北疆时的尴尬,看着他的鬓角白发,有些心软。 “但是我搜刮民脂民膏欺上瞒下贿赂上官之后,日子一天天过得好起来了,大人,这怨得了我么?今日大人要拿我开刀,下官无话好说,只是求大人放过下官的一家老幼,下官晚年得子,还请大人法外开恩……” 吏治败坏的确不是一两个官员的事,但是我不能放过甄国栋。杀他可以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振奋民心,留着他却只能给我带来污点。他也是封疆大吏,但是实在不巧,我有尚方宝剑,即便我杀错了,御使台也说不了什么。 何况我怎么可能杀错? “我饶你全家性命,你放心去吧。”我轻轻道了句,转身而去。单裕知道我还有指示,跟在我后面。 “甄国栋腰斩弃市,一应党羽枭首。”我打量了一下单裕,道,“山海州太守没来之前你先管着,以我的军法治民。还是一样,大力养马鼓励骑射。” “末将领命。” 我上了车,忍不住问了句:“我总觉得你很眼熟,曾经见过么?” “回大夫,末将便是当年射杀长古川隆二的弓箭手。”单裕朗声道。 我恍然道:“我说怎么这么面善,原来如此。你既然是神箭手,更要将弓射的技巧传播开来,一花独秀不是春,明白么?” “末将明白。” “若是你能给我教出一个曲的神箭手,我就让你统领一个营。” “多谢大夫栽培。” 我满意地笑了笑,吩咐他好好干,让车驾往燕云驰去。 两天后,久别的翠绿如意又回到了我手上。 机关算尽太聪明…… 孙士谦在官署等我,我顾不得车马劳顿,甚至脸都没洗便召他进来。我实在想知道,为何匈厥古会从代州走,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扣关了。孙士谦知道我会问起,早就拟好了章程,答得滴水不漏。匈厥古的大举入侵虽非我乐见,但真的发生了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也没有深究。 “召军属来北疆的事进展得如何了?”我问。孙士谦笑道:“下官已经安排下去,凡是卫尉以上将军都要接妻儿过来,若是没有成亲的,需在元宵之前成亲。”我也笑了:“虽然滑稽了些,不过也是个办法。依我看,可以从兵尉开始,凡是兵尉必须于元宵前成家。”在京师是别人逼我成亲,现在轮到我逼别人成亲,总算消了心头一恨。 “下官还在云州立了规矩,凡是女子不收人头税,第三个儿子开始不加人头税。有五个儿子以上的人家,官府送一匹骏马。” “不错啊,依我看,可以通传辽东路,令各府县都效法云州。还有,甄国栋正法一事也通传下去,日后在辽东,有人敢贪墨两匹绢的,杀无赦;贪墨五十两银子以上的,灭三族!” 孙士谦一愣,道:“大夫也开始下猛药了。” “无妨,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若是全辽东的官都给我杀尽了,军中的校尉、卫尉乃至兵尉都可以去给我当官。仲进也传下去,日后本官就是以军法治官,从我令者赏,违我令者杀。” “是,大夫,以云州府……” “以辽东布政使的名义发,你先领着这个衔吧。” “谢大人。” “云州太守就给窦众卿,他是土著,也方便管。” “属下这就去办。不过,是否给那些官吏个机会?” 我沉思片刻,道:“全杀了也不顶事,就元宵之前吧。让他们自首,凡是吐出来的就继续为官,若是元宵后被我查出来的,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大夫,现在人力奇缺,莫非将灭三族改为充军役吧。” 我笑道:“仲进今日可是救了不少人性命啊,就依仲进说的去办吧。哦,还有,在我的官衙前打造个铜虎,百姓可以投书其中,钥匙只配一把,我自己来开。贴布告出去,凡是他们想说的,都可以写给我,可以落名,也可以匿名。哦,还要配几个文吏,轮值守着铜虎,若是碰上不会写字的,便要替他们写。” “大夫不怕忙不过来么?”孙士谦笑道。我回道:“我还有那么多学生呢,怕什么。日后我要让辽东每个人都给我动起来。” “下官做得最对的事,便是跟着大夫。”孙士谦一拜。 我稍稍让过,微笑不语。 芸儿待孙士谦一走,端着一盏茶进来,笑道:“夫君请用。”当真是举案齐眉。我双手接过,道了声谢,润了润喉咙,问道:“冷么?”芸儿轻轻摇头,道:“官署里有火盆还好,就是外面有些凉。” 我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夫君,妾身明日能否去巾帼园看看?”芸儿问我。我笑道:“你想去便去吧,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都在家歇歇,有些事也不急于一时。”芸儿微笑道:“夫君一回来便处理公事,我们姐妹怎么好意思歇着?仪妹已经去了,妾身觉得还是先请示夫君为好。” 我突然想到为什么皇太后要叫芸儿木美人了,不禁笑了起来。“夫君突然笑什么?妾身说错了什么么?”芸儿问我。我把茶杯放在几上,道:“不是,我是想,芸儿这么乖,可别被疯丫头欺负了。” “仪妹不会的。”芸儿笑道。 “芸儿。” “嗯?” “以后别这么拘礼,我不是一个拘泥小节的人,你一口一个妾身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了。” 芸儿的脸霎时红了,诺诺道:“夫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不好意思轻薄你了。” 芸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武人办事的确雷厉风行,我的政令一到地方总能立刻得以执行。在某些州县,虽然还是旧吏,却因为我的帐下将校用刀指着,也不得不一扫拖沓之风。至于兵尉成家一事,进行得更是顺利非常。窦众卿告诉我,北疆的女子崇拜英雄,那些身上背着几条人命扛着几道伤疤的男人才是她们的良婿。 “大人,路增先生求见。”差役报我。 我放下手里的书卷,道:“快请路先生进来。” 路增在门口脱了鞋,笑吟吟道:“大人,您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去看看合不合用。” “哦?这么快?”我惊喜道。 “只是稍加改动罢了,并不麻烦。”路增说着,引我往外走去。 阶下的空地上,正停着一辆四轮战车,大小不足普通战车的一半,和轻车相类。路增缓步下阶,道:“大人请看,我在车的四周加了护板,连同车轮车轴也都用铁皮包了。”我点了点头,无论形状还是做工都无可挑剔,甚至连我当年的大旗都插上了。路增又道:“大人,我另外在车前空出了位置,方便御手,四角也可以立四个护卫,以防冷箭。” 我让人抬我入车,两腿自然垂下,座椅是用藤条编的,坐得再久也不会不适。而且顶上的帷幔还可以放下,想是为了行军中的休息,当真顾虑得滴水不漏。 “多谢路先生了。”我满意道,“哦,对了,这车能驾两匹马么?” “大人,这车窄小,并驾两骑恐怕会有些不便。不过大人,您统领全军,又不需要冲锋陷阵,应多注意自身安危,不该一味求速。” 我点头受教,命人配上马匹。 “谁会驾车?”我问身边众人,决意出去跑一圈试试车。 “小的家里三代都是车把式,求为大人驾车。”一个差役上前施礼道。 我上下打量他一遭,也是时常相见的老人,只是不曾问过名姓,当下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侯田,曾给燕州太守大人驾过车。” 我点了点头,道:“上来吧,我们去城外跑一圈。” “遵命!”侯田站上了御手座,缰绳一打,马儿乖乖地起步转弯往外走去。 “夫君,我和你一起去吧。”章仪追了出来。 “你好好看家吧。”我大声回道,马车已经转上了街道。 城内不便快走,出了城门,侯田遵我号令,时而策马疾行,时而缓步慢走,进退如意。我从未体验过如此高速,更倾慕那些骑在马上的健儿。绕着城墙从南门跑到了东门,侯田便要入城。 “不着急回去,再跑两圈。”我对侯田道。 侯田略微有些迟疑,转头道:“大人,我们孤车在外太久,恐怕有些不妥。” 我有些不满,微微皱眉,道:“你为我驾车,首重的是从我号令,怎能有丝毫疑虑?将来我领军出征,刀林箭雨,你都不能有丝毫迟疑。” “小的明白,战阵之上自然不敢有丝毫不从,只是大人也该顾虑自身安危。” “不必多言,你只要照我说的做便是了。若是不愿从我号令,我换他人来驾车。”我冷声道。 “小的不敢。”侯田再振缰绳,又跑了起来。 风声猎猎,两旁的景色从我耳边飞速掠过。我明知马车比单骑要慢得多,却还是有种风驰电掣的感觉。以往坐在车上,看外间只有一扇小窗,怎如现在这样,整个人都像是飞起来一般。 “大夫!大夫!” 我远远听到后面马蹄声骤起,有人高声嚷着,让侯田暂缓了车速。 转眼间,一队骑兵赶了上来,为首的是萧百兵。 “标下游击营萧百兵,参见大夫。”萧百兵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行了军礼,一气呵成不见丝毫拖泥带水。 “有些日子不见了啊,萧统领。”我笑道。 “大夫,末将刚从锦州回来,突然见到大人的军旗,又是单车,是以带人上来问问。大夫要去哪里?”萧百兵问我。 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百兵从锦州回来,跑了几日?” “末将受史将军军令回调,不敢有差,日行百里,跑了两日。”萧百兵精神抖擞,不见疲惫之色。 我笑笑,道:“两日,恐怕不够。现在日头还早,百兵再随我去跑一跑。”我说着,点了点侯田,示意他疾行。 萧百兵也不多话,当即道了声领命,一跃而起,上了马背。众骑兵跟着我的战车跑了起来,扬起老大的蹄尘。 直直跑出十数里,众人才慢了下来。 “大夫啊,见大夫今日更甚往昔小将实在心中安慰。”萧百兵微微气喘,“只是担心大夫日后亲临战阵,若是如今日一般勇猛,岂不危险?” 我知道大军主帅不能轻动的道理,大帅当年的教训足以警示三代了。当下错过萧百兵的话头,道:“百兵可知史将军为何快马调将军来云州?” “末将不知。” “百兵可还记得当日我在高济给你的十六个字?”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萧百兵朗声道,“大夫的话,末将不敢忘记,以将此列为我游击营的营训。” 我点了点头,道:“此番召你回来,便是要你与石载将军统建一直新的游击军。百兵如何看我大越与匈厥古的对决?” “大夫定然已经成竹在胸了,末将献丑不若藏拙。” “我让你说便说嘛!” “大夫,茫茫草原不比高济。高济地形各异,是以打起来可以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末将觉得,这草原之上,谁的马快,谁便能攻其不备。所谓设伏,也绝非以一日路程两日路程计算。” “是呀,”我点头应道,“大军设伏,不再是藏起来便算陷阱了。日后我要设下伏兵,当于三百里,甚至五百里之外布置大军,关键便是马匹,以及军令的传播。” “不过大夫经略北疆两年来,已经颇多改善了。现在我军战马比之当日武啸星将军时,翻了一番。若是战时再从民间征集,想来足够十万大军用的了。” “但是民马到底不同军马啊。”我叹了口气,“两军相遇强者胜,比的便是人强马强。我亲眼见过匈厥古的骏马,不是一般驽马能比的。” 萧百兵停了停,道:“难怪大人高价收购匈厥古的种马,原来是要改善马种。” “不错,只是现在只有马驹,等第一代的战马成型,恐怕还要五年之后了。不过马可以慢慢等,人却等不得。史将军召你来,便是要将游击战法结合骑兵,谋划草原战法。” “末将领命。” 当日回城之后被章仪一顿好训,全然不知夫为妻纲的道理。不过即便贤惠如芸儿,当日也跟我耍小性儿,埋怨我不知轻重,若是碰上强人便连累了一路百姓。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傻笑,权当修身养性,略过不表。 自此日之后,我日日要侯田驾车出去疾驰一番,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自家过过瘾头,带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荒野跑马也别有风情。 第七章 元平六年 转眼间,新年就到了。 这个新年是我过得最热闹的一次了。十六岁前,家里贫困,看着人家的孩子穿新衣,放炮仗,我或是趴在窗口呆呆看,或是早早上榻,听娘给我讲故事。十六岁后,我和虎哥虎嫂一家吃顿团圆饭,然后便进牢里陪师父,尽力不遇着什么人。出征西域那年,大帅倒是给了我喜钱,也算难得的收获。不料明年此日,大帅已经与我阴阳永隔。 多少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有了新年的喜悦?但是我已经不再少年……一念及此,我摸了摸鬓角。 “夫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呢?陪我们姐妹出去放爆竹吧。”章仪上来拖我。我笑道:“总要慢些,天寒地冻的,再加件衣服吧。” 芸儿穿了许多,却没有掩住她娇美的身材,手里捧着一件貂皮大衣,道:“仪妹也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贪玩,夫君去么?”我笑道:“芸儿连衣服都给为夫的准备好了,怎能不去?一起去看看吧。” 芸儿显然很高兴,帮我穿了大衣,仔细地帮我围了脚。章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还没待芸儿站开便推动了轮椅,差点把芸儿撞入我怀里。 芸儿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章仪乖得多了。现在见到年节的街面上如此喜庆热闹,居然有些害怕,直往我身上躲。章仪却是显然常常偷出去玩耍,一句“不如京师热闹”便露了馅,被我和芸儿抓住把柄大大说笑了一番,气得发誓不再说话了。 不过没走两步,章仪又被各色爆竹烟花逗得兴起,缠着我要人帮她找来。 “元平六年了,十六年的今天,但愿也是如此情形。”回到府邸,我看着两女脸上红彤彤的,心中暗暗祷告上苍。 上苍也铁定不让我过个安稳年,大年初一,文武属官来给我拜年,茶筵尚未散去,圣上的特急邸报倒是来了。邸报中,宣告了匈厥古从今往后不是我大越属国,而是兄弟之邦。匈厥古的直郅单于从此是“兄汗”,我大越皇帝反倒成了“弟皇帝”。 此外,日后每年大越要给匈厥古进攻岁币十万两黄金,稻谷五万斛,丝绸十万匹,茶叶三千石,盐、铁各万斤。圣上甚至还把自己的姐姐送去和亲,成了单于的夫人,他们叫佛伦。 此外还有发国书通告列国之语…… 我放下邸报。环视在座官员,沉声道:“匈厥古退兵了。” 众人从我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悦,知道其中另有深意。待传阅了邸报,武将无一不握拳竖眉,义愤填膺。 “耻辱啊,大越之耻,大越天子之耻啊。”我叹道。 “大夫,知耻后勇,我大越必有洗耻之日。”孙士谦道,“今日圣上身受欺辱,必定倾举国之力来支援北疆,力图雪耻,大夫的抱负可望早日完成。” “早也早不到哪里去,总不能让孩子骑着马驹去打仗。”我苦笑道,“还是那句话,三年自保,五年不贡。只要给我十年……我就挥军打到天阴山!” “大夫威武!末将等虽万死不辞!” 年初二,我写了新年贺表送回京师,又草拟了告辽东百姓令,命人抄写,张贴各县。如此便耗去一日,待放下笔才觉得有些安静得反常,一问差役,原来两位夫人一早就出去了。虽然知道她们不会有事,却忍不住担心起来。尤其是芸儿,必定被章仪那妮子怂恿的,居然不告而出。 日落时分,两人回来了,还蹑手蹑脚想逃回房间,却被我叫住。 “你们上哪去了?让我担心一天。”我没好气道。 “夫君,奴家错了。”芸儿低头垂眉,弄得我倒没了脾气。 章仪上前搂住我的脖子,晃动道:“别生气嘛,我们今日可是做了一件大公德呢。” 我望向芸儿,问道:“什么公德,忙一整天?” 章仪双手板过我的头,对着她,道:“你还记得李家妹妹么?” “哪个李家妹妹?”我微微皱眉,一时想不起什么妹妹来。 “就是李大夫的妹子嘛,忘记了么?” “哦哦,李健李叔安的妹妹,想起来了。”我恍然大悟,又疑道,“李大夫也来北疆了么?” “瞧你,人家也算救过你的命,薄情寡意!”章仪生手在我额头一点,倒是一旁的芸儿帮我打了她的手,惹得章仪又嘟起了樱桃小嘴。 “李大夫当日随军来了,见辽东苦寒之地,医道衰落,也便没回中原,留在燕州悬壶济世,已成名医了。”芸儿微笑道,“他妹妹今年十八,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这次李健带了妹妹来云州,说是给孙大人拜年,其实也想给妹妹找个好归宿。” 我看两人笑得诡异,大骇道:“不会是……” 两女笑弯了腰。章仪又在我额头点了点,道:“美得你!天下就没好男子了么?孙大人想说给萧统领,但萧统领诸多推搪。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记得夫君说过路先生的徒儿,便带着李小妹去打了一副耳环。” 我也笑道:“这是喜事,孟览也是忠厚之人,又生得魁梧,怎样?李家妹妹怎么说?” “姑娘家能说什么,自然是长兄为父,听凭哥哥安排咯。”章仪笑道。 “哦,姑娘家能说什么?姑娘家能说什么?”我轻轻重复了两遍,芸儿一脸飞起一片红霞,章仪也听出了弦外之音,捶打我的肩膀。 不过,萧百兵也该成家了。 大年初四,我和史君毅石载一行三人找到了萧百兵的住所。 我开门见山,道:“百兵,手下也有万余之众了吧。弓马还算勤奋么?”萧百兵一躬身,道:“末将不敢松懈,只是年关才放了三日的假。”我点点头,又问道:“兵士还听从号令么?”萧百兵一怔,道:“大夫缘何有此一问?” 我和史君毅对望一眼,史君毅笑道:“大夫的意思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是不是歪了。” 萧百兵是个聪明人,当即联想到前几日我的两位夫人和孙士谦的说媒。当下躬身道:“百兵知道大夫深意,只是百兵立誓,惟待马放南山之后才娶妻成家。愿大夫成全。” “兵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百兵所谓的马放南山,不会有的。”我摇了摇头,“但是我要大军在这里扎根却是眼前的事,你也要成全我,是不是这个理?” “大夫,这一时三刻……你让我哪里去找这女子成亲?”萧百兵有些着急。 “前几日内子帮你说的李家小妹不是很好的人选么?现在自然只有你自己想办法了。”我笑道。 萧百兵呆坐着没说话。 一时冷场,石载忍不住道:“我听说萧将军在出征高济之前,在京师有个心仪的女子,不若接来北疆,虽是苦寒之地,却也不会委屈了她。” 我笑道:“百兵不老实啊,心有所属直说便是了,我们还会做棒打鸳鸯的事么?”史君毅也笑道:“大夫说的是啊,隆裕公主丰庆郡主金枝玉叶都随大夫前来北疆,你相中的是哪家姑娘?” “这……人家未必肯。”萧百兵扭捏道。 “你也是一军之将,即便侯门女儿也不能轻视,莫非也是天皇贵胄?” “不,她只是市井女子,只是……郎有情,妾未必有意啊。”萧百兵叹了口气。 “我是过来人,有一言相告。”我道,“男女情爱之事,诚如军战,两军相遇勇者胜,一鼓作气,彩礼先送去再说!”我敲打着如意。 “你张口闭口大夫长大夫短的,为何就不学学大夫家中双娇?姑且不论其他,此等勇气便是名将之为!”石载或许没有损我的意思,但是我自家心虚,抿嘴笑笑没有答话。 “大夫莫若放百兵回家看看,顺便把此事定下来,若是不能带着弟妹回来,那你也不必回来了。我帐下的蔡涛眼热你的游击营许久了。”史君毅半真半假笑着说道。 “百兵,你明日动身,快马回去,还能在家过上元宵呢。至于你是否元宵之前成婚,大夫也不计较了,只要到时别一个人回来便好。”石载接过史君毅的话头,说得萧百兵居然脸红耳赤。 萧百兵自然拗不过军令,不情愿道:“大夫,那若是人家不肯……” “那就把她抢来,我给你做主。”我大袖一甩。 “那不成了强人抢压寨夫人么?” “未尝不可。”史君毅道。 萧百兵无言半晌,终于道:“末将尽力而为。” 大功告成,萧百兵让人端上酒菜,我也刚刚上榻坐定,正要行酒令戏耍一阵,突然有人急报,京师来人,要我即刻返回公署。我看传令者的神气有异,又问了几句,那人道:“大夫,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那些兵役是带着囚车来的……” 我吃了一惊,带着囚车来宣召,莫非我又做错什么事了?正百思不得其解,孙士谦慌慌张张来了,报道:“大夫还有闲情喝酒么?公主和郡主都急坏了。” “仲进,坐,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强作镇定地喝了杯中的酒。 “大夫,这批人一路上都没有惊动地方官府,突然地里冒出来一般。”孙士谦显然也急了,吞了口酒,“说是兵部派的人,持的是大理寺、御使台、都察院的制令,要彻查大夫斩杀甄国栋一事。” “仲进,我也是封疆大吏,三部的制令就能调我回去么?何况我手里有御赐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这些人到底靠了哪棵大树?”我皱眉问道。 “大夫,这些人靠的是国法,照前朝制度,大理寺有权召调全国各地大小官员,至于我朝,虽不曾有过先例,但是太祖皇帝倒也立过这个规矩。” “太祖皇帝还说过,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呢。” “君令可以不受,国法却不能违。大夫想不予理睬恐怕是不成的了。”孙士谦低头沉吟起来。 “报!大夫,兵部巡检司的人往这里来了,还有都察院的一个郎官。”门外有人报道。 “大夫,如何是好?”萧百兵问道。 我不是不敢回京说清楚,只是他们带了囚车,这一路上我能顺利回京么? “来人!给我从军中调五百人来!我倒不信……”萧百兵跃起,喊道。 “慢!你游击营怎能随意入城?来人,给我调辽东指挥使司的卫队过来。”史君毅拦住萧百兵,调了自己的亲卫。 “仲进,莫若我们先稳住这些人,再上奏朝廷,看看圣上的意思,如何?”我问道。 “大夫所言不差,只是如何稳住他们?莫非软禁?” 我低头沉思片刻,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便一口咬住我在下面的乡县,先把他们打入大牢,杀杀他们的威风。然后我再闻讯赶回来,是去是留先拖一段日子再说。” “也只能如此了,乖乖跟他们走恐怕凶多吉少,起码要让圣上传大夫回去。”孙士谦抚须轻叹。 史君毅高声道:“来人,将那些冒充京师来使的人都打入大牢,好生看管。” 看着传令兵跑出的背影,我心头一寒,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回到官署的时候,门口还听着一辆囚车。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围观,见我的官驾来了才慢慢散开。 “夫君!”我一进门,芸儿已经泣不成声,扑在我怀里。 “夫君,怎么办?”章仪一身戎装,手里还提着剑。 “你这是……”我一时语塞。 “刚才那些人居然要入公署搜人,仪妹便身着甲胄提剑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芸儿抬头道。 “三部的制令,按国法我是该回去的,但是他们一路悄无声息,我怕此行不怎么见得光。”我扶起芸儿,“所以我已经把他们关起来了,先上奏圣上,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圣上亲赐的尚方宝剑,莫非斩不得一个甄国栋?” “夫君,我姐妹一定要追随夫君,定不能叫夫君给奸人害了。”章仪气势汹汹道。 “哪有那么多奸人,只不过几个无聊的文官闲得没事,拿领兵将领开开玩笑。”我叹了口气,安慰她们姐妹。 章仪卸了甲胄,三人默默无语,一直到了晚饭时分家里还是一片暮气。我吃了一半,实在咽不下去了。再看看她们姐妹,碗里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不过是一纸文书,居然弄得如此压抑。 “大人,门口有人求见,说是京城来的。” “又是京师?不见不见!”章仪已经拍案而起,大声吼道。 “小人是韦大人家的下人,求见明大人!”门外那人等得急了,大声喊道。 “太白兄的家人,让他进来吧。”我拉了拉章仪,示意她少安毋躁。 那人大概星夜奔驰,已经十分疲累了。 “大人,韦大人命我将此物亲手交到大人手里,还说圣上的恩旨也要来了。”那人递上一个包裹。 我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只有一个信封,开了火漆,里面居然是些陈年的茶叶。章仪凑过来闻了闻,不满道:“什么茶叶啊,一点都不香。” “贺弟妹身怀六甲之喜。愚兄白字。”我读着信封背后的题字,的确是韦白的手笔,几十年的功力在里面,旁人要伪造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哪里来的“身怀六甲之喜”? “韦大人没说别的么?”我问那人。 “韦大人没说什么,只说要早些将贺礼交到大人手上。韦大人还说,和明大人兄弟一场,即便越制也要比宫里的恩旨快上一步。”那人喘息着笑道。 “来人,带他下去休息。”我叫了一声,又对那人道,“明日去帐房支五两赏钱吧。” 那人谢过,跟着差役走了。 “夫君,这是什么意思?”芸儿也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与两位夫人直说,呆了半晌,道:“恐怕是京师有些讹传,说你们两位身怀六甲……不必管他们,今夜我还有公事,你们早些歇息吧。” 二女没有说话,默默又坐了一会,退出饭厅休息去了。 我让悄悄叫来孙士谦,给他看了韦白差人送来的物事。孙士谦半晌无语,道:“大夫已经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大夫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 “大夫莫非想弃官自保?” “五尺残躯何足道?只是不忍心内子……”我鼻头微微发酸。 孙士谦也叹了口气,道:“唉,也是我大越之祸,当此国难之时,还是有小人要坏我大越栋梁。” “我明日早间走,仲进日后就独掌民政吧。辽东百姓苦得太久,十年休养生息总是要的。十年之后,兵强马壮,自然有将军们跃马沙场。明可名在此谢过了。” “大夫言重了……万事开头难,大夫已然开了头,属下等自然也好走了。下官以及北疆百姓,定然不会忘记大夫的恩情。”孙士谦话音里也带了哭腔。 “相识一场,本想留些想头,却身无长物。”我苦笑道,“明日待我走后,仲进可去我的书房找《平倭战记》一书,左思右想拿不出手,既然要走了,带着也是累赘,里面有些用兵心得,也请众位将军去指点吧。” “下官……记得了……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安身之后能否想法见告?我等也好安心。”孙士谦道。 我点了点头,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物我两忘。 孙士谦走后,我自己转动轮椅回到卧房,灯还亮着。章仪和芸儿正在收拾东西,见我来了也没说话,把最后两个包袱打了结放在箱子里。 “多余的东西不要带了,我们是逃难。”我看着两个老大的箱子,道。 “这些不是要带走的,芸儿姐姐说我们走也要把东西理干净了放这儿,免得人家说夫君为官敛财。”章仪低声道,“我们只带走一些嫁妆,不至于路上少了盘缠。姐姐还留了一份嫁妆给巾帼园和蒙学。” 我不知道对这两个聪明善解人意的娇妻说什么好,只好木木道了声:“谢谢。” 芸儿终于忍不住了,扑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章仪趴在我的肩膀上哭着,丝毫不输给芸儿。我轻轻拍着两位夫人的头,柔声道:“无官一身轻,我们去江南,买几亩地,租给人家收租子。你们再给我添几个小子丫头,我教他们读书写字,不也挺好么?别哭了……” “夫君……委屈啊……”芸儿哭着道。 我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却又有新的泪珠滚了下来,章仪那边也已经哭湿了我大片的肩膀。 “我们能走是件好事,都别哭了,好好休息一会,城门一开我们就走,别让人送了。”我柔声安抚道。 当夜,我们躺在榻上,我一边搂着一位夫人,没有人入睡。 “夫君。”长久的寂静之后,芸儿轻轻唤我。 “什么?” “若是没有我和仪妹,你一个人也会走么?” 我没有办法回答,我会走么?我一个残废之人,本就不再眷恋世俗的一切。我宁可跟着师父去探求渺不可寻的天道,抑或在某个乡村蒙学里给梳着冲天辫的孩子们启蒙。但是我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还走得掉?异族相虐的场景我在高济也见了,自己的同胞受人凌辱在北疆也不算新鲜事。即便我自己,不也奴颜屈膝地去恳求蛮夷的施舍? 我会走么? 或许不会。 我不是自负的人,我不相信姬远玄说的为民立命就非我不可。但我是兵家,师父栽培了我十年,以及西域高济千万人的鲜血英灵把我推上了兵家的位置,我走不掉…… 我低头轻轻吻了芸儿的额头,道:“谢谢你。” 芸儿把头放在我的胸口,似乎在听我的心跳。 章仪似乎觉得不公平,用力抱紧了我的胳膊,我也在她的额头吻了一记,道:“也谢谢你。” “你谢我们什么?”章仪问我。 我吸了口气,道:“以前,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觉得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老天爷要我不能走路,那我不走也就是了。既然老天爷要我打仗,那我打也就是了。但是自从娶了你们,我好像活过来了……比如今次……” 黑夜中,两人都没有笑出声来,但是我感觉到了她们的笑意,这笑意让我觉得寒冬里似乎刮起了暖风。 没过多久,门外突然嘈杂起来,一股不祥之感涌上我的心头。 “芸儿,仪妹……”我轻轻叫道,“似乎出了什么事,你们先走。” “夫君,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敢我们走么?”芸儿的脸上印着窗外亮起的火光说不出的凄然。 “两位娘子都是贵人,若是我有什么意外两位还可以打点相救,若是被人一锅端了,恐怕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我有些急道。 “夫君,我和姐姐都有封号在身,他们不敢对我们如何,我们不走!”章仪抱住我,断然道。 “唉,当日有人敢矫诏杀我,也不见得畏惧你们两个虚头公主。”我急道。 “大夫!大夫醒者么?”门口是萧百兵的声音。 我见赶不走两位夫人,只好随她们了,朗声应道:“百兵么?何事嘈杂?” “大夫,有人自称带着圣旨来了,人已经被末将拦在城外,还请大夫示下。” 我心中痉挛片刻,总算回复镇定,对两位夫人道:“推我出去。” 萧百兵一身戎装,还在喘气,见我出来,道:“末将今夜带人巡城,见有队人马星夜赶路,叫开城门。末将自然不会放人半夜入城,只是那人自称是钦差,手持圣旨。故标下特来请示大夫,这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今日下午有人带着囚车来,傍晚韦白差人示警,半夜就有人持圣旨到了云州……我心下了然,定是京师有人先秘密持三部制令赶来云州拿我,若是一切顺利便无须圣旨了,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将来人打入大牢? 三部未经圣上裁断便秘密拿人,韦白知道了,圣上自然也知道了,是故圣旨是救我的?我心下揣摩着。想想又不对,韦白明明是在示警,而且说圣上的恩旨……我的心沉了下去,看着萧百兵。 “大夫,百兵一人死不足惜,大夫自重!”萧百兵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我顿时醒了过来,为刚才卑鄙的念头自责不已,道:“百兵说什么话!我明可名岂是让人替死之辈?去请史将军,孙大人,上城头,我们去城门口迎旨。” 萧百兵的嘴唇似乎动了动,道了声遵命。 “夫君,我们现在逃还来得及啊!”章仪叫道。 “仪妹!”芸儿叫住章仪,又轻声道,“夫君若是一走了之,麾下的将军文吏,恐怕难逃一劫。”言罢一声轻叹,更让我楸心般的疼痛。刚才差点就想开口让萧百兵开偏门送我走……但若是如此,这些为国为民厮杀疆场的勇士可能一生都无望再过山海关。 “说不定圣旨是假的。”我苦笑道,“这圣旨不是你们能接的,放心,我不会开门让他们进来的,你们在家等我消息。” 两女还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命左右差役推我出去了。 等我到了城头,一干文吏武官已经到了整齐,见我来了,纷纷躬身作揖。我匆匆拱了拱手,道:“诸位辛苦。圣旨呢?” “就在城下。”孙士谦久经官场,虽然不屑钻营之术,见也见得多了,早就猜到了圣旨的意思。 我靠近女墙,大声喊道:“几位是京师来人么?” “你是何人?可知阻挠钦差乃是死罪!” “大人见谅,云州地处北疆,接连匈厥古,下官不敢不慎,并非有意怠慢。”我朗声道。 “既然如此,快些派人出来细细验了通关文书,接旨。”那人没好气道。 “大夫,通关文书已经验了,的确是真的。”孙士谦在一旁悄声道,“刚才我让人假托不辨,另外找人细验方能入城。” 我知道这也是拖时辰的苦法,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大夫……”史君毅突然拉住我,道:“若是郑欢在,他定会劝大夫……”说着,在我肩上用手指写了个字。 我震了震,呆了半晌,道:“让人进城吧。”说完,我望向孙士谦,孙士谦正望着史君毅,神情难以言喻。 那钦差穿着四品朝服,车马劳顿风尘仆仆,见到我从城头下来,勒马道:“你就是明可名?” 我就着火光看他,倒也是兵部的旧识,只是当日并无交情,此时此刻人家自然不会再说认识我的话。 “下官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敢问天使贵号。” “本官兵部巡检邱涛,既然你就是明可名,接旨吧。”邱涛翻身下马,他的随从亲卫也纷纷下马把他围在当中。 “还没排香案,莫若回公署……” “急旨从权,罪官明可名接旨!”他从袖中取出杏黄色的圣旨,朗声道。 两个亲兵护着我缓缓跪下,孙士谦史君毅等人也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出身卑鄙,朕为妖人所惑,委以重任,悔恨莫甚。其私通敌国,贱辱国威,营私敛财,刻苦百姓,私设兵马,意图不轨,实天怒人怨,朕亦不得阴庇。一朝悔悟,顿觉今是而昨非,今旨到之日,免明可名官爵,贬为庶人,家产查抄,以充国库。另命有司即刻将其押解进京,交付三部会审,以正国法。钦此。” 我跪在地上,手指恨不得插入冻土。史君毅刚才写的那个字又在我心头缠绕,不自觉呼吸更甚。 “圣上还有道密旨,着明可名自见。”邱涛递给我一个火漆封好的锦囊。 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刮开了火漆,抽出里面明黄金帛,上面写着:“明卿若是有悔过之心,朕可赦免族人,免其连坐之罪。”我眼前一阵晕眩,根本想不起来当日要我成婚的天子的容貌。 不过赦免族人……赦免族人……我只有两个族人。 “罪人明可名,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夫!反了吧!” 我刚要伸手接旨,听到成敏失口喊了出来,硬生生停住手,忍住鼻酸,沉声道:“本官尚未接旨便还是辽东经略,史君毅!” “标、标下在!” “宣猛营成敏酒后乱语,坏我军令,杖责三十,记过一次。” “末将遵命……”史君毅颤声道。 我叹了口气,接过圣旨,木然地让邱涛的军士剥去我的冠服,当街换上了囚服。土布织成的囚服,在冬天的北疆让我如同身陷冰窟,浑身打颤。 “来人,直奔官署,查抄家产,登录在案。”邱涛一挥手,身后的亲兵跃马往官署奔去。 但愿别惊吓了她们了…… 第八章 回京受审 我环视一周,低声对史君毅道:“史将军是否愿意帮在下一个忙。” “史某敬重大夫是我大越好男儿,若有何吩咐,末将粉身碎骨,水火不辞!” 我突然想起当日夺取阳关,史君毅也是以此言明志,莫非天意捉弄,真要和他永别于此?我把密旨塞入史君毅手里,道:“还请史将军照顾她们周全,送她们安然回京。”史君毅接过圣旨,沉声道:“史某定不负大夫相托之意。” 我微微放了心,冷场片刻,抄家的军官带着人马回到城下,对邱涛悄悄说了两句。我没在意他说什么,也懒得去管邱涛是何反应,只是顺从地让人抬了我入囚车。 囚车有两种,一种是人犯站着,露出一个头在外面。另一种是人犯跪着,同样顶上有个洞,把头卡在外面。如此设计,自然都是为了防止人犯逃跑。好在他们想得周到,知道我怎么也跑不掉,也就没有硬让我把头卡在外面。 不过邱涛还是让人给我上了枷锁。两手铐在前面,只能相握,连招手都做不到。十多斤重的枷木几乎压断了我的肩膀,我也懒得去和众人一一道别了。 我看看大路,只有些许平民偷眼相探,章仪和芸儿并没有出来。虽然心中不忍,但思索再三还是对邱涛道:“邱大人,咱们这就走吧。” “转给他家里。”邱涛没有理我,把圣旨交给了孙士谦。 瘦马打了个响鼻,吃力地拉动囚车。车轮压过碎石路的尖叫在夜空中传出老远。我闭着眼睛靠在栅栏上,似乎见到了章仪当日持剑相逼,也似乎听到了芸儿当日在夜风中唱着:“大河滔滔,江水泱泱,纵是九曲东流,亦道不清可怜哀肠……” 芸儿仪妹,恐怕今生再无缘陪你们闻长空鹤唳,还好刹那芳华却已经赏过了……我不争气地又流下两道浊泪。一晃一晃间,囚车已经穿过漆黑的城门大洞,往南走去。 车马走了一夜,待天明时分才停下休息。邱涛骑在马上,走到囚车前,道:“昨夜还真吓出我一身冷汗,上次部里一别,有五年多了吧。”我不知道邱涛此言的用意,即便在兵部碰到,我和他也就是点头而过。当日大家都是五品衔,我又很快出征高济,不曾聚过,谈何“一别”? “你为何不反?”邱涛突然问我。 我咧嘴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哪里敢说‘反’字?” “听说你有测字之能?给本官测上一测,如何?” 我猜他是在赚我口实,好编织罪名,道:“大人吉人天相,不测便可知前途似锦。草民重罪之人,恐怕测了不祥。” “哼。”邱涛从鼻孔里回了一句,夹马往前去了。 到了午时,大队人马才又再走。一个兵役把个冻得生硬的馒头塞到我嘴里,差点硌掉了我的门牙。我刚用口水化开,才咬了一口,囚车被路上的石头一颠,馒头掉在了车板上。 突遭惊变,我也没什么胃口,掉了便随它去吧。不过一直到了晚上,他们也都没再给我饭食。我也可笑,居然自高身家没有问他们讨,饿着肚子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微微亮时,我再次被颠醒,发现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若是此时我不是身在囚车,一定会欢欣鼓舞,甚至放学生们一天的假。给文人说起来,受了大冤六月都会下雪,不过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也可能是老天爷落井下石。 天色入暮,他们扎营开帐,篝火上的肉食香气勾得我直吞口水。 “这位军爷,能否……给口饭吃?”我腆着脸,找了个看似忠厚的兵役,问道。 “你那儿不是还有么?吃完了再给!”他一指车板上的冻馒头,走了。 我只好咽了咽口水,忍住饿,靠在栅栏上打瞌睡。不管怎么样,总比在黑狱强多了,至少他们不会让我饿死。 天色未亮,我被寒露冻醒,传来一阵肠鸣。就着篝火,我看到那个馒头还卡在栅栏根上没晃掉。四周瞄了一圈,就连守夜的兵士也都迷迷糊糊打着盹。我慢慢往馒头那挪了过去,却因为带着枷板无法把馒头拣起来! 我估算了一下枷板的宽度,即便躺倒用嘴也叼不到…… “想吃么?”突然伸过一只手,捡起了馒头。 他背着篝火看不清面孔,我却从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稚嫩。尚未来得及开口道谢,馒头已经朝我飞来,冻得如同石头一样的馒头砸在我的额头,一阵疼痛,转而有些发麻,一股热呼呼的粘液淌了下来,糊住了我的右眼。 “让你卖国!让你卖国!”少年从地上捡起了真的石头,一枚枚朝我打来。我咬着牙,躬身躲避,还好夜色帮忙,大半的石头都被栅栏弹开了。 他惊醒了几个睡得不深的兵士,当即有人上来来开他。 “六子,别闹了。这种狗就是拉到柴市口凌迟的货,你现在把他打死倒白白便宜了他。” 石雨总算停了,我却被几枚打中了头,痛得流泪却无法用手抚摸。 天下都道我是卖国贼…… 天亮之后,有人给我倒了一碗稀饭,虽然里面只有一些野菜,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并且为洒在外面的饭菜感觉可惜。 车队又开始走了,这次是往东。 我猜邱涛不敢在辽东大肆招摇,想绕道避开燕州、山海州等地。 车队行了两日,我每天都能喝上一碗热汤倒也不至于饿死。只不过天寒地冻,身上单薄的囚衣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我知道自己已经寒邪入体,整个人时而如同火烧,时而如坠冰窟,嘴唇干得像是要裂开一样,即便舌头上也没有一丝口水,想舔也舔不成。 “拿床毯子给他,再加一碗饭。”邱涛来看过我一次,吩咐手下。 日落月升,看着那些兵士围着火堆吃着烤肉还有酒喝,我升起一股恨意,恨不得当下撞死在这里,让邱涛吃不了兜着走,即便害不死他也让他升迁无望。不过细细一想,犯不着拿自己的身体和这种人怄气,蜷缩了身子不让毯子滑落。 出了辽东路后两日,我碰上了贵人。 一队大越兵马从我们旁边穿过,邱涛怕惹麻烦,让人停靠路边。我抬头看到军旗上绣着个“韩”字,正思索着那是哪位将军,那边已经有兵士嚷道:“那囚车里是什么人?” 邱涛知道我在军中的根基,含糊答道:“等闲一个小贼。” 那兵士回头说了两句,车里的人似乎又吩咐了什么。 “一个小贼值得这么遮遮掩掩的么?”那兵士按着刀走了过来,邱涛看看他们人多,不敢硬拦,已经让那人看到了我。 “这……是明大夫么?”那兵士面露惊疑之色。 我顿时欣慰许多,虚弱地点了点头。 “将军!是明大夫!”那兵士喊着往回奔去。 前面已经走过去的兵士听到喊声也围了过来,车上走下一个将军,虎虎生威,却只有一条手臂。 不是韩广红是谁? 我喉头一哽,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韩将军!” “明先生!”韩广红快步上来,一只大手握住栅栏。 我顿时有了力气,往栅栏那里挪去。 韩广红握住了我的手,声音居然有些哽咽,道:“先生怎么落得如此田地?”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我感怀颇深,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当年西域珐楼城里,韩广红身受重伤还不忘保护我,后来军帐痛醉看他舞刀,换字结交…… “卑职听说先生授了辽东经略相公,怎么又……” “唉,不提也罢。可名此行凶多吉少,大限将至能再见叔友一面也是你我间的缘分。”眼睛被风一吹,落下两滴浊泪来。 “先生怎能如此悲观……明先生到底犯了什么王法!”韩广红后面半句几乎吼着喝问邱涛。 邱涛眼见势变,也慌了,支支吾吾说了些自己也是奉命办事之类的废话。 “明先生是统领千军万马的人物,即便落了平阳也轮不到你们这些猪狗欺负!”韩广红说着,返身取了那柄五尺多长的斩马刀。 邱涛吓得勒马回避,颤声道:“你、你要反了不成!” 韩广红没有理他,一刀砍断了囚车外面的枷锁,打开笼门,又卸了枷板,叫了两个兵士抬我上车。 我看他脸上的那道疤红得吓人,拉住他的手,道:“可名重罪之身,将军这是何苦?” “先生,这一路上强人盗匪不少,卑职也是为这位大人考量,保护好先生。否则先生若是被强人劫了,他也讨不了好。若是强人一不做二不休,连这些猪狗统统杀个干净,这大路通天,也没人看见!”韩广红冷声盯着邱涛。 邱涛自然不会听不出韩广红的威胁之意,没有作声。 车里,韩广红置了酒菜,又多铺了两床垫被。我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于还能喘口气。没怎么说话叙旧韩广红便退了出去,让我好好休息。我从下午足足睡到第二天天明,虽然还是有些头晕体虚,不过死是死不掉了。 “先生好些了吗?”韩广红端着汤药进来,递到我手上。 我喝了汤药,丹田中一股暖气,道:“多谢韩将军了。” “先生莫要客气,当年也是赖先生提拔才升到卫尉。”韩广红一笑。 我看韩广红的排场似乎不是卫尉能有的,道:“叔友何时升的校尉?” 韩广红登时红了脸,道:“说来还真不好意思。打高济时,立了些鸡毛蒜皮的小功,就调入李将军帐下,统领建安营。” “恭喜叔友啊。”我笑道。 “先生莫要取笑了,高济一战,我部只是牵制防御,哪像先生统领大军横扫南北。开始我们还有些不服气,后来一过临津江才知道先生打得狠。当时真的是打出先生旗号便有人投降不战……李将军当时叹口气说:‘老夫打三十年仗,还没明子阳三年之功’。” 我黯然一笑,道:“往事如烟,倒是多谢李将军谬赞了。” “先生……”韩广红拍了拍我的手,一时无言。 路过旗县的时候,韩广红给我找了个好地方,仔仔细细洗了身子,换了套衣服,人也精神不少。我当时看着自己失了血色的皮肤,轻轻摸着那些伤痕,心中针扎一般地痛。 肩膀上手腕上的皮肉都烂了,即便结痂也一辈子消退不了。韩广红脸上的伤疤也破了相,可那是他的战功,我这又算什么? 半月后,大道上人越来越多,往来的公家车马也不少。邱涛不再担心韩广红来硬的,渐渐放肆起来。 “就要入京了,若是明可名不在囚车里,恐怕韩将军也难做人!”邱涛大声道。 我没听到韩广红怎么说,想必是气得不成。 “韩将军,没多少路了,囚车也颠不坏我。”我掀开车帘,对韩广红道。 韩广红让人在囚车下垫了厚厚的稻草,逼着邱涛换了副轻号枷板,面带愧色的送我上囚车。 其实,我已经很感激韩广红了。人能够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能够仗义相救更是难能可贵。这一路上受到了韩广红的照顾,舒舒服服已经到了京师门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他。 邱涛押着我到了大理寺,交给当值的郎官签押。那值星官批了张字条,上写道:“都察院暂监。”邱涛一拱手又押着我的囚车前往都察院。 从大理寺到都察院几乎是从城南走到城北,一路上也没怎么张扬,却还是有无数人围观。万幸大部分都不知道我是谁,犯了什么罪,却还是有人凑热闹朝我扔了点烂菜叶。 邱涛自然是不会帮我喝止那些人的。 “就是他吗?”都察院的值星官比大理寺的和蔼许多,不过不是对我。他打量我就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事一般。 “一切都好,就是他的腿怎么了?”那人问邱涛。 “他本就是个残废。”邱涛淡淡道。 值星官应了一声,对左右差役道:“秤了体重送酉字九号监。” 当下有差役除下我的枷板,用大秤秤了我的体重,随口一报,拖着我往酉字走去。 我从未来过都察院,只知道都察院是监管违制官员的部阁。原来都察院也有监舍,还这么大。 酉字九号监是一间大监,里面四散坐着三五个人,都不说话。我被差役扔了进去,差点砸到一个。 那个差点被我砸到的罪官年纪倒不大,也就四十开外。见我久久不能站起来,好心扶了我一把,让我靠着墙坐下。我轻轻道了声谢,他也没理我,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盘腿坐着闭目养神。 倒是离我四块砖远的一个中年人,冷声哼了一记,阴阳怪气道:“这种地方,还讲礼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说“礼”还是“理”,不过心中挂念着家里的两位娇妻,也没心思和他搭话,也就闭口不语了。 “喂,你是文官?”他又问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外官?” 我还是点了点头。 “哪的?” “辽东。”我懒懒答道。 他突然笑了,笑了很久,方道:“你在辽东都能给人查出来违制,也真他妈的白混了。我可不同啊,我是天子脚下抚了逆鳞。真他妈的,满大街都是违制的车马,就他妈的偏偏查上老子的了!” 他吐出嘴里的稻草,朝我挪了两步,又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怎么没见过你?哪一科出身的?” 我摇了摇头,没理他。 那人又咬着我问了些废话,我索性也闭起眼睛,不理他。 一直到吃饭我都没说一句话,他也觉得无趣,讪讪走了。那个扶我的,见我腿脚不便,帮我拿了饭菜。 老实说,都察院的饭菜比天牢那边的强多了,他们甚至还在菜里放盐。据我所知,天牢里的饭菜除了沙子没其他的佐料。 那个唠叨的在我进去三个时辰后被传走了,不知怎的,牢里气氛似乎轻松许多。那个帮我那饭菜的走到我身边坐下,道:“还好你没和他多说什么。” 我感谢他的帮忙,态度自然也谦恭一些,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你不知道,他是都察院的人,专门假冒罪官,套人口实。进到这里的人,多少有个一憎二怨的,一疏忽,祸从口出,原本清清白白的也给人套了罪名。”他又替我把碗筷放在了外面。 我道了谢,又道:“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是明可名吧?”那人突然问我。 我吃了一惊,极少在朝堂上露面,他居然认识我。 “兄台是……” “嘿,果然是你。我刚才见你腿脚不便,心里就在说:可别是明可名。还真是你!你倒是变得多了,没几年功夫连头发都白了。”他低头自顾自说着。 “您是……” “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们以前在山南见过。”他朝我笑笑。 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见过此人。男子过了三十,容貌总是不会大变了,可我确实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我以前是御使台的,莫言凡。”他平淡道。 似乎是个很熟的名字,我还是一脸迷茫。 “你的确忘记了,当年在山南行宫。我参你结党营私,被廷责风闻奏事,想起来了吗?” 过往之事慢慢浮现在我脑海中,我似乎有了印象,的确有过这么回事。 “嘿,当年我被你们御史参劾得头也不敢抬,怕是连兄台的脸都没见过。”我苦笑道。 莫言凡也笑了:“我可记得你当日将朱子卯骂得吐血啊。” “那是他本就心脉有损,怨不得我。莫兄怎么也进来了?不是说言官不入罪吗?”我依稀记得太祖有过这道政令,不准杀文官,不准罪言官,怕的就是大越出现暴君,专断独行。 “是呀。”他叹了口气,“当日从山南回京之后,我便放了外任,是广南路巡风使。老实说,的确是个肥缺,暗里的那些油水,呵呵,可说是捞得盆满钵满的。而且巡风使回京之后,圣上都会亲自接见三日,听取民风。在我们御使台,做过几路巡风使之后,便有望入台阁了……唉,当年多风光啊,怎么就会一时鬼迷心窍?” 我见莫言凡声声叹息,心中好奇,问道:“莫兄到底是踏错了哪一步呢?” “我讨了三个老婆,又娶了九个妾,被小人暗中捅了一刀,说我是有心攀比大内的三宫九院。圣上早就看我不惯,先赐了个宝文阁的闲职,然后把我打到这里来了……” “不过是多娶了几个妻妾……莫兄也想开点吧。”我不知道劝他什么,只好这么说。 “想开点?我早就想开喽!在牢里的这几年,我什么事没想开啊,呵……当年也存了点黄白之物,圣上也是仁主,囚了我却没有抄家。也没多久了,再过个三年我也该能出去,若是碰上大赦天下恐怕还能早些。” 我看他只盯着天花板,也跟着发起呆来。 其实若是发呆也不全是,因为我还在想芸儿和章仪两人。她们日后如何生活?史君毅应该能照顾她们周全吧。 在牢里休息了两天,和大家也慢慢熟络了。照规矩犯人之间事不准聊天说话的,不过那些狱卒也懒得理我们,我们便压低着声音消磨时光。 他们也好奇为何我不过三十已经比五十岁还沧桑,我笑着说是生得老了,不过这样也好,等到了五十岁便不会更老。至于黑狱里的事,实在不堪回首,我也不愿再提。 又过了两天,我们还没起床时便来了两个狱卒,说是要提审我。被惊醒难友们无言地替我祝福,这是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两人架着我走了,我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磨得生痛。 “到了堂上,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免得皮肉受苦。”一个狱卒低声对我道。 我没有回答。 到了堂上,狱卒让我跪倒在地上,两旁差役喊了堂威,座上主审是都察院监正韩子通。韩子通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罪官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我低头道。 “明可名,你可知罪?” “在下只知堂上欲加之罪,别无他过。”我硬着头皮道。 韩子通身边一人,我也认识,是御史中丞余之宁。他也拍了惊堂木,喝道:“强词狡辩!若是你本身无罪,谁会欲加之罪害你?莫非你不知道无风不起浪?” “呵呵,”我冷声一笑,“姑且不说余大人风闻入罪,仅说这风,恐怕就是空穴而来的吧。” 韩子通右侧的一名老臣,当日我在朝堂上也见过,不过没有说过话,应该就是大理寺卿了。他倒没有拍惊堂木,只是朗声道:“明可名,有人告你诸多罪项,本已是十恶不赦之属。今圣天子英明神武,恩加海内,泽披万物,特许你当堂辩解,其实也是给你个悔过之机。若是你执迷不悟冥顽不灵死不悔改,寒了圣天子的心不说,便是生你养你的尊堂大人也连带辱没了……” “咳咳,”韩子通打断了老人的长篇大论,“明可名,既然你死不认罪,本官就一一列属出来,看你如何狡辩!其一,按兵不动,见死不救,以至左金吾大将军陈裕身陷敌阵,舍身成仁,你,知罪否!” 我心头微微一颤,道:“这陈年旧事莫非也要拿来这里说吗?我尚记得圣旨中只字未提高济事。” “明可名,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理寺的那个老臣悠悠道:“圣旨中的斥责只是圣天子一时之气,并非依法告诉,我等三部乃是依国法追究你的罪过,此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你可明白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嘴硬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从西域事开始?反正你们要罗织罪名,岂不是多多益善?” “明可名!你少嘴硬,西域事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若不是圣裁不予追究,你早就该被流放三千里了!”余之宁拍着惊堂木。 “明可名,你休想规避不说,害死友军之罪,算是冤枉你么!”韩子通再拍惊堂木。 我跪坐在脚跟上,强作镇定道:“适才韩大人告我什么?” “按兵不动,见死不救!”韩子通强按怒气,又说了一遍。 “哦,”我应了声,学着大理寺老臣的语速,缓缓道,“这个恐怕是韩大人错了。按兵不动……我依圣旨,过了元宵誓师离京,日日行军,过了绿鸭江。到达高济境内之后,几番急行军,终于抢在倭奴寇犯汉平前组织军民布下陷阱。汉平之后,无法联络陈将军,我军又是匆匆南下,当中休整乃是迫不得已,绝无按兵不动之事。再说见死不救……” “啪!”余之宁脾气最急,喝道:“明可名,你休要故意拖延时辰!” “余大人,这如何是拖延时辰?你我皆是斯文人,说话慢条斯理不仅对得起生身父母,也是体圣人教化,沐天子恩德的表象。气急暴躁,岂是圣人门生所为?大人,您说是吧?”我朝那大理寺老臣拱手道。 那老臣微笑点头,对余之宁道:“德可贤弟少安毋躁,我等奉了太后懿旨细细审来,自然要让他从容道个清楚,德可贤弟以为如何?” 德可是余之宁的字,我可以想见他定是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暴涨,却也只好冷哼一声。 “明可名,你慢慢说清楚。我等自然不会屈打成招,不过也不会对你加以庇护。”老臣对我道。 我听说是太后要审我,心中疑云丛生,当下不及细细思索,唱喏又道:“至于见死不救,我实在无言以对,因为此言差之差矣!我在高济,自始至终,没有见过陈将军的将旗,想救也不知去哪里救啊。” “明可名,好狡辩!现在自己也认了是按兵不动吧!若非你故意按兵不动,何以连陈将军的将旗都不追不上!”韩子通冷声喝道。 “大人,兵阵之事一日三变,视天时地利人和而变。我怎能为了不知在何处的陈将军而轻兵燥进?再者陈将军跑得快,那也是我自愧不如的。不过当日廷议时,说好了的过了元宵起兵,陈将军早我数日偷偷发兵,不予知会,我又能奈他如何?过了绿鸭江,陈将军一不派军使,二不留口信,三不通音讯,我又能奈他如何?又能奈他如何!” “陈将军已经殉国,你现在如此颠倒黑白不怕死后无颜见他么!”余之宁喝道。 “余大人此言差矣。我一心为国为君,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如何颠倒了?至于陈将军,他以我大越五万子弟性命作儿戏,恐怕他日列祖列宗灵驾之前,是他无颜见我吧!” “一派胡言!陈将军、陈将军、陈将军……”余之宁连声“陈将军”却道不下去了,一挥大袖,道:“传禁卫军罡牙卫卫尉张捅。” 门口的差役传了张捅,不一会,一个身着禁卫军服饰的军官步入大堂,单膝跪在我身侧,行了礼。 “卫尉张捅,你可是于元平元年随左金吾大将军陈裕出征的?” “末将正是。” “你可还记得当日战事?” “末将有生之年不敢忘怀。” “你可细细道来。” “是,大人。”那张捅略微一顿,道:“当日末将随大将军过了绿鸭江,久等明可名部不来,遂以平倭事急从权,先行发兵入南高济。其时乌岭山口已经陷落,春川山口陷落在即,陈将军命大军疾行救春川口。我军攻下春川口之后不久,倭奴援兵大至。陈将军遂命全军退出春川口,在山口外伏击倭奴,大获全胜。此支倭奴便是日后进犯汉平的,当日已经给我军杀得残了,不知明可名后来如何报的倭军十万!” 他瞪了我一眼,又继续道:“后来陈将军再克春川口,与长古川隆二攻杀七阵,打得他节节败退。不过那倭将也是倭国名将,不曾有过败绩,到底不是庸将,陈将军苦无后援,终于被切断了粮道,以身殉国。” 张捅突然指着我骂道:“就是他!贪了陈将军的武功不说,还见死不救,曾在清平停军不进旬月,我禁卫军幸存之人,人人可以指证!” “明可名,你还有何话说!”韩子通冷着脸。 “哈,哈哈,哈哈哈。”我干笑道,“他禁卫军幸存之人有多少?我元帅府归国兵士又有多少?他们人人都可以指证我,我的麾下自然也人人可证明我的清白!陈裕本就是一介莽夫,空口兵法,不知用兵,我不齿评他功过,若说高济战事,首级自然可说明一切。请问卫尉,贵部斩敌多少?俘虏几人?” “陈将军以仁义行军,不伤二毛,不囚残疾,只求破军,不论杀敌,斩首自然比你这以杀人为乐的刽子手少些。” 我冷哼一声:“陈将军中了倭兵之计,孤军深入,倒真有脸说只求破军不论杀敌?” “你、你……” 那卫尉说着便扑上来打我,两旁的差役急忙把他拉开,不过我还是被他踢中一脚在肩头,痛了许久。 第九章 三部会审 一个内侍从后堂走了上来,我不由有些吃惊,甚至忘记了肩头的疼痛。那内侍对韩子通说了些什么,转身又走了。韩子通皱着眉点了点头,一拍惊堂木,道:“今日先审讯至此,择日再审。来人,将他押回大牢。” 在差役的堂威声中,我又被送了回去。一路上我都在想,这种审讯无非是种闹剧,比街头卖把式的也强不了多少。他们不过就是想告诉天下,我明可名是个真正的罪人,圣上呢?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这等飞鸟未尽良弓先藏的蠢事。 回到牢里,几个难友发现我居然没有被用刑,一阵惊疑。 “这韩子通是有名的酷吏,我等若非罪轻,又坦白从宽,早就四肢不全了。”莫言凡道,“你看那些重囚,哪个还有人形的?你的罪过关在这里已经是异数了,居然堂审还不用刑……莫非你还有什么大的靠山?” 我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靠山,惟一的结拜兄弟也不过是个文官,帮不上忙。” 莫言凡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莫怪我直言,即便帮得上忙,现在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 又关了三五天,来了个差役,喝道:“哪个叫明可名的?出来!”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我。 我愣了愣,问道:“我便是明可名,有何贵干?” “有人探你,出来。” “我出不来。”我指了指早就有些萎缩了的双腿。 他也看出我是残疾,又挥手叫了个人来,把我架了出去。 我越走越惊,因为不是出去的路。真的有人探我吗? “这是去哪里?”我问。 “别那么多话!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打开铁门,把我架了进去。 小小的一间囚房里,居然站满了人。 “你们出去吧。”居中坐着的贵妇人一挥手,身着内侍服饰的人鱼贯而出。 她就是当今的天子之母,皇太后。 “罪臣拜见太后。”我躬身拜道。 “明可名,你可知哀家今日来看你,所为何事?”太后手里端着茶,悠悠道。 “想是太后念及隆裕公主。”我这么说,也是提醒太后照顾芸儿。芸儿不比章仪,章仪是大户人家,他弟弟还不过三岁已经封了车都尉。芸儿却已经家败人亡了…… 太后一声叹息,道:“哀家知道你痴情……唉,明可名,你落到今日田地,可后悔吗?” “罪臣不知太后的意思,是说明可名为国效力后悔吗?”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耍弄口舌,前几日我便在后堂听审,心里不是滋味啊。”太后抿了口茶,“想当初哀家亲眼看中的女婿,没多久居然要在这黑牢里才能相见……” “太后若是一道懿旨,明可名自然拖着残疾之身前往大内拜见太后。” “呵,你是在怪哀家吗?” “罪臣不敢。” “明可名,你可有兄弟姐妹?” “回太后,罪臣是独子。” “你是独子,又没有子女,自然不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太后叹气道。 我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个轮廓,还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道,皇帝病重?” 我心头一寒,失声道:“圣上年轻体壮,如何便病重了?” 太后微微摇头,道:“你在前方打仗辛苦,他在后面也不轻松。哀家常常训他不知检点,其实不为别的,他处理国事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还不能戒女色,便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啊。” 我心头慢慢下沉,道:“莫非是孝王监国?” 太后点了点头。孝王是圣上的哥哥,排行老二,圣上继位之后自请守陵,封了孝王。太后膝下有两子,长子孝王,次子才是当今圣上。不过孝王此人志大才疏,想来也是为此当年太后才有意立圣上。 “太后也说了,手心手背皆是肉,为何不怜惜圣上呢?”我抢先道。其实刚才太后的手心手背之语,是说为了孝王只好牺牲我。 “哀家……如何不怜惜皇帝了?等他大好了,自然还是他的天下。” “太后请恕罪臣莽撞,臣再不济,还是大越的封疆大吏,孝王强招臣回京,罗织罪名构陷于臣,太后放任不管,岂非伤了圣上的心?” “明可名,哀家看重你不假,哀家也知道你有国老之才,只是哀家更不忍心看到他们兄弟阋于墙吗?” “臣是大越的臣工,非一姓之仆。”我说完这话,有些觉得对不起圣上。不管怎么说我能有今天他对我也有知遇之恩,不过现在为了先保命,先忽略一下这些小节吧。 “明可名,你可是说,若是孝王坐了天下,也会忠心朝廷?” 我听了太后的话暗自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居然有了废立之心。莫非圣上已经触怒了这位太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我明可名不忠于朝廷,岂有立身之地?若是太后觉得臣不配经略辽东广阔之地,南蛮十里知县,臣亦不会嫌小。”若是别人对我说这话,我会觉得那人十分无耻。不过家里还有两个娇妻,若我死了,她们恐怕也要难过些日子。 “明可名,哀家去了,你好自为之。”太后无语半晌,挥袖出去了。 我又被带回了大牢。 不论他们怎么问,我只是摇头。 现在脑子里太乱,理不出头绪。圣上重病,孝王监国,想来他们一母同胞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太后舔犊之心也是无可非议。但是为什么一上来便要拿我开刀?我和皇族没有什么关系,和这位孝王更是不曾见过,上天有必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吗? 我这次已经变节了,若是还不能得饶一命,真可谓没偷到鸡还亏了一把米。不过偷鸡还要一把米的本钱,我现在已经是板上的鱼肉了,哪里还有什么本钱? 再次堂审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我彻底是囚徒模样,胡子上也粘着稻草,拨了两拨没拨掉,也就随它沾着去了。 这次,堂上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穿九爪蟒袍的贵人。看他坐得比韩子通还高,想来是某位贵胄。不一会,太后的仪驾也到了,瞥了我一眼,在那人身边尊位坐了。 待差役喊了堂威,韩子通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所跪何人?” 我本想冷声问他“莫非不认识了?”后来想想现在好不容易有丝柳暗花明的机会,还是不要嘴硬,乖乖道:“罪臣明可名。” “明可名,今日开堂,乃是追究你在高济大不敬之罪!”韩子通瞪着我。 我心中冷笑,道:“大不敬?那些高济王室宝物,乃是我从倭兵手中取得的战利品,有何不可?再者,我中华上朝的命官,可需敬重藩王?” “哼,本堂所追究的,乃是你不敬我大越天子祖宗的大不敬!”韩子通翻开案上的一卷黄绸,清了清喉咙,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谕:我华夏百姓,祸于兵燹,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苦不堪言。朕起兵于毫末,得天运而临天下,不敢称德,愧言仁义。然为华夏子民计,颁布此诏,寓意止戈,但求太平。其一要:不得屠城。其二要:不虐降兵。其三要:不筑京观。其四……” 我一听京观二字,头颅中轰鸣不止,居然不知道他是何时读完的。 “明可名!你于高济汉平城下,筑百人京观数百座,残虐如斯,令人发指!致使天怒人怨,上天降下瘟疫,汉平百年古城,毁于一旦。你知罪否!”余之宁拿着惊堂木指我,就像恨不得要扔过来一般。 我苦涩道:“敌军战心太甚,我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只求震撼敌军,保我大越子弟的性命。” “你算是认了此罪?”余之宁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我盯着地板没有说话,当日这条计谋虽然有效,却实在阴狠了些。 “你攻下春川关,可有俘虏?”余之宁下了一城,紧追不舍。 我心中又是一惊,此事十分麻烦,当时我记得有三百俘虏,为此还写了军报报给圣上,但是后来这些俘虏都……“不曾有,倭兵好战之心非我华夏所能理会,万余倭兵全都阵亡。”我硬着头皮道。 “胡说!”余之宁拍下惊堂木:“三百俘虏!军报中写的三百俘虏,在哪?若是全都阵亡,你不是谎传军报?” 我强强压下惊惧,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沉声道:“当日的确俘虏了三百俘虏,只是那些人其实是被倭兵征集的高济人,我囚禁其数日,知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遂收入辎重营。” “你胆敢当堂撒谎!”余之宁跳了起来。 “敢问余大人,你是如何肯定那三百俘虏便是倭兵?若是倭兵,那他们又去了哪里?”我盯着余之宁反问道。 “哼!高济人怎会为倭奴人效力?显然是你杀了降兵!”韩子通冷声喝道。 “大人此言差矣。高济人为何不能为倭奴效力?岂不闻有奶便是娘?至于杀降兵,如此暴虐的事,我是想都想不到的。韩大人,您说呢?”我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过想到他掌着自己的生杀大权,笑得有些勉强。 “你、你大胆!来人,大刑伺候!”韩子通叫道。 我正有些惊惶时,太后轻轻咳嗽两声,道:“动不动就用刑也不好。” 韩子通侧身微微一躬身算是谢罪,又道:“那你烧熊庆州之事,还抵赖得了吗?” “当日我军守不住熊庆州,若是留给倭奴更是日后大患。若是大人领兵,如此重地不烧掉又当如何?”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却又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那富山呢!莫非城内高济百姓就不是人命吗!”余之宁嚷道。 我沉默不语。当日矫诏一事还不知道朝堂是如何处置的,现在翻出来祸福难测,我不想冒险。 余之宁似乎很起劲,嚷个不停,无非就是骂我残暴,有必要用那么多古辞吗?碍于身份我是不能反驳他,不过太后显然坐不住了,轻咳两声,打断这位御史中丞的慷慨呈辞。 “哀家看,这些事算不上罪过。兵阵之事,本就不能以仁义论。余卿似乎也不够老成啊。” 余之宁点头喏喏。 “明可名,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启禀太后,罪臣没什么说的。不过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两位大人。”我扫了一眼余之宁和韩子通。 太后点了点头。 “韩大人,听说都察院乃是纠查官员违制。我即便高济用兵有不妥的地方,也轮不到都察院来管吧。再者,御使台乃是参劾百官违法行为,我领兵在外,莫非也要事事通报御使台?太祖令:领兵大将出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我远在三千里之外,莫非还要受御史之令?” 韩子通一愣,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望向那个蟒袍贵胄。 那人咳嗽一声,道:“你违了太祖定制,莫非还不算违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高济虽然化外之地,莫非就不受我圣天子威仪了?你说御史能不能管你?” 辩士。我心中暗道,一躬身,道:“即便如此,我高济所为亦不当为入罪之由。罪臣领兵之时,心中唯有大越江山,以及太祖军训:领兵大将离京三百里,君令有所不受!再者,圣上密旨,赐我便宜行事。看似有违仁道,其实本于忠义,若是如此都要受罚,岂不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那人一撇嘴,道:“那谁来审你你服?” “呃,大人此言差矣。”我躬身道,“并非谁来审我,而是审我什么。韩大人余大人苦心编织,无非就是为了入我死罪。如此,也不必谁来审,一刀砍了反而干净。免得落下污名,遗臭万年。”我冷冷道。 “你……”余之宁刚又要骂,硬生生咬住了。 “太后和本王累了,择日发大理寺审你北疆之事,高敏。” “老臣在。” “下次由你主审,韩子通和余之宁观审吧。” “臣领命。” 那人一挥手,内侍扯着公鸭嗓子喊道:“皇太后起驾回宫。孝王起驾回宫。” 他便是监国皇兄孝王千岁了。 韩子通三人下座送走了太后和孝王,再次落座的时候主座已经被高敏坐了。 “来人,明可名转押大理寺监舍。”高敏一投令牌,又转身对韩余二人道:“有劳二位大人他日后移步大理寺了。” 韩、余二人显然不平,草草回礼,甩袖而去。 两个差役待外面备好了囚车,架我上车,一路朝大理寺颠簸而去。 大理寺统管天下刑狱,不过凡是涉及死刑以及流刑就要上报刑部。大理寺卿是从三品,刑部尚书是正三品,这便是区别。我终于松了口气,死不了了,甚至连流放都不会有。 太后一定去劝过孝王了。 我心里这么想着,觉得事情有了转机。高济的事都不算了,北疆我更是清清白白。大概需要费些口舌,别无大碍。我当即就像托人传信出去,给芸儿和章仪,日后或许真的能和她们一起闻长空鹤唳了。 大理寺的监舍里空空荡荡的,估计连我在内不过十来人。我独自一间,早晚有狱卒送饭,还看着我吃完了收碗。从天牢到府兵署,再到都察院,最后到大理寺,我呆过的牢房里还是大理寺最佳。 这天吃过晚饭,一个狱卒托我看相,正说到他父亲早亡,母亲脾胃不佳时,有人来了。 就是那天都察院大堂上见过的孝王。 “明可名。” “罪官残疾之身,不便行礼,还请见谅。”我靠着墙,微微欠了欠身。 “听说你是虚国老的徒弟,是真是假啊?” “我说真的,千岁信吗?” “不信。”孝王摇了摇头,“国老的弟子,不该会沦落到这里。不过孤王不论你是真是假,若是你能投入孤的幕府,想要留下一条命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封妻荫子,孤王也不会吝啬。” “大王已经位极人臣,还要私建幕府吗?” “一母同胞,孤王总要照顾亲弟弟的天下。若是皇帝有什么不妥,孤王总得考虑后事。” “大王考虑的后事,便是登基九五吗?” “你问的太多了,明可名,你只要说是从,还是不从。” “从,有从良从贼之分。大王若是以大越社稷为重,行监国听政之事,明可名为何不从?若是大王有染指九鼎之心,明可名不敢……从。” “哈哈,听母后说,你自称大越臣工,不认一姓之仆,也是真的吗?”孝王仰身笑道。 我惭愧万分,却道:“圣上对我的知遇之恩姑且不论,大越帝统岂是能改的?历朝皆是父终子继,若是大王行弟终兄继之事,后人如何论处?” 孝王盯着我看了许久,道:“你领兵打仗还算有些本事,你该知道,若是你不能为孤王所用,孤王必定不会容你活在这世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暂时从权,却又觉得做人该有些骨气。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该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大王既然看得起明可名,明可名自然愿意为大王效犬马之劳。”权当他是匈厥古人吧,我拜倒道。 孝王仰天笑了许久,喘息道:“你转的也太快了些吧!皇弟看上你这种小人当栋梁,真是没眼啊!哈哈哈……” 笑声离我越来越远,我只好苦笑安慰自己,事急从权,我不想英年早逝,也不想和师父一样被人关在黑狱里三十年。我还想见见我的妻子……不过此时的我,不正如当日漂泊海上的一叶扁舟?只有随着波浪起伏,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我忍无可忍,退无可退…… ※※※ “传~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 “传……” 一声声差役的呼传,我被人架上了大理寺的大堂。小时候就听说过大理寺,不过那时以为大理寺之所以得名乃是因为它的大堂用的全是大理石。一直过了很久才知道,大理乃是申彰公理的意思。 但愿它的确能申彰公理。 “堂下所跪何人?” 虽然是废话,但是人人都要问。我发现高敏是个好好先生,说话慢条斯理也就算了,连惊堂木都不拍。 出于好感,我老实道:“罪官前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 “明可名,你可知罪了?” “回大人,不知。” “有人告你里通外国,贱辱国威,可是有的?”高敏悠悠道。 我一躬身,道:“大人容禀,贱辱国威是实,里通外国却不曾。匈厥古铁骑日夜侵犯,我大越边民无法耕种,可说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我大越精兵,竟然不敌匈厥古,那也是事实。迫不得已,我只好忍辱偷生,取得一时缓息之饥。” “嗯。”高敏应了一声,眼皮耷拉下来,似乎要睡着了。 余之宁忍不住了,一拍几案,道:“岂有此理!为了一座边城,便能堕我大越威风不成!” 我知道为什么高敏做出这等怪样,可惜余之宁不知道,笑道:“余大人可是还要参奏当今圣上贱辱国威?” “大胆!”余之宁刚叫完,立刻闭嘴。估计他也想起年前匈厥古大军入侵的事,就连圣上都丧权辱国,还能怪我吗? “那枉杀甄国栋一事呢?”高敏像是没有听到余之宁说话,淡淡问我。 “甄国栋贪赃枉法,我以天子尚方宝剑斩之,有先斩后奏之权。”我硬气道。 “嗯。那关于你贪墨一事呢?” “下官不敢说是明镜高悬,两袖清风却是不假,兵部巡检邱涛大人负责查抄在下家产,大人为何不问问?” 韩子通冷声道:“朝中有能人给你报信,你自然藏得快。” “大人此言可有根据?”我冷眼反问。 “韦大人送了一封茶叶,还不够吗?” “鄙人愚钝,不知韩大人的意思。” “哼!你当他人都是傻子?茶者,查也。信封乃是抄封之意。又说你妻身怀六甲云云,显是借喻祸胎以成!” 我高声笑道:“那日后韩大人再添麒子,他人道贺还不能送茶了,否则韩大人不是日日夜夜担惊受怕?高大人,在下的确愚钝,若是有韩大人的机巧,也不必跪在这里了。” 韩子通被我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得发作。 “哦。”高敏又应了一声,刚才居然是真的在打瞌睡了。 “咳咳,高大人。”韩子通干咳两声。 高敏像是被惊醒一般,啧啧嘴道:“哦,人老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犯困,该告老还乡了。老夫在江南还有一片稻田,听说今年收成还不错。日后等回去了,抱着孙子……哦,两位大人见谅,人老了,糊涂了,呵呵。明可名,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也吃了一惊,木然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没有就散了吧。退堂!”高敏居然一拍惊堂木,起身往后堂走去。 这也是我见过最有趣轻松的堂审了。不过我也知道,高敏一定是得了孝王的指示,既然是自己人了,也不必再玩下去了,装个样子,两家都好下台。或许不久我就能出去了。 牢里的日子暗无天日,我本来想给自己起一卦,借来了铜板却又作罢。当年师父教我占卜之术,我嘴硬说那些事情虚无飘渺,靠不住。师父当时不置可否,还是传了我。我虽不信,却也算准过一些,否则当年卖卦千桥镇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抢着给我骗。 但是现在我居然要给自己算,难道我已经绝望了不成?但是山穷水尽不也过去了?我心头泛起一丝不祥,六枚铜钱久久没有掷下去。 “夫君!” 一日,我正睡得熟,被人推醒,牢房里已经多了三个人。两女身穿黑色斗篷,帽兜连脸都遮了,另一个男的也带着斗笠。 “你们怎么来了?”我一惊,撑着坐起来,章仪芸儿两边抱住我,不停低泣。 “大夫。”男子叫了一声,除下斗笠,不出我所料,是史君毅。 “你……将军统领辽东军事,怎么能私下回京呢?”我虽然猜到了,看到他时还是有些气恼。 “大夫,不是私下回京,几个统领都是或升或降,难掌兵权了。”史君毅黯然道。 “啊!”我轻呼一声,垂下头,道:“是我连累了诸位将军。” “大夫千万别这么说,一人荣辱算得了什么?现在北疆还是在大夫手里。虽然将军们难掌兵权,孙相公倒是权领了,怕只怕朝廷的任免令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北疆真是将无兵,兵无将,若非匈厥古人没有心思打过来,否则又有得看的了。” “唉,北疆啊,大越的心头大患。”我叹了口气。 “大夫,此次小将来看你,也是有一言相劝。”史君毅说得诚恳。 我看着史君毅的眼睛,摇了摇头,道:“不行,我残疾之身,加之身体孱弱,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去了,怎能再拖累诸位将军?再者,诸位将军的家眷都在京中,若是反旗一举……”我压低了声音。 “大夫,家眷云云,我等自会安排,只是大夫不肯起事……”史君毅道。 “史将军,你家也是皇亲……你怎么……”我有些急。 “不错,小将也算外戚。只是小将自从见到大夫,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其后更钦佩大夫,说是五体投地也不为过。大夫忠义,小将不敢诋毁,只是当日大夫若举反旗,自立北疆,于朝中不会有丝毫损害,大夫自己也不必沦落至此了。”史君毅一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叹了口气。 “大夫,听说圣上大限将至,孝王荣登九鼎已成定势,大夫再留着不智啊。” 我听出史君毅有劫狱的意思,连忙道:“不必了,我已经投靠了孝王……千万别节外生枝。” 史君毅惊疑一声,道:“孝王恨大夫入骨,如何会招揽大夫?” 我也吃了一惊,问:“孝王为何恨我入骨?” “我也不知,只是前日虢国公主府上欢宴,孝王还当众说要取大夫头颅做酒具……” 我突然浑身无力,强自按下心神,道:“酒后失言吧……不会的,他已经说了要我投入他的幕府啊。” “大夫,孝王此人残暴,其王府中常有无辜而死的下人,千万不能信他!小将也不是劝大夫作反,只劝大夫离了险境。我与郑欢已经联络了几个信得过的将军,约定各带亲信部曲,随大夫去那蛮荒之地,自立为王,总好过朝不保夕。” 我看着怀里的芸儿和章仪,一时难以答复…… “大夫早做考量,我先去外面等两位夫人。”史君毅站起身,又戴上斗笠出去了。 我摸着章仪的手,明显觉得她浑身冰冷,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道:“怎么也不多穿些衣服?这么冷。” 章仪没有说话,似乎笑着将头枕在我肩上,眼泪却下来了。芸儿也靠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我正想找些话题说笑,却突然看到火光印在章仪的脖子上,一道嫩红的疤痕…… “你脖子上……”我话还没说完,章仪已经拉拢领子,显是不让我看。 芸儿红着眼睛,幽幽道:“夫君知道我们为何没有去送夫君吗?” 我心中一紧,已经猜到了大概。 芸儿继续道:“仪妹和我听说夫君被人带走了,本已经跑出来了,中途却碰上史将军的人马。史将军手里有道密诏,说是能保我们姐妹周全。仪妹打开看了,什么话都不说便拔剑自刎……万幸诸位将军就在身侧,没让她做成傻事……”说着,眼泪已经连珠落下。 “夫君若非我们姐妹,也不会吃这么大的苦头了……”章仪哭道,“是我们姐妹连累了夫君啊……” 我一把搂过两人,咽声道:“我贱命一条,怎么糟践都死不了,你们两个金枝玉叶,若是有个长短,让我怎么活?” 章仪只叫了一声夫君便伏在我胸口大哭起来,芸儿也不甘示弱,一边抽泣不止。 我吸了口气,强忍着鼻酸,道:“那我们去西域吧。” 两人同时一愣,止住哭:“夫君决定和史将军一道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道:“我看孝王也非善类,避而远之方是上策。” “夫君切莫再因为我们姐妹……”芸儿轻轻道。 “傻娘子,”我搂住两女,嗅着两人的香发,“我们三个早就如同一人了,还分什么彼此?” 史君毅定是买通了狱卒,过了许久才有人催二女离开。 第十章 阴差阳错 二女走后,我也想,会不会史君毅为了劝我造反故意捏造了孝王要杀我的消息。不过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没多久就被彻底忘记了,每次想起孝王最后的笑声,我就想起当年李哲存在天牢里的笑声,一样的阴狠。 何况,有一天晚上,我的伙食突然好起来了。久违的鱼肉都出现在我的餐盘里,饭也不是碎了的陈米,而是香喷喷的大米饭。这个叫做送魂饭,让人做个饱死鬼免得投了饿鬼胎。 我看着饭,久久不能举箸。 火光里,一道佝偻的身影慢慢从墙角走出来。穿着布衣,正是当日审我的大理寺卿高敏。我苦笑着对他一拱手,行了晚辈礼,他也苦笑着回礼。 狱卒打开牢门,高敏在我对面坐下,也不言语。没多久,狱卒从来了一张矮几,上面有更好的饭菜和酒。 高敏是来给我送行的。 “明大人,当年你少年得志时,我们倒是没有机会把盏共饮,明日之后阴阳两世,老朽先尽一杯。”高敏仰头喝了酒。 我看着这个老头,想起当日大堂之上他居然装得要睡着,以及最后那段告老还乡的话,原来并非是随口说说的…… “多谢高大人相送。”我也干了杯中酒水,又问:“晚生真能有幸成为我大越第一个被斩首的文官?”即便天牢设了死牢,也不过是让那些犯官自己老死,从未有人被拉出去斩首的,我恐怕还真是我朝第一个被斩首的文官。 “明大人,有些事,说不清理不明。再有,客气点,我称你一声明大人,你喊我一口高大人。其实呢?你早就被罢官贬为庶人了,我呢,也不过是个致仕的田舍翁。”高敏挟了口菜,细细嚼着。 我替他斟了酒,也帮自己满上,心中感慨不已。史君毅说会有人来劫狱,却迟迟没有消息,会否是因为消息走漏所以才突然要斩我?再看看高敏,显然孝王要杀我之心早就不是秘密了。他那日只是耍我玩的…… “高大人一生官宦,知足而退见好就收,的确是朝官的楷模啊。”我叹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了这个田地。 “明大人倒是说的不错,我能见好就收,这是最重要的。这也像打仗一样,陈裕将军若是知道见好就收,也不至于中了倭奴诱敌深入之计。”高敏笑道。 我心中微微震颤,道:“多谢高大人。” “没什么谢的。老朽也见过几个来请降的倭奴,能打得自己的敌人都佩服,那才真是没话说了。”高敏又吃了口菜,“其实,当初老朽也是和其他朝臣一个意思,你杀戮太甚。不过换个位置想想,不杀又怎么办?俗话说得好,若要公道,打个颠倒嘛。” 我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杯盏,道:“多谢高大人的公道话。” 高敏也笑了:“不必客气。送走了你,老朽也要走了,你可有什么心愿没了的?或许老朽还能帮你一帮。” 我抿嘴垂头,终于道:“晚生也没什么心愿没了的,若是高大人见到晚生的妻室,还请代为转告,晚生多谢她们了。其他,没了吧。” “哈哈,人言道:无求品自高。明大人似乎连生死都看破了,其品还不是一般的高啊。” “大人见笑了。晚生不过是大限将至,万般人间事也就一刀两断了。”我开始埋头吃饭,饿着肚子睡不着,越想越害怕,还不如好好吃一顿,睡一晚,明日走完最后一段路。 若是有下辈子,我会做什么? 高敏看着我吃饱了,摇头道:“明大人的豁达却是老朽此生难及项背的。” “哪里,只是挣扎无益,随波逐流罢了。” “明大人,若是你选,是死于暗室还是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呢?”高敏突然问我。 我一愣,放下碗筷,思索片刻,道:“晚生虽然行事阴狠了些,大伤阴鹭,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也算死得其所了。” “当今圣上令孝王监国,孝王却扰乱朝纲,目无国法,老朽也有些看不过眼。”高敏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在矮几上,“所以,斩首示众本比赐死重上一等,你若不堪死前受人凌辱,这瓶是精练过的砒霜,也算能得个全尸。” 我看着瓷瓶良久,道:“多谢高大人。” “你的案子是老朽平生做过的惟一亏对良心的一桩,今天也是老朽惟一所行违法的一事,唉,人才难得,可惜了。”高敏叹着气,离开了牢房。 我拿起瓷瓶把玩许久,还是放了回去,倒身睡了。戚肩等我很久了,我在北疆也算做了不少仁政,算不算积德?阎罗幽冥之地,到底是什么模样? “明可名,上路了。” 狱卒晃动铁锁,把我叫醒。我搓了搓手,在脸上擦了擦,让他们给我套上。两个狱卒费力地架着我往外走去。大牢外面停着一辆囚车,他们让我在里面跪好,给我绑上绳索,前三后二五个结,算是五花大绑。 一个小吏拿着名牌,我扫了一眼,上面写着:“钦斩逆贼明可名乙名。”“明可名”三字上还圈了老大的红圈。他把名牌插在我身后,喃喃道:“人死如灯灭,再无苦与悲。但愿投朱阁,莫落草莽间。上穷碧落天,下临哀生门……” 这是牢头替我送行,从我出了大牢起,我已经是个大半个死人了。举头望向东方,一轮红彤彤的新阳正冉冉升起,今天的天气应该不错。 沿途也站了些百姓,他们未必认识“逆贼”两字,却用一些烂了的青菜招呼我。我一时感慨,想起当年看人斩首回到牢里,问师父为什么百姓与那死犯没有仇恨却还要扔烂叶子。师父说:“因为百姓穷苦。” 我当时不解,追问道:“这和百姓穷苦有什么关系?” “因为百姓穷苦,所以不舍得扔好菜。” 师父的诙谐总是这般,笨人如我者,常常要过一会才会笑得前仰后俯。 今天徒儿要走完最后一段路了,师父知道吗? 但愿师父永远不要知道吧…… 刑场上已经围满了看客,我居然有些怯场。他们若是要看人杀头,为何不参军呢?我叹了口气,无力地让差役架着我上了断头台。 看不清监斩的是谁,即便看得清我也懒得看,垂头跪坐着。不一会,身穿红衣的刽子手提着鬼头刀上来了,时辰要到了。 又跪了一会,我有些冷,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居然躲进了云层,天色也暗了下来。一时间,有种盼着上苍落泪的冲动,以此留给后人一个悬念:明可名是被冤枉的。 可惜,太阳很快又出来了,撒下一片温暖。 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慢慢移转,我有些不耐烦了。等死比死更难耐…… “大人!何时开刀?时辰已经过了吧。”我喊道。 那监斩官似乎吃了一惊,也朗声叫道:“你是何人?” 我心中一笑,居然还有这么糊涂的监斩官,居然连要斩的是谁都不知道,朗声道:“名牌上写着呢,明可名,正身无误。” 那官下了座,朝断头台走来,道:“哦,明大人啊,下官还道是谁呢,失敬失敬。” 我哑然失笑,道:“早该猜到是你了,我大越恐怕再没有比你更糊涂的官了,若是今日斩错了人如何是好?” “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啊。”他笑道,“勃州一别,明大人别来无恙吧。” 若是别人,我定然会以为是在嘲讽我,不过他的目光清澈,显然没有他意。 断头台上问死囚何人已经荒唐至极,再问死囚别来无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我苦笑道:“马上便要有大恙了。” 他笑了笑,上了断头台,一脚踢开等会给我搁头的木墩,在我对面坐下,道:“若是别人我也不会问,明子阳是非常之人,自然不能落了俗套让你小瞧。” “你不是自称百里之才吗?怎么入京了?”我问。 “唉,外官三年一审,我不小心当官当久了,居然被调了京官,现在在太常寺支领薪俸度日。哦,我姓贾名政廉,草字邦卿。” 我笑道:“又不是第一天见了,还报什么字号?” “非也非也。”贾政廉摇着头,“上次见你,你还是刚从沙场回来,且满腹心事,我也没看出你的真身,所以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见。” 我奇道:“什么真身?” “南华真人曾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贾政廉摇头晃脑道,“古来慷慨就义多如牛毛,从容赴死谁人见了,今日政廉有幸,能遇见明夫子。来人!取酒来。” 贾政廉举起海碗,道:“子阳兄,请满饮此杯。”说着,一口气干净。我双手被缚在身后,道:“可名手脚不便,邦卿兄替我干了吧。” “好。”贾政廉倒也不客气,又是一碗下肚,脸上烧起一团红云。 这酒本是给死犯临斩前喝的烈酒,酒量差些的,说不定一碗下肚便醉倒过去,自己何时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本是历朝历代的一项仁政,可是今天贾政廉居然连喝两大碗,又伸手满了一碗。 “呃,这碗还是有劳邦卿兄喂我喝了。”我有些担心等会没酒,砍起头来太痛。 不料贾政廉想是听成“为我喝了”,爽朗地道了一声“好”,一仰头,又喝了个干净。 三碗下肚,贾政廉连坐都坐不稳了,嘴里说道:“孝王想是昨夜喝得多了,不能亲来……等会子阳兄走的时候,在下就不送了……”说着,居然倒在了断头台上,抱着木墩呼呼睡了起来。 我和刽子手对望许久,我道:“那酒还有吗?” 那刽子手眼神突变,似乎受到极大打击一般,愣了好一会儿才拎起小酒坛,晃了晃,道:“还有些……” “我不胜酒力,该也够了,老兄帮忙,把这些喂我喝了吧。” 刽子手喏喏,满了一碗,喂我喝下。 丹田里一阵火烧,头开始发晕,我对那刽子手道:“这下我放心了,待会时辰到了,老兄尽管动手,不必叫我了。” 我往前一躺,压在贾政廉身上。不过头虽痛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贾政廉是否有什么窍门,居然那么快就打起了酒鼾。我闭着眼睛,听到外圈的百姓一片哄声,想想好笑,监斩的和被斩的都醉倒在断头台上,恐怕也的确是古今一笑。 终于有官人上来拉走了贾政廉,把木墩垫在我头下,这下总算合乎常理了些。不过外圈的百姓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有人开始嚷着要斩我。 突然人群里泛起一声惊呼,我忍不住强睁醉眼,本已为是鬼头刀落下,不料落下的是头大鸟,藏青色的羽毛,还有一把剑…… 不过鸟怎么能佩剑呢? 我再努力看时,那鸟倒有了人形,一边快剑往刽子手刺去,一边伸出爪子一把抓住我的绳结,带着我往外飞去。 “呵呵,鸟人。”我实在忍不住笑道。不过那鸟人大概听懂了,一个打颤差点从天上掉下来。 人群中一片呼喊,我居然真的飞起来了。不过这鸟人想是太重,飞不到天上,与其说飞不若说是在跳,就是跳得高一些,远一些罢了。蹦跳了几下,鸟人已经到了一条小巷,把我扔进一辆马车。 马车里铺着厚厚一层被褥,还是熏过香的。有人帮我松了绳索,还要除了我的衣衫,我伸手一抓,居然是女子的纤纤玉手。我拉近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原来是芸儿,也便随她去了。 我闭上眼睛,枕在她的大腿上,软软的,很舒服,酒气上涌,我就要入睡的时候,听到章仪喊了一声:“走……”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锦榻上,是我睡过的最软最舒服的床榻了。头还有些痛,其实是剧痛……我手臂落在额头上,轻轻呻吟起来。 “公子醒了。”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对人说道,不一会便有人端了汤水喂我喝下。 那是解酒汤,微微有些甘甜,很好喝。我又在榻上睡了一会,精神慢慢好了,开始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想来想去,我只想起和贾政廉喝酒,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我醉倒的时候该是在断头台上,莫非我已经被正法了?莫非幽冥其实就是女子的闺房? 若是能够还阳,一定要告诉两位妻子,地狱并不可怕。 听说头七是还阳夜,我睡了不知多久,可别误了时辰。 “有人吗?”我不知道直接问有没有鬼是否会失礼,还是以阳间的习惯问人。 “你好了吧,真是的,一碗酒就醉成了这样。”一个少女坐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方帕巾,让我湿了湿脸。 “你是人!”我看到太阳在地上印出她的投影,惊呼道。 那少女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三师兄说你不会说话,果然是真的!” “哦,哦,呵呵,想是我还在梦里。”我又闭上了眼睛,不想睁开,生怕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回到了刑场。 “喂喂!”那少女居然用力拉了拉我的耳朵,叫道:“不许睡了!姐姐马上就要来了,你若是惹得姐姐不高兴,有你苦头吃!” “咳咳,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听得有些耳熟,想是故人。 “姐姐,我是警告他别冒犯你嘛,哪里是说你坏话?嘻嘻,我先走了。”女子离开了塌边,噔噔跑出房间。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子背对我坐着,从背影看极是窈窕动人。 “猜出我是谁,否则我就把你从这扔出去。”那女子道。 我哈哈大笑道:“还要猜什么,怡莉丝。” 果然,她娇躯一震,缓缓转过来,问道:“你还记得?” “你的曼妙身材,怎么那么容易忘记。”我笑道。 怡莉丝居然脸红了,我看了更是忍不住狂笑一通,居然笑得吐出一口血。 怡莉丝连忙顶在我背后,让我靠她身上,帮我擦去嘴角的血迹,道:“搞成这样了还笑……”声音里有些哭腔。 “九死一生,又拣回一条命来,能不笑吗?”我喘息着,微笑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怡莉丝一抽身,让我重重倒在榻上,没好气道:“这是我家,我当然在这!” “哦,”我应了一声,“挺别致的,不过你在西域不用这香啊。” “你还记得?”怡莉丝有些吃惊。 我很得意。我惟一的特长就是记性好,当然,偶尔忘记手下将士的名字纯属意外…… “嗯,当然,你是第一个说爱我的女子嘛。”我调笑道,看到她脸上又红了一片,心中好笑。 “往事不堪回首,你变了许多。”怡莉丝幽幽道。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头发,道:“没有一夜白头已经够庆幸的了,那年从府兵署的黑狱出来……” 我把经历过的一切都告诉了怡莉丝,直到下人送来了晚膳我才发现我讲了足足半天。 怡莉丝一直没有说话,听我讲着我的故事,时而含笑,时而蹙眉,时而抿嘴,时而泪落……我发现她听到我成亲的时候,显然心神动荡,自己也随着一颤,莫非她真对我有所情愫? “呃,怡莉丝……”我轻轻叫了一声。 怡莉丝吹了吹汤勺里的饭菜,喂到我嘴里之后才回问道:“什么?” “那个……你当年说,喜欢我,是真的吗?”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真的问出了口。 怡莉丝的动作停了停,很狡猾地反问:“你说呢?” 我不知道。怡莉丝是我出师之后第一个接触的女子,而且年纪相差不多,更加受她照顾许久。我当年回京之前,鬼使神差地再去怡莉丝曾经作为据点的酒馆……现在很难再一一剖析自己的想法。 “你有孩子了吗?”怡莉丝见我许久没有说话,问我。 她这一问,登时让我想起了芸儿和章仪,头一大,觉得自己对她们有些不忠。整顿心情,道:“还没,公务繁忙,顾不上。” 怡莉丝“哦”了一声,一直等喂我吃完饭也没再开口,房间里压抑地让人窒息。 “明……可名,”怡莉丝突然叫我,“你还在恨我出卖你吗?” 一句话,那柄雪亮地匕首架在我脖子上的刹那又浮现在我心头。 “你那不是出卖,当时是各为其主。”我强笑道,“不过后来成了朋友,一点小事不必记这么久吧。” “小事吗?”怡莉丝问我。 我慢慢回忆起当年从碰到怡莉丝的那天起所发生的所有事,她想引君入瓮,我将计就计扮猪吃虎……李浑大意丢了阳关,我外强中干放虎归山……李浑入狱,她来找我……其实,那柄匕首大概不是小事…… “你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是李浑的眼线,所以一点意外都没有,放心吧,你没吓着我。”我笑道,心里居然又有些对不起章仪芸儿的感觉。紧接着又想起章仪脖子上的那道伤,心头更是一紧。 “哦,你休息吧,等会有故人来看你,可能要晚些,能叫醒你吗?” “怎么不能?呵呵。”我笑道,“我好像睡了很久,大概一夜难眠呢,是哪个故人?” “等他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怡莉丝突然面带憔悴道:“你不是说过,非军情不要吵你吗?” “呵呵,我说过吗?”我挤出一丝傻笑问她,同时蜷进了被子里。当年,她还问我:“如果我骗了你会如何?”我不记得我回答了,其实我到现在都无法回答。内心深处,我一直到她用匕首指着我的那刻,都不相信她会骗我,那种甜甜的笑容居然会是伪装的…… 七年了吧,她大概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笑过了。我也很久没有想起她,她在我的生活中早就成了记忆,可我为什么能那么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昏昏沉沉又要睡去的时候,我听到门口有人说话。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先生睡了吗?” “看起来是睡着了。”怡莉丝道。 “师叔,你哭过了?”那男子不知是对谁说。 “我哪有?不过是刚才在厨房被烟熏了眼睛。”怡莉丝急道。 我微微有些诧异,怡莉丝居然有了个师侄。 “师叔,做晚辈的本不该多说什么,其实,先生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绝对不会在乎过去那么久的事……” “闭嘴,你懂什么?”怡莉丝喝断那男子的话。 我听了有些想笑,那男子是在说我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刀子嘴? “师父,您来了啊。”那男子突然叫道,我却连脚步声都没听到。 “嗯,他睡了吗?” “叫醒他吧,师兄你不是还要急着赶去泰州吗?”怡莉丝道。 我细细回想那个男子的声音,的确有些印象,却不记得了。心中苦笑,下午还自夸记性好的。 门被推开了,我也睁开了眼睛,一则礼貌,二则我也想见见到底是什么故人。 七年不见,他还是老样子。 七年不见,他已经长大了。 “华可拜见先生。”年轻男子款款拜倒。 我撑着身体慢慢坐起,问道:“你师父没欺负你吧?” 唐斩在我面前坐下,道:“我怎会欺负自己的徒儿,你倒是越活越倒退了。当年见你还是少年老成,现在却是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为老不尊吗?呵呵。”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我,笑道。 “他酒劲还没过去吗?”唐斩问怡莉丝。 怡莉丝在旁边坐下,道:“酒量差也就算了,还抢着喝那么多酒。” 我觉得有些丢脸,岔开话题道:“我说怡莉丝怎么能救出我,原来还有唐大侠帮忙啊,明可名这里多谢了。” “也不光我,这次为了救你,怡莉丝找了十几个江湖好手。那个你说是‘鸟人’的,便是翠冷轻烟门当代传人海东青,他的轻功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找他可废了怡莉丝妹妹不少功夫。”唐斩说话声音里总是一股冷气。 “鸟人”是骂人的粗口,我怎么可能骂来救我的人? “我不记得我骂过谁是鸟人啊。”我疑惑道。 “当时你醉得不清,到了马车上还仪妹芸儿的乱叫,也不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姑娘。”唐斩嘲讽道。 我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先看怡莉丝,见她面不改色居然有些心定的感觉,转头问华可道:“你剑客做得如何了?师母待你好吗?” 华可知道我在打趣,道:“师父久久不给我找个师母,也没办法,急不得的,呵呵。不过现在总算会拔剑了,过几年便能学习剑招了。” 我看了一眼唐斩,问道:“七年就是学习拔剑吗?” “你别小看了拔剑,要练到剑随心出,剑心一体,哪是那么容易的?华可已经算是天资上佳才练了七年。”唐斩一撇嘴。 “嗯,难怪你当年被人杀得大败,还要你徒弟救你。”我报复道。 唐斩眯了眯眼睛,道:“果然为老不尊。” 我拉了拉鬓络,道:“我才刚过而立,老什么?别盯着皮囊,还有神呢。你若是总盯着剑身,何时才能悟透剑心?”我想当然地说剑,不料唐斩居然面容大改,吓得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过了半晌,唐斩道:“你说得不错,要看剑心,要看剑心……”唐斩又是一阵沉吟,终于道:“泰州有事,我要急着赶去,下次有缘再会了。你可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先说出来,好让我早做准备。” 我居然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怡莉丝…… 怡莉丝是何等聪明,笑道:“明大人定是挂念着家中娇妻。”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畅,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唐斩道:“我让江湖朋友帮忙打探,有了消息总会告诉怡莉丝的,今日也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先生休息吧,我先下去了。”华可又是一拜。 “你长大了。”我对华可道。 华可很欣慰地笑了,回了句:“先生也变了许多呢。” “是吗?”我笑了笑。 当夜。 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洒满屋子,一片银辉。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细细回味着生死一线的滋味…… “你也睡不着吗?”怡莉丝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吓了我一跳。 “嗯,和你一样。”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 “睡得着还来找我干吗?” 怡莉丝没有说话,在榻上坐了,伸手把玩着流淌进来的月华。 “你变了许多。”她说。 我久久没有回答,终于叹了口气,道:“还记得阳关之战吗?我看到几千条性命随风而逝,难过了许久呢……记得抓徐梓合的时候,我还为折了百来人自责。可是啊,到了高济,一仗仗打下来,我随手一挥便是千万人头颅落地,却再没有像当年那么难过过。” “领兵打仗,本就是如此吧。”怡莉丝吸了口气。 我摇了摇头:“这次又从鬼门关回来了,想想自己的确变了许多,心肠越来越硬,血也越来越冷……杀人杀多了,难免要丧了本心啊。”我对师父自号“本心先生”又多了一层感悟,多好的号,被师父先用掉了…… “的确,当年的布明,似乎什么都知道,就像是神人下凡,现在的明可名却笨得要死。”她笑道。 我也笑了,道:“当年是大愚若智,其实比现在还不如。” “我看也是。”怡莉丝笑了许久。 “明,你的娘子,漂亮吗?”怡莉丝突然问我。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道:“我实在无法形容她们的美貌,而且不仅是美貌,是她们让我活过来的。否则,我说不定还是浑浑噩噩,打仗不像打仗,做官不像做官……” 怡莉丝没有说话。 “你呢?怎么认识唐斩的?”我找了个话题。 怡莉丝笑了一声,道:“你忘记我是干吗的?酒楼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场所,唐大哥是吃花红的,怎能离得开消息?我这里生意好,一是卖酒,二就是卖消息。后来我们几个朋友立了个天机门,专门负责打探消息,顺便铲除些武林败类。唐大哥的武功最高,我们便认了他做大师兄。” 我从来不知道江湖之事,让怡莉丝给我讲一些,怡莉丝却推掉了,反问起我北疆的生活。 闲来无事,我略微理了理思路,北疆的生活如同流水一般从我嘴里淌出来,淌了一夜…… 第十一章 清君侧 在怡莉丝处修养几日,身体已无大碍。 一日,怡莉丝强装镇定地告诉我,史君毅等人因为劫狱事泄,已经被软禁在自己府中,与外界沟通不便。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孝王虽然恨他们却没怎么为难他们,到底都是皇亲国戚。”怡莉丝道,“你成功被劫的消息现在早就传遍了京师,估计他们也能安心了。” 我点了点头,别人我不敢说,史君毅我是清楚的。他看似沉稳,其实对战争的渴望以及对树立武功的信念却是我认识的武将中最强烈的。若说郑欢是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史君毅便是一匹驯而不服的千里马。 不能让他关得太久,会闷死他的。我嘴角抿了抿,等怡莉丝继续道。 “你的两位夫人,都被太后接入宫中,你放心吧。”怡莉丝道。 我的确松了口气,谢道:“这次多亏了你,日后若是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怡莉丝笑道:“若是要你赴汤蹈火,岂不是还要人家扶着?” 我也笑了,又问:“能与宫中传递消息吗?” 怡莉丝露出为难的神色,道:“江湖本就与官府接触不多,而且宫中一院一落都不是能随便走动的。我们也是打探许久才知道两人入宫,却不知道入了哪一宫。” 我沉吟道:“那还麻烦你去联络一个人,最好能安排我和他相见。” “谁?” “韦白,就在谪仙胡同的大院里。” “他是什么人?” “宝文阁直学士。” 怡莉丝脸色变了变,道:“你就那么信任你官场上的朋友?” “呵,当年我在你的酒楼遇见他,结为知己,两人都不知道对方是官场上的呢。虽然他成亲之后胆子小了,狂生之气也消磨了,这次还是冒着株连之险给我传递消息,你说我能不信他吗?” “那好,我去帮你安排。”怡莉丝见我这么说,不再强调什么。 我却有些犹豫,道:“或者你先找他的妻子……” “你连朋友的妻子都勾搭!”怡莉丝叫了起来。 “哪里啊!她妻子和我交情也是极好的,只是我想,若是韦白不便,见她妻子传话也是一般。” 怡莉丝盯着我看了许久,道:“虚伪!” 我没来得及反驳,怡莉丝已经走了。 当天傍晚,怡莉丝帮我安排了酒楼的雅间,等韦白夫妇赴宴。 怡莉丝说:“韦夫人说韦大人一定会来,不会有什么不便。” “那就好了。”我说。 “但若是女人变心,比男人更可怕。”她说。 我笑了笑,用筷子敲打着碗碟。 韦白夫妇终于来了。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韦白又换上了当年的书生布衣,韦夫人却换了书僮的衣衫,侍立于后。一入雅间,韦白不顾还有怡莉丝在场,一把抱住我,哭道:“本以为你被斩首已成定局,果然老天还有眼,没让你死。哥哥我想死你了……” 韦夫人也泪眼泛红,道:“没事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哥哥我连棺木都给你准备好了,还给你立了牌位,不料却都用不着了。”韦白在我对座坐下,道,“多谢这位姑娘相救,韦家定为姑娘立长生牌位,本该是我这愚弟立的,想他一定会忘记上香,所以我立也是一般,还请姑娘见谅……” 韦夫人轻轻捅了捅韦白,韦白破涕而笑:“不是高兴嘛,一时说漏了嘴。” 怡莉丝福了福起身,算是谢过。 “大哥,我那两位……” “两位弟妹都被太后接进了宫,听说要吵着出家修道为你祈福呢。不过现在听说你逃了,她们也都开始进食,你不要担心了。”韦白道。 韦夫人推了推韦白,嗔道:“不是说了不要说她们绝食的消息吗?” “我说了吗?”韦白看看我,又看了看韦夫人,一脸无辜道。 韦夫人叹了口气,道:“两位弟妹都没有大碍,你千万别挂念。倒是你日后该怎么办好?难道真的就只有和弟妹们生离一世?” 我喝了杯酒,道:“要我入宫那是自投罗网,要她们出来也是难如登天,这事的确难办啊……” “要不,找唐大哥帮忙,请些江湖好手,把弟妹们偷出来。”怡莉丝低声道。 我看了她一眼,笑道:“她们何时也成了你的弟妹?” “我本就比你大!叫声弟妹还占了你便宜不成?”怡莉丝瞪我道。 我只好认了,问她:“大内不是高手如云吗?那么容易把两个活人偷出来?” 怡莉丝摇了摇头,道:“尽力而为吧。” 我让怡莉丝拿来了六枚铜钱,合于手心默默祷告片刻,朝天抛起…… 铜钱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韦白看了一眼,算了算,道:“亢龙有悔……你求的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道:“兵事。” “兵事……你想……” “人善人欺,我要给孝王点颜色看看,若是他不把章仪和芸儿乖乖送回来,我就真的造反给他看。”我用筷子重重插在鱼上。 韦白吸了口气,道:“你哪里来的兵?” “到时候自然有办法。”我顿了顿,“大哥最好找个外放的差使,京里不便。” “你大哥自然和你是同一条船上的,怎么会走!” “大哥,这是一次豪赌,也不知道开什么宝,你还是先别跟风的好。你可还要照顾好嫂子和侄子侄女呢。”我劝道。 韦白看了看夫人,缓缓点头道:“那为兄就对不起你了,若是你有不测,狗儿就过继给你为子,定然不会让你断了明家的香火。” 即便亲兄弟之间也罕有过继长子的,我有些感动,道:“大哥放心,想来那个草包王爷也不会是我的对手。”不过我说这话时也并非底气十足,彖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若问兵事,恐怕不是吉兆。 又闲话了些朝中故事,我终于肯定孝王背后是太保陈和在出谋划策,驸马都尉欧阳齐又是陈和的学生,其妻便是虢国公主……对手只要从暗处走出来便好,我对自己说。 现在圣上病危,利弊参半,如何绝地逢生便要看眼下一搏了。 待韦白夫妇走了,我对怡莉丝道:“你会帮我的,对吧?” 怡莉丝点了点头:“我上辈子欠你的。” “先想办法送封信到我妻子手上吧。”我推开餐盘,让人取了笔墨纸砚。 怡莉丝凑过来,看了看,走开了。 “再把这封信送到孝王府。”我又提笔写了一封,着实嘲讽了孝王一通,又命他在本月十六之前送二女出宫。 “他肯吗?”怡莉丝问我。 “他肯定不肯,所以,第三封信要送到京畿卫王致繁将军帐下王宝儿将军手里。”我埋头写好,交给了怡莉丝。 “如此便能救出两位弟妹?”怡莉丝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笑道:“当然不够,等一下。” 取了新纸,又磨了墨,我动笔写下第四封信,交给怡莉丝,道:“这封信是给神武军副统领将军的,是个独臂人,很好认。” “好了?” “好了。” “然后呢?” “然后就等他们的回信啊。”我笑了。 元平六年注定是大越的风雨之年,我不知道后世史家会如何评论我,不过可以想像一个领兵逼宫的将军必定受到千古唾骂。 我不会做那种傻事。 最先收到的回信是韩广红的,只有一句话:“愿随大夫,清君侧,正皇威。”第二封回信是王宝儿的,只有一个字:“诺。”等我收到宫里的消息,已经是十天之后了,两缕青丝以及一件小玩意——赤金虎符。 我将青丝放入香包,随身带着。从小不喜欢这类东西,不过这也是她们姐妹的一片心意,自然不同。 至于孝王千岁,他加派了城门的守军,甚至挨家挨户找我。这该算是对我的回信了,而且十六日早就过了。 五月间,京师街头突然多了一群小孩,唱着歌谣:“陈家禾,李家口,太平分家地怎分?”听说,谁都知道这是影射陈和与李永平的关系,后句的“太平”则是指李永泰与李永平。李永泰是当今圣上的名讳,李永平便是孝王,所谓“地怎分”,其实便是纷争帝的隐语。 或许陈和会很恼火,自己居然被推到了前台。 我托着茶盏,抿嘴微笑。 韦白在六月头里出京,听说是领了礼部的差事,巡视河东行宫。就在韦白出京不久,京城里又是一片震荡,因为孝王居然派出了家丁到处抓算命的。没多久,即便不是算命的,只要是瞎子也成了通缉的对象。 因为,有人问,姓李的,六月,能不能,成,大事。 除了“地”,还有什么大事? 果然是志大才疏之辈,这么配合我的栽赃的确让我感动十分。 兵事上最强调的便是天时地利人和,我先让他们失了人和,即便他们凭着地利也用处不大。我现在最大的忧虑便是天时和地利。七月半按照惯例有一次郊祀大典,若是皇帝不便,监国总要去,这大概可算天时。一片平原围攻一座山总比固若金汤的京师容易攻击,地利也勉强算是夺回一阵。 还有就是“监国”会带多少禁卫军和御林军。 更需要保证的还有“监国”不能以皇帝名义逃去地方诸路,若是有地方布政使或者指挥使跟着他们作乱,那实在是大越之祸。 我手中的神武军只有五分之一支一万人,大都还是新兵,不过尉佐皆是各路选拔出来的能人。神武军驻守京师城内,本是要直接受皇帝挥指,不过后来不知出了什么茬子,归于城守都尉府辖下。 另外就是京畿卫的十万大军。不过此部屯于柔云,离京师还有两三日的路程。提早动怕打草惊蛇,若是晚了又怕神武军抵挡不住,我一时也想不出完全之策。 不过即便有十一万人在手,还是很难与禁卫军和御林军的二十万人马相抗。 “你在发什么愁?”怡莉丝已经推门进来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眉头紧锁,道:“我发现手里的兵士不够用。” 怡莉丝跪坐,把茶盏放在几案上,道:“江湖中,若是一个门派要灭了别的门派,实力又不够,便会发出武林帖,召集所有志同道合的人。你身处军旅也有些日子了,莫非就没这个号召力?” “呵,这是起兵造反啊,虽说我已经借民意诬陷了李永平陈和,那也只是骗骗老百姓,真要骗那些风雨浪尖上过来的将军大臣,恐怕还不够。”我苦笑道。 怡莉丝没有说话,我却知道她很有主见,否则当年也不会打晕父亲投降皇统,遂问道:“你怎么看?” “我只是个草莽江湖人,能怎么看?”她反问。 “说。” “你手里少兵,北疆那些老部下算进去了吗?”她突然问我。 我心里震了震,孙士谦早就跟我说过,北疆可谓重地,即便流放大臣也不可能给予重兵。“大夫,圣上是要你在北疆铸一支雄兵,以备不时之需。”孙士谦当时说。 北疆,我现在有七个营。不过一旦他们离开,辽东路又成了毫无防备的肥肉。听说匈厥古单于来过一次关内之后,对关内的物产念念不忘,仿照大越官秩重整王庭,再不是当年只满足于掳掠一番便离去的野人了。 “北疆兵不能调。”我叹了口气。 “我听说北疆有二十万兵力,调个十万来总不至于成大问题吧。”怡莉丝道。 “二十万?哪有那么多!”我笑道,“七万甲士,其中还有一万多是辎重,不能作战。一直说二十万,一是为了骗饷,二是为了安国人之心。” “真是如此,调个五万来当疑军吓吓人也好啊。”怡莉丝劝我。 我心头一动,道:“取纸笔来。” 与匈厥古的和亲还没多少日子,想来他们不会那么快就背信弃义,调北疆兵入朝!我写了信给孙士谦,还用了章仪和芸儿从宫里帮我偷出来的赤金虎符。当日让怡莉丝帮我做了个假的送进去,可惜样式错了,也不知道她们两人是否已经穿帮了。 离七月半还有一个月不到,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怡莉丝,送出了这封信后,帮我细细打探一下禁卫军和御林军的动向。” “早就帮你留意了,收集军情可是我的老本行,还要你说?”怡莉丝笑着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叠图纸。 居然是京城禁卫军和御林军的驻守图,还有各个王公大臣的府邸标识,甚至连韦白家花园里的狗洞都标出来了。 我感叹连连,方道谢道:“如此一来成了一大半,多谢你了。” “也不必急着谢,郊祀大典的地形图也为了打探好了正在绘制呢,等好了一块谢吧。”怡莉丝笑道。 我惊喜道:“连郊祀大典的地形都有?”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大半辈子的积蓄都用上了,你一旦功成可不能赖帐。”怡莉丝道。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许诺道:“以后若是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而为。” 怡莉丝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一日,我正在房间里看书,突然一个绿衣少女兴冲冲跑了进来,连鞋都没脱。 “昨天怡莉丝姐姐是不是在你这里?”她说。 我想起自己刚醒来时见到的就是她,故微笑道:“她昨天没来,找她有事吗?” “没来就好。”少女抚着胸口,“我晚了一日,这个是郊祀大典的地形图,等你见到姐姐,一定要说是我昨天给你的,知道了吗?” 我见少女两道柳眉一挑,顿觉好笑,道了声“知道了”。少女抿嘴一笑,又匆匆跑了出去。 我打开郊祀大典的地形图,细细玩味。 郊祀大典自然是在野外,准确地说是京师东南的首南山上。那座山并不高,走上数十里山路便能登顶。山上有水流,但是过了半山腰便也没有明水了。祭台是在山顶,若是要围山恐怕要十万之数,不过从半山腰开始围,守住要冲,三万便够了。 问题还是在于禁卫军和御林军。 我找了些往年的典籍,一般而言,皇帝郊祀是不带御林军的,每次带的禁卫军数量也不尽同。有时顺路去云梦泽田猎便多带些,若是不去便少带些,但是起码总有两万人。 若是能策反禁卫军或是御林军就好了,我想着,不过禁卫军和御林军都是皇帝的亲兵,很难收买调动。没有办法了吗? 我恨不得将传国玉玺都偷来,光用禁卫军就够玩死李永平了。不过想想又实在不现实,现在传国玉玺一定是在监国手里。 实在不行,只好召各路守军勤王,怕的就是那些勤王的兵勤的是孝王。不过李哲存新逝,李永平陈和大概还没有掌握各路军政要职,我还有些希望。 ※※※ 入了七月,天也开始热了。 我在七月初一收到了孙士谦的回函,其中言道:“……辽东将发骑兵十万,称三十万勤王。由石载、郑欢、萧百兵分三路出辽东……”另外还有些北疆近况的言语。 我记得当时吸了口冷气,孙士谦居然把我北疆的一家一当都拿出来了,果然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十万骑兵!还都是雏吧……即便亏半成就够心疼死我的了。 这支骑兵……不能是北疆的大越兵! 我让来人立等取了回信,直接送到三位统领手上。 这次,只用神武军的新兵和京畿卫戍的十一万,该成了。 ※※※ 我的回信送出不久,北方各路都传来了军报,匈厥古铁骑入侵!每份军报之下都有一份密报——所谓匈厥古骑兵,其实是北疆乱兵!为数三十万! 军报是个所有人看的,密报却只有李永平陈和能知道。 我在高济的细作曲早就扩成了营,现在他们非但要收集军情,还要散播流言,甚至从某种渠道传递虚假军报。这在高济并没有十分见效,到底敌手是倭人。不过在大越本土,这种方法十分成功。 我再次坐在酒楼的平台上,笑看着御林军十万被调去“抗匈”。 现在朝局不稳,地方官吏谁敢乱押宝?地方官吏不出头,李永平敢相信谁?只好动用这支亲兵了。 不过才十万,我还指望派出二十万呢。 说来也巧,六月半之后就再没下过一场雨,京畿附近各路都开始传报旱灾了。百姓更是盼着七月半快些到来,祈祷郊祀能带来一场大雨。若是过了七月都还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实在堪忧。 不过国库殷实,各地官仓都报的是七分满,不会导致饥荒。 所以,我更希望大旱一场,告诉全天下:国有妖孽。 七月初八,宫里传出了消息,今年由太保陈和代天郊祀。 李永平居然躲在京城不敢出去! 我不由考虑发兵皇宫的后果:皇权的威严是不能挑战的,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逼宫,恐怕光是京师的百万百姓就会用口水淹死我。这也真是投鼠忌器,不知如何是好。 “御林军走了十万,果然妙计。”怡莉丝每次来,总是给我递上一杯参茶。我一直不好意思说,我不喜欢人参的味道…… “是他们太蠢,这等简陋的调虎离山之计都看不出。”我笑道。 “也不是啊。”怡莉丝站起身,“其一,他们不相信你居然逃离了法场就能调兵。其二,不论是北疆乱兵还是匈厥古骑兵,他们都怕打到家门口。所以是你的计策妙,逼得他们走这步。” “其一,只要敌手有口气就不能放松警惕,所以当年我在高济连半大的倭奴都不放过。其二,不论是北疆乱兵还是匈厥古骑兵,都该让他们来攻京城。京城险固,守个两三年绝对不成问题。而且一旦有敌兵兵临城下,定然会激起举国民愤,到时各路勤王军一来,用口水也淹死敌军了。”我一口气讲完,换了口气,笑道,“所以是他们蠢。” 怡莉丝嗔道:“帮你说话,夸你两句,倒是我不对了?” “呵呵,不过若是他们不出去,我也不会担心。” “为什么?”怡莉丝奇道。 “若是李永平固守京师,我就放出谣言,说李永平卖国,看着匈厥古欺压我大越子民。然后再放出风声,其实圣上是被李永平用药物害了。最后推举一名宗室子弟出来,领导各路勤王军,李永平也便成了众矢之的。” 怡莉丝呆了半晌,道:“似乎后面这个办法更害人。” 我叹了口气:“有利必然有弊,力量强大的,必定难以收拾。后面那种虽然看似更妙,变数却多,难以掌握。”而且,那日卜得亢龙有悔,乃是盈不可久之象,拖的时间越长对我也就越不利。 怡莉丝打量我一番,道:“像你这般头脑,居然还有人能害你,真是奇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且我许多事都是自作孽,怨不得旁人。”我捶着大腿,缓缓道。 怡莉丝走的时候,只问我:“他日你领兵出征,我能随你左右吗?”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若是让章仪知道了,恐怕那个小妮子又要和我闹了。 怎么打入宫城呢?我反复问了自己数日,终于决定暂且搁置这个问题,夺得京师的控制权。 “有办法送我离京吗?”我问怡莉丝。 怡莉丝把我藏在马车的夹层里,平平安安地离开了京师,一路朝柔云行去。 我终于又能光明正大地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在大街上行进,有些感叹。看到王宝儿的军驾时,久别重逢的激动在我心中动荡。 “王将军!”我远远叫道。 “明先生!”王宝儿翻身下马,快步朝我走来,居然单膝下跪行了军礼。 我连忙伸手去扶,道:“在下是死罪在身,怎能受将军大礼?实在折杀可名了。” 王宝儿见怡莉丝立我身侧,微微欠了欠身,方才道:“当年西域一别,多年不见,先生吃了大苦了……” “与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大越男儿相比,我明可名已经很走运了。”我叹了口气,道,“这次,王大将军也同意吗?” “义父已在官邸设宴,等候明先生呢。”王宝儿走到我身后,抢了车把,亲自推着我往官邸去了。 王致繁虽然给我的印象不好,或许我给王致繁的印象也不好,不过现在大敌当前,为了大越皇统,王致繁总是该能和我合作的。 在饭厅落座之后,王致繁一身儒服从后庭走来,我也行了儒礼,道:“王大将军,晚生有礼了。” 王致繁还是当年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还礼道:“子阳多年不见,更显沧桑了,高济战事定然十分辛苦吧。” “往事如血,不提也罢。”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致繁和我对饮一杯之后,开门见山道:“子阳也算是武人,我也便不拐弯抹角了,此番李永平作乱,子阳可有对策?” “晚生在京师已然有了安排,尚缺外援。” “我京畿卫戍,本就是拱卫京师的重兵,此战义不容辞。”王致繁正色道,此时倒也有些将军风范,“只是,如何打旗号,可要研究。” 我猜是王致繁贪功,顺水推舟道:“晚生死罪之人,自然打大将军旗号,威慑鼠辈。” “子阳客气。子阳的死罪是李永平那个逆贼给定的,本就不能当真。照本将军看,子阳还是大越的重臣嘛。”王致繁又皮笑起来。 我有些不解,问道:“那依大将军所见,该当如何?” “既然是子阳发起的,我当不能贪功,便打子阳的军旗便是。”王致繁推了一杯酒给我。 我顿时心中雪亮,王致繁不舍得到手功劳飞走,又怕万一不成牵连了自己的前途。的确是庸将,我用你的十万大军,便是不打你的旗号你还如何能洗脱干系?我心中冷笑,嘴里却道: “大将军过爱了!” “唉,子阳啊,”王致繁托杯而起,道,“我已是知天命的人了,功名于我有何干系?你尚是壮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这十万兵,算是我借给你的,让你成就功名,日后我王家若有仰仗子阳的地方,还请周全。” “大将军言重了。日后若有用得到明可名的地方,水深火热,在所不辞。”我躬身长拜,一时却又不知道这个老将心中打的什么算盘。 陪王致繁附庸了一夜风雅,过了三更才离开大将军官邸。王宝儿送我到馆驿,又聊了些时候才走。 再见到王宝儿时,他身穿百战甲,立在操场训练兵士。 这支十万人,该是劲旅。 “先生起这么早?”王宝儿见我来了,从将台上下来,额头微微有些汗光。 “将军早。”我放眼校场,笑道:“果然都是精兵,将军好手段。” 王宝儿腼腆笑了笑,道:“先生过奖了,对了,昨日忘记说了,有几位故人,想见见先生。” “哦?我倒是故交满天下了,不知是哪几位故人?”我笑道。 王宝儿也是一笑,道了声稍等,令人传了三个人来。我一听姓氏,便想起是当年大帅帐下的校尉,原来元帅府撤了兵权之后,他们都转到了京畿卫。 “风林营罗田。” “火山营武纳。” “刀锋营莫仁武。” “见过先生……”三人行了军礼,齐声道。 “诸位将军快快请起。”我笑道,“多年不见,还是如此英武。” “当年先生标下,犯了大过,此番又随先生出征,还请先生给我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武纳道。 “武将军言重了,当日之败,可名亦是难逃干系,怎能算在将军头上?”我顿了顿,“此番勤王,若是王将军没有意见,三位统领还是打先锋吧。” 王宝儿急道:“我也不过是先生帐下一统领,怎能反对?” 莫仁武躬身道:“多谢先生,我等定不负使命。” 我笑了笑,道:“如此便好,王将军,明日大军能走了吗?” “已经传令下去了,明日早间誓师,午时便可出帐了。”王宝儿道。 “那便好,切莫让京师那边等急了。”我捻须笑道。 众将一笑,又给我引荐了其他几位统领。其中有个二十五六的卫尉,一身精肉,使得一根狼牙棒,威风赫赫。一问之下,原来是武纳的儿子武安,当时便赞扬了几句,武安顺势讨了个先锋卫,打头一阵。 第十二章 七月流火 大军十万,打着“京畿卫王”的大旗,从柔云出发。虽然王致繁想打出我的旗号,不过我就在命人挂旗的那刻明白了他和我之间的差距。 王致繁只以为我定然是用这十万人和人拼命,殊不知我最不愿意与人拼命,兵者诡道,诡道方是贵道!李永平既然怕出事不敢出京,我便让他更放心些。王宝儿照我的指示,上书朝廷,请以大军为郊祀护卫。 如此,李永平连一百人都不必发给陈和了。 陈和自然不会见到我,他和王宝儿在帐中喝酒的时候,我就在后面的副帐里午睡。不过我却见到了陈和,他在祭台上祭祀四野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观礼。看他头戴高官,身着礼服,手持青词,到还有些老臣风姿。可惜啊,都已经位极人臣了,还那么贪……贪得无厌,必遭祸降。 七月十六,太阴洗尽乾坤,一抹黑云都没有。 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京师,在三处校场扎营,等待明日李永平的校阅。 人定之后,大军换上了旗号,白底黑字写得分明:越大夫明。 大帐里灯火通明,我身穿常衣,坐在主座,抽出一支令箭。 “刀锋营统领莫仁武!” “末将在。” “命尔率部围攻太保府,虢国公主府,以及其他三品以上京官的府邸,不可走脱一人。” “末将领命!”莫仁武上前领了令箭。 “凤尾营统领王宝儿。” “末将在。” “命尔率部攻取四门,凡守城兵士不降者杀无赦。” “末将领命!” “风林营统领罗田!” “末将在!” “命尔部攻占各处省、部、司衙门,不可放走一人。” “末将领命!” “火山营统领武纳!” “末将在!” “命尔率部攻取军械司府库,凡非我部兵士不许靠近!” “末将领命。” 武纳上前领命的时候,我又低声道:“神武军韩广红将军是我们的人,可派兵器给他。” “断臂将军,末将识得的。”武纳低声回了句,领了令箭大步出帐而去。 “其余诸将,统合本部人马兵临皇城!” “末将等领命!” 众将山呼应道。 外面开始车马喧哗,还有飞天灯升空,通知城外大军准备拔营入京。我出了大帐,周围的民居渐渐亮了灯,不少人探头探脑。 我双手相交,对身边左右的道,“传令军中文吏,安民告示明日一早要贴出去,且要告知民众,李永平作反,我军乃是‘清君侧,护皇统’!” 韩广红部在三更不到便领完了军械,围了城守都尉府,斩杀城守都尉宣智绮。然后一路绕道皇城后门,完成了大军对皇城的围攻。 等禁卫军的人大梦惊醒时,已经领不到军械了。而且,他们的驻营也被后来入城的五万大军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历朝历代都有京师城内不驻兵的规矩,就我大越为了更着力保护皇室破了这个规矩,被我拣了个便宜。 没多久,我听到城里响起了喊杀声,不过很快就消弭了。想是四门以及其他守备军都已经解决了。这座城有着两重瓮城,每面三道大门,若从外面要攻进来可说是痴人说梦,不过对外是固若金汤,对内却是一击毕杀。 “照这份名单上抓人。”我将朝中权臣的名单交给左右兵士,立刻有几个班照着地图寻找大臣府邸抓人。 一夜无眠,看着身边跑来跑去的兵士,我突然明白了,有时候女子真的会决定这个天下的命运。姬远玄责怪师父为了一名女子让天下战火多烧了十年,当时我也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今日我自己矫诏发兵,不也只是为了两个女子?只要章仪和芸儿回到我的身边,我会抛弃一切,我远没有当日自己想像的那么伟大…… 天亮十分,京师十二门紧闭,早起的百姓对于一夜天地色变大为惊疑。平安了四十于年的大越百姓,再次看到满街刀枪林立一定有着无比的恐慌。 柴市口,本是要斩我的地方,十几个禁卫军将校被斩首,血淋淋的头颅挂了一排。 孝王府,抄家的兵士抄出了不少金银珠宝,名画古玩,但是少了两样,少了我最需要的两样东西。 李永平和龙袍。 李永平是祸首,当然一定要抓到他。 龙袍是他篡位的铁证,当然要有。 好在我早就想到了,让怡莉丝给我准备了一套龙袍,到时只要拿来栽赃就万事大吉。可惜没有李永平…… “逆贼居然真的躲在宫里。”王宝儿对我道。 我故作从容,笑道:“监国历来便是住在宫中的,这次从他密室中搜出了龙袍和天子冠冕也算是没空跑一趟了。” 可惜,太保陈和不在府中。 王宝儿和我一起缓缓走在青龙大街上。青龙大街是京师的主街,直通皇城的青龙门。 当年,我就是在青龙门外等了一日。 当年,我也是在青龙门外被关入黑狱。 当年,我更是在青龙门外被赐宫城跑马。 现在,我打着军旗又回到青龙门下,门洞上的那两条青龙似乎都换了颜色。 “宫城中有多少人?”我问王宝儿。 王宝儿又派人问了两个禁卫军俘虏,回来报道:“宫城中共有值守禁卫军五千人。” “五千人的禁卫军……”我抚须抬头看着高大的城墙,道:“旁门和后门能进去吗?” “进去,呵,便是正门都能进去,就是……”王宝儿犹豫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自然,兵临皇城那是遗臭千古的蠢事,我们不能做。先围着,等里面没东西吃了,自然有人忍不住出来。” 王宝儿道了声领命。 京城里走动的不是兵士便是俘虏,我看到哭天跄地的王公大臣从我面前走过,心中阵阵泛寒。娘从小就对我说:“别记人家的仇,也别让人记仇。一世结怨三生患……” 娘看到现在的我,会如何呢?她定然不会骂我打我,她只会一个人偷偷哭…… 正有些出神的时候,有人报我驸马都尉欧阳齐求见。我顿时醒了过来,想到的又是章仪和芸儿,其后才是这个虢国公主的丈夫。 “带他来。”我低声吩咐道。 很快,一个男子带到了我面前,只穿着内衣。据报,我部攻破虢国公主府的时候,驸马都尉正与侍妾作乐,公主本人却查找不到。 “你想说什么?”我淡淡问他。 “我是状元郎,还是驸马都尉,你不能杀我!”他很有傲气。 但是只有傲气而已。 我喜欢人有傲骨,却不喜欢有傲气。 “拉下去,斩。”我冷冷说了一句,继续我的京城巡视。 “等一下……”欧阳齐居然扑了过来,拉住我的轮椅。 我身边的卫士自然把他拉了回去,跪在一边。 “我知道许多秘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别杀我!我都告诉你!求你别杀我……”欧阳齐跪地哭道。 我估计我看他的眼光中全是怜悯,不过我不想留下这种小人,他让我恶心。而且他让我想起自己在狱中的失节,更加看不起自己…… “我不需要秘密,拉下去斩。”我对两旁的兵士道。 “明大人!明大人饶命啊!明大人,我知道陈和在哪里!明大人……”欧阳齐被倒拖着往柴市口去了。 我却改变了主意,叫道:“慢,先回来。” 兵士又拖着欧阳齐回来了。 “陈和在哪里?”我问他。 “谢明大人不杀之恩,谢明大人不杀之恩。一切都是陈和那个匹夫出的坏主意,要杀大人的也是那个老匹夫……” “他在哪里?”我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他在宫里……”欧阳齐的声音小了。 我暗骂一声,说了如同没说一般。 “我早已知道了。若只有这个消息,怕是救不了你的性命。”我冷冷道。 “大人,大人!小的还有更大的秘密,更大的秘密。还请大人摒退左右……” 我环顾一周,对王宝儿点了点头。王宝儿挥了挥手,让周围的兵士退下,只有王宝儿按剑立我身后以为护卫。 “说吧。”待人退开了,我冷声道。 “大人为小的作主啊!”欧阳齐突然拜倒,双手抓住我的脚。我惊骇之下转动轮盘朝后退去,王宝儿飞起一脚,把他踢开。 欧阳齐跪正,哭道:“大人,小的窝囊啊!小的是做了乌龟王八都不能说啊……” 他若是做了王八,那就是说虢国公主……红杏出墙? “与陈和有何干系?”我随口问了一句,转而明白了,问道:“莫非,那奸夫……” “嗯……”欧阳齐哭着点头道。 陈和是太祖时的老人,便是二十岁入朝也该有六十了,居然还能行?我见过陈和,虽然身体硬朗,却满头白发,脚步都已经打颤,居然还能勾搭学生的妻子!我望向王宝儿,他也正看着我,两人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抿嘴偷笑。 “大人啊!您要给小的作主啊!小的与那陈和老匹夫誓不两立!小的一心想跟着大人啊……” 我看他越说越离谱,骂道:“你做王八与我有何关系?若是没话了,早死早投胎,来人!” “大人,还有,还有!”欧阳齐急道:“小的知道太保府有间密室,陈和定然是躲在那里!小的愿意带路,只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我朝王宝儿点了点头,道:“刚才你不是说他在宫中吗?我可说明白了,若是你找到了陈和,你们之中我只杀一个,若是找不到,那就别怪我心狠。” “他不在宫中……一定在那儿,一定在那儿。”欧阳齐急着改口道。 “前面带路。”我让人给他上了铁链,免得他借秘道遁走。 我和王宝儿带着人马到了太保府,里面家人跪了一地,几个女眷哭得昏天黑地。 “大人,密室就在客堂里。”欧阳齐低声道。 我眉毛一跳,一般人家都是把密室修在暗处,这陈和倒是挺别致。不过大象无形,只有放在眼前的东西容易忽略。 那边欧阳齐已经掀开了屏风,下面有个仅容二指能够插入的小洞,即便告诉我那是机关,我也不相信居然只靠两根手指就能开启那么厚重的门。欧阳齐却的确把密室的门打开了,客堂的中心打开一道暗门,直通地下。 欧阳齐在前面领路,王宝儿手下一个兵尉带了十来人随他下去。过了好一会,那兵尉又带着人出来了,先行了礼,方道:“回大夫,下面是处暗室,两丈长宽,高不过八尺,有几案卧榻,被褥酒具一应俱全。” 我点了点头,看到面色死白的欧阳齐从密室上来,嘴里还不住喃喃着:“他一定就在这里……他一定就在这里……” “大人啊!他一定就在这里!一定啊一定……”欧阳齐哭着喊道。 我早就觉得他的话一会一变,十分靠不住,现在空走了一趟也的确让人窝火,挥了挥手,道:“拉下去斩了!” “大人,大人!大人听我说,我还知道一个秘密,我还知道一条秘道,直通大内!”欧阳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叫道。 我心中一惊,居然还有这等事? “可是在这陈和府中?”我问他。 “不是,该是在孝王府……”欧阳齐言语闪烁,加重了我的疑心。 “你胆敢骗我?”我本想装出一股杀气吓吓他,不料声音中的阴冷连自己都吓住了。 “大人,有次小的应酬孝王,哦,不,是逆贼,他酒酣耳热之时,与那陈老匹夫说起出入内宫……淫、淫乱后妃之事……”欧阳齐抬头看了看我,继续道,“当时小的也喝多了些,问他:‘听说后宫一百八十院,院院有重兵把守,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逆贼见小的不信,指天笑道:‘他重兵把守,能守得住我吗?’小的当时说:‘也是,您贵为王爷,皇上的亲哥哥,自然不守那么多规矩。’那逆贼却道:‘这是你没见识,别说是皇上的亲哥哥,就是当年昌平王都没踏足过内宫!不过,哈哈,他守得了上面,孤王就不能从下面走?’小的当时也不敢多问,只是猜测,那孝王府定然有条秘道通往大内。” 欧阳齐的声音本吓得打颤,却努力模仿着李永平当日的语气神态,说不出的滑稽。我捻须沉吟道:“若此说来,或许的确有条秘道……来人,去孝王府。” 王宝儿路过前庭时,突然拉住我问道:“大夫,真的不灭族吗?” 我愣了愣,道:“不必了吧……” “只怕斩草不除根,留下祸患。”王宝儿低声道。 我扫了一眼庭间跪着的,皆是老弱妇孺,几个男孩也才不过十岁的年纪。 “陈和的子孙过了十六岁的斩,其他的,便流放去北疆吧。”我是十六岁碰到师父的,十六岁前不算成人。 王宝儿微微一欠身,道:“陈和只有一个独子,已经死了,他的孙儿最大的不过十三岁。” 我叹气道:“那便算了,断子绝孙也太过了,都贬为庶民流放北疆吧。” “领命。” 一行人赶到孝王府时已经过了午时,我一夜未眠有些疲倦,不过还是耐心找那秘道。只是这等大事定然隐蔽得很好,我们找了三个时辰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草草用了些饭菜,我们又开始找那秘道。这次用了上百人,几乎要把孝王府每寸土地都翻过来了,庭院里的花坛假山更是推倒细查。 “大夫,我去找了当年修建此宅的工匠,也问了孝王府的下人,都不曾听过秘道一事。”王宝儿一头汗水,回来向我报道。 我命人拉来了欧阳齐,道:“你耍我?” “大人,小的哪敢啊!”欧阳齐说着又要哭了出来,却又突然惊醒道:“大人,小的怀疑那秘道就在逆贼的卧房!” 我一挥手,身边的兵士立刻传令往卧房细查。 欧阳齐额头冒汗,道:“大人,小的这么猜,是因为有几次逆贼从卧房出来见小的是衣冠整齐的。” 我皱了皱眉。 “大人不知,那逆贼最好淫乱,在府中便难得穿着衣冠,好随时泄欲……是以小的猜他总是刚从秘道出来,衣着齐整。”欧阳齐快声道。 我累得不想说话,等那些军士来报。 “大夫!卧房的确搜出密室一间。”过了好一会,总算有人报上了让我欣然的消息,这个消息也让欧阳齐松了口气。 “去看看。”我吐出三个字。 密室的入口居然在隔墙里,早在下午我们便发现了这个隔墙,只是没想到密室中再套密室,是以一直没有进展。果然,人在离真相很近的时候便更难发现真相。 “派人下去看看。” 其实用不着我的吩咐,王宝儿已经命人下去探察了。过了许久,下去的人又回来了,道:“回大夫,下面是条秘道,能并行走马,不知通向何地。” 我的心立时吊了起来,也不困了,道:“王将军,调些好手来,我们悄悄过去看看。” 王宝儿想来也是心痒痒的,调了武安的先锋卫过来。 武安兴奋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带着百十人,卸了甲,摸了进去。我也被人抬入秘道,举着火把往应该是大内的地方走去。 一直走了一顿饭的光景,开始上了斜坡,想是要到了。 “慢。”我低声叫了声,思量着如何出去。 武安看似粗旷,却也粗中有细,低声道:“大夫,我悄悄上去看看吧。” “小心。”我关照一声。 武安独自往前走去,没多久便似乎走到了尽头,摸索一阵,一道昏暗的灯光洒了下来。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密门想是合拢了,地道里依旧只有我们的火把。 等人的时光尤其难熬,就在我已经忍不住要再派人上去的时候,一道灯光洒了下来,密门又开了。 “大夫!末将已经探明,只是……只是……”武安居然吞吐起来。 “有话直说。”我不满道。 “只是这事传出去有辱国体。”武安看着我,低声道。 我挥退左右,单就留下了王宝儿,道:“现在说吧,什么事都不能再入第四对耳朵了。” “大夫,末将……末将见到李永平了,还有皇后娘娘。”武安似乎思路混乱,话说得有些费解。 我不耐烦道:“别遮遮掩掩的,见到什么就说什么!” “大夫,末将刚才出了密门,左右一看,原来是在隔墙里。”武安定了定神,“末将趴在墙上听了一会,确定外面有人,只好等外面的人走了再悄悄挪开门钻了出去。出去一看,大夫你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如何知道?快说!”我觉得武安有说书的天赋,居然会吊人胃口。 “是恭厕。”武安压低了声音。 我若是手里有如意一定会打上去,咬牙道:“恭厕也要说得如此神秘么!” “大夫,不是一般的恭厕啊,是皇后娘娘刚刚用过的恭厕!” 王宝儿性子比我急得多了,一脚踢了上去,骂道:“皇后娘娘拉的屎是香的不是?要你报些军情,东拉西扯,白的污了我京畿卫的名头,让大夫见笑!” “末将知错!” 若不是火光跳动,若不是我眼花,那就是武安的确在偷笑。 “末将的确闻到一股沉香味,不过末将想到军令在身,不便久驻,便悄悄往外探去。不料大内的恭厕与末将家的不同,并非在僻静处另起一屋,却是连着正殿的。”武安感叹了句。 王宝儿立时又要打骂,被我拉住,道:“说得快些。” “是。大夫,也是幸好末将没有莽撞,原来刚才末将听得外面有人,正是皇后娘娘在如厕……是,将军,末将知错了!” 王宝儿又踢了一脚。 “末将一路摸到正殿,李永平正与皇后娘娘把盏言欢,神态暧昧不说,李永平那厮居然一双贼手还在皇后娘娘身上游走。” “咳咳。”我干咳一声。 “是。”武安收敛了神色,正声道,“末将听到李永平说大夫造反,已经传令召回十万御林军,要皇后娘娘不必担心。” 我皱了皱眉头。 “李永平还说,禁卫军中多是他的人,大夫便是要杀也杀不光,日后便能釜底抽薪,反将大夫一军。” 我冷笑道:“那厮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大夫,末将还听到皇后娘娘说了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武安又吞吐道。 “命你打探,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辞不达意,如何领军?”我训道。 武安一低头,道:“我听皇后娘娘说:‘老家伙是要给儿子报仇,你怕是看上了那两只骚狐狸了吧?’李永平道:‘她们两个怎及你半分?我只是想看看那两个动不动要殉情的小娘,看到夫君的头颅摆在眼前时的模样罢了。’皇后道:‘你少来这套,你为何偷偷拿回了山药?还想瞒我吗?若不是老太婆看得紧,怕是你早就忍不住了吧?’……” “你说这些干吗!”王宝儿喝断道。我也听出两人对话中的意思,“两个动不动要殉情的小娘”自然是说章仪和芸儿,不过山药对人身无害,也不曾听说过能乱人心志,或许也是隐语。 “是,将军。不过,后面便有天大的要事了。李永平听后只是哈哈大笑,道:‘我那傻弟弟中毒已深,不必再用药了。这药杀人于无形,放你那里,若是哪天你又要谋杀亲夫,不是苦了我?’” 武安话一出口,我和王宝儿同是一震,圣上居然不是染病! “你听得可真切?”我追问道。 “末将听得真真切切!”武安肯定道,“那皇后还问:‘为何不索性毒死他,还留着他作甚?’李永平道:‘妇人之见,他正当壮年,若突然死了,凭白给人口舌。索性让他这么拖着,我继续监国,等过上十几二十年,你我的儿子能继位了,自然会让他死。到时,你是皇太后,我是太上皇,天下还不是我们家的?’” 我向后靠了靠,沉思半晌,对王宝儿道:“王将军,恐怕今次要行废立之事了。” 王宝儿也低头寻思了一会,道:“皇长子鞠只有五岁,子弱母壮,还是要大夫劳苦了。”王宝儿此言,是要我摄政。 我尚在犹豫,武安却抢先道:“大夫,末将还听到一个消息。” 我苦笑道:“你倒好,去一趟什么消息都探来了,说吧。” “李永平说天下是他家的之后,皇后就一把推开了李永平,道:‘你还不是想把帝位给你和狐媚子的野种?李永泰说是他的,你说是你的,依我看还指不定是谁的呢?’李永平当时便火了,一巴掌打了上去。然后皇后娘娘开始哭闹,李永平又去劝她。”武安一口气说完。 我和王宝儿再次面面相觑,圣上宠爱的驹儿居然不是圣上的亲生子! “大夫,大夫。”王宝儿推了推我。 我回过神,问武安道:“你说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末将以项上人头作保!另有宫女司罄可以作证。” “谁是司罄?”我见武安神色有异,追问道。 “啊,司罄……啊,谁是司罄?”武安故作慌张,我却看出他是故意点及此人,绝非失口。 “你敢隐瞒军情?”我喝问道。 “大夫!司罄乃是皇后的侍女,与末将在恭厕巧遇。末将当即表明身份,宣讲大夫威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她弃暗投明,还请大夫见容!”武安跪道。 我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定夺时,王宝儿倒先说了:“看你此行还有些用处,此女便在功成之后赏给你吧。” 我点了点头,算是附议。 武安面露惊喜之色,道:“末将谢过将军,谢过大夫!” 我促狭道:“你刚才真是一时失口?” 武安支吾不语。 王宝儿意识到自己被骗,又是一脚踢了上去。 “就这些人了,冲进去,擒下李永平。”我一挥手,道。 身边的兵士纷纷熄灭了火把,列队往出口小步跑去。 “大夫,您还是留在地道里吧,小将肃清了上面的逆贼再下来叫您。”王宝儿的确是勇将,拔剑往前跑去,地道里只留下了我和几个兵士。 这次没让我等多久就等到了王宝儿派来接我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帝王家的恭厕,要不是心如止水还真会被吓一跳,比韦白家的大厅还大,一样熏着沉香。窗明几净,丝毫看不出这是恭厕。 “大夫要不要方便一下?”武安问我。 我摇了摇头,问他:“王将军呢?” “王将军带人锁了凤歌宫,正拷问李永平那厮呢。” “推我过去。” 我到了正殿,一个淡妆女子发髻松散,衣衫不整跪在殿中间,王宝儿站了高位,用剑指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 那男子我见过,就是大牢里来戏耍我的孝王李永平。当初还不明白他为何那么无聊,居然挑逗一个临死之人,现在知道了,他不过就是想满足他那点卑鄙的虚荣心,定是因为章仪芸儿两个小丫头让他碰了钉子。 “孝王千岁,臣明可名有礼了。”我微微拱手,嘲笑道。 “明可名,你敢杀我?你敢造反!”孝王居然指着我骂道。 我苦笑道:“你敢毒害当今天子,我为何不敢杀你?” “你血口喷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后娘娘为了揭穿你的假皮,受苦了。”我突然转向皇后,款款拜了下去。 皇后本是哭得花容失色,见我行此大礼,吓得连哭都止住了。 王宝儿和武安也惊疑地看着我,不知我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指鹿为马。 “来人,扶起皇后。”我吩咐周围的女官,又对皇后道,“还请皇后娘娘移驾坤宁宫,免得被这奸人所害。” “不、不、不!我不去!你要杀我!”皇后居然高声哭喊起来! “微臣乃是大越的臣子,怎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我让兵士抓住皇后,上前轻声劝道:“只要娘娘日后安分守己,今日之事,定然不会传出去。” 皇后渐渐安静下来,一双凤眼盯着我看了半晌,道:“你真的不杀我?” “微臣惶恐。”我又拜倒。 “你要我做什么都好,真的别杀我。”皇后突然跪倒,娇声哭道,“奴家也是被李永平那奸贼害的……” 我有些怀疑,跪在我脚下的居然是母仪天下的国母。 第十三章 或跃在渊 七月的京师正当雨季,傍晚时分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看雨也不大,让人押走了李永平,自己带着十余兵士去坤宁宫。 王宝儿拦住我,道:“大夫,刚才走了两个内侍,怕是去报信的,我们还是先退回去吧。” 我见外面还是一片安静,却不敢挪步了。今天可说是大获全胜,的确该见好就收。不过,留着皇后在这里,合适吗? “带她一起走,好好看住,别出什么意外。”我环顾了一眼那些宫女内侍,补了一句:“她们也一起带走,我要问她们些事。” 我们从原路返回,在秘道口安排了明哨暗卡。 “你叫司罄?”用过晚饭,我先提审了和武安有些暧昧的那个宫女。 “回大人,奴婢正是。”司罄倒也知礼,缓缓拜倒,果然是帝王家调教出来的人。 “李永平是何时与皇后勾结的?又是如何毒害圣上的?从实道来。”我知道她不会隐瞒不说,这个丫头长得眉清目秀,但是杏眼如波,一看就知道不是安分老实的主儿,现在傍上了武安这棵树,巴不得找机会表功呢。 “回大人,李永平那厮想来是五年前就已勾结上皇后的。” 我打断她的话,皱眉问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怎能‘想来是’?” 司罄见我不悦,急忙道:“大人容禀!奴婢所言绝无虚字,五年前我大越打倭奴,圣上日日夜夜都泡在白虎殿,又被春华勾住了,从而冷落了皇后。皇后日日以泪洗面,后来在太后那儿见到了孝王,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似的。再后来,安福宫便开始闹鬼……” “闹鬼?” “回大人,开头是半夜三更地下有动静,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声,有时候也似乎是有人在下面打杀,吓死人了!皇上不管这些事,皇后便命礼部找道士来降鬼,礼部却说自己管的是祭天地的大事,这等小事不归他们管,惹得娘娘不高兴好久。” “后来呢?” “后来,内务司找了几个道士来,说是有些道行的,不过还是没降了。最后是孝王请了元毒国的高僧,这才勉强降住,却立了一大堆的规矩,否则说是鬼还会再来。” 我点了点头,李永平在挖秘道,用鬼神之说吓吓人倒也是情理之中的,那番僧定然也是李永平的爪牙。我又一时好奇,问司罄道:“那番僧立了些什么规矩?” “那番僧立的第一个规矩便是将娘娘的寝室改为恭厕,说是以秽气压鬼气。再便是将婢女们迁去别处睡,说不要以阴气助长鬼气。还有什么不准随意进入啊,一日只有一个时辰能打扫啊,好多呢。” 这些传出去都是欲盖弥彰的蠢事,也就李永平会做,我不由嗤之以鼻。 司罄继续道:“他们两人一向藏得极好,平日若是在宫里相见,也是守礼的。我们下人们都说:这孝王好色,对嫂子却恭谨。只是后来,有一日圣上来过之后,醒来便觉得有些头痛,奴婢记得当时娘娘让奴婢去请太医,不过被圣上止住了。再后来,圣上的病越来越重,终于有一日半边身子发麻了,才叫了太医去瞧病。 “从那以后,李永平便开始常来宫里了。就是几个月前,李永平突然有一天高声笑着来娘娘这里,一把搂住娘娘,吓坏了我们这些奴婢,不料娘娘却不恼他,还笑着问他发哪门子疯。奴婢记得清楚,李永平当时哈哈大笑,说是北方大患已经消弭了。当时奴婢们以为是匈厥古平了,不料那李永平又嚷嚷了几句,才知道是明大人被绑回京师了。 “李永平说没了顾忌的人,便也不必我们这些下人的耳目了。几个有些不听话的婢女都被李永平杀了,我们这些人也就只好敢怒不敢言。多谢明大人勤王啊,否则奴婢等不知还要在水深火热中熬到什么时候……” 说着,司罄哭了起来。 “你们可曾想过知会太后?”我问她。 “怎么不曾想过?只是李永平看得我们甚严,身边的人也靠不住,直到今日奴婢们都不知道身边姐妹哪些个是李永平的线人。”司罄止住哭,回道。 “还有,皇长子鞠,宫里有什么传言?” “回大人,皇长子鞠的母亲是何美人,以前不过也就是御膳房的杂役,名叫春华。”司罄话里流露出一股不肖,“后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勾搭上了圣上,还怀了龙种,于是被封了才人。等皇长子出世,本说要封婕妤的,最后还是德薄,封了个美人。”言语中又有了幸灾乐祸的腔调。 我对她很看不上眼,又问她:“我听说何美人与李永平……” 司罄当然是聪明人,当即接口道:“大人明鉴,这在宫中便是个小杂役都知道。那何美人可不要脸呢,上半夜陪了圣上,下半夜便去找孝王,真的是人尽可夫,一点都不错。” 我皱了皱眉,训道:“一个下人,怎能诽谤主母?” 司罄即刻改嘴道:“大人明鉴,不是奴婢说的,只是宫中都这么传。还说有几次,圣上都差点在床上撞破他们呢。” “那为何一直没有被圣上发现?” “孝王是什么人啊,圣上的亲哥哥。何美人莫说当时不过是个才人,便是婕妤,皇上都未必会放在心上。” 我冷声笑了笑,我还会不知道圣上吗?易喜易怒,说得好听些是性情中人,说白了便是感情用事。平头百姓都受不了绿帽之耻,更何况他九五之尊?不过这两年长进了,大概也有了城府,这些婢女也被骗了。 “你这话,是说,皇长子可能不是……” “啊!奴婢不敢!宫中虽有此等传言,奴婢却是不信的。” “别慌,我也不过是好奇帝王家事,随口问问。何美人未孕之前,定是极富隆宠,李永平便是天大的色心也不敢打圣上枕边人的主意。”我悠悠道。 “大人说的是,说的是。”司罄连声附和。 “下去吧,随时听传。” 司罄行礼退下了。 “大夫,李永平吵着要见您呢。”王宝儿道。 我应了一声,又问:“六部衙门,还有各职司衙门都安定了吗?” “大夫放心,都定下了,只是不知道哪些人是李永平的爪牙,所以不敢乱放人。” “那些文官无妨,有道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便是给他们三十年,那些儒生也掀不起大浪。倒是禁卫军那里,还有余党吗?” “大夫,大半禁卫军将领都给杀了,便是还有漏网的,谅他也不敢兴风作浪。” “呵呵,别大意了,我听说:要杀禁卫军里李永平的人,若是把卫尉以上全杀了,有冤枉的。若是杀一个放一个,有漏网的。我自己就是九死余生的人,可不想看到李永平咸鱼翻身。” “大夫放心吧。”王宝儿笑道。 “报!大夫,将军,李永平与那欧阳齐打起来了,欧阳齐一脚踢在李永平那话儿上,李永平现在起不来了。” 我和王宝儿对望一眼,王宝儿苦笑道:“还得去看看那对活宝。” 我无心和那种人说话,遂笑道:“不知哪个糊涂蛋,居然把他们关一起了。我晚上还有事,一切就交给王将军打理吧。” “是。对了大夫,那秘道可要堵上?”王宝儿问我。 “不要堵,非但不堵,里面出来的禁卫军也不可阻碍了人家。我们的人退出孝王府,禁卫军若是打出来,我们便放一条街,他们站满了街,那我们便放一个市,我倒是要看看他们五千人能成什么祸害。” “明白了,大夫。” “别无他事,就那安民告示别怠慢了,明日一定要让人知道,咱们是起兵勤王。还有各个酒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给我拢起来,什么都不许说了,只许读告示,还有我军军令。” “明白了,大夫。” 我满意地带人离开了营帐,回头看到校场,心中一笑,日后若是我有权决定大事了,定要规定京城内不可屯兵,连禁卫军和御林军都得给我出去。 我先去了怡莉丝的酒楼,一个客人都没有。我让人等在了外面,让小二将我推了进去。 上了二楼雅间,怡莉丝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 “辛苦了,用过晚饭了吗?”怡莉丝给我倒了杯酒。 我点头接过,道:“在军里用的,今天清闲吧。” “谁还敢出来?今天可是一个客人都没有,你若是一直这么闹下去,我这里可就要关门大吉了。”怡莉丝嗔道。 “呵呵,日后会更热闹的,明可名住过的酒楼。”我笑道。 怡莉丝也笑了,道:“唐大哥说的一点不错,你越活越小了。” “哪里?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你来有事吗?”怡莉丝突然问道。 她问得突然,我来得也唐突,仔细想想的确没有什么事,只好勉强道:“只是来拜托你日后帮我收着下面百姓的消息。” “呵,明大人是庙堂的高官,我这里买卖的小道消息不过都是江湖野闻,明大人也要知道?” “前朝范文正公曾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总也是见贤思齐,不能被那些京官骗了。主要是盐米,帮我多盯着些。” “明白了,明大人。”怡莉丝怪腔怪调道。 我笑了笑,想想实在是没意思,不知为什么要来这里,喊了人推我出去。到了门口,天色暗得要打火把了,旁边的亲兵问我是否回军中。我不知怎地,不想回去。 又想了想能去的地方,突然想到章仪的娘家,不知是不是该登门拜访一趟。说起来,我这个女婿还没登过丈母娘的门。 “去章大将军府。”我对亲卫道,刚一说完,又觉得时辰太晚了些,说不定岳母已经安寝了。 只是这么顾虑着,兵士们已经起步,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兵家有这种讲究,宁可千万人头落地,也不能松口改一句军令,所以说军令如山呢。当然,师父也说死扣着话不放的是庸将,聪明人知道如何转口转得不留痕迹。 记得当年有件趣事,一日师父对我说:“小亮,你去给我找《卫效新书》出来。”我刚要去拿,师父又叫住我:“给我拿《汉书》。”我还是拿了《卫效新书》,笑道:“师父说过,将军不改军令,是以弟子不敢以变卦为准。” “笨蛋!”师父手里的竹片轻轻打在我头上,“适才为师见三只蟑螂跑过,以梅花起了一卦,若是取四字书名的书,你今日定有不祥,故以让你取《汉书》,破了这个谶。” 我强嘴道:“哪里有不祥?” 师父又在我头上敲了一记,笑道:“这不就是不祥吗?”我也尴尬地笑了笑,师父又道:“小亮,记住了吧,日后若是你能领兵了,千万要记得,改口可以,就是要看怎么改,得有理啊。” …… 想着,我不禁想起在高济,一旦统帅的军令错了,或者承认错了,对军心的打击是何其之大,即便连那些身边看似很忠心的将军都会怀疑你。我抬头看着满月如盘,本想说观天象去之不吉,立刻回营的,后来想想算了,哪怕白跑一趟就白跑一趟,别少了礼数。 章家还有人是三品以上的职官吗?我见门口有我的兵士把守,有些意外。 门口两个值守的兵士见是我来了,跑上来一个,行了军礼。 “谁让你们围的章府?”我问。 若他答说是莫仁武的部下,那便是有人在朝为官,不过他说是王将军派来的。 “王将军派我等保护章府,免得发生误会。”他说。 我点了点头,让他去叫门。王宝儿虽是猛将,却也细心,我当时都忘记这一茬了。 不一会,中门大开,几个老妇迎出来,道:“夫人请姑爷进去说话。” 她们定然是岳母使唤熟的老人,我不敢托大,道了声谢,让人推我进去。 进了客堂,只见岳母做了主座,旁边跪坐着几个丫鬟伺候。 “姑爷坐。”岳母挥袖一指客座,板着脸说道。 我躬身行礼,有些懊恼今日来得不巧,这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吗? “姑爷近来可安好啊。”岳母阴阳怪气问了一句。 我定下心神,知道这个岳母和章仪一个脾气,陪笑道:“近来微有小恙,上司又有些不便,所以这么晚才得抽空来给岳母大人请安。” “你当我是章仪那妮子给你哄的嘛!”岳母震怒,一掌拍在几案上。 我暗道不好,没有答话。 “门口那些兵士是怎么回事!你起兵作反,连自家人都不照顾吗!还是说你把我们仪儿就扔了不管了?你围了皇城,仪儿就在宫里,你就不怕她有个闪失?”岳母连声斥问我,眼圈泛红。 我连忙谢罪,道:“小婿不敢!门口的卫士乃是为了保护岳母大人的周全,以免被流兵惊扰了。仪儿的事小婿早有安排,定然保她一根头发也不缺地出来。” “哼!你围了人家的寝宫,人家会放过你媳妇吗?她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吗?你、你……反正若是仪儿有个闪失,我章家上下找你拼命!”岳母骂道。 “岳母大人息怒、息怒……”我嘴里劝着,心中倒是在想太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听岳母的口气,太后此人该非易与之人。当年太后立了圣上,指了条明路给圣上,靠上了师父。说明她还是老而弥辣,不显山不露水便有了拥立之功。或许……她当年就知道昌平王无意挟持幼主的事。 再看她和圣上,和一般人家并无二样,甚至更为母慈子孝……但是她掌管后宫几十年,事情到了今日的田地,她就真的事先不知道一点消息?我又想起她那日探监,似乎有废立之心。联系起她反对立太子,我又瞎想她定然是早就知道何美人与孝王有染…… 岳母大人骂累了,暂停了一下,喝了点水,问我:“你日后打算如何?” “自然是先救出仪儿。”我顺着她的话头道。 “荒唐!”岳母居然又大发脾气,“你大动干戈便是为了一个女子,不是把我家仪儿也拉入火坑?我章家女婿哪有这么窝囊的!” 我有些气结,顶嘴道:“其实岳母大人不必担心,当日小婿便是吃准了,若是小婿起兵,太后一定会寝食难安地担心仪儿别落了一根头发!这人便是如此,得势的时候高高在上,一旦失势便知道收敛了。” 我从皇后身上就看到了,所谓帝王家,也不过如此。太后或许有些小聪明,却还不够和我斗,手中连兵都没有,就想玩弄废立大事? 我见岳母不言,又道:“太后手中并无兵权,小婿围而不攻便是给她机会。其实,谁当皇帝她都是太后,最怕的就是有外人改朝换代,所以,她现在必定要尽安抚之能事,怎可能伤了仪儿一根头发?” 岳母气乎乎地喘了一会,扔给我一封信,恨恨道:“本是要你在北疆忍住的,谁料你傻傻地回来了。回来了也就算了,你安心死了我仪儿还能改嫁,谁知道你又反了!现在反还不如在北疆反呢。” 我苦笑着拆开信,里面是满满一纸的将军名册,籍贯、姓名、将军号以及所担军职,详细得很。 “这是……”我问岳母。 “这是仪儿她太爷爷和爷爷的旧部,还有她爹的至交好友,我帮你选的都是靠得住的人,你可以放心给他们兵权。” 我心中一阵狂喜,强自按奈住,躬身谢道:“多谢岳母大人。” “你对我家仪儿好些比什么都强,还有,你还没去过史将军府吧。” 我心中一惊,起兵一日一夜了,居然把这位大将忘记了,也是因为没有强敌。“小婿……一时忙乱……”我支吾道。 “史家根深蒂固不下章家,杨可征这个名字可听说过?” “杨大帅,如雷贯耳。”我躬身道。 “那便是了,你还不知道他就是史家的外甥吧?闲话我不说了,今天史家已经来了几拨人了,史君毅虽是你帐下的将军,却总不能让他自己穿了披挂来找你讨兵吧?是,他是愿意,史老太君,那是受过一品诰命的,连皇太后见了她都要行礼,她肯吗?现在指不定怎么在家里骂你呢。” “都怪小婿莽撞,小婿这就去史府。”我被训得一头冷汗,刚好借机离开。 “去了就回来,这是你家,你倒宁可混在臭气熏天的营里?” “是,小婿明白了。” 我躬身而退,到了外面才放开吸了口冷气,当年便是娘也没这么教训过我……不过岳母虽然严厉,却也是向着我的,否则这谋逆的大事也不会说这么清楚。 不过岳母说得对,现在反还不如当时在北疆就反了呢,只是我当时的顾虑岂是现在能说明白的? 别的也就不说了,听岳母的口气,似乎有要我自立的意思…… 脑中胡乱想了些将来之事,车驾已经到了史府。我第一次到史君毅家,抬头一看门楣又吸了口冷气,上面该是太祖皇帝的亲笔:天兵府。 原来是天兵史家!天兵府本得名于前朝,若是我没记错是前吴思宗时赐的号。后来太祖龙起,史家分了两派,其中一派从龙有功,尤其著名的便是大帅杨可征,得太祖隆宠。 只是史姓武将现在已经不多了,听说史君毅是独子,想来将门败落,激得他比其他将军更渴望战功。 我有些懊悔没有早些来,虽然史家早已大不如前,但是杨可征大帅的麾下,便是当年的伍长今日也可能成了一军之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去投了我的名剌进去。” 我不习惯身带名剌,不得不从门房讨了纸笔,即时写就,落款不敢称官,只写“后学晚生明可名 顿首百拜”。 过了一会,一个丫鬟出来,看了我一眼,道:“你就是明可名?” 我拱手道了声是。 “你要见老太君?” “是。”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老太君睡下了,明日请早,老太君的规矩,过了午时不见客。”说完她扭头就走了,把我关在门外。 我对左右苦笑一声,道:“回章府。” 是夜,岳母把我安排在了章仪出阁前住的小院。从外面看,一样的小桥流水,青荷连碧,一进去,我又一次见到了章仪狡猾得近乎奸诈的诡异笑容……墙上全是兵器,从九节鞭到大朴刀,还有不少我没见过的。她一定在皇宫内笑我:“又被我镇住了吧!” 我的确被镇住了。 所以,当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爬上我的床,用一把木剑指着我的喉咙时,我已经没办法更震惊了。 “你叫什么?小家伙。”我被他踩醒了,挥手斥退了跟进来的守卫。 “我叫章义。”他大声叫着,还在我肚子上跳了两条。 我被踩痛了,虽说只有六岁,却还是挺壮的。 “你叫什么?”他问我。 “明可名。”我说着,坐起身,让他坐在我腿上。 他挥动着木剑,得意道:“还是让你混进来了。” 我不解,笑问道:“什么混进来了?” “娘说若是让你进门,她就把姐姐赶出去。你不会打我吧?”他突然问。 “呵,我从不打人。”呃,十六岁以后…… “嘿嘿,那用你换那个凶姐姐还是不错,娘总算知道她闺女捣蛋了。”章义学着大人的模样,煞是好笑。 我笑道:“我和你姐姐可是一伙的,当心我告诉她让她打你屁股。” “哼!”他撇了撇嘴,又问我道:“你是将军么?” “我,应该是吧。”我想起我还有个军师将军的名号,觉得有些好笑。 “既然是将军,怎么能帮着丫头片子?男人该帮男人嘛!”章义很认真地对我说道。 我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头都差点撞到墙上,喘息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明可名嘛,我听得熟了。娘总是说,‘明可名那个兔崽子’。”章义奶声奶气地学给我听。 我苦笑道:“我是你姐姐的夫君,该是你的姐夫呢。” “嗯?那就是说姐姐真的已经失身给你了?” 我正不知如何回道,门口一阵喧哗,几个下人进来,为首的是个少妇。少妇对我行礼,叫了声“姑爷”,又道:“少爷,时辰晚了,你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呢?” 章义在我耳边轻轻道:“是我奶妈,帮我殿后……” 正说着,已经被上前的奶妈报走了。 等他们走了,我也没有睡意了,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 ※※※ “姑爷早。” 清早,侍女进来给我端来了洗脸水,帮我着装,扶我上了轮椅。 我出了章府,直接往大营赶去。一路上,已经有百姓出来买菜或是闲逛,京城十二门也开了三门,一切都在重新回到平凡的日子。不过路上的兵士还是给这座久未经战火的城池带来了一丝紧张,时常引来路人充满疑惑的眼神。 王宝儿已经去了皇城下。 我看看天也亮了,又去了趟了天兵府,不料老太君还是不肯见我,不过史君毅倒是已经去了兵部。 我一路再赶到兵部,终于见到了浑身披挂的史君毅。 两人相视而笑,史君毅道:“大夫别来无恙?” “史将军,本来是有些恙的,现在好了。” “当初大夫若是在北疆就反,也少受了那么多苦。”史君毅道。 我佯装不满,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为人臣子怎能反?只是我在牢中应允了将军,等将军劫我出去,怕失信于将军,只好暂取权益之计了。” “末将失职,还请大夫恕罪。”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史君毅正要请我去喝酒,王宝儿倒赶来了。我好奇问他:“你不是在皇城下吗?” “韩广红将军在那盯着,不会有事,我这厢有个大消息,找了大夫一早上。”王宝儿故作神秘。 我一笑,问他:“是何消息,如此神秘。” “李永平淫乱到家了。”王宝儿挥退周围的兵士,对我和史君毅低声道。 “什么意思?”我没有明白。 “李永平连他妹妹都勾搭上了!”王宝儿压低声音道。 “虢国公主?” “自然是她。” “你怎么知道的?”史君毅问王宝儿。 “昨日不是欧阳齐踢了李永平的命根子?我去问了,狱卒把事情原原本本跟我说了,差点笑死我。”王宝儿笑道,“李永平和欧阳齐不知怎么吵起来了,后来李永平笑欧阳齐以前戴着绿帽子还那么招摇,不过是他脚底下的一条狗!” “呵,那欧阳齐就火了?” “不是,欧阳齐就反骂他禽兽不如,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王宝儿笑道,“然后是李永平火了,上去打欧阳齐,欧阳齐那才踢了一脚。” “把他们隔开,让他们在两个笼子里狗咬狗。”我笑道,“看来天子脚下也不干净。” “太祖皇帝若是知道,恐怕九泉之下也难安心。”史君毅叹了一声。 “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李永平再难翻身了。”我也跟着叹了口气,其实,若是这个消息传了出去,皇家的声望都会大受打击,居然兄妹乱伦! 王宝儿显然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对我笑了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保密何尝容易?” “呵呵,闲事莫提,去皇城看看,里面还要撑到什么时候。”我说。 王宝儿笑道:“怕是快了,今日小将命文吏写了劝降书,字写得老大,贴在城外,消解里面的士气。” 我抚掌大笑:“攻心为上,王将军妙策。” 王宝儿笑了笑,客套了一句。 等我到了皇城的时候,宫里已经派了人来,说是太后要召见我。我朗声笑道:“太后召见自然是臣子的荣幸,只是当前多事之秋,臣不敢轻入大内,免得惊动了圣驾,还是请太后出来对天下百姓说两句吧。” 那使者悻悻而归。 “大夫,太后会出来吗?”韩广红也开始以军旗上的号称呼我了。 “不知道啊。”我回道。 周围几个将军同时吃惊咦了一声。 “这么复杂的问题,还是留给太后吧。”我笑着说道。 过了一顿饭的时候,宫内飞马出来两个三个内侍。当前一人手持杏黄帛布,两手一抖,拿腔拿调,道:“宣,军师将军,中散大夫,领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接旨。” 现在玉玺下落不明,哪里有圣旨?我笑问道:“敢问一句,这是圣旨抑或懿旨?” “圣旨如何?懿旨又如何?”那内侍倒也胆大,刀枪环绕居然还不卑不亢。 “若是圣旨,明可名残疾之身也要跪接,若是懿旨……呵呵。”我没有把话说完,看他反应。 “正是懿旨!”他扬起脖子。 “抱歉得很,明可名军状在身,不能行大礼了。”我微笑道。 他也见好就收,宣道:“皇太后懿旨,皇帝陛下染恙,监国孝王难堪重任,旨到之日,着军师将军,中散大夫,领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加尚书衔,赐开国男爵,可提兵入宫,暂行拱卫之事。钦此。” 我让手下接过懿旨,握在手里,一时难以决策。 “恭喜爵爷!”周围的将军们纷纷贺礼,把我从失神中拖了出来。 我挥了挥了手里的懿旨,喊道:“全军,入宫,护驾!” 一阵山呼,宫城的大门发出吱呀的欢迎声,缓缓往两旁退开。 我对王宝儿点了点头,王宝儿跨上战马,抽出战刀,喊了声:“护驾!”带着兵士朝里小步跑去。 当我的轮椅穿过黑洞洞的门洞后,我看到的是两旁禁卫军,赤手空拳跪在御道两旁。或许,他们也在考虑明天是怎样的一天…… (第三卷《或跃在渊》终) 第四卷 逝者如斯

第一章 入阁

京城多久没有兵战了?我不知道,反正当年太祖皇帝没有机会打进来,因为前吴献帝传了业祚,算是禅让。有太祖故事,今天我若是真的要逼宫,或许也不是不能一享龙庭之乐。或许现在太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惜,抢天下容易坐天下难,所以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再者,一家人和和睦睦不是挺好?现在又国事繁重,仅北疆就已经足够熬白头发了,遑论天下?我虽然不觉得自己是忠臣,师父也没要我做过忠臣,只是娘说做人要对得起良心,我若是抢了圣上的皇位,会良心不安。所以我只要接回芸儿和仪妹,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将来真要过不下去了,去江南买块地,雇些长工…… “大夫军驾到!” 开路的兵士喊了一声,我才发现已经到了坤宁宫口。 不一会,宫门开了,两旁女侍内侍分立,他们身后是王宝儿的兵士,手里按着刀。 我上了正殿,太后端坐主位,似乎有些微微打颤。章仪和芸儿站在她身侧两边,毫发无损。 “微臣明可名,奉旨前来护驾。”我打破冷场,先行了半礼。 太后半晌没有说话,终于回了句:“你要如何?” “奉旨护驾而已,太后以为呢?”我立即反问道。 “你这是要逼宫呀。”太后咬着牙,听起来有些冷丝丝的。 “微臣不敢,只是,太后是否知道孝王对圣上下毒一事?”我反退为进。 太后冷笑:“圣上的病整个太医院都瞧过,你要说下毒,恐怕不是国老高足还难下手呢。” “俗话道:疏不间亲,微臣本就不该多话。只不过这事乃是孝王亲口所言,微臣不敢隐秘不报。” 太后又是两声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懒得和她说,直接问道:“圣上所在何处?” “你真想逼宫?” “微臣不敢,只是兹事体大,微臣需要圣上的圣裁。”我盯着皇太后,不卑不亢道。 “在金龙殿。”太后终于吐出四个字。 我让王宝儿保护好太后,不动声色地下令将坤宁宫中女子全部押回受审,章仪芸儿自然也在其中。两人从我身侧走过时,六目相接,我看出她们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不过还是放了放,先去金龙殿看看圣上的情况才是正经。 一路无话,到了金龙殿,内侍们规矩地跪在两旁,我让人挑开帏幕,上前探看。一看之下,居然有些心痛。圣上脸颊深陷,眉头紧锁,整张脸黑得吓人。哪里还有当日雄姿英发,更不见昔时风流倜傥。 我退了一步,轻声问内侍:“圣上就是这么昏睡吗?” “回大人,圣上有时也会醒转片刻,只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转而对王宝儿道:“去将左右宰相六部主事三公九卿都叫过来,圣上有口谕宣讲。” 王宝儿微微定了定,还是去了。 我跪坐在圣上身边,伸手将几根粘在圣上脸上头发拨去,想起的却是拔剑泄愤的皇帝。 人都在变…… 我也曾是个直言犯上的八品长史…… 等诸位重臣都到了金龙殿,圣上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我清了清喉咙,道:“请诸位臣工落座。” 果不其然,朱子卯首先发难道:“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持兵逼宫!悠悠众口,定留下你逆臣恶名!”朱子卯本就心脉有损,偏生就一副火爆脾气,若不是见圣上卧病在床,不敢喧哗,恐怕能震塌房梁。 我知道了他与我家的渊源,不想为难他,低声道:“下官奉懿旨护驾,有赤金虎符调兵,焉是逼宫?”我故意颠倒了一下言语顺序,作反一事匆匆掩饰过去,又道:“诸位臣工少安毋躁,适才圣上转醒,传下口谕,由下官转达。” 冯霂佝偻着身子,第一个坐了下去,低声道了句:“圣上定有安排。” 余之宁却没有坐,也不行礼,冷声问我:“圣上口谕,莫非不传于宗室诸王?” “圣上只说传诏诸位大臣,未提及宗室,故下官不敢妄传。”我顶了回去。 余之宁撇了撇嘴,还是坐了。 待众人坐定,我发现少了右相,遂问道:“右相大人何在?” “右相房志龄大人年老体弱,卧病在家,未能前来。”冯霂答我。 我心中骂了一声老狐狸,居然托病。 不料余之宁冷声笑道:“明大人少来朝堂,恐怕不知房大人是经年卧病吧。” 他这显然是想暗指我不配主持朝中大事,正中了我的下怀,只因我本就不打算站到最前面。 “传圣上口谕,”我爽声道,“诸位皆是朝堂重臣,社稷栋梁,今朕卧病不起,监国孝王有失朝纲,深寒朕心,故传旨,立皇长子鞠为皇太子,行监国事。明卿可名,加太子太傅,左相冯霂,加太子太保,组金龙阁,由冯霂明可名选荐阁员,行辅佐事。” 我深知自己不能服众,现在把冯霂拉下水,让他当挡箭牌,只要大军掌握在我手里便无妨。环顾在座大臣,我咽了口口水,朗声道:“钦此。” 过了片刻,冯霂拜倒道:“臣,领旨谢恩。” 礼部尚书杜正伦、户部尚书裴淼当即也跟着拜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之宁却跳了起来,手持象牙笏指着我嚷道:“谁不知道圣上已经多日不曾醒过,定是你矫诏!” “余大人此言差矣,多日不曾醒过,正该今日醒来啊。”我好整以暇,悠悠道。 “天下可有如此巧事?” “哼,”我冷哼一声,“连大理寺都能定人死罪,还有什么事不会发生?” “你……” “大胆!”我手拍软榻,喝道:“圣驾之前,容得你大呼小叫吗?来人,拉下去,斩首!” “你敢杀文官!我是言官!放开我……”余之宁挣扎着,却被身后的兵士牢牢拉着。 我又想起旧恨,冷声道:“先放了他。” 兵士们依言放手。 余之宁正了正衣冠,正要说话,我抢先道:“剥了他的衣冠,贬为庶民,斩!” “陛下啊!”余之宁大惊之下,哭喊道。 我有些心虚,转脸去看圣上,圣上还是没有醒。 斩余之宁的兵士也不知道走远些去杀,大概就在院子里,反正余之宁最后一声哀嚎清清楚楚地传入金龙殿。 我扫了一眼座下臣工,刚好看到都察院监正韩子通,正在那里发抖。 “韩大人别来无恙啊。”我笑道。 “明大人。”韩子通摆出一个笑脸,却比哭更难看。 “都察院监正似乎不在传召之列啊。”我笑道。 “下、下官补了大理寺卿。”韩子通道。 “哦~原来如此。”我长长应了一声,看他抖得更厉害了,我道:“上次家里还留了些茶叶呢,改天送些到大人府上,大人不会嫌这贺礼太寒酸了吧?” 韩子通也一定想起他在公堂上说韦白给我通风报信的事,脸上红白交替,突然起身骂道:“明可名!你这小人,一朝得志便是如此嘴脸?恨只恨当日派了个糊涂官,否则哪有你今日张牙舞爪?” 我脸色一沉,低声道:“有辱斯文,来人,剥去朝服,乱棒打出宫去,贬为庶人,永不叙用。” 兵士们依言照做。 我又扫了一眼群臣,道:“还有谁有什么话要说?” 群臣中不是面面相觑的,便是低头不语的,谁都没事。 “如此便好,冯大人暂留,其他人散去吧。” 我留下冯霂,待其他人都走了,请冯霂出了内室,行礼道:“学生明可名,代家师虚公问冯相安。” “不敢当,”冯霂连连摆手,“说起来你师父还是老朽的老师,我不过比你痴长几岁罢了,不敢当,不敢当。” 我其实不知道冯霂和师父的关系,只是套个近乎罢了,当下道:“冯相身历四朝,必有教学生,还请不吝赐教。” 冯霂在外间坐了,也不管这是天子家,吩咐左右倒茶。 “国老高足,名不虚传,适才那一贬一杀,有意思,有意思啊。”冯霂笑道,“你杀余之宁,告诉群臣,若是有人敢叫板,一定杀无赦,很好,很好。贬了韩子通,又告诉他们,即便是孝王的人也不会被赶尽杀绝,不错,不错。你能如此拿捏火候,老朽实在没什么能教的了。” 我当时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依稀的感觉罢了,不好意思笑道:“多谢冯相赐教,不知以后朝堂之事,老师有何教我?” “你信得过老夫?”冯霂笑着问我。 “学生怎会不信?”我笑着反问道。其实我对他还是大有好感的,昔日在金城,师父说他虽然滑头,却也让我去请教他。 “那金龙阁阁员……” “自然由冯相定。”我很爽快地说道。 冯霂哈哈大笑道:“那怎么行?明大人也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太傅呢。这样吧,阁员人选之事,莫若大人抽空来趟寒舍,咱们哥俩也好好斟酌斟酌。” “那学生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躬身行礼,先送了冯霂。 回到内殿,圣上还是老样子,没有醒。王宝儿凑到我身边,低声道:“大夫这不是假传圣旨吗?” “不欺心便可。” 我回了五个字,让王宝儿推我出宫。王宝儿又问太后如何处置,我低头想了想,道:“依旧留在宫中,日夜派人看紧了,不能让她出坤宁宫。” 回到章府,章仪芸儿已经被送了回来,我没见到岳母,遂玩笑道:“你们两个妮子,出了宫也不回家,倒先回娘家了。” 章仪干咳两声,芸儿含笑不语。我正纳蒙呢,后堂传出一声响亮的咳嗽声,是岳母…… “我姑娘回娘家不对?你倒是说个理出来啊!”岳母瞪着我,问道。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使了个眼色给章仪,道了声请岳母大人安好。 章仪只是坏笑,显然是要整我。亏得芸儿良心好,替我解了围。 应付完岳母,草草用过晚膳,我被章仪推入她当年的闺房。 一叫开周围的丫鬟,章仪便坐在我身上,我只好把她往上抱了抱。 “你个坏人!想不想我们?”章仪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轻道。 我没有答她,只是从芸儿手上接过了茶,一口气喝光。芸儿站在一边,接了茶盏放好才羞羞地走过来。 我一把抱住芸儿,在她脸颊亲了一口,问道:“太后没有为难你们吧?” 章仪一阵娇嗔,大骂我偏心。芸儿羞红了脸,道:“太后没有为难我们,就是夫君一见面就欺负人。” “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啊,那怎么还说我欺负你?”说着,我又亲了芸儿一口,又引来章仪一阵绣拳。 “虎符被盗后,太后什么反应?”我问到了正题上。 “太后发现后,只是淡淡问过我们。”芸儿道。 “你们怎么说的?” “你以为你的娘子就那么傻?我们自然不会认罪。”章仪笑道。 “好在太后也没怎么大动干戈,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夫君,那虎符到底是干吗用的?”芸儿问道。 我呆了呆,问她:“你们都是将门虎女,不会连虎符干吗用的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是调兵用的,不过这虎符样子好怪,所以芸儿姐姐才问嘛!而且太后怎么会有虎符呢?还天天压在枕头底下不让人知道,嘻嘻。”章仪调皮道。 “赤金虎符是皇帝调兵用的,而且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用,得是天子安危受到威胁的时候,传召外臣入京方能动用。太后留着虎符,说是怕皇帝冲动,擅动兵戈,照我想来无非是自重身份罢了,到底如何,帝王家事难以琢磨啊。”我抱着两位娇妻,这些事一点都不想再参与,恨不得今天便和她们远走高飞。 “那么重要啊!”章仪吐了吐舌头,“早知道它来头这么大,就没那么简单给你偷来了,不管,你得好好谢谢我们姐妹!” 芸儿打了下她的手,笑道:“当时还是仪妹说的呢,夫君要的东西必定不是小物件,赔了性命也得偷到手。” 我跟着笑了一阵,芸儿问我:“夫君有何打算?” “还没想好。”我轻轻道。 章仪急道:“一定早就想好了,快说嘛!” 我拿她没办法,只好道:“真没想好呢,抱着你们,我就想去老家买块地。看到那些将军,我又想开府立衙,威风八面,再不能让你们受气。唉,难以决定啊!” “夫君,奴家有一言相劝,不知当讲不当讲。”芸儿低声道。 “娘子但说无妨。” “夫君屡遭冤屈,难免萌生去意,莫说是夫君,便是奴家也不想在这是非场里多呆。只是……夫君,奴家听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上次那起黑狱不了了之也就罢了,这次的事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过去。”芸儿一反阴柔,掷地有生道。 我拍打了一下章仪的屁股,道:“定是你教芸儿说的。” “夫君又偏心啦!”章仪嚷着“不依”,还我颜色。 “倒不是仪妹说的,奴家想了好久,夫君这次掌了大权,先安排些信得过的人在朝廷,等风平浪静,该升的升,该罢的罢,那时我们一家人远走江湖也走得心安不是?” “芸儿说的有理,为夫自然不能再让娘子陪我受罪,日后我们隐居山林也要隐得开心,不能让人当是逃犯,天天缉捕。”我笑道。 二妻娇笑说我这次总算开窍了,之前还生怕我再犯迂腐,不肯放手大干一场。 其实这次的事也给了我不小的启发,一直担心自己只是狐假虎威,靠着圣上这棵大树自然令行禁止,若要造反,怕就怕将军们那关过不去。现在看来,我也算是有些虎威的,不妨下个大注,试试运气。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兵部,命有司下了兵部制令,召回金绣程,进其大司马、兵部尚书、天下兵马元帅,开府仪同三司。没一会,张琦老儿手持制令赶了过来,也不客套,直接冷声道:“明大人将兵部尚书给了金绣程,那如何安排老夫!” 我笑了笑,道:“张大人少安毋躁。呃,张大人今年高寿?” 张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了我半晌,终于放软道:“明白了,老夫明白了,怕就怕你执迷不悟呢!” 未过晌午,张琦便缴了官印冠服,告老还乡了。 冯霂也问我,我原原本本告诉了冯霂。冯霂笑道:“金绣程为人老朽也略知一二,好学问,作得一手好文章啊,呵呵。不错,不错。” 我知道冯霂说的“好学问,好文章”并非真的学问文章,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从当年金绣程以二品之尊对我一个九品芝麻官的礼遇便能看出一二。 “兵马的事定了,今晚还请明大人来寒舍用些粗茶淡饭,说说政事啊。”冯霂走前对我道。 我散了班,先回家用了些点心,和两位妻子聊聊了,便要往左相府去。芸儿取出一套新衣,定要我换上,说是见宰相不能失了礼数。 那天冯霂还真是只准备了粗茶淡饭,一共两盘素菜。不过这样也好,吃过了便直奔主题,商讨正事。 冯霂命人撤了餐具,上了茶,道:“不知明大人对朝体有何看法?” “学生还是先听冯相的。” “那老朽托大了。”冯霂抿了口茶,悠悠道,“以前倒不是没有过大臣辅政的先例。宋神熙三年,宋文宗暴毖,景宗三岁继位,因为其亲母忠顺皇后殉葬,便是大臣辅政的,不过……现在皇帝在世,太后、皇后都身体康健,似乎……” “太后、皇后的事暂且不必理会,大越天下焉能让两个女子出来指手画脚?”我笑道。 冯霂也笑了,继续道:“大臣辅政也有规矩,明大人是知道的,先组阁,然后要祭祀天地并祖宗先帝,首辅大臣才能暂摄国事。明大人不过三十出头,做首辅……” “学生人望轻薄,首辅自然是冯相来做。” “大人误会老朽啦。照有宋先例,首辅在幼帝成年之后必要致仕,且其子孙三代之内不能为相,怕的是什么,大人知道了吧?” 我倒不是很清楚,给冯霂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冯相的几位公子……” “犬子不足挂虑,并无一个有宰相之质。所以,老朽担了这个首辅,大人不介意吧。” 我介意什么?首辅便能掌兵吗?呵呵。 “冯相高风亮节,首辅之位实在非冯相莫属,至于子孙不得拜相,那也是过往故事,今时今日,自然另有考量。”我道。 冯霂对我笑了笑,又道:“官场之上不过‘平衡’二字,大人将兵权给了金绣程将军,打算如何平衡他呢?” 这个问题我早在起兵之时便想过,天下兵马元帅再不能如过去一般权大,所以,我想出了个枢密院。 “设立枢密院,选各路武官入院,一年聚上一次,商讨兵事。天下兵马元帅便是枢密院首座,手中给他兵,却不给他调兵之权。看似天下兵马俱归元帅府统辖,其实元帅府再无当年那许多部曲了,最多是几十亲兵,呵呵。”我笑道。 “不错,那谁能调兵?” “另外设军部,由宰相兼其长官,合同金龙阁方有调兵之权,此二者又都是文官,能调兵却手中无兵,如此可算是平衡了?” “军部与兵部如何划清关系?” “军部只管调兵,设两三个司,选几个郎中便可。兵部日后只管兵士,凡是行伍之人触犯刑律的,也只有兵部能管,地方官员无权过问。凡是将军触犯刑律的,只有枢密院能裁决,其他各部也无权过问。”我又补充道。 冯霂对我一笑,道:“如此倒也好,怕就怕大权为一人所控。金绣程已然掌了枢密院和兵部,那军部之事定然是由大人打理了。” “学生不敢推搪,定当勉力而为。” “呵呵,明大人这是当仁不让。不过,枢密院与军部,算是三省并列呢?还是同于六部?” “学生以为,三省徒有虚名多年,不妨撤了。” 冯霂略微一怔,道:“撤了也好,日后以内阁为尊,枢密院落后一档,其下便是七部,如何?” “冯相说的是。”我附和道。 “那我们还是先论论金龙阁的人选吧,明大人有合适之人否?” 我略微想了想,提了韦白、贺隐贞,还有那个看似糊涂,其实可能的确糊涂的贾政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贺隐贞,只是当时福临心至,想起他给我送行,对此人实在颇有好感。 自从我被劫走之后,听说贾政廉的日子也不好过,在都察院关了一个多月,又领了吏部的斥令,正收拾行李准备被流放去安南路呢。 不知道他得到金龙阁辅臣的委任状,是否会大吃一惊。 冯霂也提了些人,都是老成持国之人,包括房志龄和朱子卯。 我听冯霂说出朱子卯的名字后,有些意外,道:“恐怕尴尬。” “唉,朱子卯在吏部一干三十年,到了尚书,怎么也该往上提提了。其实,当年令尊大人也的确是私节有亏。”冯霂见我想打压朱子卯,低声劝我。 “怕就怕朱子卯心脉有损,受不得日日见到学生。” “话是如此,你也太像令尊。唉,我和昌平王不善,却和你娘挺有缘的,可惜啊,这么多年没见,珍丫头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冯霂感怀道。 我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道:“冯相忘了,有人忘不了。”冯霂见我坚持,没再多说什么,说了几句父亲昔年故事,便说乏了,明日还要早朝,怕起不来。我连忙告辞,出了左相府。 回家之后,我对着铜镜坐了许久,冯相说我和父亲长得很像,冯相还说父亲是个名震京师的大才子……我觉得很不公平,自己父亲的事不知道,母亲的事也不知道,相处十年的师父更别提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在想什么呢?”章仪笑我,“对着镜子长吁短叹的,和芸儿姐姐一般了。” “我在想啊……”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了,转过话锋道:“哪天有了儿子,一定要让他知道,他爹娘是怎么样个人。” 章仪居然脸上一红,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些,给芸儿姐姐听到了又惹她不开心。” “哦?怎么了?”我似乎对妻子们了解得也不多…… “芸儿姐姐背后和我说的,别说出去啊。”章仪叮嘱一句,“姐姐说,入门都这么久了,还没……那个……” “哪个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呀!”章仪急得跺脚,压低声音道,“害喜!” 我大笑,道:“你们入门之后我就没安生过,若是有了那个,那才麻烦呢。” 章仪脸更红了,道:“我是这么说嘛,芸儿姐姐偏偏弄得是桩心事一般。” “芸儿呢?”我问。 “去教章义诗词了,席老夫子又给气病了,娘说不拘是谁,哄他别闹事便成。” “那也不能欺负芸儿啊。”我想起那个顽皮小子,牵挂起芸儿的好脾气来。 章仪自然又是一番笑闹,说我只偏心向着芸儿。我笑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这么做是上体天道。” 章仪正闹着,芸儿进来了,还牵着一脸坏笑的章义。 “末将章义,见过大夫!”章义突然甩开芸儿的手,单膝跪倒,奶声奶气道。 我和两位妻子大笑,拉起章义,道:“谁教你的?” “芸姐姐说了,将军们都是这么打招呼的。”章义一指芸儿。 “那也不是每个将军都跪我啊,呵呵。”我看着他直想笑。其实我以前最烦孩子,大概现在大概是转性了。 “芸姐姐说了,刘叔叔都跪你,那我当然也要跪。” 我望向芸儿,笑问:“哪个刘叔叔?” 芸儿也笑了,道:“还有哪个?不就是刘钦将军么?” 我夸张地张大嘴,道:“我是这小子的姐夫,那不是也要叫刘钦叔叔?他不过比我大了十多岁,如此也太亏了些。小子,日后给我改口,叫他大哥。”我假装板起脸,训道。 “不!爹和刘叔是我最崇拜的将军,我将来也要和他们一样。”章义一脸严肃。 我和章统领不熟,几乎就没说过几句话,不过章统领是员虎将,那是全军公认的。刘钦却不愿看到太多杀戮,不愿冲锋陷阵,那也是刘钦自己招供的。完全两种人,倒给章义说得像是一种将军似的。 “你见过父亲么?说这大话。”章仪板起脸训他。 我知道章仪极爱这个弟弟,却对他又凶,就是怕宠坏了难成大器。我也知道章义是遗腹子,根本就没见过章统领,所以见他咧嘴要哭,急忙道:“为将者,宁可流血不能流泪,你爹是全军闻名的虎将,你可不能成那小狗,让人背后笑你爹爹虎父生了犬子。” 章义果然止住哭,对他姐姐凶凶道:“哼,就是你凶,也就大夫会和你一伙,哪里像芸姐姐那般温柔?”转头又对芸儿道:“芸姐姐,等我当了将军便来娶你,好不好?” 芸儿脸上一阵绯红,我笑道:“晚了,芸姐姐也是我们一伙的呢。”章仪在旁边羞他,这下,章义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了,芸儿哄了他半晌才止住哭。 夜里,我和章仪又拿这事笑她,芸儿故意道:“是呀,有些人的见识还不如个孩子呢,当初死活不肯娶我。” 我只好吃瘪,这事早就成了两位妻子的杀手锏,早知今日,当时爽快些就好了。 “明日要早朝,睡吧。”我翻身装睡,她们两个又说了几句,不外就是骂我狡猾,也就睡了。 七月的天还是那么热,吏部早给我送来了夏装,是套一品朝服。我本不想穿的,因为我的品衔只是正二品上,大概是吏部有司不知道当前朝廷状况,怕送得低了让我生气。 到了宫城门外,碰到几个来上朝的大臣,当初都是点头而过,现今他们却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明相。”我客气地一一回礼,却懒得和他们多说,刚巧看到冯霂的车驾来了,和冯霂一起入了朝房。那厢,正殿上的钟乐大起,该上朝了。 第二章 闲相 往朝堂正殿的路上,冯霂忙着和同僚拱手招呼,一直到了阶下,冯霂和我站了同班,低声问我:“李永平招了吗?” “嘿,冯相这么一问学生才想起来,没顾上呢,这个不急吧。”我笑道。 “啊,明相怎么这么糊涂了?玉玺的事怎能不急?”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居然把这天大的事给忘记了!急道:“玉玺在那厮手上?” “那是自然,他行监国事,落的可是皇帝的款。” “学生疏忽了,今日散朝便去追问,只要他人在我们手上谅他也翻不起大浪。”我道。 “明相可要抓紧,若是没有玉玺,那政令可就难说了。”冯霂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道:“朝中有些庸人,就是死认体制,不用玉玺恐怕压不住。” 刚放下两天的心又提了起来,李永平可是手握玉玺的亲王宗室,皇帝陛下的同胞兄长,我现在还是个谋逆的武将,并未正名。可笑自己被人叫了两声“明相”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宰相了。 钟乐再起,百官上阶入殿,冯霂快走一步,待百官立定,面向百官,朗声道:“今圣天子染恙不起,监国孝王李永平,任人惟私,残虐大臣,败坏朝纲,故受皇太后懿旨,中散大夫、军师将军、辽东经略相公明可名受命返京勤王。又得圣上口谕,立金龙阁行辅佐事,本相宣读之臣,便是龙阁辅臣:首辅大臣离山公冯霂,亚辅大臣中散大夫明可名,季辅大臣平安侯房志龄,辅大臣宝文阁直学士韦白,辅大臣……” 冯霂宣讲的时候,我微微侧脸瞄着百官,其神情各异,煞是可笑。再看坐在龙椅上的皇太子鞠,一脸茫然,手脚都缩在朝服里,似乎还有些害怕。他今年也就五岁吧。 “……以上诸臣,定当忠心社稷,不持私利。今日朝会至此,其余大臣亦应各归其责,忠心国事。”冯霂说着就散了班,连质疑的机会都不给那些脑子转不过弯来的大臣。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庞,似乎今天容光焕发,到底是身居四朝的不倒翁。 “明相,还得要李永平的玉玺,你看那些官儿,不服啊。”冯霂和我说了,又回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太子,叹了口气走了。 我觉得有些没劲,让人直接推我去了兵部大牢。 “王爷,这里住得还舒服吗?”我打量着地牢,兵部的地牢远比我住过的其他大狱小,湿气却更重。 “明可名,”李永平咬着牙叫道,“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是呀,我现在就是在给你应得的报应。”我心中有了一股快意,笑道:“我有些问题,若是你能回得爽快些,你的报应或许能早些结束。” “你要问什么?”李永平虽然让步了,声音里的恨意却更浓。 “你为什么那么想杀我?”我问他。 “你说哪次?”他突然笑道。 我打了个冷颤:“便是第一次。” “哈哈,第一次?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第一次第二次!”李永平咆哮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来杀你?哈哈……” 我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李永平笑了两声,突然神秘道:“若说我想杀你,大概在七年前我就想动手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打赢西域之战!为什么你赢得那么走运!这皇位,本就该是我的,都是你!你坏了孤王的大事,你说你不该死吗?不该死么!” “宗室之间的夺位,我并没参与……” “没参与?我在京师苦心经营,只要西域再多打一年半载,禁卫军就全是我的人了!你们回来那么快,不是坏了孤王大事?你怎么不替蒋帅去死!” 关大帅什么事?我觉得李永平已经疯了…… “千古良机,千古良机……就给你这个扫把星破坏了!你说你该不该死?” “七年了,你都没有把个禁卫军握到手里,还有脸说一年半载?一个手里连兵权都没有王爷,还想争帝位?”我冷嘲道。 “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兵权?蒋帅已经答应了孤王,拥立孤王登基!”李永平吼道。 我心中怒火暴涨,大帅视我如子侄,当初拥立哪位皇子也是和我商议的,从未想过立二皇子。这等谎言让我恼怒不已,当下骂道:“大帅已然位极人臣,怎会答应立你这个志大才疏的东西?” “你一个虱子大小的官知道什么?蒋帅亲口答应我,只要到时候骗老三出了阳关,中原就是我的!要不是陈裕也死了,你以为你会这么简单就混进京师?”李永平仰天哭道:“天不助我,天不助我啊!” “陈裕是你的人我信,他一手葬送了你苦心经营的禁卫军我也信,不过……你若胆敢再辱了大帅清白,别怪我不客气。”我的拳头已经握紧,骨节喀喇作响。 “大帅,呵,你对他了解多少?蒋帅谥了烈翼,都道他是铁石心肠,呵呵,可他私德有亏!他私生子在我手里,哈哈,他敢不听我的?”李永平笑得很猖狂,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囹圄。 “大帅的私生子?在哪里?”我心下一惊。 “哼,蒋栋国死了,留着他还有什么用?”李永平的声音比地牢还冷。 我怒火中烧,强强忍住,道:“本官懒得和你说这么多,只再问你,玉玺在再何处?” “玉玺?呵呵,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你别想错了,孤王就是喜欢看着你痛苦,烦恼,你一辈子都别想再看到玉玺!”李永平朝我笑道。 我心中雪亮,要把我饿死在黑牢里的人八成也是他,定是他恨我两番坏他大事,想用那么残忍的办法折磨死我。 “来人!”我叫了一声,来了两个狱卒。 “砍去他的右手。”我道。 那两个狱卒犹豫了一下,还是不顾李永平的哀嚎砍下了他的右手。 李永平的痛哭声中,我悠悠道:“你大可不说,有种你五天不说出玉玺下落,我便放你走,再不为难你。记着,五天。明天是左手,后天右脚,大后天是左脚,最有一天是你的命根子。你不是不要我活吗?好啊,我便让你生不如死!” 恨恨说完一席话,我让人推我出了大狱,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我有些感伤,大帅定是因为儿子被人劫持而难以启齿,又不甘心做违背忠义之事,于是定下战死沙场之心……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葬我于大湖之阳兮,歌我英灵。 英灵不可没兮,唯有哀伤。 葬我于乡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鸿。 葬我于天国之内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苍苍,地煌煌,神州悲,国有殇。” 我轻轻唱着,又想起当日珐楼城外,冲天烈焰下,我扶着大帅的棺椁…… 当天,回到家里,每每见到芸儿就心头一紧,好在她耐心地带着章义,没有发现我的异样。章仪倒是看出我心神不稳,大概也只是以为我朝堂不顺吧,没有和我闹。 第二天我托人告假,朝堂上烦恼的事交给冯霂去处理,自己躲在家里看书。一直到了傍晚,我让小僮去大牢问李永平的情形,小僮回来说已经被断了两只手,还是没有说出玉玺的下落。我冷笑。 不过晚上,冯霂却发了张帖子,约我去水凤楼。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是我打高济倭奴的时候新开的青楼,老板是个财大气粗的大商贾,买了许多绝色女子,两年间便搞得红红火火,现在更成了京师显贵汇聚之所。 我又问,是否还请了其他人。那送信的回我,还有一些阁员。我有些犹豫,不想去,只是接了帖子,让那人走了。 章仪知道我心情欠佳,极力鼓动我去赴宴。我自作聪明说了句:“不舍得和你分开。”章仪打蛇上棍,自告奋勇要女伴男装当我亲随。 说实话,当初我一眼就认出章仪是假男儿,那些兵油子更没有道理不知道,所谓积功累至什长让我很是怀疑。即便真的,章仪也定然受了统领们暗中庇护。可今天不一样,带章仪一起去,看出来的人会说我好色,便是赴宴都自带美女。没看出来的人会说我断袖,居然还养男宠…… 我不希望被人传得太离谱,昨天还做梦成为师父那样的大人物呢,千万不能在私节上落下不明不白的污点。 更重要的是自己老婆女伴男装居然还能骗过某些人,这是章仪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她美则美矣,身材却……远远不如芸儿。现在老夫老妻了,我也不如当初新婚时那么检点口舌…… 我还是决定去了,章仪恶狠狠地说要和芸儿扮作歌姬让我难看。不过芸儿显然不打算和她站一伙,闻言便表明立场,会乖乖看家,看住章仪章义两个活宝,让我安心。 到底是芸儿,就是乖。 我有了芸儿的助力,现在和章仪的争斗也偶尔能获胜了,想到这里,我心情一松,赴宴去了。 到了水凤楼一看,果然都是阁员。冯霂不知怎么的,居然包下了其中一个别院。我暗自皱眉,觉得太奢侈了些,不过或许对于这些京官来说,这等排场是再自然不过的。 “明相。”众阁员见我到了,纷纷见礼,神情就像是我多年的老友。 我虽然不是宰相,不过朝堂里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和两位宰相能够平起平坐的一律称作“相”。比如那个被我杀了的余之宁,他是御史中丞,与左右相是另个体系,官面上的称呼是“中丞大人”,不过一样有人叫他“余相”。 我在门口与人见礼尚未见完,又有一队车驾过来,八匹纯色大马,四轮房车,饰着红缨,正是宰相的仪仗。 车缓缓停稳,后面的仆役上前掀开帘幕,铺了垫子。这才有人探出个头,居然不是冯霂。 “房相。”众人躬身行礼,我也急忙跟着,没失了礼数。 银发满头的胖老人下了车,说话有些喘,笑道:“诸位同僚,长久未见了。”言语中带着一股风采,宰相就是宰相。我心里暗暗想着。 房相房志龄的目光慢慢在众人脸上扫过,一片冷场,终于,他走到我面前,轻声细语问了句:“明相?” 我连忙再躬身行礼,笑道:“学生明可名,怎敢在老相爷面前托大。”我知道他比冯霂年纪还要大,做官的路上却不平坦,为人疾恶如仇,太祖曾说他只适合做言官,没有宰相的度量。 “像啊!”房志龄叹声道,“像极了令尊大人,活脱脱一个小明晨凤。” 我惊讶于房志龄一开口便道出了我的家底,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正等着他说下去,谁料他大手一挥,道:“大家还在等谁呢?都进去吧。”当下有人说冯相还没来。房志龄笑道:“冯相哪次不是迟到个一时三刻的?”说着,弓起背,学着冯霂沙哑的声音道:“诸位同僚,抱歉得很,来迟了,来迟了……” 众人一边笑着一边往里让。 我跟在房志龄后面,那是规矩,除了房相谁还敢走我前面?看着房志龄肥大的背影,我不知道为何这个一直卧病不朝的老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房志龄当仁不让坐了主座,我坐在他下首。他朝我笑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明相不过而立吧,也已经出将入相了。” 我猜不准他是不是在说我年龄资历不足以称相,笑道:“房相过誉了,看可名两鬓苍苍便可知道可名心已经老了。” “心老是好事,少年人戒之在燥,老成些方能谋国。”房志龄道。 我一笑,没有说什么,其他的阁员也没有说什么,看来和这位长久不朝的右相好得有限。正冷场着,冯霂来了,果然一进来便道:“诸位同僚,抱歉得很,来迟一步。”看到房志龄在座,微微有些吃惊,转而笑道:“房大人也来了啊。” “嘿,有冯大人的请柬,怎敢不来?” “唉,房大人这就不对了,以房相之尊,怎能踏足这等地方?在下请您也只是应应场嘛。”冯霂在房志龄身边的矮几后落座,又问道:“房相近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 “托冯相的福,近日来神清气爽,听说朝廷又出了些事,所以出来晃晃。”房志龄笑道。 “这便是了。”冯霂对我道,“房相出了名的护犊子,定是恼老夫把他儿子选了外任,没有让他入阁呢。” 我知道两位老臣在玩笑,也是憨笑不语。 房志龄一撇嘴,道:“那个小兔崽子不在也清净了许多,何况你儿子都出去了,我家的小子去做几年外官也没什么。只是,这天要变了,家里没人收衣服啊。” 房志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如同刺入我的心里,不自由紧张起来。 “天变了,自然有人收拾。天就是塌了,还有高个子的顶着呢,是吧?”冯霂对着房志龄说,又像是对我说的。 “所以嘛,老夫也就是出来喝喝花酒,今天可不许论政事。”房志龄说罢便嚷着上女乐。 我猜冯霂把金龙阁阁员请来是有话要说,不过房志龄又似乎死压着不让说政事。看着两个老头话中有话,暗藏机锋,我觉得这是我渡过的最尴尬的一个晚上。 将近要散筵席的时候,房志龄已经喝得有些醉了,一把拉住我道:“今夜就上老夫府上,好好聊聊,聊聊你爹娘……”说着,趴在几案上睡了过去。 我看了一眼冯霂,冯霂点头笑道:“有劳明相了。”旁边的几位阁僚陪笑一个晚上,想来脸都抽搐了,各个如蒙大赦,纷纷告辞离去。 送房志龄回府的体力活当然不会轮到我,不过我有些急着回家,暗道摊上这种事真是倒霉。有趣的是,我再次发现自己实在是稚嫩了些,待众人一走,房志龄居然醒了。 “有劳明相了。”他说。我连忙表明是我的荣幸。房志龄的三层下巴抖了抖,笑道:“老朽与令尊堂有旧,当今之事,不敢不说两句。” “还请房相指教。” “韬光养晦。”房志龄压低声音道。 我不解。 “冯霂是头老狐狸,李永平的爪牙是怎么给敲掉的,你忘记了?”房志龄说着,费了老大力气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去。 我愣在当场,如同遭雷劈了一般。房志龄一直托病不朝,原来走的是韬光养晦的路子。而且最后一句话让我有些迷茫,李永平的爪牙,不是我干掉的吗? 回去的马车上,我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就在快要到家的时候,突然心神一惊,想起当日大殿之上,正是冯霂进言,让我和陈裕共同领军平息倭乱。冯霂简单一句话,即讨好了皇上,又安抚了臣僚,还将了李永平一军…… 一石三鸟,这就是高人! 我不由顺着这思路继续想下去,现在这个官场不倒翁,从来都不多说一句话的冯霂突然转了性,非但挡在前面,还积极活动,绝对不光是因为师父。当今政事,幼子坐朝,我统领京师兵权,却不能调动外路驻军。冯霂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早就根深蒂固。昌平王死了,圣上卧床不起,此次的大乱又是我干的。将来我若是倒了,他便是临危受命安定王室的功臣。若是我成了,他更是稳坐钓鱼台,唾手可得大利。 “天就是塌下来,还有高个子的顶着……” 冯霂席上的那句话更让我打了个冷颤。 也或许,是房志龄故意离间我和冯霂,好让我倒在他一边。现在京城上下,我说谁人卯时死,他定然拖不过卯时初刻,若是只一句话我就投靠过去他不是拣了大宝?而且,那样我似乎也太贱了些…… 朝堂真是诡异,我居然开始有些怀念领兵在外的日子。 不过房志龄那句“韬光养晦”倒是不错,只是如何韬光养晦呢?我想起手里还有一张牌,叫住车夫,道:“去宗正寺。” “大人,这么晚?”那车夫道。 我领兵习惯了将军们的爽快,最受不得令出不行,有些不悦,没有理他。 宗正寺的人一定都睡了,连值星的都是被叫了许久才出来。 宗正寺的一个郎官陪我去了大牢,打开了两层木门便是女监。不知道是否因为坐牢的日子太多了,我已经习惯将各衙门的大牢相互比较,宗正寺大牢是最容易越狱的。 “你们下去吧。”我对狱卒道。 狱卒行礼告退,我低声叫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石板上的囚衣女子慢慢转醒,见到是我,手脚并用爬了过来,嘴里只是说:“明大人开恩啊,开恩啊……” “娘娘还想回宫吗?” “不想了,不想了,奴家愿意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都可以……求大人开恩啊!” 我看她早已没有往日的尊容,心中恻隐心起,道:“我送你回去,继续当你的皇后……” “不,不,奴家再也不去了……求大人放了奴家。” “你现在,要么继续留在这里,要么去做皇后,我让你自己选。”我冷冷道。 皇后低头一会,喃喃道:“回去……” 我当时还真有些害怕她选择留下,在我看来,身处钩心斗角之所,还不如大牢里清净。不过坐牢时那种生死操纵人手的感觉,实在太难过。 因为皇后的答覆,当天我就带着国母,陈皇后回家了。出门的时候,我关照在场众人不得泄漏我今天来过的消息,也不准对人提及皇后被人带走。众人喏喏,只是那个宗正寺郎官的眼神有些龌龊。 回到家里,章仪等人也吃了一惊,芸儿本想去看她,被我拦住了。 “奴家在宫中,和皇后交善……”芸儿定是以为我生气了,怯怯道。 “不要和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玩。”我笑着拉住芸儿的手,收起刚才的犀利。芸儿勉强笑了笑,推我回房,脚步有些慢,我一回头也刚好看到了皇后眼中的泪光。或许可怜,但她做出来的事情却已经到了罪不容诛的地步。 翌日,我不动声色地入宫觐见皇太后。 “你要把哀家如何?”太后冷着脸,问我。 “微臣想请太后听政。”我说。 “听政?”太后的脸上满是疑惑。 “皇太子年幼,大臣辅政虽然已经足够了,但天下到底是李家的天下,最后的决策还是得由太后来做。” “你真是这么想的?” “微臣前来就是请太后明日上朝,莫非还有假的吗?” 太后盯着我看了半天,还是答应了。 不过我还要见见那个何美人,当时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还是命人去传。不过太后不愿见到那个“贱人”,所以我只好在花园里的凉亭等她。 她来的时候,脚步轻浮,发髻不整,身上还有股溺骚味,很重。不过她显然已经洗过了脸,看得出也是个美女,只是憔悴了。 “妾身见过明大人。”何美人行了大礼。 “你知道我?”我笑问。 “妾身当日服侍圣上,常听圣上嘉奖大人,说大人是当今国老,孙宜子再世。”何美人笑得很妩媚,几乎掩去了一身落魄。 “你似乎受了很大的苦?” “太、太后让妾身去、去刷溺桶……”何美人说着便委屈地哭了出来。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不会让你继续受苦。”我低声道。 “多谢大人。”何美人跪地一拜,转而又妩媚一笑,道:“不知怎样的回答能让大人满意呢?” “实话实说。” “妾身最不会说假话,圣上也曾……” “皇子是谁的?”我打断她的话,沉声问她。 她似乎早有准备,应声道:“自然是皇上的,还会有谁的?” “啊!皇上的?”我装作十分失望的神情,苦笑道:“本还想用他去换李永平的玉玺,现在看来也没用了。” “啊!”何美人大概意识到自己押错了宝,有些惊色,不过马上镇定下来,突然哭道:“大人……其实……唉,让妾身如何说得出口?” “莫非另有隐情?”我诱道。 “其实……”何美人咬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其实,那日,李永平不知怎的摸进……他……呜呜……侮辱了妾身啊……”何美人哭着,泪珠几乎打湿了青石地板。 我装作震惊万分,骂道:“那个畜生!你可曾告诉了圣上?” “妾身只是一个侍妾,如何敢告诉圣上?圣上的脾气大人也知道,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哥哥……恐怕伤了他们兄弟之情啊!”何美人继续哭诉道。 我一拍把手,道:“唉,算了,那个颠悖人伦的畜生不提也罢,只是就此一次,怕……” “后来那李永平又来过几次,妾身避无可避……就又……”何美人哭得更大声了。 “话不能乱说,你可有什么凭证?”我话锋一转问她。 何美人突然止住哭,道:“李永平为了勾引妾身,曾送了一面玉镜。妾身本想摔了,只是那玉镜也是一宝,又想将来指证那厮,是以留了下来。” “取来。”我道。 “是,就在妾身昔日别院榻下。”何美人说了藏宝所在,我喊人去取了来。 那玉镜果然是宝物,正面光可鉴人,丝毫不弱铜镜。外围是一凤一凰,张嘴唱和,栩栩如生。玉镜背面阳雕着一条龙,盘曲着身子,是正脸。 一般人不会雕刻正脸龙,那是龙皇,非大贵之人震慑不住,反而会遭厄运。何美人见我反复把玩,凑声道:“这面龙凤镜,听那厮说,乃是先帝赐给他的,他说以此表心,送给妾身。” “只是一面玉镜,怕他不认。”我假做为难。 “大人,玉镜乃是能开阖的,凤嘴便是机括。”她道。 “哦?”我轻轻触动凤嘴,果然镜面外弹,轻轻一搓便露出里面的光玉来。那上面刻着一阙小令:“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是有汉一朝传下来的艳辞,传说是光帝四子阐所作,为光帝不喜,贬为庶人。李永平自然想说自己爱江山更爱美人,可惜他不该把自己的别号也雕上去啊,留下名号也就罢了,更不该连赠什么人都写出来吧。真要写也总写得隐讳些,皇帝老婆的闺名也是你叫得的么?如此一来,平白落人把柄姑且不论,连带着这面宝镜都给毁了…… “果然是李永平送你的。”我低声道。 “大人,妾身一介女流,没什么见识,还请大人替妾身做主啊。”何美人哭道。 我袖手收了宝镜,道:“本官自有主张,其实,李鞠不论是谁的种,都是太祖皇帝玄孙,李家嫡传一脉,这九鼎……” 何美人见我拖长了声音,欺身上前,道:“一切皆凭大人做主,若是日后……妾身自不忘大人恩德。”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我看到你害怕。”我说。 何美人一愣。 “你心机太深,可惜,你不是个好戏子。”我冷声道。 “大人!”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 “呵呵,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不必介意。来人,送她去皇后寝宫歇息,沐浴更衣。” “谢大人!”她站了起来,福身谢了又谢。在女侍的环伺之下,走向那座肮脏的别院。 我心中一笑,那条地道还没有堵上,如此一来算是物尽其用了。 袖里的玉镜有些凉,让我想起自己的如意,翻遍了李永平和陈和的府邸都没有找到,不知道流落去了哪里。正有些难过,又想起如意上的文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大人。” 我正往宫外走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公鸭嗓子。我对内侍有很深的成见,当年在西域的时候留下的,抹不掉。回首望去,是个花白头发的胖老头,没有胡子的下巴显得无比刺眼。 “何事?”我冷声问道。 “大人,小的吕无仁,以前是伺候先帝的。”那老内侍道。 我应了一声。 “大人,小的现下服侍皇太子,知道大人是太傅,来请大人过去。”他讨好道。 “太子的意思?” 皇太子只有五岁,哪会有这种意思?我一问,他一惊,我已经挥手招来了黄门:“打,杖责五十!让他一个阉人多嘴。” 老实说,当年不得不与那个监军张泰应酬让我很不甘心,后来听说张泰被斩首了,可我一肚子的气并没有随着光阴飞过而消弭,今天看他这副模样反而更恨。 我不理会他的哭喊,下令回府,今天没去早朝,还不知道有什么事等着我。似乎做了这个明相的位置之后就再也没有眉头舒展过,真是劳心劳力。 第三章 天灾 果不其然,冯霂的车驾停在门口。 我理了理衣襟,吸了口气。自从房志龄的那句话之后,我对冯霂居然有了些惧意。那张慈善的脸再不像之前那般和蔼,似乎每丝微笑都藏着一把刀。 想来好笑,当年我还问大帅,为何朝中有人知道国老被囚,却没有人营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朝堂是个名利场,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小算盘。 “冯相,恕学生失迎之罪。”我堆起笑脸道。 冯相也是一脸堆笑,道:“何必如此见外?私下里,老夫托大喊你一声贤侄,如何?” 我当然装作受宠若惊,连声称呼“冯伯”,心里却更加忐忑,不知他为何如此客气,只几日前还是叫我“明大人”的。 让了座,冯霂端起茶,笑道:“贤侄啊,昨日房志龄可是装醉?” 我不料他居然说得这么坦白,顺势惊讶道:“冯伯是怎么知道的?” 冯霂一脸得意,笑道:“为官这么多年,还会看不出他的小九九?他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说了些家父的往事。”我支吾道。 冯霂“哦”了一声,低头沉思起来,不知道他是在想我是否骗他,还是在想房志龄为何要说那些话。 当然,因为老一辈人都知道爹娘的往事不适合提起,所以冯霂没有多问,甚至我刚才的支吾都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贤侄,玉玺的事追查的如何了?”冯霂问我。 “李永平尚未招供。” “贤侄啊,这事可要抓紧些了,今日朝中已经有人想出头了。”冯霂喝着茶,道。 “哦?朝中还有人这么有胆色?”我略带嘲讽地笑答一句。 “大越立国不过四十年,忠臣总是有的。”冯霂盯着茶盏,说得我倒不好意思,“而且,有些人倒不是忠……” “哦?那是什么?” “哼,还不是想沽名买直?贤侄久不在朝堂不知道,有些儒生就是把名声看得比命重。你道他们为何敢顶撞皇上?他们就是怕皇上不杀他们,那他们就不能留名青史了。” “不会吧,怎么说还是命重要些,呵呵。”我笑道。 “贤侄莫要不信,汗牛充栋呢,哪朝哪代没有几个要名不要命的?碰上聪明些的皇帝,让他们吵,史官下笔的时候便是明君贤臣。呵,碰上笨些的,一刀斩了,史官便留下一笔暴君直臣。不论怎么,本来默默无名的,现在总是能让千百年后的人记得了,呵呵。” 我仔细品味,终于有些明白了,更多的却是不屑,笑道:“命都丢了,身后事谁知道呢?” “呵呵,贤侄说得是呀。”冯霂身子往前倾了倾,神秘道:“老夫历经四朝,不过两个字,保命……” 我一愣,跟着笑道:“呵呵,冯伯说的是啊。” “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嘛。”冯霂哈哈一笑,“不过……贤侄,话说回来,朝堂的事可有办法?” “呵呵,冯伯,小侄倒是有个法子,不知成不成。” “贤侄说来听听。” “听政。” “听政?” “小侄记得汉时有过皇太后听政的先例。” “贤侄莫非忘了,正是女祸专政才亡了大汉天下啊。” “呵呵,冯伯,小侄说的乃是汉初窦太后的听政。大汉非但没亡,还休养生息,方令光帝征战四方啊。”我看出冯霂一定是在装糊涂,又道,“兵权在小侄手里,政权在冯伯手里,那两个女人不过就是用来压压那些沽名买直的儒生,哪里会有什么祸害?” “就怕两位娘娘不肯答应陪咱们演这出戏呢。”冯霂道。 “呵呵,这个小侄自有计较。” “那便好,其实照老夫看啊,陈和的余孽,尤其还是不守妇道……这么抛头露面总不怎么合适。” “陈和的余孽?”我不解问道。 “贤侄不知道?”冯霂一脸愕然,“陈皇后便是陈和的次女啊。” “陈和原来还有个皇后女儿啊,呵呵。”我干笑道。 冯霂跟着笑了一声,突然硬生生收住,问我:“贤侄认识陈裕吧?” 我当然点了点头。 “贤侄不觉得他和陈皇后长得很像?” “呵,的确有人说陈将军生得女相。”我笑道。 冯霂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提醒我道:“贤侄不觉得他们的姓……” “呃……莫非陈裕是陈和之子?陈和的儿子不是早死了吗?” “是,死在高济……” “哦。” 我终于明白为何三部要审我高济战事,还要治我慢军之罪,更要将我正法,无非就是告诉全天下他儿子是个失败的英雄,而且失败的惟一原因是我这个残废陷害他。 “搞出那么大动静……”我叹气道。 “爱子之心,也怪不得他。”冯霂又喝了口茶。 我心中一紧,不怪陈和,那就是怪我了……“呵呵,是呀,爱子之心。”我陪笑,端起茶盏遮住了脸上的尴尬。 冯霂又说了些天气燥热不下雨之类的废话,告辞回去了。 等冯霂一走,章仪从后堂走了出来。 “夫君,今天皇后一点东西都没吃。”章仪苦着脸。 我还在想冯霂的事,有些不耐烦,冷声道:“她不吃便不吃,还真当她是皇后?” 章仪撅起嘴,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退了下去。 翌日再次坐在大殿上时,皇帝身边已经多了两个位子,左侧高坐着皇太后,右侧是皇后。下面第一班坐着冯霂、我和房志龄,是为三相,其后立着的是在京金龙阁辅臣,再后面方是闲杂百官。 如冯霂所言,果然有几个小官跳出来说三道四,不过位高者有兴趣的并不多,所以几句话便给太后打发了回去。我看那些小官们也是赌徒,若是押中了一朝便能青袍换紫蟒,若是没押中,我朝到底还有不杀文官的祖训,大不了回乡做个白衣卿相,一样傲笑王侯,也是一段佳话。 位高者却不敢玩,他们已经得享高位,再要他们下去恐怕比杀了他们更难过。而且他们也都知道了我的手段,不杀文官不罪言官是祖训,也仅仅是祖训,当不得不真的挡箭牌。更何况世人都知道,宁打老虎不拍苍蝇,让小官们乱叫那是我做宰相的度量,大官敢不识相那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既然再无他事,众卿家便散朝吧。”太后一挥手,结束了早朝。 百官山呼万岁,按班而出。 冯霂对我笑道:“如此倒真的稳住了。” 房志龄也笑道:“大越立国已然四十年,人心思安,稳起来容易。” “呵呵。”我陪笑着出了正殿,心中一松。 在青龙门告别冯霂房志龄,我独自赶到军中,命王宝儿点十几个好手跟我入宫。 “只带十余人吗?”王宝儿有些担心。 “从李永平的秘道走,人多口杂。”我说。 “末将这就去。” 很快,十几个人穿过了秘道,出现在皇后寝宫。那座别院现在住的是何美人,陈皇后被我送去了倚翠园,本来是给贵妃住的别院,因为圣上并未册封贵妃,所以我刚好用了,也算将她一等,以示惩戒。 何美人大概早就知道这条秘道,看到我的出现并没有多大的惊疑。 “明大人。”她大概以为母以子贵,自己有些价值了,说话也硬了起来。 我遣开周围内侍女官,冷声道:“来人,就地正法。” “啊!明大人开恩……” 何美人的话还没说完,有兵士上前手起刀落,当胸一刀,美人一缕香魂回归无极。 王宝儿苦笑:“大夫要杀她,何必亲自跑一趟?” “她也算是帝母,给她点面子。”我笑道。 其实,我是要转去东宫,顺路监刑罢了。 东宫大门前立着迎接的便是吕无仁,被我下令打了五十大板,现在连站着都显得别扭。 “恭迎太傅驾到。”吕无仁扯着嗓子,东宫内侍统统跪了下去。 这是见师礼,太子太傅是储君之师,九成九会成为帝王之师,礼数慢不得。我也不让,叫人推我进去。五岁的太子鞠已经迎到阶下,略微有些怯意地问我好。 我让过礼,笑问道:“太子殿下可还记得老臣?” 话一出口不禁有些尴尬,自己才过了三十,居然自称老臣起来…… 太子显然是不记得了,摇了摇头。 我招手让太子过来,低声问他:“今日做了些什么啊?” “苏夫子教我练字来着。” 我记得圣上说过他聪明,想来该开的书都开得差不多了,现在练练字,等年纪大些再教导国事。 “是哪个苏夫子啊?”我问他。 太子说不清楚,我瞪了一眼立在远处的吕无仁,看似低头闭眼没有听我们说话,其实他听得再清楚不过了,当即上前道:“便是礼部侍郎苏轨。” “哦,东阁侍郎苏端己啊。”我听说过这个人,才名不下韦白,因为韦白是北方人,苏轨是南方人,所以时人道是“南苏北韦”,隐隐还排在韦白之前。 “描的是谁家的本子啊?”我又问。 “是临的本朝韦学士的《告宣州钱校书书》。” 我笑道:“苏夫子倒是让你临韦学士的字啊,呵呵,那等韦学士归京了,让他来教你可好?” “但凭太傅做主。”太子道。 我看得出他的确很怕我,有些担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抬头看到一旁侍立的吕无仁,我想到了什么,对太子道:“他服侍的可好?” 一问到这个阉人,太子顿时来了精神,道:“大伴陪我玩得可好呢。” 我心中暗骂一句,依旧笑道:“既然大伴这么会陪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一定很高兴是吧?” “嗯。” “那殿下是否还有更高兴的事做呢?” “更高兴……” “比如,孝敬娘亲啊。”我诱道。 “嗯,太傅说的是,我最喜欢看到娘笑着夸我了。”太子咧嘴笑道,露出一口乳牙。 我假装皱眉道:“唉,可惜,娘娘现在可不好呢。” “为什么?”太子奇道。 “因为宫里最最会玩的吕公公陪着太子啊,没人陪娘玩了。” “啊……”太子略微不舍地看了一眼吕无仁,道:“可是娘是大人啊。” “大人也要玩啊。”我笑道。 “那、那就让大伴去陪娘玩两天?”太子看着我,小心翼翼问道。 “殿下真是乖孩子。”我夸奖了一句,对身后的将士道:“带吕公公去见何娘娘。” 吕无仁大概看出了什么,刚要叫喊,已被大步上前的王宝儿卸了下巴。我拉过太子,不让他去看,只是问着功课。 太子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到了午间已经忍不住要找“吕大伴”了。我不愿意宦官教坏太子,尤其是个与我有仇隙的宦官,遂道:“殿下一直和大伴玩些什么呢?” “嗯……玩很多东西啊,骑大马,藏猫猫……”太子板着手指道。 “夫子知道一种更有趣的游戏呢。”我随手折了一条柳枝,只是一捋便剩下了一片最合适的叶子,放到嘴边。 这人啊,若是小时候玩惯了的事,等七老八十了还能记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吹柳叶了,结果放到嘴边还是吹了出来。太子当然不会知道我吹的是什么,他只觉得一片叶子能吹出声音很有趣。 所以他也要试试看。 有些看似简单的活实际上很难干,当年我也是练了很久才吹出个调子的。太子吹了一手的口水,还是没有声音。我耐心地教着诀窍,就怕他丧失信心,不过三岁看人老,太子的确是个可造之才,一直吹到了下午,除了当中吃了一顿饭,愣是没停过。 “殿下,太晚了,夫子得回去了。”我对太子道。 太子已经能吹出音了,正得意着,见我要走,微微有些失望。 我和太子真正只是相处了大半天,却也有些舍不得他,自己也觉得好笑,道:“夫子明日再陪太子殿下玩。” “夫子明日可一定要来啊。”太子扶着我的轮椅,一直把我送出了大门。 到底就是小孩子,不过就是一夜不能相见,弄得和生离死别似的,没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我。出于臣礼,我只有等太子回去之后才能转身走,这么一来真是耗费了不少光阴。 太子又走了两步,突然又跑了过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些诧异。 “夫子,我忘记了,大伴说要见娘亲一定要夫子同意,是吗?”太子眼里闪着光。 我心头一紧,道:“殿下想见娘亲么?” “嗯。”太子点头道。 皇家规矩,皇子三岁离母由宗正寺看护教导,因为李鞠是惟一一个皇子,现在又是太子,所以一个人住在东宫。但是规矩不会废,照宋时传下来的旧例,他只有到了束发之后才能见生母。 “太子多久没见娘了?”我问他。 “好久好久了,每次我问大伴,他都说要看父皇的意思,后来又说要夫子同意。”太子显得有些委屈。 “嗯,明日夫子带你去见娘。”我对“娘”这个字最没心防,大概因为娘在世时我是个逆子…… “多谢夫子!”太子很高兴地蹦跳着回去了。 王宝儿在外面等了我一天,微微有些倦色,我不好意思,道:“辛苦王将军了。” “大夫言重了!”王宝儿急忙道。 我因为刚才太子把吕无仁和“娘”并提,有些不舒服,或许那个阉人并没有我想得那么恶毒,但是我不能不杀他。 有宋之前,皇朝每当末年总是因为皇帝年幼,外戚专权,甚至女祸。所以宋时便定了规矩,皇子三岁离母,且后宫不得干政,违制者斩立决。 宋后的确没有了女祸和外戚,可是宦官专权却葬送了宋齐吴三朝。所以国朝太祖定下宦官不得言政,不得识字等规矩,铸成铁碑立在宫内。虽然宦官们不识字了,却未必不会干政。太子幼年监国,吕无仁对他的影响一定很大,我可不能让一个阉人毁了将来的大越之君。 “大夫,或许我们得改口了呢。” 出宫的那段路长而无聊,两旁的高墙让人压抑,王宝儿突然笑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哦?为何啊?”我随口问道。 “大夫可知道百官是如何称呼大夫的?” “不知道,可别是什么坏词吧,呵呵。” “呵呵,怎会呢。百官都称呼大夫军相。” “什么军?”我心头一紧,若是君王的君,那是骂我有篡位之心,若是军部的军,也难保不是说我军权在握,傲慢跋扈。 “自然就是军部的军,现在百官都在议论这个军部呢。” “哦,百官那是闲得慌,我们披甲的也别去掺和,见虎符便是,军部、兵部或是什么枢密院都没意思。对了,王大将军那的回信来了吗?” 当时是王致繁给了我起兵的本钱,与其说现在京师是在我手里,不如说是在他王致繁手里。如今算是开宝了,怎么也得给人点利钱,所以我让王宝儿发信问王致繁,是愿意继续领兵屯住柔云抑或想回京入枢密院做个副使。当然,做了副使也一样领着京畿卫戍,否则不成了削他兵权? “多谢大夫,信使还没到,大概已经在路上了。”王宝儿道。 我点头应了应,又道:“这是小事,即便王大将军将来改了主意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那支御林军的动向如何?” “匈厥古的骑兵见都没见上就撤了,那支御林军现在屯在河东路,调令已经传过去了。” “不知是哪位将军领兵。” “是晁钟祥将军领的兵。” “也是老将了。”我的意思是,年纪大的人该懂点事。 “晁将军出了名的懂事。”王宝儿笑道。 我也笑了,等这支御林军归位,天下可说是真的安定了。到时候,我要大举充边,灭了匈厥古大患,让太子做个太平天子,让大越的百姓不再被异族欺辱。 似乎一切都出奇地顺利,美好的未来就如近在眼前的果子,只要伸手便能摘下来。 翌日上朝的时候,太子坐在龙椅上,看着我笑。 我也对他笑了笑,靠在椅背上。 “微臣陇西路采访使蒋光启奏监国殿下千岁,陇西路今年从六月起便没有下雨,上报大旱。”一个中年人出班奏道。 “微臣河南路采访使霍亟,启奏监国殿下千岁,河南路今年自六月起亦是滴雨未下,上报大旱。” 太子大概并不明白大旱意味着什么,他若是转头看看两位听政女后,他就能看到两人面带欣喜的面容。但是他看着我,所以他只能看到我在苦笑。我左右环顾,房志龄眉头紧锁,冯霂面不改色。朝上静默半晌,突然从很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微臣礼部侍郎石中士,启奏监国殿下千岁。” 我回头看去,一个青衫小官出班,跪倒在殿上。我很快就发现,他没有任何恩赐,诸如鱼袋、玉带等等都没有,显然很不得宠,或许圣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臣以为,上天不雨,乃是朝中失和,宰相职在调节阴阳,平衡生死,上通于天,下达于人,当问之。”石中士朗声道。 他便是那只出头鸟吧。 我早就知道借天灾言政事,乃是远在战国之世前便有的传统。一般而言,要调节阴阳,或是祭祀天地,或是放宫中女官内侍出宫还家,或是大赦天下……再或者,罢相……所以,那两个女人居然忍不住笑意。 “石卿言之有理,三位宰相大人,不知有何高见啊?”皇太后道。 冯霂闭目不语,似乎没有听到。 房志龄清了清嗓子,道:“臣以为,当初李永平祸乱朝政,以至于天怒人怨,故有大旱之灾。咳咳,现下太子监国,大越正统无恙,又有群臣着力辅佐,太后与皇后听政,想来天灾不久便会过去。” “老臣有句话说,”冯霂接过房志龄的话头,道:“当下圣上染恙不起,太子幼龄监国,二后听政,恐宫中阴气太甚,放些宫女出去,求得老天早日下雨也是好的。” 我还在细细品着两个老臣的答奏,没有说话。 “冯相言之有理,便从老身的坤宁宫开始放吧!”太后显然生气了。 我让她坐在上面并不是让她乱说话的,只是打一下的她的旗号,现在她的生死不过我的一句话,居然还敢跟我叫板,真是豪妇。 “太后言重了,”我开口道,“冯相只是为了缓解天灾,并非为了裁减大内属员。臣想,或是因为郊祀的关系?” “那明相的意思是再郊祀一次?”谁都没听说过过期郊祀的事,太后显然是在嘲笑我。 我并未动气,道:“也未必要再郊祀一次,由礼部安排一次祭祖或许也可求列祖列宗上天之灵化解这次大旱。” “臣礼部尚书杜正伦启奏,微臣以为明可名所言不错,九月十四乃是太祖诞辰,历年来都因为太祖说要持俭,所以不曾大办,便是没有大旱,今年也该好好办办。” “臣户部尚书裴淼启奏监国殿下,我大越休养生息多年,国库殷实,虽不足以开疆裂土,应付一场大旱尚不在话下。” 我认得他们都是冯霂的亲信,还没来得及感叹有学生帮着说话的便利时,又是几个文官站了出来附议。朝堂就是看谁嘴多嘴快嘴狠的地方,兵法上的“以多击寡”的话一点不错,只是兵法上说的“虚实之道”却没办法了,哪帮人多哪帮人少一目了然。 房志龄的人就是没有冯霂的多,而且冯霂一手夺下了礼部、户部,比之兵部、吏部似乎弱不禁风,实际上礼部掌管制举,天下仕子之心操于一手。户部更是民生之首,全国的银粮皆在其算计之内。离了户部,官员的俸禄便没了着落;离了户部,祭祀的腊肉就没钱买;离了户部,工部便没钱破土;离了户部,我大越就是个穷乞丐……所以,户部尚书也被称作“计相”。 我想着,一阵心寒,冯霂的都是精兵啊!就算我和房志龄一伙,冯霂那边还是有两个宰相……他再在秋考时出道什么怪题,恐怕更是兵多将广。这还是朝廷,不知地方上又是如何情形…… 监国的太子没什么想法,照例喊了一声“准奏”,也不知是准谁家的奏。 冯霂出去的时候只和我说了句:“山雨欲来啊。” 房志龄缓了一步,对我道:“臣强主弱,乾坤颠倒啊。” 我一直都没有答话,等周围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对房志龄道:“冯相手里兵多啊。” 房志龄愣了一下,笑道:“明相过虑了,古来多少权臣不比冯相手下兵强马壮?要改朝换代哪是那么容易的?” 我碰了个钉子,讪笑不已。 “不过,”房志龄话锋一转,“当下风雨之秋,坐大一家总是不妥,谁人没个家小?哦,朱子卯早上与老夫说,山南路布政使马全郭涉嫌贪墨,数目还不小,不知怎的手里又积了两条人命,御使台已经去查了,吏部也招马全郭回京叙职,这权山南布政使……” “呵呵,山南啊,说是西域蛮荒,其实倒是油水丰厚,华夷交粹,奇景连绵。若非走不开,我还真想再去一遭呢。”我现学现卖,暗示房志龄派自己人,却不明说。官场上许多话都是辞不达意语焉不详,如何听说读写也是一门大学问。 房志龄也是老手,不动声色问起山南土产。我随口说了几样,又想到怡莉丝,顺势约了房志龄去怡莉丝京城开的酒家喝酒。 房志龄的身份早已不轻入市井,不过既然是我约的,还是答应了。当时我没有细想,等我晚上到的时候,才发现里三层外三层,明明暗暗全是房志龄的人了。不知怎的,那时居然有些悲哀,位极人臣,却不能安心喝酒…… 别了百官,我从慈恩门递牌子入了后宫,先去金龙后殿看了圣上,一脸黑气还没有散去,人却更憔悴了。 “你们太医院便没有办法?花那么多银子就是养你们这帮废物!”我很生气,忍不住骂道。 太医们的确没有办法,只好垂头被我骂。 事实上,这种毒实在诡异,或许只有派人到它的原产地才能找到解药了。可它的原产地在元毒,派谁去呢?万里遥遥,若是个靠不住的,恐怕一辈子都取不回来。 头一阵晕眩,我出了金龙殿,让人推我去倚翠园。现在内宫中的禁卫都是我的部下,远远看到我的车驾就单膝下跪行军礼,让我看着放心安心顺心……不过也有人为此操碎了心。 “见过明大人。”皇后对我还是惧怕的多,行了大礼,言语中也不敢托大。 “起来吧,你是国母,注重着些身份,有道是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我冷冷道。 陈皇后低头不语。 “你知道何美人的事了?”我问她。 “略有耳闻。”皇后强作镇定,我却看到她的手克制不住地再颤抖。 “别怕,我只是给你的机会,当太子的母亲。” “啊?” “幼年丧亲,中年丧偶,晚年丧子乃是人生三大悲事,我不忍见太子年幼便真成孤家,所以要你冒充太子的生母。” “可是……” “我自然会去做得滴水不漏,你好自为之便是了。”我仔细看了看陈皇后,不论身段还是相貌还真和何美人有六分相似。不过我也有些心虚,大概因为青春年少的时候在黑狱渡过,女子见得太少,我总是觉得女人都很像……偶尔章仪换穿了芸儿的衣裙,我这个做夫君的都会认错…… “宫中从未有过何美人,太子就是你的长子,你可记得了。” 陈皇后眼中闪烁着迷茫和混乱,还有恐惧,不过她还是答应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资本不答应,这是我意料之中的。 “不过……”我又道,“太子弱冠之后,你便离开京城。” “去哪里?” “清泉宫,那里是太妃们养老的地方,你虽是皇后,但是你做了什么也该自己心中有数。”我说。 陈皇后过了半晌,道:“多谢明大人。” 我让人去接了太子过来,太子果然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羞怯地躲我身后。 “我的驹儿都长这么大了,来,让娘看看。”陈皇后眼中居然真的涌出泪珠,让我心头发冷,真不知道女人还有这说哭便哭的本事。 太子缓缓往前走去。 “娘都不认识驹儿了,驹儿可乖么?”陈皇后搂着太子,哭得真切。 我知道不该继续留着,悄悄退了出去,等在庭前。 七月将过,日头正热,我停在树下发呆,刚才那一幕让我想起了娘。或许陈皇后的眼泪只是为了自己流的,却真真切切让我想起了喜欢暗自流泪的娘…… 第四章 乱起 过了很久,太子拿着一把点心,跑了出来,还很高兴地将糕点与我分享。我想起陈皇后毒害圣上的前事,不敢往嘴里放,只是收了起来。太子已经在里面洗过了脸,红通通的眼睛告诉我他刚才哭过,现在却是喜笑颜开。我送走太子之后就没再进去,皇后也没有出来,或许不见胜过见面尴尬。 回到家里时间还早,换了套衣衫,和章仪芸儿聊了些便去赴宴了。 大概也是下午太子的事导致我心情不佳,又没见怡莉丝,所以有些郁闷。房志龄倒也只是关心歌舞,没怎么谈政事。其实,谈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坐下来谈这个事实。今日我和房志龄的无聊一叙,或许半夜便能传到冯霂耳朵里。 政治就是如此微妙。 “夫君今日一天都没精神呢。”芸儿帮我更了衣,在我身边躺下。 我叹了口气,把今日宫中事告诉了芸儿。 “其实,奴家说了夫君可不准生气。” “为夫何时生过芸儿的气?” “夫君,唉,这……芸儿也不知如何开口,只不过若是圣上多关心些皇后,想来皇后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了……” “哦?” “李永平那厮,不过就是嘴上会说,皇后一人独守空闺寂寞难耐才给他钻了空子。” “嗯。” “所以说,虽然皇后不守妇道是真,可也不能全怪她一人啊。” “那若是我领兵出征,不能照顾你和仪儿,你们也会红杏出墙?” “哎呀!夫君说什么呢!”芸儿大嗔,“怎么一样嘛!说好不生气的……” 我听出芸儿声音里有些哭腔,连忙逗她:“玩笑罢了,不要小心眼嘛。” 芸儿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章仪沐浴出来,脸上红扑扑的,笑道:“夫君又欺负芸姐姐了?” “他说他若是领兵出征,我们姐妹便会红杏出墙!”芸儿气鼓鼓道。 “这……哪跟哪啊!”我叫道。 章仪大笑,扑到我身上:“那还能轻饶了他?姐姐,一起治他!”说着,一双小手在哈我的痒。 我的身体真是不好,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再用力呼吸时居然带出一口血…… 真是乐极生悲,芸儿和章仪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只是呆呆看着我。 就着灯光看了看,血里略带黑色,想来是肺里的淤血,吐出来也不是坏事。不过再看仪儿和芸儿,两人已经脸色苍白。 “来人啊!去叫医士来!”章仪大声叫着,披衣起身。 芸儿也高声叫道:“去打水来啊,来人!” 万幸不是独身时的家境,否则两位娇妻最多叫来两个老头……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抹去嘴角的血丝,道:“不过就是吐了口血,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吧。” 两人瞪了我一眼,还是招来了一个营的人,我真是不知道,家里居然有这么多,如果这些人都是我付工钱,那我的俸禄…… 芸儿帮我洗了脸,一脸焦急之色。 “芸儿,跟你说件事。”我压低声音,尽量不让旁人听到。 芸儿神色更加焦虑,眼圈都开始泛红了,柔声道:“你不会有事的,别瞎想。” “不是瞎想,我说真的……” “别说了!夫君不会有事的。”芸儿眼泪掉了下来。 我接过芸儿手里的方巾,帮她擦着眼泪,也不敢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芸儿终于忍住哭,抽泣着问我道:“你好些了吗?” 我连忙点头,正要说话,章仪带着大夫进来了。那个大夫我倒是不认识,只是他能来这么快让我感觉有趣,尤其是他眼角还带着睡意。 “医者不自医,明相虽是行家,老朽还是献丑了。”那大夫说着,把手指放在我手腕上。 他把脉的时候我不能说话,等他转身去写药方的时候,我才笑道:“劳烦先生了,还害先生来得这么急。” “明相客气。”他皱着眉头,回了一句,又凝神想着处方。 “还好黄大夫住得近,若是来迟些……”章仪的声音里也有种怪味道,又对黄大夫道:“大夫,他的身体……” “哦,明相似乎肺经受损严重,不知是怎么落下的病根?” 章仪芸儿不知道,盯着我看。 “哦,大概是当年出征西域的时候落下的伤吧。”我努力回忆着。 “难怪,当日你从黑狱出来也吐了血……真是的也不知道自己治一下?”章仪佯怒道。 “当时身体虚当然经不起你的捶打。”我想起当日自己遭到的“蹂躏”,又问道:“不过黄先生,我这咯血的毛病倒也奇怪,大悲大怒倒没吐出来过,往往有喜事的时候经不起了。” “哦,这也是老夫不明所以的,以明相的脉象,并看不出什么异状,怎会莫名其妙就咯血呢?”黄大夫放下笔,将药方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还是一些顺气润肺的常药,并无新意。再看一旁帐房先生递上的诊金,心中一痛,差点又吐了口血出来,硬生生忍住了。 等该走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两女送我上床,我一把拉住芸儿,道:“那个……我还是得说一下……” “夫君,你就不要瞎想了。”芸儿再次打断我,替我盖上被子。 “我不能不跟你说一下……” “我不要听!不要听!”芸儿捂住耳朵,不住摇头。 “唉,”我叹了口气,拉住仪儿,道:“那就跟你说吧。” 章仪到底比芸儿坚强许多,哽咽问道:“夫君想说什么?” “我们家里怎么有这么多人?那要花多少银子?”我问她。 章仪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没有说话。芸儿放开捂住耳朵的手,反问我:“夫君就是要说这个?” 我点了点头。 “夫君……你吐血之后想的就是这个?”芸儿问我。 “我之前还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会有这么多人呢?当年住谪仙胡同的时候,家里不过四个家人,去了北疆我们也不过五个差役,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出现呢?你们还遮遮掩掩不让我知道,唉,太不应该了。哦,还有,那个大夫什么来路?就这么一会会,什么都没说,开的方子也不见得比我开的高明,为什么要给他十两银子!”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凝固了,我有些担心自己的语气太重……勉强挤出个微笑道:“算了,以后不要这么奢靡,人遣散些也就是了,那种野郎中也不能惯他毛病,哪有这么容易就得十两银子的?普通人家……” “夫君……刚才那位是太医院的黄大夫,不是野郎中。”芸儿瞪大了眼睛,道。 “要不是他住我们家后面,还没办法这么快请来呢,你倒好意思嫌人家的诊金贵。”章仪缓了口气,“还有,我们姐妹不管怎么说也是有封号的,怎么可能家里连个下人都不养?你怕人多吵闹,我们都已经让下人们不要在你面前晃,打扫都在你出去的时候,你今天倒是烦起来了?再说北疆,那是迫不得已,你倒真安心看我们姐妹两个操劳?” “那个……我的俸禄……大概……”我见章仪一脸凶相,有些胆怯,结巴道。 “你以为你当了宰相就有多少俸禄?你在高济打仗的几年,一纹钱都没有存下,后来北疆总算存了些,给人家抄了一次就什么都没了,到现在都不见发还回来!” “那个……不是你说加起来连五两银子都不到,去讨回来白的丢人现眼……” “是呀!你也知道啊,你那点薪俸连付我们家厨子的工钱都不够!” “那他们……” “自然都是我娘送来的!哼!” 我对家事一点概念都不懂,只好点头受教。 “算了,仪妹,夫君也是不懂事,不要那么大火气嘛。”芸儿在一旁劝道。 我觉得背脊有些凉飕飕的,咽了口唾沫,道:“是,为夫错了,不要那么大火气嘛。” “呜,你好端端的吐了血出来也便罢了,全家人都为你操心的时候你倒好,还不领情,还说出那些刻薄话气我们姐妹。”章仪也是说哭便哭,眼泪应声而落。 我额头上已经密密麻麻出了一层细汗……那些话,算是刻薄吗? 芸儿一个劲地安慰章仪,我被晾在一边,似乎犯了大错。 当夜,没人说话。 次日早上起来,两人还是继续给我脸色看,我只好闷闷不乐地去上朝了。 到了朝房,大臣们也来得差不多了,相互打了打招呼,时辰也要到了。 钟声还没有响起,外面倒是起了一阵喧哗。我以为是冯房二相中的一位到了,若是冯霂,还不知他要是问起昨日我和房志龄的酒会该如何答他呢。 进来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是韦白。 “大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笑着问韦白,“就算知道自己入了阁,这么快也有些过了吧,不怕颠坏了嫂子和侄子侄女?” 韦白一拜到地,道:“明相莫非不知道?陈和造反了。” “哈哈,晚上来家里喝酒吧。” “陈和造反了。”韦白似乎很失望没能骗到我,又低声说了一遍。 我刚想大笑,却不得不硬生生停住:“没开玩笑?” “我大半夜逃出来,你说我像是开玩笑吗?明大人……”我看韦白简直都要瘫倒的模样,的确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老头逃得快也就罢了,还敢起兵?哈,哈。”我干笑的时候,正殿上上朝的钟声也响起了。 “有把握吗?他们可是有十三万大军啊!” “哈,哈,哈,不过十三万……” “你的声音怎么越说越轻……” “……上朝了。” 今天冯霂和房志龄都告了病假,两人居然连生病都那么有默契。 所以,今日无事,退朝。 “干吗不报陈和造反的事?”韦白问我。 “韦学士,你是金龙阁阁员,又不是探马,急什么?”我笑道。 “那不是会坐误战机?”韦白急道。 我摇了摇头:“大哥,你说为何另外两位宰相都生病呢?” 韦白面有难色。 我叹了口气:“大哥还是书生本色,可别跟我说他们都病了。” “因为……他们也知道了?” “那是自然,连大哥带着家小都逃回来了,他们安插各地的密探会还没到吗?” “那……” “那是因为他们要我挡在最前面,好让那些叛军把矛头指着我。将来我收拾了内乱最好,若是不得已还可以把我扔出去,招抚叛军。” “那你……” “平叛我去,但是他们能逃得了吗?呵,金龙阁下的讨逆制书又不会有我名字。” “但是你杀了陈和的儿子,你以为你躲得了?”韦白道。 我心中一惊,道:“你也知道了?那个……陈裕不是我杀的。不过……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陈和的檄文上写着的。” “呃?檄文上若是写了私怨,不就真的成了造反?我当时起兵的时候可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 “贤弟,你……越来越……让愚兄怎么说你呢?” “大哥看到他们的檄文了吗?”我岔开话题。 “整个河东路人手一张。” “哦,没关系。里面说些什么?” “怎么会没关系!铺天盖地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叛逆……” “大哥不要慌张,哪有那么多人识字啊,呵呵,里面说些什么?” “逆贼明氏,出身卑鄙。性非忠良,心实可诛。托名国相,实为国贼!……” “文辞不错,不会是大哥的手笔吧……”我笑道。 “后面还有呢,什么‘才能不足领军,奸佞偏能惑主’……人家到底是河东才子,文笔见识的确不错啊!”韦白突然感慨起来。 “是哪位才子?”我追问。 “陆压陆嗣宗,也多亏了他,愚兄才能走脱成功。” “原来如此,可是我们的内应?” “他是河东路布政使的首席幕僚,才略超凡,听说擅长军略,大概是你的劲敌。” “哦?”我眉头皱了一下,低声道:“唉,书生领兵,会害死很多人的。” “你当年不也是书生领兵?” 韦白的话刚好刺中我的伤心往事,一时说不出话来,终于道:“我当年也害死了许多人。” 韦白想来也听出了什么,道:“听说他十二岁的时候,有盗贼侵犯村子,他组织乡党,以弱胜强,打退了盗贼……” “我们先去兵部吧,金绣程将军还没到,我们得尽快发兵,免得其他路的官员不明真相而从贼。”这才是我担心的,一个河东路作反,或许朝廷不发兵,别路的勤王军便已经解决了,可是陈和既然发了檄文,总有傻子会跟风的。不过…… “他的檄文落的什么款?用的什么印?” “六贤王永绮,和,玉玺……” 六贤王才十几岁吧,是先帝最小的儿子,虽说年纪小,却沉迷女色,在京师也是出了名的。说起来,李家似乎都很好色…… 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收回心猿意马,想着玉玺的事。最麻烦的就是玉玺了……若是没有玉玺,只凭一个亲王,一旦朝廷发出大军,别路长官一定会趁机发兵,抢一份勤王的功劳。但是现在他手里有玉玺,那是朝廷法统的象征,说不定真有没见识的跟着他起哄。 来到兵部,我让一个闲着无聊的兵士去请史君毅、王宝儿和韩广红三位将军,他们三位算是我现在最信任的将军了。 不一时,三位将军都到了,连同我和韦白,一共五人。我铺开地形图,那是兵部职方郎中从白虎殿临摹下来的,虽然没有那么细致,却也能将就着用。 “河东路与京师虽说只隔了一条大河,但那是天堑,难以轻渡。最好便是由陇西路发兵,由西向东进逼河间府。”我指着地图道。 “陇西路布政使杜黄裳,不清楚他的为人呢。”王宝儿道。 “不过指挥使赵秉成,本是禁卫军统领,后来因为抗匈不力,被谪陇西路,只要能复他原职,应该能让他出兵。”史君毅接过话头。 我点了点头,手指移向河东路的西南方:“关内路的守将又是何人?” “关内路指挥使张建封,昔日杨可征大帅帐下的一个卫尉。”史君毅笑道。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笑道:“那便好,如此赵秉成可没有后顾之忧了。” “那河北路呢?”韦白把手指拉回东面。 我知道这位老兄不通军事,也不见怪,笑道:“河北路定然不敢轻举妄动,其北接辽东、北高济二路,西接河东路,南接淮南路,东临大海,退无可退,攻无所攻,注定是个坐山观虎斗的主儿。” “那要是南方有事,京师岂不危哉?”韦白惊道。 将军们知道他是我义兄,也不见外,王宝儿笑道:“淮南乃是太祖皇帝龙起之地,江南又是我朝税田所在,当然都是忠于皇室的大臣将军看着。别的不说,金绣程将军的行辕就在淮南,东南定矣。” 我也记得岳母给我的名单,将军们多是驻扎东南,心下更定了,指着京师西南道:“曹彬大将军屯兵安南,剑南守军多是曹将军的旧部,由此便看住了山南、陇右。至于岭南,流放之所,天涯海角,与京师又隔着广南路,中原便是大战也与他无关。” “照贤弟所言,陈和掀不起大浪?” “哈哈,当年李彦亭是为西域王,不过一年也平了,他陈和算什么?小贼罢了。”我笑道。 “但是当年天下都知道李彦亭造反,现下天下却道是你造反啊!”韦白道。到底是读书人,总把名分看得很重。不过我也知道民心所向的确是个问题,而且当年若不是李彦亭没有兵阵之才,李浑又被自己的女儿算计,恐怕也不是我说的那么轻松。 “他不就是有块玉玺和一个亲王吗?”我故作镇定,“我们的靠山可是大越皇帝陛下!玉玺?呵呵,明天我就能让他手里的玉玺变成一块石头!” 众人诧异地看着我,我暗自得意,故作神秘道:“三位将军还请各自回去点将,准备讨逆。韦大学士,他有陆压作的檄文,我们还有你和苏端己呢。” ××××××××× “你要册立新帝!”冯霂虽然傲立官场这么多年,还是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茶泼出一半。 “陈和手中持有玉玺,若是我们不立新帝,恐怕从法统上镇不住各路藩镇。”我道。 “贤侄,唉,只怕立了新帝,更给他们造反的口实啊。” “帝王家事,藩镇要问也得掂量掂量,他们要说我造反,也得有人信才是。” “呵呵,其实贤侄也把玉玺看得太重了些,玉玺压得住京官,却压不住外官。他们要造反的人可不论你是谁坐皇帝,怕就怕朝里的那些‘君子’又要跳出来,蛊惑人心,幼主权臣可不是好事。” 我觉得冯霂说得也有道理,却还是道:“但是当今圣上病重不起,早有人说主弱臣强了。” 冯霂抚须半晌,道:“此事还是明日问问房相的意思吧,那老头又装起病来了。” 我心中冷笑,脸上却摆出关切之情,道:“小侄听说冯伯也偶感风寒,不知是否好些了?” “哦,我不过是年事已高,偷懒不去上朝罢了,谁知居然发生了这等事!可恶那房志龄,有了消息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今日贤侄能在朝堂上不动声色,实在是高明手段。”冯霂装得和真的一样。我早就不知道是否能够信任他,在吃不准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不信任来得安全。 “冯伯还是好好休息,小侄叨扰了,先行告辞。”我行礼道。 冯霂坐正还了半礼,道:“外间的事还要劳烦贤侄多盯着些,老夫还是那句话,帝位不能轻动,尤其圣上只是不起,并未大行,怎能另立新帝?” 我道了声受教,出了冯府。在车里吸了口气,自己也觉得有些鲁莽了,怪只怪还欠了火候。不过想到让陈和名如此正言顺地造反,还是心有不甘,叫过车夫,命他转道房府,去探房志龄的病。 房志龄装得比冯霂更敬业,躺在榻上接见了我。 我行了后生礼,跪坐在他身边,说了些慰问的话。 “咳咳,明相该有大事吧,老夫听说今日冯霂也不曾到朝。” “冯相凑巧偶感风寒,呵呵,不过大事倒真有一件,学生听说陈和逃到了河东路,还举了反旗。” “哦。”房志龄只是淡淡应了一句,道,“明相可已经派兵去征讨了?” “军部已经拟了制文,打算讨逆,尚未上报朝堂。” “咳咳咳咳,”房志龄一阵咳嗽,道,“一个陈和掀不起大风大浪,只是我们拿不出圣旨,名不够正,言不够顺。” 我苦笑道:“正是,何况玉玺在陈和那厮手里。” “什么!”房志龄又是一阵咳嗽,终于抚平了气,道:“有些人是真的忠心,有些人是假的忠心,反正愿意起兵的这次都能起了,天下大乱在际。” 我又将立帝之事说了,只要立了新帝,便可改元,换新帝的玉玺,到时陈和手里的不过就是块石头。 “万万使不得,明相也是聪明人,怎么会想出这等笨办法?”房志龄一个劲地摇头。 “那房相的意思?” “皇帝乃是天子,天子岂是你我大臣能轻动的?当今圣上卧床不起,并未大行,怎能另立新帝?何况新帝又是孺子,岂不遗人‘欲盖弥彰’的口实?”房志龄轻咳两声,又道:“照我看,圣上的病也该好了,上朝虽不能上,在金龙殿听政总该可以吧。” “啊?那……不是假传圣旨吗?”非但假传圣旨,还要当着皇帝的面假传……房志龄这手真够毒辣的。 “明相连废立之事都不怕,还怕矫诏?”房志龄笑道。 我细细一想倒也有道理,没有立时答应,道:“房相言之有理,只是具体如何操作还是再缓缓,看看势态。” “明相说的不错,为政最忌莽撞,莫要自乱阵脚。只是,老夫还有一事要拜托明相。” “房相请说,力所能及之处,学生敢不效力?” “老夫膝下有三子,长子珏随金绣程将军驻扎淮南。次子琪乃是广南路布政使,现在宁城。只是三子珍,前些日子被委派陇西路盐铁使,老夫担心战事一起,他……” “哦,房相放心,陇西路赵秉成乃是忠良之士,定然不会上贼船,不过既然房相有此忧虑,学生明日便让吏部发文调令郎回京,另行委任。” “多谢明相了。”房志龄又是苦笑,道:“陇西路杜黄裳此人,呵呵,老夫也曾见过几次,心比天高啊,咳咳咳。” “学生明白。” “唉,就是不知牛德裕怎会那么糊涂,老母尚在京师,居然从贼造反!”房志龄咳嗽着,勉强吐完一个句子,见我面有疑色,解释道:“牛德裕,河东路布政使,本是京兆府人氏,少年便有孝名,先帝钦点的孝廉,官场上也算一帆风顺吧,这次算是失足成恨了。” 房志龄言官出身,看人极准,我当下牢牢记住了,打算回去便去找那个牛母。 “不过明相是不是忘了什么?”房志龄突然转口道。 “什么?” “李永平。” “哦。” “若是死了,也该给个亲王的哀荣,免得人家罗织残害皇室的罪名。” “学生记得了。”我心中一阵擂鼓,房志龄即便卧病在床也是耳聪目明,我天天在外跑的人却和瞎子一样。 “明相啊,这次非但要调兵,还要调粮啊。河东兵起之时,又是大旱之年,百姓日子不好过。” 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便只有背井离乡作流民,流民必要闹事,闹事则成匪类,逆贼匪类并起,镇压也不是件易事。更怕到时候民心动荡,那些流民都去从了叛军,更是麻烦。 “学生明白了。” “多事之秋啊,咳咳。” 有侍女端了汤药上来,我也借机告辞。 出了房府,将两个老官儿的话相互印证,我又发现了自己的幼稚。不过两人虽然大意相近,房志龄似乎与我更坦诚些,莫非他真与父亲有旧?将来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 我心里想着,让人往大牢去了,那里关着李永平,生不如死的孝王殿下。等我进了大牢,狱卒却告诉我,李永平在上宫刑时流血不止,已经丧命了,因为怕我责罚才没有上报。我本来就是来杀他的,既然他已经死了倒也少了我一件事。 “把他的尸体拖出来。”我吩咐道。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道:“贾大学士已经将尸身领走了。” “哪个贾大学士?” “便是金龙阁学士贾政廉贾大人。” “哦。”我应了一声,贾政廉居然知道了,难怪这么多天看到我都神情冷漠,像是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有些后悔,当日报复心太重,居然做出如此残虐的事,不过李永平把我关入黑狱要活活饿死我…… 我出了大牢,看看天色还早,让车夫送我去贾府,他也算是高士,若是和他反目实在可惜。不料贾府还真是难找,从吏部问来的地址怎么也找不到,还是叫了个去过他家的小吏带路才总算找到了。 贾政廉主要是姓不好,其实为人真是廉洁,大门上的朱漆都剥落了,却都没有再刷一下,还不见高墙,用的是土墙,便是村中大户也比他家强些,我似乎又来到了当年韦白宅外一般。 “贾大人,好久不见。” “原来是明相,有失远迎了。”贾政廉开了门,却往外跨了一步行礼,显然有挡驾之意。 “贾大人近来可好?”我只好在外面和他聊了起来。 “托明相的福,马马虎虎罢了。”他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让我很不舒服。 “听说,贾大人领了孝王的尸身?”我开门见山问道。 贾政廉一愣,马上道:“孝王也是太祖曾孙,先帝的嫡子,便是死也不该受如此酷刑!何况贾某也算孝王旧部,不能不尽人事。” “贾大人高义,只是,那尸身能否交给我?” “明相,”贾政廉板起脸,正色道,“下官只道明相也是坦荡君子,潇洒逸士,刑场之上引为知己,不料居然如此心胸?莫说为相,便是寻常草民恐怕你也不及!” 贾政廉这话说得重,我却不敢生气,自己理亏已经矮了三分,他浩然正气又长了三分,此消彼长,我只好红着脸谢罪道:“在下一时气恼,以致丧心病狂,残虐过度,此番便是想取回孝王尸身,以亲王礼葬,聊尽歉意。” 贾政廉脸色稍霁,终于道:“明相随我来。” 他家长满野草的后院,兀然有个坟包,没有墓碑,该就是李永平的葬身之处。 一代亲王,也落得草莽收场。 第五章 内乱 元平六年八月,大旱从陇西河南起,渐渐波及到河东关内河北等路,史官将其列为大灾。八月中,河南路报了饥荒,仓廪空虚。九月初,李永绮称中兴帝,于河间府登基,大发檄文,招诸路藩镇。河北路布政使关播、指挥使李万荣,陇西路布政使杜黄裳起兵从贼。 河东路布政使牛德裕,成仁。 陇西路指挥使赵秉成,成仁。 陆压的《讨明贼檄》历数我十八大罪,不过就是些残害宗室,把持朝政,拥兵自重,残虐不仁,心怀不臣等等,毫无新意。我很怀疑他只是应付差事,从史书里找来过去檄文中的罪名抄了一份,外加改了个名字。不过他的文笔倒是一流,此文或许会随着他的文名传于后世。 韦白倒也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声,《讨逆平叛诏》作得滴水不漏,正义凛然,京城的仕子们已经不论诗词,只以《讨明贼檄》与《讨逆平叛诏》为上。 “这份檄文已然被陆压改了,杀子之恨云云已经删了。”韦白略带担心,对我道。 “此文的确不错,将矛头指向我一个人,将来战和之间也有得商量。”我喝了口茶,点头道,“不过,他们做错了一件事。” “称帝?” “自然,他们要讨明贼,自然该打清君侧的旗号,怎么能自己先称帝?而且大越立国不过四十年,开创未成,不及守成,他却叫中兴,那不是咒我大越只有八十年的短命?呵呵。” “必定不是陆压的主意。” “呵,他越有才,死得越快。”我笑道,“那种好大喜功,追小名忘大利的人最好挑拨。” “不说这些,人家已经点了火,明相怎么救啊?” “玩火者必自焚,我干吗要救他?现在他们骑虎难下,我们只要稳住其余各路,便能令其坐毙。” “金绣程为何还没有入京?不会有诈吧。” “大哥过虑了,军事交接本就耗事,金绣程又是领兵回来,行程慢了些也是情理之中的。”我算了算日子,又道:“也就这几天,该有消息了。” “贤弟,你真是一点都不担心?为兄都有日子没睡好觉了。” “为何要担心?”我失笑道,“你看,陇西,河东,河北三者联横,北面有匈厥古、辽东路以及北高济路,南面是我军,显是腹背交战,若是如此都能不败,那也是异数。夫战,庙算也。他们已经败了一城。” 不过赵秉成居然被他们杀了……唉,禁卫军过去的,根基不足啊。 我对陇西路的陷落很失望,那里为了防范匈厥古,一直屯了重兵,且都是精兵,很难对付。河北倒是不足一提,本就是些地方上的厢军,等我辽东大军开过去便能平了。 “不过,大哥,战事我不担心,我只担心朝堂。”我皱眉道。 “你我根基与冯霂、房志龄根本不能相抗,若想独立一党恐怕难如登天。”韦白道。 我点头赞同:“我能在京师立足纯是因为手中的大军,一旦河东那边过来,关内路失守,京师戍卫便要出去平叛,到时我可是一个谁都能捏的软柿子。” “那……你亲自带兵?” “唉,带兵人不过就是走狗,狡兔死,走狗烹啊。小弟当日在北疆也是手握重兵,不是一纸诏书也被招了回来引颈待戮?” “那是你不在北疆反……” “怎么反?大哥,你以为谁都肯跟着我反?造反之事,史不绝书,十之八九成不了,自家死了也便罢了,遗臭万年啊,子孙都跟着受累。当时小弟不是没有反心,只是帐下将军心思难测,身子骨又弱,真的兵败,我一个市井混混没什么,你的两个弟妹可就苦大了……” “难怪世人都说贤弟是‘轻名轻命重美人’啊。”韦白感叹一声。 “唉,这些姑且不论,圣上于我也有知遇之恩,委以重任,一片赤忱待我,真要我坏他家社稷我也不忍心。”我润了润喉咙,道,“大哥可敢行一险事?” “贤弟但说无妨。” “房志龄曾与小弟说过,让圣上大好,以圣命招讨河东叛军。” “什么叫‘让圣上大好’?” “说穿了便是矫诏,假传圣旨。” “这……具体如何操作?” “大哥有知制诰的衔,不妨再立一个内阁,只负责传达圣意。当然,内阁学士一定要全是我们的人。不论是冯霂还是房志龄,一个都不能放进去。” “那不是内阁专权?”韦白惊讶道。 我不由大笑道:“我现在不过专权,大哥就已经惊得坐不住了,我若说要改朝换代,大哥还不从这跳出去?” “会不会……” “下面的儒生自然会有骂的,让他们骂去,书生骂得再狠也翻不了天。”我吹开一片茶叶,抿了一口,“他们骂人,最多是伏阙,死谏,我们要回骂的时候,那便是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还怕他们?” “嗯,不过那两个老头会不会插进来一脚?” “金龙阁的印绶都在我手里,大不了先斩后奏吧。” “那人选?” “不宜太多,三五个足够了,大哥看着可靠的选吧。” 韦白点头,道了声“知道了”。 韦白的确知道了,他的几个朋友诸如贺隐贞管叔桐等人都入了内阁,当时京师仕子中笑称此为“诗酒内阁”。冯霂房志龄两党却出奇地安静,没有任何异意,死了几个死谏的儒生之外,内阁已经成了金龙阁的脖子,虽然比金龙阁低一挡,却能让金龙阁转东转西。 就在我准备点将出征的时候,朝野又有一次小的轰动……或许,我以为是场小的轰动…… “大胆!何人拦驾!” 那天我散朝回家的时候,有人拦住了我的车马,开道的差役喝问道。 “我乃大越皇帝陛下属官,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呵斥本官!”那人回骂道。 我轻轻掀开窗帘,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不过只看到一条赤裸着的手臂,那人似乎没有穿衣服,不过我看不到人。 “此乃金龙阁亚辅明大人的车驾,还不让开!”差役喝道,虽然声音没有轻,却少了刚才那股狠劲。 “明大人?哈哈,明大人是哪国的官?”那人大声冷笑。 我看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百姓,还对着我的车驾指指点点,有些心烦,心中暗道:“找茬的。” “快些走开!”差役又道。 “明可名可在车中,速速出来见我!”那人高叫道。 我心中又骂了声:“狂生。”并不打算搭理他,正要让人将他乱棒打走时,那人又高喊道:“我乃大越礼部侍郎苏轨,立兴二十四年传炉,读圣人书,闻圣人言,今日以圣人为法,判你国贼!还不出来听判!” 四下有人跟着起哄,要我出去。当下就有差役去骂,只是反被周遭的声音掩盖了。 我微微有些坐不住,心中一盘衡,探出头去,笑道:“原来是苏端己啊,怎么这么大火气呢?连衣服都不穿,成何体统?呵呵……” “明可名!我苏轨行的是忠君王道,身正不怕影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清清白白的身躯,有何见不得人的?”苏轨一脸正气,身后还有一具棺材。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苏轨已经跳到了棺材上,道:“今日我苏轨以此清白之身,虽死无撼!……” “端己啊,何必如此?有话为何不能好好说?还请上车一叙。”我低声道。 “我苏轨不齿与国贼同车!” “苏大人一口一个国贼,明某不明白。”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今日我只要答对有丝毫闪失,明日京师就会坐实我国贼之名。 “你囚杀宗室,可是事实?” “李永平谋篡,我以国法杀之,有何不可?” “哈,国法?是哪家的国法?是刑部判的,还是宗正寺判的?孝王乃是太祖皇帝玄孙,也是你能杀得的?” “我有尚方宝剑,皇帝陛下以降,谁人杀不得?且遵皇太后懿旨,出兵平叛,自然有正法之威!”我让人推我下车,面对着苏轨,朗声道。 “诸多狡辩,便是孝王大逆不道,圣上尚不能杀同胞骨肉,你一个外臣倒能逞勇?” “自然,自古圣人不责亲眷,同胞兄弟便是十恶不赦亦不能入罪。”我缓了口气,“不过!孝王不死,天下不宁。若是不杀孝王,定使圣上落入不忠于社稷,不孝于先帝之田地。你我为人臣者,焉能置圣天子于此尴尬境地?” “是故!我明可名本天地良心,两肋赤胆,杀国亲,一体罪孽,皆有我一人承担,圣上孝悌得以周全,国家社稷得以安抚,明某虽死无撼!”我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苏轨却没有如我所料大为感动,却仰天笑道:“天下不宁?天下都只看到,天降大旱,四路受灾,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这,不都是拜明相所赐?” “荒谬,我当日被押在牢中时便已开始上天不雨,这岂是我的过错?今时今日,陈和高举叛旗,自立伪帝,这,方是大旱人间的根由!”我驳斥道。 “胡……啊!” 突发惊变,路边的酒楼上突然射来一支羽箭,苏轨话尚未说完,已经一头栽倒,眼见是活不成的了。围观的百姓喧哗起来,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我也微微有些慌,往那箭来处看去,已经是人去影空。 差役们把我围在中间,手里兵刀出鞘,却都颤抖得厉害。我看着一阵心烦,已经明白了刺客要杀苏轨的目的。可怜这帮白痴,还害怕自己丢了性命。想我乱军之中,护卫我的兵士刀风箭雨也不曾有过一丝惧怕。 “传神武军来,着刑部、承天府缉拿凶犯。”我拨开不中用的差役,摇动轮椅上前,苏轨被一箭射中颈侧,血染了一地,生机断绝。 苏端己啊苏端己,你要买直,何苦要找上我呢?我是不会杀你,可你却因我而死,人言可畏,又要满城风雨了。我心意已乱,呆呆等到韩广红带人前来,低声唤我。 “韩将军,你先命人将他殓入棺中送回去吧,告诉他们家人,我明日会去吊丧。”我低声道。 韩广红或许又以为我泛起仁德之心,劝慰了我两句,让手下人照办了。 我回到车上,随着车马的颠簸我也在想会是谁暗中下手。当下的态势,陈和最好京师不安。朝中大概有人自恃内匪易除,想除掉我了。或许是我在设置内阁一事上已经打破了微妙政局的底线。 房志龄看似坦诚,却无法信任。冯霂虽说让我时时堤防,却又似乎不会做这种事。莫非是陈和派来的奸细?时机拿捏得也太过精巧了…… 唉,我或许还能从军,若说从政,九条命都不我丢的。 回到府上,想了想还是把今天的事告诉了芸儿和章仪,吓得两人连连惊呼。不过她们只是担心我的安全,并没有想到那么远。我睡觉的时候,又想起苏轨骂我时的那股正气,有些心慌。就在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怡莉丝突然在我脑中闪过,为何不去找她帮忙查探一下呢?我问自己。 翌日,我没去上朝,对我来说上朝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延续了千年的规矩,日复一日地重演。太子还是个孩子,偶尔对我露出疲惫的笑容,两宫女主总是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冯霂和房志龄之间的明争暗斗最让我不舒服,我却逃不了。 怡莉丝的酒楼还没有开门,我拍了门,开门的人我不认识,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我知道自从我掌权之后,怡莉丝便变卖了这家酒楼,现在的老板只是个老实甚至有些懦弱的商人。 该去苏轨府上了。 苏轨比韦白和我都要年轻不少,少年得志,有一本《醉露花集》流传坊间。我到他家门口时,由衷地有些难过,大门上的喜庆饰物尚未除去,灯笼却已经换上了白纱。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进去说些什么,只是让人投了名剌。 苏家出来了许多人,围着个老爷子,我知道那是苏轨的祖父,苏门的族长。他在前朝已经得了功名,因为天子无德,所以归隐草莽。苏轨的父亲早逝,他这个孙子可说是苏老的心头肉。 不会找我拼命吧?我居然有些惧意。 “草名苏逸,见过明相大人。”苏老倒是先行礼了。 我连忙躬身还礼,又施了晚辈礼,以示尊敬。 “苏老折杀晚生了。”我道,“昨日之事……唉,一言难尽。晚生与端己从来交善,虽有微微歧意,说开也就是了,不料……居然……唉,晚生已经下令彻查,还请苏老节哀。” 苏逸没有答话,只是欠了欠身,请我进去。 随从正要推我,苏逸身后一人倒是开口了,冷声道:“微微歧意?我兄弟为民请命,痛斥国贼,与你南辕北辙,倒是微微歧意?既然是微微歧意,为何当街射杀我兄弟!” 声音中的悲愤实在非管寸所能写露一二。 他的话也让其他苏氏子弟更加悲愤,传来几句小声的咒骂。 “不得无礼!”苏逸喝道,当即把声音压了下去。 “明相请。”他说。 我没说话,只是尴尬一笑,进去了。 正厅被改成了灵堂,前面是苏轨的灵牌,后面停着棺木。一个年轻女子跪在灵牌右侧,烧着纸钱元宝,定是苏轨的新婚妻子。陶盆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烟灰,想是烧了一夜了。我接过一柱香,毕恭毕敬拜了三拜,那女子也给我磕头还礼。 我摇过轮椅,低声道:“还请弟妹节哀顺便。” 女子跪在地上只是哭,带动了后面的家人也放声嚎啕起来。 我退了退,打定主意,往苏轨的棺木去了。旁人尚未能拦下我,我已经扑在了棺木上,放声大哭道: “呜呼端己,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远志;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金榜提名,龙庭传炉。吊君壮力,远镇蛮邦;四夷怀柔,莫敢不敬。吊君弘才,文武筹略;崇礼守弱,挽力为强。吊君京师,不畏强权。云山苍苍,江水泱泱,贤弟之风,山高水长。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文林怆然;亲为哀泣;友为泪涟。呜呼端己!阴阳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开始只是背诵前人的祭文,烟熏火燎之下挤出两滴眼泪。谁料自己也感伤起来,越说越悲,及至伏惟一句,已然是真情流露,两眼一黑,吐出一口血来,又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不出所料的就是两位娇妻趴在我身边,睡着了。她们一定已经习惯我吐血的毛病了,不过这次的吐血还真是机缘巧合。我看看窗外,天色黑漆漆的,大概我昏睡了一天吧。 日后不能有大喜大悲,我告诉自己。 不过回想今日在苏府的表现,应该能洗清射杀苏轨的嫌疑了。我重重吸了口气,不料却吵醒了章仪,睡眼朦胧地瞪了我一眼,翻身又睡了。 我有些忍俊不禁,怎么说她都已经是少妇了,还像小孩子一般。我帮她盖上了一层薄被,又吵醒了芸儿。芸儿到底比她老成,帮我拿了靠垫,好让我靠着说话。 “吓到你们了吧?”我搂着芸儿,让她靠在我胸口,捋着她的长发。 “是呀,你又吓我们姐妹。”芸儿笑道,“不过我们也习惯了。” “呵呵,这身体,好也好不了了,坏也无法再坏了,随缘吧。”我拍着芸儿的肩膀,淡淡道。 “夫君,你昏睡的时候,冯相和房相一起来看过你。”芸儿轻声道,想是怕惊醒章仪。 “他们说什么?”我问。 “也没说什么,只说朝廷多事之秋,夫君又倒下了……看起来倒是十分关切呢。” 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芸儿善解人意,见我皱着眉头,几根玉指如葱抚过我的脸庞,柔声道:“夫君是想亲自征讨逆贼吗?” 我心跳快了一下,承认道:“的确如此,此乱若是不平,将来祸害也就大了。” “夫君……有一事,我本不想说的……只是……”芸儿吞吞吐吐,脸都红了。 我笑道:“莫非是我明家香火?” 芸儿点了点头,轻声道:“也请夫君体谅,否则奴家怎么还有脸去见公婆啊。” “这事急不得,为夫总是难以得空啊。再者,就你我她三人,不也快活吗?” “夫君怎能说这话?夫君若是现在没空,将来奴家和仪妹又人老珠黄之时……如何是好?” “那我便纳一房小妾替我接明家香火好了。”我调笑道。 芸儿眼见就要落泪,我连忙捧过,笑道:“你们姐妹如此出众我尚且推三阻四,旁的女子我怎么可能看上眼?” 芸儿的脸上立马转晴,垂下眼帘。 我看着心跳更快,轻轻吻了上去…… “夫君,你的身子……” “无妨……” “啊……” ※※※ 鸡啼三声,我急忙让章仪和芸儿帮我更衣洗漱。今日上朝,定要趁着苏轨新逝,天下仕子迷茫不解之机,大举王军讨逆,顺便把刺杀苏轨的罪名套到陈和他们头上去,买仕子之心。 “明相!缓一步,”我刚从车上下来,就听到冯霂叫我,“昨日去明相府上探望,明相却昏迷不醒,今日可好些了?” “多谢冯相挂心,今日已经没有大碍了。”我笑道。 冯霂脸色一紧,道:“明相,并非老夫不体谅明相,只是,你看这个。” 我满脸疑惑地接过冯霂从袖中取出的一个竹筒,沉了沉,失声道:“败报!” “知道是哪里来的吗?”冯霂扶住我的椅把。 “莫非河南失馅了!”我惊道。 “陇右!”冯霂从牙齿里挤出两字,“马全郭从贼,受封开国公,李彦宗受封大将军王,从山南出兵,兵分两路攻入陇右境内,下州府十八。现在陇右路指挥使傅羿率军在五泉山与山南叛军相抗,布政使张道缘死守天水。” “陇右守军只有一万,山南出兵多少?”我一边取出竹筒内的绢书,一边问冯霂。 “山南本就有驻兵两万余,听说还有从西域诸藩借来的蛮兵五万。” 我刚好看到军报里的那行,不少西域藩国都出了兵。我将手里的绢书一揉,恨恨道:“这些蛮狗,居然敢从贼!” “老夫也最恨这些想趁火打劫的狗东西。”冯霂附和了一句,又道:“不过他们掀不起大气候,怕只怕北边的。” 我心中也是一惊,道:“莫非冯相已经有了风声?匈厥古也会派兵?” “听说陈和四处派出使者,想来不会错过匈厥古。” “自家兄弟打仗,找外人帮忙,真丢死人了。”我道。 “可不是嘛?所以老夫也派了一个使者去匈厥古那里。”冯霂阴阴一笑,道:“我让使者对匈厥古说,现在挥军南下,那是替人做嫁衣裳,等两家打得大伤元气再来,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我微微皱眉,道:“冯相的缓兵之计,果然妙啊。” “哪里,呵呵,等我们平了陈和,陇西长城重归我手,匈厥古想来?还是再思量思量吧。”冯霂笑道。 我也陪着笑了两声,已经进了朝房,房志龄早已经等在里面了。嘘寒问暖客套了一阵,房志龄又和我说起战事。我们商谈时,附近悄然无声,朝中百官无一不是竖着耳朵在听。 “是以,我打算亲自领兵十五万,先破山南叛军,然后收拾陈逆。”我慷慨道。 “明相三思啊,您的身子不好,这等军仗之事,还是交给将军好了。”奉诏回朝的管叔桐接话道。 “呵呵,本相原就领着将军衔,还怕打仗不成?倒是李彦宗和马全郭那对活宝,好日子过久了,恐怕连马都骑不动。”我笑道。 冯霂面露为难之色,还是道:“既然明相执意要去,还请明相保重,只是这京师防卫……” “金绣程大将军已经领兵十万回来了,我再留下一万神武军,料陈和也无法在三年内攻陷京城。” “可金将军那里迟迟没有动静啊。”房志龄道。 冯霂借口道:“老夫已经派人去问了,想来没几天就有消息了。” 我算了算日子,道:“恐怕金绣程将军没有入京。” “啊!”朝房里一片惊讶之声。 “陈逆大军隔大河与关内对峙,金将军定是直接趋军赶赴关内了。”我道。 听我说完,朝房里的百官显然松了口气。 “这金绣程!”冯霂资格老,指名道姓骂道:“居然敢抗旨不遵!也太大胆了。” “冯相,太祖诏谕:领兵大将离京三百里即可不奉君命,金将军也是大帅之才啊。”我替金绣程道,也为了将来我领兵在外,京师不要不识好歹给我什么乱七八糟的诏谕。 钟乐响起,百官列班。 说完了调军平叛之事后,冯霂又说了些调粮赈灾的事。因为冯霂一下要从江南路调来五十万石,引起一阵争议,说多说少说正好的人都有,火烧眉毛的事,争论了大半天才算双方妥协,明日再吵。 我对五十万石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大半个江南路的存粮,这还是房志龄说了之后我才知道的。所以他们问到我的时候,我只好模棱两可,什么都没说。 正要散朝回家时,从未开过口的太子突然放声叫道:“明太傅慢走!” 百官虽然诧异,却也马上就归于平静,按班离去。太子跳下龙椅,朝我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道:“太傅,你真的要去打仗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这是你李家的江山,当然不能让逆匪猖狂。” 太子慢慢低下头:“但是,听说打仗会死很多人。” 我心中一怔,道:“总是难免会死人的。” “太傅,他们要给苏夫子谥号,苏夫子是不是死了啊?”太子又问。 我不忍心骗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这些事他总会知道的:“苏夫子被坏人害死了。” 太子的眼睛开始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哽咽道:“太傅要早些回来。” “呵呵,那个自然。”我爱怜地摸了模他的后脑,似乎骨头还是软的,真是孺子。 元平六年,我点起十五万大军,将官百员,于当日大帅誓师出征的故地,点炮出兵。照我原意是由金绣程领兵,我监军,总算不是残疾人领军。可惜金绣程的确率军入了关内路,兵到当日就在大河花口段截击了一支叛军。 所以,我点了史君毅王宝儿为副将,各领军五万。韩广红领三万为游击军,我本人领两万作中军。一应粮草补给,从京师带了一部分,却因为大旱要赈灾,其他的只有由当地府衙供给。 这也是我分兵的最大原因,河南路是今年大旱的灾区,还是较早就上报饥荒的路府,要他们一次提供十五万大军的补给,恐怕逼死河南布政使也筹不出来。 这次,我的军旗也换了,全军打的是“越宰相明”字样的旗号,韦白亲自操笔写的魏碑体,很有气势。 章仪和芸儿只送我到门外,带了许多东西,连寒衣都准备好了。 “莫非两位娘子希望为夫不要回来?带这么许多东西。”我笑道。 两人当然又是一阵娇嗔,拖着我的手说话。我的大军辰时便要开拔,她们倒像是永远说不完一样。最后道别再三,总算上了车,不过心里总是甜蜜蜜的。 车驾到了隆武门,武安带着神武军的官兵给我送行。他新婚燕尔,我又要用韩广红,也就顺势让他做了神武军统领,拱卫京师,负责京城治安,兼且训练新兵。不过听说他对此大为不满,差点杀妻求将,好在武纳拦住了,否则又是给我添了桩麻烦。 “祝,军相旗开得胜!”武安给我斟了满满一碗酒。 “祝,明相旗开得胜!”他身后的将军们也端起酒碗。 这叫壮行酒,将军出征总是要喝的。我没有拒绝,举了举酒碗,一饮而尽,又一口喷在了衣袖上。大军统领照例不能醉酒,所以壮行酒都是淡酒,有些不胜酒力的将军索性就以茶代酒,武安给我的却是最烈的芦山大曲。 这种酒,我在北疆喝过,这么一大碗下去,没有三天人起不来。 瞪了他一眼,我轻轻挽了衣袖,让人推我上车。 “武将军,清闲时节,好好读书,将来或许也能放个文职呢。”车马经过武安身侧的时候,我掀起窗帘,微笑着对武安说道。大凡渴望上阵杀敌的武将最怕没仗打,我看到武安脸皮顿时绷紧,心中一笑,这个就是报复的快感。 第六章 异人 从京师出发之后五日,往西入了关内路。这条路是当年大帅西征时便走过的,也是历代大军西进都走的老路。说起来,西域总是难以太平,若不是当地夷人作乱,便是封疆大吏造反。最麻烦的便是西域不同北疆,我能立十年大计去彻底平弭匈厥古,却不能同样对付西域。因为只要中原太平,朝廷强大,他们都是顺民,一个个比谁都忠君。 若是中原有些异动,或是朝廷微微软些,他们便成了“西匈厥古”,恨不得反咬一口,这次马全郭手下有五万蛮兵便是明证。 关内布政使李蕃,从彭原府星夜前来我本阵所在的汶水县,刚好赶上我要启程的前一天晚上。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李蕃给我的印象还不错,知书达理,文质彬彬,虽然赶得疲惫,地方军政却记得丝毫不差。 我让人给他上了茶,待他说完,笑道:“有劳李大人了。” 李蕃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道:“明相客气。张将军随金将军麾下,已经在花口招募民船,准备渡河呢。” “够吗?”我这也是明知故问,要大军渡河,船再多都不够。 李蕃果然摇了摇头,道:“已经发动了不少民夫徭役,可人手还是不够。” “刚才李大人说了各县设立粥场一事,为何不让难民以工代赈呢?便是妇孺也该可以担起一些杂役。”我同情难民,但是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想我当年,坑蒙拐骗打抢赌,就是没有吃过嗟来之食。 “这……明相,还有诸多不便啊。”李蕃想了想,低声道:“最为紧要的便是他们都是流民……” “流民又如何?”我有些奇怪,历朝历代,谁说流民不能做工? “明相,苛刻百姓,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李蕃顿了顿,低头道。 “李大人说的是,背井离乡已经是一桩惨事,怎么还能苛刻他们?”我觉得李蕃想得周全,胆子也够大,敢说出来,的确是堪以重任。 “那……还请明相明示。” “李大人,你可去过与叛军对峙的沿岸?” “回明相,卑职本月上旬去的。” “李大人觉得军心士气如何?” “这……卑职不好说。” “我都知道,”我喝了口茶,悠悠道,“江湖传言我篡位,是吧?你不要紧张,呵呵,我不在乎旁人如何说三道四,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哎,说民心士气。大家都是骨肉同胞,兵戈相向定然不会有什么民心似铁士气如虹。但是李大人,只要你告诉那些流民,正是因为陈和逆天而行,才有了今日的大旱,我让他们做杂役,不是苛刻他们,是要大家同仇敌忾,还我大越太平天下。” “是,卑职明白了。”李蕃很聪明。 “只要我们士气高昂,民心定然会向着我们,到时候那些叛军自然不战而败。” “明相英明。”李蕃笑道。 我越发喜欢李蕃了,持经守权,正直却不迂腐。老实说,苏轨也是个正直的人,可惜太迂腐了。 “若是没事了,李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道。 “那卑职告退了。” 李蕃走后,我倒在榻上,眉心有些肿胀,想来是最近耗神太过。正用手揉着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冷。 我睁眼看了看,确定门窗都是关闭的,不知怎么会有股阴风。又重重躺下,突然又觉得一阵风吹过…… 实在有些诡异,我刚想挣扎着坐起身喊人进来,却发现自己动也不能动了。想喊,也喊不出声。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居然闭上了,怎么也睁不开。冷风一阵快过一阵,我开始浑身打摆子…… “来人啊!”我心里喊着。 就这样,我在榻上过了一夜。我想过了各种可能,甚至有人下毒都想到了,不过却无法改变这个任何事。难道我被下了“山药”?就像圣上一样,被人毒害得只能躺在榻上…… 不过我还是能感知周围的一切,我清楚地知道太阳升起了,阳光射在脸上,透过眼皮看出去一片暗红。太阳越升越告,红色不断变幻着深浅,终于有人轻轻叫我了,该是到了大军出发的时间。 我只能以颤抖作为回应,希望他能明白,去给我找个好医生。 他大声又唤了两声,终于跑出去喊人了。 不一会,进来的是我帐下偏将王崎,当初我还笑王宝儿说他们是“王家军”,不过此人倒是胆大心细,就是有时候太冒进了。 “明相,明相?”他唤了我两声,我还是只能颤抖一下。 “还愣着干吗?去找大夫来!”王崎大声喊道,当下有人出去找大夫了。 我不知道一个小县是否有明医能治这怪病,看起来像是中风,我自己却又知道这绝对不是,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想起前线军情,不禁有些着急。 过了一会,大夫来了。替我把了脉,还在我手上扎了两针,不知道是哪家的手法,大概连血都给他扎出来了。 “马上风。”他说。 “你疯了……”我心里说。 不知道旁人都是以怎样的眼神在看我,我有些难过…… “服了这贴药就好了。”他又说。 “我死也不喝!”谁知道这个庸医给我开了什么…… “多谢大夫了。” 王崎那个家伙,比较笨……不过也怨不得他。 我心中苦苦叹了口气,以后真要找个人给我看看命,位极人臣倒是不假,可怎么老是不顺呢?以前硬挺着总是不信这些,可现在也由不得我不信了。最不能融忍的,居然说我“马上风”……我是那种不知检点的人吗?若是传到章仪芸儿耳朵里…… 我已经能想像章仪暴怒,芸儿暗自垂泪的情形…… 当天,我牙关紧闭,居然被王崎一捏下巴,硬生生撬开,把汤药灌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但是有种人之将死的感觉。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等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该是晚上了。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有狗叫,那是军中的狗,无比的势力,看到什么都叫,除非你穿上将军的战甲。它开头也对我叫过,后来被踢了几次,便不敢再造次了。奇怪的是,它叫了一会又不叫了,倒是有几个兵士叫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来人啊!” 不一时,营中的警钟都敲了起来。 我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居然能让手下兵士这么大张旗鼓。而且,渐渐的,他们似乎朝我房里来了。 “道长请。” 是王崎的声音,不知道哪里请来了什么道长。虽然我也算半个道家出身,却对僧道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们之中骗子更多些。 “呀,呀,呀!师兄,说句话吧。” 有人扑在我身上,用力摇我。我被他摇得头疼,忍不住就像张嘴骂他,只是奇怪的是,他越摇,我的身子就似乎越轻。他又喊了几声师兄,我居然能张开眼睛了。 虽然很朦胧,但是我的确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皮肤细白,微微有些发胖的年轻道士。但是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喊我师兄,当日在死牢里,绝对没有另外的人。 我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咕噜的声音。 “我师兄嘴干,麻烦去取些水来。”那年轻道士对王崎说道。 我抬眼看了眼王崎,用力点了点头。 “水来了。”有眼色的兵士已经送了一碗水来。 那道士接过水,一手抬起我的头,喂给我喝。那群粗人把我放在这里一天都没有想过给我喝口水,所以这碗水就如同甘露一般可口,我甚至不舍得他急急抽走碗,定要把底子喝干才罢休。 “再去取来!”王崎喊道。 我一连喝了三大碗,精神也越来越好,似乎病已经痊愈了,不禁有些奇怪。不过更让我奇怪的是这个道士,一直笑嘻嘻的模样,闭口开口都唤我作师兄。 “有劳道长,敢问道长仙乡何处?”我缓缓施了个礼,问道。 “嘿嘿,师兄,不记得我了?”那年轻道士笑道。 “这……在下师门历来单传,恐怕道长认错人了。”我疑惑道。 “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道士笑着吟道。 这的确是祖传的诗句,他怎么会知道?我有些迷茫,莫非是师父这些年又收了弟子?怎么会是个道士?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也补上了前两句。 道士一笑,道:“我说没认错嘛,哪有连自己师兄都认错的道理?师兄,给!”他说完,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掏出来。见我惊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嘿嘿,忘记了,在包袱里。”说着,解下背着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件物事。 “翠绿如意!”我忍不住惊叫起来。 自从夺权之后,派了许多人去搜查孝王府和太保府,都没有师门如意的下落,也没有找到宗谱。为此我还难过了几天,只是因为京师事多,所以才渐渐忘记了。今天突然出来了一个师弟,还带着失落的师门信物,让我如何不惊? “嘿嘿,师兄下次还请仔细些,此乃掌门信物,丢了麻烦,呵呵。至于宗谱,小弟已经送回师尊处收藏起来,师兄不必再挂念了。不过……师尊见你取了云庐主人为号,不是很喜欢呢。”他在我身边坐下,也举起一碗水喝了。 “呃……那个……”我有些不知所云,看着这个十六七岁的道士不知说什么好。 “师兄想说什么?”他解下佩剑,除下了头上的“一片瓦”,扇着风。 “师弟……怎么称呼啊?”我问。 “哦,呵呵,贫道道号华阳子。”他起身作揖道。 “之前……师弟说是见过我?”我紧紧握着失而复得的如意问道。 “那是自然。” “哪里?” “嘿嘿,金城啊,七年前,嗯?还是六年前?哎,记不得了,反正当时是我推着师兄去见师叔的嘛。” “师叔?”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该是我师父,那么这个年轻道士便该是那日的那个小男孩…… “呃,怎么说呢?”他摸着自己的发髻,轻轻一拍额头,道:“这样的,咱们的神机妙算门呢,其实是道门,但是祖师孙宜子是以兵家闻名于世。那个,后来就有一路走偏了的门人,自诩是神机妙算门,却失了根本。嗯,基本上是这样的。” “呃……不是吧。千余年前,本门突变,修真炼气一派便断了传承……”这是师父当年说的。 “师兄错了,呵呵,”他一笑,“本门有门人以道法入兵道,自诩随孙宜子祖师,其实差之差矣。不过师叔找到了师尊,恳请师尊再收入门墙,所以……” “不对不对……”我觉得脑子有些糊涂了,“掌门信物一直在修兵一脉手里,怎么是我师父求你师尊再收入门墙?” “空有如意算什么?我这里还有宝剑呢!”他随手抽出那柄古剑,一阵龙吟,闪着寒光。 我吓得差点往后仰倒,只见他倒转剑锋,指着剑背上的小篆道:“师兄看到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这是青羊子祖师题铸的。所以嘛,师尊说道门中人,守弱乃是德行,这才奉了你们修兵一派的做了正溯。其实,丹决心法,你们还知道么?” 我见他收了宝剑,坐正了身子,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道:“师父如何?呃,还有师伯,是吗?” “嗯,呵呵,师叔身体康健着呢,只是精气神衰,留在山里没有出来。师尊自然还是老样子,呵呵。” “我记得当日那个孩子可是喊师父‘爷爷’的,莫非是我记错了?”我回忆起最后见师父的那面,历历在目。 “没有呢,当时我和师尊云游到了西域,找到师叔,只是师叔还没认归本门,所以我只以年岁称呼师叔。” “哦,那你此番来找我,可是师门长辈有何差遣?”我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年初时候师尊让小弟独自下山云游,碰巧得知了如意和师兄的事,便顺藤摸瓜找了来,呵呵。”师弟笑道。 “哦,原来如此。那师弟有何打算?”我问道。 “小弟也是满天下闲逛,这兵荒马乱的,不如跟着师兄混口饭吃吧。哦,小弟吃素。”师弟笑道。 其实,多带个人也没什么不妥,只要不是女人军中一切都好说,只是……“师弟,师兄这是去打仗,可是真刀真枪见血丧命的事啊。”我道。 “无妨,生死有命嘛,呵呵。”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道家说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啊。”我也笑了。 师弟没有说话,只是憨笑。 当天,我特意坐着当年路增给我设计的战车满军营跑了一圈,免得什么我患了“马上风”的谣言继续传播出去。果然,我绝非多此一举,看到那些将兵眼中的疑惑,我就知道之前谣言一定不小。 好好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大军开拔。 我让师弟上了我的车,聊起了师父和师伯的一些事。从他不断的“哈哈”里,我并未得到太多我想知道的消息,只是明白了一个真正的道德门人的基础。他们不讲究忠君爱国,他们更放眼于整个天下,各色人等,拥有着期待为人知,又不肯去告诉别人的抵触。 “既然要渡人,为何不像元毒来的佛子一般广开山门呢?”我告诉他,现在他师兄也算是大权在握,可以拨些钱款给他,让他宏道。 不过他拒绝了,他说:“只是造几尊泥塑渡不了人。” “那你打算如何渡?” “道家只渡有缘人啊,呵呵,不急不急。” “普渡众生不好吗?” “上士闻道,躬而行之;中士闻道,将信将疑;下士闻道,哈哈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哈哈哈。”他笑起来了。 “所以道门不渡下士?” “若要人渡,首先要自渡。道化贤良释化愚,我们和释家不同的。”他说着,摆弄了一下衣摆,我这才注意到,他从上车坐下到现在都是双盘,没有变过。 “你腿不麻么?”我也能双盘,只是若要像他这样盘着不动,会麻木许久,那个滋味不好受。 师弟抿嘴一笑,道:“盘惯了,气血通了就不麻了。” 我点了点头,又问起他是如何找到我的如意的。师弟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过语气中多了些沉重:“师兄不知道这如意的用处吧?” 我摇了摇头:“不就是我们的师门信物吗?” “呵呵,”师弟一笑,“这可是宝玉呢,当年孙宜子祖师伐鬼方,从他们的祭坛上找到的这块玉,然后做成如意,历代相传。此玉若是在普通人手里,能安神醒脑。若是在修真人手里,则能助人更快入定,妙用无穷呢。” 我又仔细端详了一阵这柄如意,又看了看师弟的宝剑,道:“如此说来,师弟的宝剑也是仙家宝贝?” “呵呵,这柄宝剑乃青羊子祖师留下的利器,虽也难得,却倒不是什么宝贝。” 我握着手里的如意,有些不好意思,道:“能历经千年还如此锐利光亮,也不是普通的利器了。” “呵呵,上个月路过陈家村,碰到个铁匠,手艺精湛,童叟无欺,我只用了三两银子就帮我打磨一新了,呵呵。”师弟笑着抽出剑把玩着,一脸童真。 “呵,呵呵。”我尴尬陪笑道,总觉得自己得了这块对修真人来说妙用无穷的宝物不好意思,不过这是师父传给我的,本就该我拿着。 “师兄,这次去打的是哪家叛军?”师弟突然问我。 “呵呵,哪里来那么多叛军,马贼只是陈和的下属罢了。我先率军去驱散了马贼,陈和的士气定然受到打击。”我又从一旁取出一卷地形图,指给他看。 师弟似乎很不耐烦这种事情,只是说:“师兄,小弟这次由北向南一路走来,发现此次大旱,已经弄得怨声载道了啊。” 我心头一怔,道:“该不至于吧,虽然此番大旱波及数路,但我大越三四十年来休养生息,应该还能应付吧。” “师兄是处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呢。”师弟笑道:“我大越的钱粮,是在百姓手里还是百官手里?而且,师兄,时值下运八元,利在东北,却是魔道相争,江湖中有不少邪教都冒出头来,号称要均田免粮呢。” “小小江湖邪教,该成不了什么气候。”我摸着胡子,说虽然如此说,却不由有些担心。以大汉之盛,最后还是亡在莲花教作乱之上。不过,我在想什么?我大越才立国四十年,贤君明相,呃,或者说没出过什么昏君和庸官,总不会这么短命。历朝历代,开国之后总有几十年是风雨交加,等挺了过去,定然是延绵数百年。 想到战国之后再没有一个王朝存活过千年,大越也难逃此劫,我不禁有些难过。不过行军路上,还是先放放再说,这些该是朝堂里花白胡子的老头所想的,比如冯霂和房志龄。 大概是用脑过度,头居然隐隐有些犯晕。我用如意凉了凉额头,总算好些,却还是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可早上起来还没多久啊。 “师兄不舒服?”师弟靠近了些。 我微微点了点头,道:“不知怎么着,居然困了。” “那我先出去了,师兄扛着这么大的旗,可得保养好身体,呵呵。”师弟说着就要下车,被我一把拉住。 “不必,车上又不是没地方,何苦下去劳累。” “嘿嘿,小弟我走惯了,总是这么颠啊颠的,反而不舒服呢。”师弟说着还是跳下去了。 既然他走了,我也懒得再撑,困了便睡一会也好。怪就怪在他一走,我反而不怎么困了,渐渐的居然神清气爽起来。只好又坐起来,掀开窗帘,想叫师弟上来。不过没看到师弟在外面,问了一边的兵士才听说他往北跑去了。至于为什么,都没有问。 我知道修道之人喜欢逍遥自在,大概嫌跟着大军太闷,自己玩去了。不过转念又想他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也太没礼数了,微微有些皱眉。 不过这也是率性吧。 那兵士又问我是否要派人去找他,我摇了摇头,缩回车里独自看书。 只是我的本军行进过快,错过了宿头,于是大军在野外扎营。那地方倒是不错,青山绿水,风光无限。这也就是在关内路,若是到了陇右,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扎营的时候,王崎来找我,提议去山上看看风景。我对他说,领兵将领一旦出征,那便是要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哪里有心情看风景?等到了陇右,千里戈壁,有得看了。 王崎讪讪退下,去安排岗哨了。 吃过晚饭,我照例出了大帐“散步”。天色还没全暗,幽蓝的天空点缀着几颗明星。本想今夜熬一下,看看星象是否预示天佑我大越。不过风露似乎紧了些,正要让人给我取件大衣来时,师弟又跑回来了。 他跑得还挺快…… “师兄,走,咱们去山上看星星去。”他一把抢过我的推把,便要推我上山。我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王崎倒急了,喊道:“明相,小将带人随您同去。” “不必不必,你们看好老家,别被贼子端了。”师弟代我喊道。 我只觉得脸庞生风,师弟推着我居然还跑得那么快。见识过法场上那个能带着我一举跃起数丈的奇人,我才相信幼年时听到的那些江湖故事原来都是真的。师弟是道门出身,定然有养生妙法,跑得快些并不足奇。 但是我还是有些害怕,牢牢抓住了把手,道:“师弟慢些,跑那么快做什么?山水又不会逃掉。”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路不转人总会转的。”师弟笑着说到。 “什么人?”我不解道,莫非师弟是领我去见什么人? “到了你就明白了。”他卖关子道。 我没回头看他的脸,不知他什么神情。 不过也怪,坐在轮椅上似乎很舒服,崎岖的山路竟然比大内的御道还平整,居然没有一点颠簸。开始尚未注意,后来越来越奇怪,忍不住“咦”了一下。 “师兄,怎么?”他问我。 “师弟,你推着为兄,为何一点颠簸都没有?”我忍不住问他。 “原来师兄喜欢颠簸啊。”说着,轮椅真的颠了起来,直到我叫出了声才停下。听他在后面嘻嘻偷笑,我也不说什么了,睁大了眼睛盯着路面。果然,明明一个不小的坑,师弟居然屏着就推过去了。明明是一个挺高的陡坡,师弟好像又是一迈脚就跨过去了。 我尚在惊疑中,风声已经猛然停了,不知怎的,只片刻功夫我们已经到了山巅。师弟大气不喘,只是几转,松木林丛似乎自己让开了路,豁然开朗,显出隐着的一所古庙。 天黑了,月亮倒是从云从中出来了,洒了一片银辉。 “师兄,你看这里风光可好?深山古寺,又有百年老松盘曲,怪石峥嵘,怎是红尘灰土所能比拟啊!哈哈!”师弟笑道,惹得几只树上的寒鸦也跟着笑了。 我也觉得此景堪赏,遂笑道:“只可惜你来得促了,否则带些酒水饮食,岂不快哉?” “哈哈,人间烟火怎能配得上此间仙境?” “师弟,”我听到风声起处,掀起一阵松涛,叫住师弟,“你听。” 师弟静了下来,良久吐出一口气,道了句:“天籁之声。” 过了半晌,我道:“想来师弟尚未出山之时,日日都能听呢。” “呵呵,正是,山里朗月清风之夜,师尊总是带着我聆听天籁。”师弟叹了口气。 “此情此景,为兄也起了归隐之意呢。”我苦笑道。 师弟只是一笑。 吱的一声,古庙的门突然开了,声响划裂了松涛天籁。 “兀那贼秃,才知道出来迎客吗?”师弟突然笑道,言辞不敬,虽说是开玩笑的,我却多了一层顾虑,此处显然住着的是高僧大德,师弟如此孟浪是否会开罪高人? 庙里走出来的是个小和尚,其实也不小了,和师弟差不多年岁,头皮光光的,青衣褐履,双手合什道:“师父说,莫要扰了贵客赏听天籁。真人这就请随贫僧来,师父正在后院恭候两位大驾。” 师弟快步上前,伸手摸着小和尚的头皮,笑道:“如空,你的法号叫错了,该叫‘真空’,连头上都是空的,怎么一别经年,还没长出草来?” 小和尚欲避不能,尴尬陪笑道:“真人莫要拿贫僧玩笑了,明知‘真’是小僧师辈,还说这等戏语。” 师弟转身回来推我,朗声笑道:“师兄,他这门里有十二个字,乃是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园、觉。我还道只有我道门有这按字排辈的规矩,谁料说是没有分别心的佛门也有这等规矩。” 我低声笑道:“胡闹,人家门口说这些,不是讨人厌吗?” 师弟笑着推我过去,就着月光,依稀见得寺门两侧有副对子,叫师弟暂停,仔细去看。倒真是怪事迭起,想我当年在黑牢里也没有把这对“亮招子”伤了,现在近在数步,居然看不清晰。师弟大概见我吃力,替我读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是他祖师爷慧通禅师写的。” 我默默心中读了两遍,再去看时倒似乎清楚些了,又一抬头,庙门上方淡淡刻着“智通禅院”四字。 “我们进去吧。”师弟推着我进了寺门。 一入门便是大雄宝殿,两扇木门虚掩着。小僧如空前面带路,师弟推着我直往后院去了。 这禅院的后院倒也修得精巧,当中是一方池塘,里面栽着莲花。我虽是北方人,却也知道现下光阴,莲花不该开的……但是池中满是大开的莲花。池塘边上有一假石,上面想是平滑的台子,一个白眉下垂的老僧坐在上面,宛若一尊石像。假石之下,有一中年人侍立一边,蓄着发,显然不是出家人。 第七章 隐兵 师弟也没和那和尚打招呼,径自在水池边坐下,探手从池中捞出一节莲藕,像是早就洗好等他去拿一般。许是见我盯着他看,师弟微微一笑,将藕掰断,递给我一半,道:“真性那个老和尚最小气,师兄也吃他些藕,让他心痛心痛。” 我木木接过藕,瞟了一眼那老僧。 那老僧还是一语不发,静静坐着,莫非真的是石像? “喂,今天怎么不说话了?平日看你不是话挺多的嘛?”师弟嘴里嚼着藕,对那老僧嚷道。 我有些尴尬,也没有说话。 那老僧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开口却是对我说的。 “明施主,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施主在彼闹市中不得闻天籁。”老僧居然接的是我刚才和师弟在寺外的谈话!我大惊,待心神安定下来,静静回味着老僧的话,隐隐有些头绪,却又琢磨不着。 “呵呵,师兄忘了?”师弟搭口道,“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世人在闹市中不闻天籁,便是因为三毒缠身,六欲伐体,若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那深山闹市,又有何分别?” 师弟如此一说,我豁然开朗,遁世也未必是要空守静孤,红尘之中一样修行。 “华阳真人所言,实是佛家之旨啊。我佛慈悲,尝说人间有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世人迷于三毒六欲,自然免不了七苦……” “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学苦海,永失真道。”师弟抢过话头,背的还是《清静经》里的句子。 我又仔细想了想,明白倒是都明白了,可惜真的做起来谈何容易?太多的事无法割舍。 “明施主,此番老衲有劳华阳真人邀施主前来,实在有一不情之请。”老僧转过话题道。 “大师请讲。” “老衲本已不问世事,只是机缘之下,得知施主乃是当朝贵人,位极人臣,想求施主行个方便。” 我担心这个老僧会说些罢下兵燹之类的话,正思量如何答复呢,老僧悠悠道:“当今之时,依佛家来说乃是魔法时,魔道与正道并传,老衲早年曾游走江湖,魔道抬头之势已成,当今天下不稳,暴戾之气冲天,还请明施主体谅天下苍生。” “只是这暴戾之气,非明可名一人所能消弭的。”我淡淡回了句。 “老和尚的意思其实就是让师兄你用举国之力宏法,自古邪不胜正,只要正了正门,邪道自然退却。”师弟在一旁道。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师弟,当时我说资助师弟宏道被师弟拒绝了,今日却让我帮这个僧人宏法。其实,我虽不曾有过道佛之争的念头,却也不喜欢佛家。 “佛门广大,要普渡众生,若是师兄方便,行个方便也好。”师弟又道。 “那大师以为,明可名该如何行此功德呢?”我道。 “明施主位极人臣,一言九鼎,只需立佛教为国教,将佛家教义掺入科举之中,由仕子而百姓,自然能让正法光大。”老僧道。 我有些想笑他太过天真,却又不能直说,只道:“大师有所不知,科举内容乃是十三经所定,千年来不曾改过,不过在下倒是可以思量另开一科博学道佛科,引人过来。只是立佛教为国教,当今天下纷乱,在下又领兵在外,恐怕眼下还办不到,等日后回京之后再说吧。” “明施主有此功德心便已经够了,一切看明施主方便吧。”老僧似乎动了动,又道:“今夜打扰明施主太久,真是过意不去,本该老僧前往明施主行辕面求……” 我连忙道:“大师客气了,明可名晚辈,自当该上山求教。” “哪里哪里,贫僧修为尚在华阳真人之下,安敢忝居长辈之位。只是贫僧修不动根本禅,多年不曾动过了。” 我大吃一惊,多年不曾动过,饮食可以由小僧服侍,那……那事也是人家能够代劳的吗?想想就好笑,不过总算没笑出来,只听得师弟突然说:“大和尚的功力有精进了,上次俺来,大和尚还有些影子呢。”我再次吃惊,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月下的老僧,的确不见影子……月光从他左脸侧投下,正该让我能见的! “华阳真人说笑了。”老僧只是淡淡回了句,也不见有什么惊喜。 我再看师弟,明亮的月光之下,居然也没有身影……其实,在场的四人中,就我一个人有影子。我头皮一阵发麻,这不是碰见鬼了么?不过师弟不会是鬼,他身上是暖的我知道。怎么…… “师兄,老和尚不乖乖修佛法,偏要去修那九宫服日芒法,别说月光下了,等再过些日子,便是日光下都不会有影子。”师弟嚼着藕笑道。 “那你……”我低声说道。 师弟没有回答,倒是那老僧道:“可惜,明施主心清神静,若是得了正法,恐怕也成就不小呢。” “少来,又是佛子的那套骗人把戏,我家师兄此生就没有仙缘,听你的,最后成个小罗汉也算是成就不小?”师弟笑骂道。 我有些头大,那老和尚也没说什么,等师弟吃完了藕,在水里洗了洗手,道:“和尚,没忘记什么事吧?” “明施主阴气缠绕,怕是不妥。”老僧道。 “你想赖?”师弟道。 老僧没有说话,我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和我有关,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正迷惑呢,那个一直站在假石之下的黑衣人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大师已经点化了在下,在下愿意随华阳真人回去受罚。” 大概是他们江湖上的事,不过我和江湖应该没有关系。 师弟只是笑了笑,柔声道:“咱们走吧。”说完,又推着我往外走去。那个黑衣人也不待人说,自己跟了上来。下山路上,没人说话,我总觉得跟在身后的那个黑衣人有些阴森森的,又不方便说,着实有些难过。 到了半山腰,碰上了一队人举着火把,宛如一条火龙。师弟感叹了一句壮观,我却心叫不妙,定是来寻我的。三军统帅居然荒野失踪,怎么让下面的人回去交代?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是统帅,只要我自己面不改色,也没人能说什么。 王崎见我回来,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的确什么都没敢说,只是吩咐人回去休息。我有些忍不住说了王崎两句,统兵将领,不该如此大惊小怪,今日是我平安回来了,若是我真有个闪失呢?如此大动干戈,不是动摇军心不战自败么?便是当年我初出茅庐,大帅阵亡之后我也没有像他这么沉不住气。 王崎额头冒汗,连连应了下去了。等大帐里就剩下我们三人时,我总算决定开口问问师弟,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等我结结巴巴把话问了,师弟却笑得不行了,道:“师兄,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病倒?” 我心中一惊,看了看那黑衣人,道:“莫非就是此人?”师弟点了点头,那人也跟着点了一下。我更奇怪了,问道:“他是怎么混入我军中下毒的?”师弟大笑道:“谁说他要混进来?” “那他怎么?……”我不解问道。 “有人透露了大人的生辰八字,所以小的用邪法害了大人。”那黑衣人自己说道。 我咦了一声:“真有那种害人的邪法?” 师弟笑了:“一阴一阳谓之道,有正法自然有邪术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的?”我问那黑衣人。 “小的只是收了他人委托,用此术去害个人,小的本来也不知道就是大人……” 我有些心惊,问师弟道:“那……现在……” “我已经破了他的法,封了他的功,不能再为害了。不过,他也算是有来头的,师兄可以问问他。”师弟道。 我还没问,他倒已经先说了:“小的法号阴松子,是皂台宗的大弟子。师父有些年头不曾露过脸了,所以门内的事都是小的说了算。平日给人看看风水寻寻龙脉为生,有时候也接些……这样的活。承蒙华阳真人和真性大师点化,小人愿意投靠大人,万望大人不弃。” “这……”我望向师弟。 师弟点了点头,道:“他也不过是想谋个好出身,算是他祖坟上冒烟了吧。” “那日后切莫再意邪法害人了。”我说。 那人连忙说师弟已经警告过他了,再也不敢了。不过我听了又有些失落,他的邪法可以在万军之中取大将性命,乃是一等一的利器,这么说来,我也不能用了。既然不能用了,还要他干么? “师弟,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今夜也劳累了。”我看到师弟打了个哈欠,顺势道。师弟笑了笑,转身出去了,我突然发现他的举手投足都有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不禁有些发呆。 “大人,”阴松子道,“蒙大人不起,小人愿意戴罪立功。” 果然有戏,我故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道:“你能立何功劳啊?” “小人是皂台宗的大弟子,现在手握本门法令,只要是我皂台宗弟子,皆奉小人之令行事。”他道。 “一个小小皂台宗,有何能耐?”我回了句。 “大人可知卖卦之人?我皂台宗本是南宗旁支,犹精易理,这天下卖卦者,凡是有些本事的,一半都是我皂台宗门人。”他说的有些得意。不过我不愿早早流露出喜悦之情只道:“本官又不找人算卦,你说这些作甚?” “大人,”他显然被我打击了,“大人明鉴,有了在下皂台宗这么多耳目,大人何愁天下不在掌握之中?” 我当然早就知道了,但还是没有应承,只是道:“空口白说是没有用的,本官早就设了探马营,你若是如此自信,便去证明给本官看,你比探马营要强。” 阴松子一点头,出去了。 我心中暗喜,虽然不能得人性命于千里之外,有了如此一支隐兵,日后行军还不是尽在我手?怕就怕这个阴松子只是为了图谋出身,夸大言辞,让我白高兴一场。 次日行军依旧,如此又一阵急一阵缓的赶了几日。将看着要入十月了,我也到了陇右。最新收获的军报说陇右危急,布政使张道缘困守天水一月有余,城外是如狼似虎的西域蛮军。五泉山下是李彦宗的五万山南兵,陇右指挥使傅羿被困山上也已经月余,守军从当初的八千到现在已经不足三千了。 我收到战报的时候羞愧难当,久久不能言语。当初我出征之时就不曾真正想过要救陇右,照我当日的计划,陇右定然挡不住马全郭和李彦宗的杂军,到底人数相差太过悬殊。只要诱叛军东进,定然会拉长补给分散兵力,到时候集中大军一鼓可破。 听说陇右汉子宁死不退不降,果不虚传。 “史君毅、韩广红大军行到何处了?”我问探马。 “报明相,史、韩两部现以接近天水府,并有王部派人来请示大军下步动作。”探马报我。 我微微点头,扫了一眼陇右地形图,道:“传令史君毅韩广红部,救天水之急。并令王宝儿部,驰援五泉山,我部中军不日便到。” 探马转身便走,身后的彩翎在风中摇摆……我用军,似乎很少用令箭,即便用用也是随手,这不能不说是历代祖师的庇佑,翻开史书,太多的将帅不和导致全军覆灭。 “大人。” 多日没有见到的阴松子突然出现在我身侧,吓我一跳。 “何事?” “大人,”阴松子道,“围攻天水府的蛮兵共计六万众,而非五万。” 我一惊,问道:“你是从何得知的?” “大人,小的调遣本门弟子四处打探,知道了不少消息。”他道。 我居然有些失态,一把拉住他的手,道:“细细道来!” “大人,西域诸国开始时共三国发兵五万从逆。其中尼洛国出兵两万,苏伐与鸫女国各出一万五千众。两个月前,黑衣野食见从逆大有甜头,也派了一万兵马从逆,十日前到的天水府城下。”阴松子道。 “哦。”我抚须不语,倒不惊那野食国出兵,只是思量着如何好好利用这个皂台宗。十日前的事,他居然也能这么快就知道消息,有些前途。 “大人,在下还打探得,”阴松子道,“野食国主将哈毕赤仗着自己国大,要抢蛮军帅令,但是尼洛国主将悚哈不肯,因为诸蛮中尼洛国出兵最多。两相互不服气,闹得不很愉快呢。” 他居然连蛮军主将的名字都能打探出来!这岂非是我当日在高济想组建的细作营?可惜金鑫死后此营也不了了之……我细细打量了阴松子,道:“此事做得不坏,本官今日便给你个总帐下行走,领八品衔,算是犒劳。” “多谢大人,卑职日后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阴松子大喜过望,拜道。 我笑了笑,加发了一条军令,只是让史君毅韩广红围而不打,不急着救城。只要敌军不和,大敌当前定然会起内讧,到时候以夷制夷,比让我大越子弟送死的好。 现在就是五泉山!傅羿领军固守如此之久,是条汉子,不能让他死在李彦宗手里。我转首叫住阴松子,道:“现在还有一事,你派人去打探五泉山战况,越是详尽越好。最好能混到山上去和傅羿说一句:我明可名钦佩他是条汉子,来日相见定当煮酒三百斛。只要他听到这话,我给你官加三品!” 阴松子没有说话,一行礼,转头走了。 我让人推我到了师弟的寝帐,师弟正在打坐,见我来了睁开眼睛对我笑。我客套几句,问起阴松子的事。师弟没什么犹豫,侃侃道:“阴松子当日用邪法害师兄,听说是得了当朝一位贵人的差遣。小弟倒是信的,若非朝里人,定然不会知道师兄的生辰八字。且他那邪法邪得很,有了生辰八字尚要对出生地点乃至人身上的暇疵细点,种种合在一起,必定只有一个人能统统应了。所以若是差了一些,寻不到人,这邪法就会反噬自身。照小弟看,要害师兄的,还是师兄的熟人呢。” 我一时怎么也想不到有谁和我这么熟还会害我,只好作罢。只听师弟又道:“阴松子也就是图个出身,有奶便是娘,想是那朝中贵人许了他莫大的好处吧。师兄觉得此人如何?” “若撇去害人一节,此人虽然人品不端,却行事果断利索。不堪大用,却也能省了人不少麻烦。”我如实道。 “呵呵,”师弟笑道,“快刀可斩乱麻,也会伤了自己,师兄小心用吧。不过至于他的邪法害人,小弟禁制了,师兄不必担心。” “师弟,”我突然有了个念头,忍不住说道,“他那邪法,你也会用么?” “啊?啥呀?”师弟突然脸色一黯,道:“小弟就是修道炼丹,不会什么法术,什么法术都不会。” 我知道他所谓的不会只是不肯承认,既然他不肯承认,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又随便聊了两句,告辞而去。 陇右遭逆贼攻伐,市镇多有萧条破落的。有些小镇居然只有百十老弱。我军过处,大路上也见了不少难民,背井离乡。我随手拦下一拨,问他们打算哪里去,都答我说无处可去,只是往东走。 “京师么?”我问。 “京师没多久也要破了,去那里不是找死?”难民答我道。我很清楚他知道我是什么人,但是还敢这么说,可见他真的已经不怕死了。我想到一句话,民不惧死,何以死惧之? “天朝大军已经到了,逆贼不日便会授首,你等也不必去京师了。”我轻轻道。 难民们似乎对我的话很不屑,没有答我,只是赶自己的路。我心头居然燃起一股怒火,宁可他们辱我骂我,但是就这么转身走了,连个白眼也不给我反倒更让我愤恨。我知道不能怪他们,可还是喊道:“来人!” “在。”军士们围住了这十几个难民。 难民们没人回头看我,使我看不到他们脸上的神情,但是刚才一个老人黝黑的脸上的皱纹让我头脑清醒了许多。“给他们水了粮食,这一路上难走……”我低声道。 难民三三两两回头看我,似乎看到了异类。 我握住如意,软软地放在腿上,低头沉声说了句:“不能保家卫国,是我明可名的罪过。让百姓流离失所,是我明可名的耻辱。几位父老乡亲,我明可名在这里向你们赔罪了。” 兵士们拿来了水袋和粮食,分给他们。他们只是木木接了,几个老人跪下向我磕头道谢,我连忙让兵士扶他们起来。即便我现在位极人臣,我也不配受老人的礼。 “乡亲们,”我本打算最后告辞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什么了,只说了句:“早些回家吧。” 当下有人放声哭了起来,我猜我戳到了他们的痛处。有家可回的人还会走么?我不敢问他们为何要背井离乡,我是个明白人,山南叛军还没有打到这里,能逼着百姓就这么走的,无非就是我军征粮,或是地方官员渎职苛政。当今逆匪当前,这两条我一条都管不了。 既然管不了,索性不要问。从现下看来,张道缘能亲自守在城头,是个好官,傅羿能困守孤山不惜死,也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从他们往下看,陇右的吏治还是过得去的,便是有几个蛀虫,日后我碰到了随手斩了便是,不必牵连过大。 换一头想,若是王宝儿征粮,我也没办法,军粮总是要征的,否则怎么打仗?我总觉得,百姓可以吃草根树皮,但是不能让兵士吃,从未听说过有吃草根还能打胜仗的兵士。 唉,战火一起,一日万金啊。 三日后,阴松子来报,李彦宗大部围山多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近日开始攻山,万幸天不利他,五泉山近日多雨,使得他损兵折将也没有什么进展。我低头看了看地形图,问了句:“此处到五泉山,要多久?” “十天。”阴松子算了算。 “王宝儿部领先我部多少日程?” “五天。” “哦,”我低头算了算,道,“着令王宝儿,独立一支轻车快马劲旅,绕道武炜,佯攻文安县,断李彦宗粮道,迫使李彦宗回救。” “大人……” “怎么?” “卑职如何派人传令?” “哦,”我想了想,道,“让王崎将军安心领兵,探马营暂归你节制。” “谢大人,卑职这就去。”阴松子定是高兴得很,几乎是跳着出去的。 十日路程……再过十日,傅羿啊,再熬十日即可。我的如意重重点着地形图上的一个小圈,那就是五泉山。前朝蔡齐将军出征西域,途径麦积山,军马劳顿,却找不到水源饮马。大军军心将散之时,蔡齐将军挥鞭大骂道:“尔等山鬼,虽铸山若积麦,却不置水源,岂不该打!” 听说连鞭五下,山顶冒出五眼泉水,初时黄泥夹杂,后来居然清澈甘甜。此山由此改名五泉山,蔡齐打山的故事也广为流传。今时今日,又有一位名将在此山刻下他的姓名,不过我希望他能和蔡齐一样的长寿。(《吴史·蔡齐慕容列传》:“……齐六十有二,征玳缮,卒于阵。”……) 全军快进,终于在第八日晌午到了七里河。此河从五泉山起源,七十里后遁入地下。我好奇为何称之为七里河,当地老人答我说是当年也曾叫七十里河,后来太祖西征时,因在此河沿岸见有美女洗衣,留恋七里,故改名叫七里河。 我一笑,民间百姓大多天真烂漫,我听说阳关血战之后,总觉得太祖西征的路上步步见血。他若说是当时太祖领兵讨逆,于此处血战三日,河水泛红七里而称七里河,我只怕还更信些。 不一日,阴松子报我,王宝儿受令之后,带三千精骑,奔驰百里,一举攻下文安县,截获叛军粮草万石,军马百匹。我大喜过望,一批几案差点跳起来:“王宝儿,王宝儿……哈哈,真是天赐之宝。不是只说佯攻么?”文安县一落入我手,李彦宗要逃回山南的后路就断了,他只有两条路,一者绕道广武县,沿河西退。一者强攻文安县。只是我大军在后,他敢冒险打文安么?他有那个胆子么? 既然老天爷也不帮李彦宗,别怪我无情了。当然我不会用那些对付倭奴的阴毒招式对付自己同胞,不过你既然敢无父无君,也该想到后果自负。 我的如意连连挥下,带起一片绿影,中军从大道沿七里河直逼五泉山。过沙河的时候,我部与王军罗田部会师,直逼蓝山。 蓝山是五泉山附近的一座大山,地势高于五泉山,但是因为上面只有石头和黄土,又偏离大道,只有蓝山镇因为能囤些粮草才被兵家看重。镇上平日没什么人家,只不过一条街,一家米行,一家旅舍,两家杂货店一在镇东一在镇西。哦,还有一家酒肆,只卖三种酒。 我的轮椅到了蓝山镇的时候,我只想到了两个字:荒芜。不过我看到的蓝山镇应该算是丁口最多的时候了,因为李彦宗的败兵都装成百姓混在镇里,伺机逃走。 三天前,元平六年十月初三。我命罗田部绕过蓝山,借道平凉县,从后方进攻蓝山守军。初六日,罗田部到达平凉。初十,我部王崎率军正面攻击蓝山叛军。当夜,罗田冒充李彦宗败军,骗开蓝山关卡,大败李彦宗部将林胡,缴获叛军军粮五千石,俘虏六百众,余者尽逃。 李彦宗现在一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越发得意了。这全靠阴松子能够在最快的时间里帮我打探前路的状况,否则我也无法如此精准地趁着平凉守军被调往五泉山而借道攻取蓝山。 更重要的是,有些将领迷信卖卦者言,所以我甚至能在大军未动之前就得到消息。不过每次看到阴松子那张脸,我还是会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太过依靠他。此人能用,但是不能信。在北疆我听说过一句话:喂饱的猎鹰不卖力。绝对不能喂饱他。 “明相,史君毅部下卫尉李汤求见。”门口有人报道。 我放下笔,让人带他进来。不一时,一个看似三十不到的将军进来了,头盔上的红缨已经被风沙吹成光杆,秃秃翘着。 “末将李汤,见过明相。”那位将军行了军礼,道。 “免礼,”我道,“史将军派你来所为何事啊?”史君毅现在派人来,肯定不会是因为战事吃紧。而且来人是个卫尉,怎么说也是个将军,哪有空调将军的道理? “小将是信使,奉命呈递此信亲交明相。”李汤说着,从战甲里掏出一封信。 我接过信,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也有些泛潮,想是他赶得急。“何事啊?”我顺口问了句,他说不知道,史君毅只是让他连夜送来。我想他也不会知道密信的内容,裁开信封上的火漆看了起来。 看完,我对李汤微微一笑,道:“李将军跑了多久?” “末将三天三夜不曾歇过,就当中拉屎下过一次马。”李汤认真道。 我一笑:“那马没给将军骑死?” “骑死了三匹马,但是史将军说紧急军情,是以末将不敢耽搁。” 我仔细看了看他那张红润的脸,道:“快些下去休息吧,来人,去给将军备水洗洗风尘。再去做些肉粥。”我吩咐道。李汤又是一行礼,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李汤前脚走,师弟后脚就进来了,我见他面有疑色,便问他怎么了。师弟回头看了看帐外,道:“刚才那个将军眼生的很。” “呵呵,史君毅刚派来的一个卫尉,怎么?有何不妥么?” “此人是个人才,可惜啊……”师弟欲言又止。 他这一个可惜,倒把我的心吊起来了,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果然是个人才!”师弟见我紧张大笑,却又转而谈道:“不过他命不过今夜了。” “为何?”我真是大吃一惊,“此人跑马三天三夜,如此壮实,怎会过不了今夜?” “凡人皆是血肉之躯,哪有人能跑马三天三夜不歇的?他就是靠一口气提着,今天到了师兄这里,好酒好肉一招待,晚上安安稳稳一睡觉,就再也起不来了。气垮了嘛。” “啊!师弟,此人可是大才,他日定有成就,既然师弟这么说,定然是有法子救他了。” “照理说,救人一命乃是无上功德,可是他……血印明堂,杀戮过甚,救他一命岂非害死了千百条人命?”师弟面带犹豫。 我心一怔,此人正是史君毅麾下爱将,此番杀蛮兵,多次急进,虽然斩首无数却坏了史君毅的军法,依律当斩。只是史君毅实在可惜这个将才,才发配到我这里,劝我大用。 “师弟此言……何必当日还救为兄呢?”我故意冷冷道:“为兄一人死了,百姓倒也没了兵燹之灾。” “师兄,生死有命,杀伐亦可……嘿,被师兄套了,算了,小弟去看看这位名将。”师弟也没说为什么来找我便转身追出去了。我虽没见过师弟有何超过常人太多之处,不过隐隐总是相信师弟就是那种不露相的真人。有他出手,李汤的命定是保住了。 第八章 对攻 李汤的到来让王崎很诧异,更诧异的是我让这个新来的卫尉节制两个曲。仅仅以李汤的驰射将军衔,统领两个曲是低了些。不过史君毅在信中将李汤写得有如武圣再世,应该不会错。有些人就是要给他机会,虽然这种机会比较残酷。 我让阴松子将我军夺下文安、蓝山的消息传了出去。李彦宗的反应是将驻守平凉的叛军又拉回了平凉。这也是我的本意,只要军旅调动就要耗费,不光耗费粮草,还在消磨士气军心。我故意放着平凉不去,一来不想逼他太甚,乃至李彦宗困兽犹斗,二来便是要慢慢磨他军心士气。 “明相,这些俘虏如何处置?”王崎问我。 我昨夜就已经想好了,道:“告诉他们不要对抗王师,凡是有想立功赎罪的,打散了编入各班。凡是想回家的,发五百钱让他们回家。” “就放他们走?” “嗯,放他们走,都是大越子弟,能不杀便不要杀了。” “那是否要如在高济一般……”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两眼射出了寒星,但是我明显听到自己声音冷了:“你去过高济么?” “小、小将未曾……” “既然没去过,知道什么!”我喝道。 “小将知错了。”王崎跪下谢罪。 “军令既然下了,便去执行,废话连篇。”我沉声训了句,继续埋头地形图。 王崎连忙出去了,真不知道为什么王宝儿会把他推荐给我,其实王宝儿军中几个校尉都是可造之才。不过转念一想,我似乎也太凶了些。虽然我对高济的事忌讳莫深,但是帐下的兵将却都以那些杀戮为荣。王崎也没有恶意…… “师兄,那天找你忘记说了,”师弟兴致高昂地跑了进来,“一起去蓝山游山吧。” 我放下笔,道:“游山?现在……” “别管军务了,你也该休息休息。”师弟上来推我。 我动了心,不过想到当前军情一日三变,千万不能让人找不到我,故坚持道:“不可,三军统帅不能轻离大帐,你自己玩去吧,不过可要记得早些回来。” 师弟松开手,笑道:“好啊,你不去正好,我若是来不及回来,你要走也不必等我。” “你要玩几天?” “呵呵,难说,或许半日便回,或许半月不归,贫道去也!”师弟高唱着不知什么曲调又如一阵风般跑了。 我微微摇了摇头,算计着粮草调度,以及何时进兵。兵法说不战而屈人兵,乃是善之善者也,可惜太不容易做到了。李彦宗还没有退避的迹象,傅羿那边还是在固守。我不知道五泉山上到底有多少囤粮,居然能让他守那么久。 “来人,传行走大人。”我对门口的兵士道。 不一时,阴松子来了。我问他五泉山的地势,他也只知道个大概。两军交战,没有相士会去战场,的确难以打探。我皱了皱眉头,又问:“李彦宗还没有退避的迹象?” “回明相,还没有。反而听说他从平凉又调了一批军粮驰援五泉山,您看我们是否要去截断他?”阴松子说着,比了个手刀。 调粮?李彦宗的军粮是囤在平凉的?不会吧,上次罗田去他家兜了一圈,并没有说有大军囤粮的迹象。而且若囤在平凉,他胆子哪有那么大,居然敢调全军离开平凉? 李彦宗在玩什么花样? 我抚须长考,莫非是李彦宗军中无粮,假意从平凉调粮稳定军心?但是从文安县缴获的军粮看,只是后备粮库,绝非能够供应大军的主粮仓。 “你去打探,把陇右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李彦宗到底把粮食放在哪里。不过照我看,此处必定地广人稀,交通顺畅,距离五泉山不会超出五日到十日路程。不过五泉山附近再没有其他县城能囤积三万大军的粮草了……” “大人不必忧心,卑职定然会尽快打探回来。”阴松子说完就告退了。 我让人推我出了大帐,四处看了看,和几个休息着的兵士聊了聊天。不少人只是看着我行礼、傻笑、答非所问,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宰相,是大人,甚至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不知道自己在军中有这样的威信是好是坏,反正当年街头打架的时候,我们讲究的都是义气,而不是畏惧。有时候我很想和兵士们建立起义气,据我所知,郑欢、石载、萧百兵都是义气统兵的将军,尤其是郑欢,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能替受伤的兵士唆脓,这点我就做不到。 光凭这点,郑欢的名号就能伴随着“名将”两字流传千古。 想起这些人,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在北疆播下的种子。有些日子没有收到北疆的消息了,不知此番逆起,北疆会有什么动作。不过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我不急着知道北疆的状况,相信孙士谦窦众卿他们都能处置妥当的。 眼下得尽快进军五泉山,天水府倒已经不急了,从李汤那里得来的消息,可以想见现在是史君毅韩广红两人在玩弄蛮兵于股掌之上。而且蛮兵也不带许多辎重,都是掠夺为主,这次围城未破自己反被围了,估计没几天也就要饿死了。 两天来,阴松子都不知去了哪里。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临阵倒戈,不过听说他走的时候只带了几个兵士,一应行李物件都在,看起来不像是叛逃。我也自问待他不薄,该是自己多心了。 只是我等不下去。 今天放在我营仗里的沙盘是从蓝山攻打五泉山北麓的路线图。此行若是快的话,不过三日路程,可说是极近。照王崎的话说,我们已经等于是在五泉山山门口了。不过就怕有人中途截击,都是矮山,山路又窄,一旦被人伏兵,我恐怕凶多吉少。 好在已经派出了大量探马,很快就能有消息了。 又过了两天,回来的探马说李彦宗在山上布了暗哨,但是一见我方的探马便退了,并没有伏兵。反倒是李彦宗的本阵在五泉山与白塔山的山口布下阵势,似乎想与我部于彼处决战。 我自信已经细细读了沙盘,却猛然跳出个白塔山,不禁愣了一下。再去沙盘上细找,果然发现有一处凸起的沙堆,却没有标出名字,招来斥候一问,果然就是白塔山。说是山,其实不过就是个大些的土堆,上面有白塔一座而知名。 说是五泉山与白塔山的山口,更像是白塔山是五泉山山口凸起的一个脓包。真要大军压上去,恐怕不必绕过白塔山,一鼓作气就能冲过去了。我用如意敲着手心,招来王崎,李汤。 “两位将军,你们可知道李彦宗布的是什么阵?”我问他们。 “列的是犄角营,大帐设在白塔山顶。”王崎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那本阵有多少兵力?”我又问。 “探马报的是五千之众,东西两个山口各驻兵一万。”王崎说的不很自信,因为这些战报只要是将军都知道了,他一定在想我问这些的用意。 “李将军,你说呢?”我问李汤。 “明相,据探马回报,确是如王将军所言。”李汤看了王崎一眼,回我道。 我觉得李汤也不算是莽撞蛮将,微微笑道:“若是我军不攻东西两个犄角,直攻白塔山,你们觉得攻得下来么?” 王崎并足抱拳道:“明相,小将只需领三千骁勇,定能攻下白塔山。” “要多久?”我追问。 王崎微微心算片刻:“三个时辰!” “勇将,”我笑了笑,转而问李汤,“若是李将军用兵呢?” “小将……只需两千精锐,两个时辰,定能攻下叛军大帐!”李汤虽是新来的,却不让王崎,而且两人隐隐有了竞争的味道。 “两位将军,若是贵部攻山的时候,东西犄角合拢围攻贵部,如何是好?” “明相自然不会看着叛军犄角合攻我部。”王崎笑道,笑得有些尴尬。 “对啊,”我一拍如意,“李将军也是这么看的吧?出去抓个兵士过来问问,谁相信我会坐看子弟送死?既然我军连个兵士都知道我不会,李彦宗领军大将,会那么傻么?” “明相……” “很简单的事实,”我指着沙盘,“我军先锋攻山,余部牵制其东西两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中腹暴露,此战毫无悬念,便是派些乡勇都能取胜!李彦宗会那么傻么?” “明相,李彦宗不过倚仗自己是宗亲,纸上谈兵之辈……” “住嘴!”我喝止王崎,“为将者,岂能平白猜测?你可知道李彦宗为人?” 王崎一愣,连忙低头赔罪。 我也觉得骂得狠了,平了平气,道:“李彦宗此人,我在山南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只是蒋栋国大帅帐下布衣幕僚,见此人对大帅亦是举止桀骜,颇有不服之态,可知其气傲。再者,宗亲子弟,有多少从军的?本朝不重武将,宗亲宁为五品朝官,也罕有去从戎的。但是李彦宗呢?非但领了兵,领的还是山南的兵!山南是什么地方?贫苦之地!他为何要去那里?因为山南西出是坐大的西域王李彦亭,北上是诸藩国与匈厥古的领地,南下是当时尚未平服的安南蛮荒,东进便是驻兵极少的陇右、关内、京师!” 我见两人齐齐吸了口冷气,缓声道:“若不是有极大野心,他会去山南这么个四战之地么?由此尚不能见他的雄心大略?” “还请明相明示!”两人低下头。 “兵法有云:强者示之以弱,弱者示之以强。李彦宗此举乃是故意示弱。他想是料我浪得虚名,定然轻敌冒进。两位将军请看!”我指着沙盘上一条白粉标识出来的小路,沉声道:“此山路乃是我军进逼五泉山口的必经之路,李彦亭设了卡哨,却不设伏兵,貌似愿与我军大战于后。但以我之见,他定然会待我探马归营之后,轻兵设伏,待我军毫无防备行于山道时予以强击。” 我一口气说完,深深呼吸一口:“他摆犄角营是假,本阵也只是个诱饵,其实不过是个大些的飞雁阵罢了。” “明相说的是啊!”李汤笑道:“给明相这么一说,清清楚楚都列在眼前了,如何去打,还请明相指示!” 我看了王崎一眼,见他还有疑虑,遂又道:“王将军可是不信本官?” “末将不敢!”王崎一躬身,道:“只是小将本不知李彦宗居然有如此将才,有些迷茫,正思索如何去打呢。” 我刚要说出我的想法,不过转念又道:“此乃亦是本官所虑,两位将军回去细细斟酌商讨,后日来回报本官吧。传令全军,疾行至山道口,不愈半步,扎营待敌。” 两人行礼而退。 我独自对着沙盘,更加满意自己适才的推理,像李彦宗这种心高气傲之人,怎么可能会列阵待敌来攻? 两日后,大军到了山道口前停了下来,安营过夜。两人来到我的帐前求见,我还以为他们想出了什么好办法,怎料也就是待其立足未稳,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强攻山道伏兵云云。王崎说是和李汤一起想出的主意,照我看他们两人在谋略上也真是半斤八两,强求不得了。 “明相,兵贵神速,还请明相传令。”李汤上前报道。 “唉,”我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他们,传令道,“今日大军休息,不打更巡夜,营内不点灯火。明日日出行军十里。” 两人不解。虽然不解,军令如山,两人还是下去传令照做了。 日出行军,十里山路虽然难走,到了晌午已经走完了。我传令安营休息,垒灶造饭。兵士们能够不走那是最开心的了,营中肃杀的气氛也少了不少。我虽然心焦傅羿那边的战况,却也也没有办法急进猛攻。前些日子飘在五泉山上的雨云已经过了,这两天来整座山都被秋阳烤得干燥,滚木飞矢姑且不论,只要他们点上一把火,便能要我吃不了兜着走。 当夜,我下令明日行军五里,并派斥候探寻能否找到能够绕过白塔山的小路。王崎来过一次,报了五泉山的军情,因为李彦宗和我部对峙,山上的负担轻了不少,不过早就断了粮草,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我点了点头,让他出去。计谋不是想出来的,凡是想出来的计谋,总会被人破,反害自身。我最多再用三天,就能让李彦宗尝尝玩火自焚的味道。 “明日行军一里,然后休息。”我说。 听说对于我的军令,帐下不少卫尉都颇有猜测,甚至还有自作聪明的以为我要退兵,行的是以进为退的路子。我听说之后只是一笑,兵战上的事,你以为明白了我的想法,却往往误解了我的想法。 “明天大军不动,加派斥候寻找山路。”我算了算日子,十月要到了,山上该更凉了。而且,今天已经走到了极限,再过去三个时辰不到的路途便是白塔山了。 乘着大军不动的空闲,我招来李汤,客套了两句,直接问道:“李将军现在操练兵士的事如何了?” “仗明相军威,尚无人敢不服末将号令。”李汤道。 “我若是给你一千人马,能否给我攻下白塔山?” “只一千……”李汤有些为难。 “人多脚杂,兵贵精不在多,你若是愿去便去,若是不愿去,我便找别的将军。”我有些不满,领兵之人当奋勇无畏,何况我又不是要害他。 “明相误会了,小将并非嫌兵少,只是怕攻下白塔山不难,兵太少守不住啊。”李汤委屈道。 “你先不必管别的,”我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你眼下就去营里挑些精兵,只可精不可滥,让他们吃好睡好。今夜天黑之后,率此一千健勇,偷袭白塔山,最好烧了李彦宗的大营。得手便退,不可恋战。” “小将明白。” “退,并非退归本营。你部偷袭白塔山后,从山阴下山,过五尺栈,伏于鹰嘴岭,让兵士们多带两日的干粮。”我用如意指着沙盘上弯曲的线条,自认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李汤又确认了一番,斩钉截铁道:“小将明白了,还请明相静待佳音。” “今夜我便要拔营后撤,你部只需隐蔽在营中,见山道两旁有人追我,便可去偷袭白塔山。”我最后叮嘱了一番,李汤连连应是。 当夜,月黑风高,的确不是个偷袭的好日子。我已经连着数日没有点过灯火,今天撤退也是一样。黑夜中,兵士们看不见十步开外的路径,跌跌撞撞的,虽然我命各级官长管好兵士不许喧哗,但是混乱实在难免。 我连着三日,共进十六里,每次都是算准了李彦宗的伏兵,卡在他的口袋边上。他若是不进,便得退。他们以为隐蔽的好,却不知道陇右多是土山,山上人一多,便呼出的气都能让下面尘土飞扬。 今天新月,不宜夜袭,所以我让李汤去偷袭。只要这一千人能成功摸到白塔山下,明日早间李彦宗就能知道什么叫弄巧成拙。这么多天,他应该已经知道我四出侦骑寻找新路的消息,接到夜报之后,他也一定只会猜想我已经找好了路,准备绕道攻他呢。 可惜,我这个人懒,新路没有找好,老路倒是有一条。他能偷天换日设下伏兵,我为何不能偷梁换柱打他老窝?李汤若是真的和史君毅说的那么勇猛,此次李彦宗得吃些苦头了。 走一步拖两步爬了一夜,天色有些发青,依稀能见二十步远了。我下令全军弃了辎重,轻装简从,杀向白塔山! 王崎有些迟疑,过来问我军令是否改了。我最不满意的就是军令下去之后大将还不执行,本想呵斥他几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嫡系,一个将军一个令法,怪不得他。 最可惜的是我的战车留在了北疆,坐大车跟着大军冲锋极不现实,很可能还没有跑起来车子就倒了。本想找工匠再造一部的,可惜不急的时候想不起来,现在要用了才后悔。所以我只得留下一个曲镇守,其他都让王崎带去攻打白塔山,等攻下了白塔山,趁热打铁解五泉山之围。 不知道现在王宝儿的大军在哪里,若是他能去攻打广武,驻兵西河,李彦宗就彻底被我困死在陇右了。看着兵士从我身边跑过,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漫地白骨填满了山坡。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求的不是功成名就,所以看着漫坡白骨,我也不必自责愧疚吧。 虽然如此自我安慰,不过看到一条条生命在眼前灰飞烟灭,那种滋味非常人可知。将军们在前面厮杀,或许还能用敌人的血麻痹自己。我坐在后方,每次举起如意便看到了万千血影,着实心惊,以此可见我的兵家之心修行还浅。 “传令王宝儿,攻取广武。”我一边想着,一边下了军令。从文安到广武几乎要绕过大半个五泉山,不过我相信王宝儿能在李彦宗溃逃之前攻下那里,当日他在阳关举刀冲锋陷阵的英姿还是让我念念难忘。 说起来,当初他还只是个校尉。这几年来,已经成了独领一军的大将了。一念及此,我又想起韩广红。当日初见的时候他才是个兵尉,升到卫尉时断了一条手臂,连马都不能骑。谁料他非但没有埋没,反而时来运转,连连飞升至校尉,乃至今日统领一军。战世出英雄,果不其然。 此处离开了山道,没了高地,不知道战况如何。不过等得大军走完,天色已经大亮了。李彦宗现在应该手忙脚乱调兵回防吧,这样或许还能在五泉山下再打一阵。不过我料他的散兵挡不住我军一万五千人。他若是再败一阵,只有往西逃,因为五泉山东路难以让大军行进。正是为此,我让李汤在攻破白塔山后伏兵鹰嘴岭。 鹰嘴岭乃是李彦宗西遁的必经之路,因为状如鹰嘴而得名。据斥候报我,只要不是洪涝天,鹰嘴岭下的大石滩能容纳五千众。若是碰上洪涝,那里便是一条山涧,水流还很急,当地人一般碰上连日大雨便不敢从那里走了。也算李彦宗运气好,雨云过了,否则我不设伏兵他也过不了鹰嘴岭。 十月二十八午时。一骑探马飞奔而来。骑士翻身下马,道:“报明相,今日卯时,李汤将军率兵攻上白塔山,杀敌无算,火烧白塔山连营五座,现挺进鹰嘴岭。” 我点头微笑,让他下去休息。李汤果然是勇猛过人,史君毅说他领三千人便敢与三万人对阵,现在方是信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只要敢将军冲在前面,兵士一般都是如狼似虎。 十月二十八酉时。又是一骑探马飞奔而来,是王崎的部下。 “报明相,”骑士嘶哑道,“我部攻白塔山受阻,王将军浴血奋战不敌,身受重伤,现大军由鹰扬营校尉柯良寿暂领。” 柯良寿是个不怎么言语的人,平日总是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和他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来惭愧得很,身为统帅居然忽视了一个校尉统领,实在是我的失职。因为对他的不了解,也让我平白多担了一分心,我问那骑士:“王将军现在如何了?” “已经有人送他回来了,只怕、怕是不行了……”那人垂下头。 我重重靠在椅背上,喘了口气,又问:“李汤部不是已经穿过白塔山了?为何你们还会在白塔山被阻?”照我想的,王崎部实在是去趁火打劫的,李彦宗本阵被破,兵士定然毫无战意,一鼓可破。怎么又会有大军来阻? “回明相,我军疾行至白塔山下,尚未攻山,叛军便大举攻了下来,实在是攻我不备。” “叛军多少人马?” “茫茫一线,全是叛军的人马,难以估测。” 怎么可能!李彦宗一共只有两万人马,怎么可能分兵派驻各县、围了五泉山之后还能出动那么多?我军一万八千众,皆是京畿卫的精锐,便是李彦宗占了地利,以一博一也不见得能胜我! “再去打探,哦,传令柯良寿,若是强攻不下……可以退兵。”我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若是柯良寿真的强攻不下退兵归来,那战败的责任就是我的。即便他强攻攻下了,我还是错了……大越自太祖皇帝起,从来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可别是第一个战败的大越统帅。 不过转念想想,即便一个小小白塔山没有攻下来,我军还是占优,叛军被灭不过是早晚的事,我想得太多了些。不过从第一次西域意外的胜利,到平定高济倭乱,对手都很弱,我也就受过一两次小挫折,真的败仗还没打过。这次碰上李彦宗,一时受挫,居然有些失常了。 再说,当初陈和他儿子在高济折了五万大越子弟,现在也没什么人提起了。我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在营帐外偷听兵士们的聊天,他们说的最多的,莫过于“生死有命”四个字。 我也是一样,生死有命。 等到半夜,探马直闯我的大帐,在我床边才停下,报道:“王崎将军阵亡,柯良寿将军重伤……”我睡眼朦胧,听到柯良寿重伤,霎时醒了,正要问他现在何人领军,那该死的探马深深喘了口气才道:“我军攻下白塔山一线,前锋尖刀曲已逼近五泉山山道。” “备车!”我高声叫道,顺手拉了件衣服披上。陇右的十月真的挺冷了,半夜被吵醒之后更是没少打冷颤。柯良寿,柯良寿啊,一个统领能拼成重伤,终究还是没有给我退回来。好样的!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半拖着衣带上了马车,只点了一百人随我赶往五泉山,其他人待明日天亮再动身。一路上我只想到要重赏柯良寿和傅羿,直到困意再次袭来,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才想到阵亡的王崎,也该给他些哀荣。 路上还是有些李彦宗的败兵,不过这些残兵对我来说一定威胁都没有,远远见到我们一百来人提刀荡了过来便四散逃了。倒不是山南军纪涣散,只是败军本就没有军纪可言。一般来说,每个卫尉身边的亲兵都是在兵败时砍杀逃兵重整军纪的刽子手。 万幸,我没见过自己人砍杀自己来立威的情形。 天色尚未转亮的时候,我已经在五泉山上山的官道上了。多年的军旅已经让我能在任何地方入睡,当然不会睡得很舒服。我揉了揉眼睛,从窗口探出头。车行得很慢,因为前面的兵士还在清理尸体好让我的大车通过。往后看去,路旁的尸体垒得很高,且不分敌我。照我大越的军规,凡是阵亡将士的遗体定要好生安葬,不过眼下来说也未尝算是违规,到底大家都是大越子弟。 我让人停了车,换了轮椅推我上山。清晨的空气里有草木的香气,更多的还是人血的腥气。以我的眼力也就看到树叶野草上湿漉漉一片,不知道是血还是露,或是混着血的露。我第一次的五泉山之旅就是在血腥气中渡过的,我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故地重游,不过老实说,我对这座充满名将传奇的山再也没有兴趣了。 “所有尸身都好生葬了,不论敌我。”我对身边的传令兵道。见他跑去传令之后,我拉住一个山上下来的兵士,问他柯良寿在哪里。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只好一路问上去。到了半山亭,总算有个兵尉知道柯良寿的下落,还问出了他重伤的前后。 那兵尉显然读书不多,没什么铺陈,说的简单,我却听得热血沸腾。原来王崎攻打白塔山之时,并非是与李彦宗的两路伏兵相错。李彦宗也并非身在白塔山本阵,而是亲自领着伏兵等我。见我撤兵,他也没有追击,只是故布疑阵,派了些许侦骑尾随,被我当作了伏兵主力。真正的李彦宗主力,在李汤攻下白塔山转进鹰嘴岭后不久就回到了白塔山,刚好此时王崎大军赶到,撞在了叛军的刀口上。 王崎与敌将大战,被敌将三合砍落马下。那敌将不知姓名,听说是卫尉甲胄,又有人说是个李彦宗本人,还有人说只是个普通骑兵,总之无从稽考。我当时惊问:王崎就这么被人三刀砍死?那兵尉满是崇敬道:“说起来到底是王将军,勇猛非凡啊。一半的胸甲都被砍掉了,听说露着白赤赤的骨头,还手起刀落了了两个上来拣便宜的山南龅子!”我有些不信,都这样了还能杀人?见我面露疑色,那兵尉也不顾我是宰相,赌咒发誓一阵。 我也不计较,看了看他的伤势,本以为他浑然无碍,伤得不重,谁料身上新伤不少,都是这次留下的。我一时堵得慌,没有多说,顺口问了下柯良寿的伤况。 第九章 双雄 见我问起柯良寿,那兵尉一脸正色,道:“若说王将军的事,那是俺听来的。若是柯将军的事,那可是俺亲眼见的!当时俺领兵在前头打冲锋,一个班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大凡有口气的都跟着俺冲呢,说起来,俺们淮南出来的,都是受过龙气的,打起仗来没个是孬种……嘿,当时俺也杀急了眼,你看,俺身上这伤!不轻吧?俺当时愣没觉得疼,那就是杀急了……就说俺正杀着呢,看看身边叛军越来越多,都是山南龅子,俺当时就叫:‘兄弟们,近一近!’这是明相说的,不能那个孤军奋战,对不?当时说实话,俺是心寒了,愣没兄弟搭理俺的嘛,能不寒嘛!刚好又是有个龅子一刀砍过来,眼瞅着俺就死了,俺也想算俅了,俺杀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这辈子没亏着。 “就在俺等死的境,那龅子的头飞了,嘿嘿,俺回头一看,一个将军提着大砍刀,冲俺笑呢。俺就那么一愣,咋将军不骑马啊?那将军就喊俺名字:‘大黑子,’嘿嘿,他喊的是俺诨名,‘杀啊!’他喊着就往前提刀冲了。俺杀敌哪能落后啊!脑袋一热也就跟着杀。后来杀了好一会呢,见几个兵士扛着旗冲过来了,好家伙,我说哪个将军能叫出俺的诨名呢,原来是柯将军。俺当时就是眼神不好,天也暗,愣没瞧出来! “和柯将军杀到一伙了,自己兄弟也就多起来了,俺不小心和将军杀偏了,也巧,看到一个叛军的卫尉,骑的马还挺好,已经有几个兄弟在砍他了。俺也冲上去,随手拣了把枪,嘿,还真把他扎下来了。俺上去拉住马就喊:‘柯将军的马没了,兄弟们看着给柯将军送过去啊!’那几个兄弟帮俺开路,俺就往大旗那里赶。 “好不容易看到了大旗,将军却不见了。俺当时问了几个,都是给俺瞎指呢,耽误俺杀敌,他奶奶的……后来见到了将军,将军领了两个兵娃子和人家打呢,俺上去帮忙,将军还冲俺笑,不过俺看到将军身上已经挂了彩,就叫将军上马。将军回头看了一眼那马,也没说啥,又往前冲。你说俺能说啥?还不杀敌等啥呢?俺就跟着杀,后来跟着跟着俺杀到头了,要不说狗命贱咋地,杀了一夜就吃了三枪五刀,也没伤着俺筋骨。可回头没看到将军,拉住了两个兵一问,说是将军前面给贼龅子伤了,坐后面先缓口气。 “俺当时那个气啊,将军给伤了,你们咋就不会疼人呢?还在这抢功咋地?俺急着往回跑,还给两个死鬼绊了个跟头。还好,柯将军真坐那歇呢,身边还有几个弟兄。俺跑过去挡在柯将军前面,好让他多歇歇。这时,来了个叛军,骑着马,手里的大刀足足有两丈长,杀了俺们老多兄弟。眼瞅着要杀过来了,俺就往上填啊,生死也就他那一刀。可俺还没填上呢,柯将军倒起来了!你说说,这兵阵上的,那是一寸长,一寸先;一寸短,一寸险。俺们柯将军那是武艺非凡,可吃了兵刃上的亏,给那龅子一刀砍在当胸。 “俺当时都傻了,那骨头砍断的声儿老响老响的。俺就看着柯将军直挺挺倒下去了,那龅子就要放马踩……俺也不知道想啥呢,扑上去压住了俺们将军,那马没从贼,踩俺盔上了,就着俺的耳朵落的地,那个险啊!后来俺等那龅子马身一转,就拖着将军往后躲。再看将军,那真是伤得重了,血就那么往外涌。俺聪明了一把,两手乱刨,那土啊草啊的都往伤口上堵,不是说水来土掩么?嘿,还真救下了俺们将军一条命。” 那兵尉说得兴起,指手划脚的,拉开胸甲给我看他的伤口,还比划着柯良寿受的伤。我等他说到救下柯良寿一条命,总算深深吐了口气,额头上粘粘的,都是油汗。 “你叫什么?”我问他。 “人家都叫俺大黑子。”他说。 “官名呢?” “问这么多干啥?你哪儿的?咋在这里呢?”他瞪了我一眼,天色已经青了,虽然太阳还没出来,却能见人了。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想他一个兵尉,是没什么机会见我,只是我残疾领兵,天下还有人不知道么? “你看俺是哪儿的?”我学着他的淮南腔,笑道。 大黑子上下扫了我几遍,目光呆滞起来,木木问道:“你、你、你不会是俺们明相吧?” 我刚才特别羡慕他一口一个“俺们将军”,现在听到他也在我的名头前加了个“俺们”,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我喘气道:“俺就是明可名。” “哟,”大黑子腾地站了起来,转了两圈,连忙单膝跪下行了军礼,“小的熊德厚,拜见明相!” 我前倾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们柯良寿将军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熊德厚,俺记住了。” “嘿嘿,”熊德厚一笑,“出征前,俺媳妇骂家门口那喜鹊,说是要去赶死了,乌鸦不叫喜鹊叫,莫非真是反了天了?俺就说了,俺太爷吃的是前吴的皇粮,那出征才是赶死呢,俺大叔吃的是武炳坤的军粮,那出来就碰上武德星君,那也是赶死呢。俺给柯将军打先锋,柯将军从的是破军星君的帐下,那去打仗是替天行道,大功德的事呢。俺媳妇还唠叨,俺当时就两个老大耳括子上去了。” “哈哈,妇人家唠叨些也是常理,打老婆总不好,人家也是疼你。”我笑道。 “嘿嘿,明相说的是呢。可这话不敢跟俺媳妇说,她要知道明相说不能打媳妇,那她还不反了天?”熊德厚憨笑道。 我挺喜欢这个粗汉,笑道:“等打下了金城,来大帐找我,我得把你引荐给你们柯将军,也让你和他喝一壶。” “那可好呢,不过俺倒不希罕和柯将军一起喝酒,柯将军武艺好,酒品不好,两三碗下去就趴那睡了,踹都踹不醒。” “哈,你踹过?”我促狭问他。 “俺咋敢呢,几个兵娃子,喝多了没大没小,俺要不是也没劲了,看到他们敢踹将军还不宰了狗日的?”熊德厚笑得有些奸诈,我也不去点破他。不过柯良寿是个良将已经毫无疑问了。从这里看,王宝儿推荐了王崎而非柯良寿,恐怕其看人还是比史君毅低了一筹。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还要去看傅羿将军,等有空了一起喝酒,再往后打下金城,没空也得有空和我一起喝酒!” 熊德厚腼腆一笑:“俺酒量差,回去可得好好练练,不能在明相前面丢脸不是?不过明相,”他一正色,“傅将军那里怕是有些惨,俺们都知道明相是个读书人,怕是见不得那个……” 我心头一凛,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说惨……这么一句话,又让我回到了高济,看到那个被倭奴屠过的小村,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强挤出一个微笑,我问道:“有多惨?” 熊德厚想了想,说:“明相,傅羿将军也挂了伤,已经有兄弟去抬他们了,您就甭上去了……” “大黑子!” “有!” “你以为我是那种兵士前面卖命,自己后面捞功的人么?”我皱眉冷声喝道。 “小的不敢!”熊德厚跪了下来。 “修罗场上白骨哭,为人将者,若是不知战阵之惨,凭何让兵士卖命?”我说完,让兵士推我上去。 熊德厚跪在后面没有说话,我却感觉到了他的目送。过了一会,熊德厚居然一颠一颠地跟上来了:“明相,俺护您上去吧,怕有流兵。” 我点了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过了半山亭就是李彦宗与傅羿几番拉锯的战场,看得出两军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砍断的白杨,烧焦的枯木,挖过的坑洞,以及填在坑里的死去的两军兵士……山石上全是黑的,有些是烧黑的,有些是干了的血染黑的。 山道难行,走了二里山路不到,天已大亮了。周围的景观清晰起来,但是阳光下却让人不住牙关发冷。听熊德厚说,离傅羿的大营还有些路程,但是路旁的树都是白光光的,没有树皮。再往上走了走,连草都不见了。不问可知,傅羿军是靠什么挺着的。 兵士们都吃树皮草根了,五泉山居然还没有丢…… “山上还有多少人?”我低声问熊德厚。 熊德厚摇了摇头:“说不好,估摸着只有三五百人。” 八千健勇,只有三五百了么? 我心头发凉,正想着,上面下来一队兵,两人扛着单架,里面躺着人。我让过,乘机去看了一眼,是个兵士,不是傅羿。“傅将军呢?”我问抬单架的兵士。 “回大人,傅将军说了,只要还有一个兄弟没下山,他就不能下山。”那兵士说话声音里满是崇敬,对“傅将军”三字充满敬佩。 我点了点头,看到那个兵士躺在单架上有气无力地看着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抓住他的双手,低声道:“我明可名对不起你们……”还想继续说,却发现自己哽咽了,连连挥手让人送他下去救治。 “明相,就在这里等等吧,别上去了。”熊德厚道。 “去,上去,我得亲自去接傅将军。”我挥了挥如意,坚定道。 兵士们依命往上走去,一直到了傅羿的营区我才知道为什么熊德厚说“太惨了”……我双手紧紧抓住如意,恨不得把如意捏碎。还好是千年古玉,经得起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握力。 营区里停着一排尸体,从破露的装束看,那些人生前是叛军。他们的大腿裸露在外,或者说是腿骨裸露在外。肉去了哪里?我想我能猜到,显然不是喂狗了,因为营区里没有狗。等两个月啊,树皮草根吃完之后还能吃什么?战场这种死地,便是动物都不会留宿,只有吃人…… 我一阵目眩,侧过脸,总算忍住没有吐出来。“那些人还停着干吗?”我拉住一个兵士。“回明相,傅将军说把他们好生埋了,只是现在还腾不出人手,就先停那里了。” 我挥了挥手,让他忙去。认准了大帐,我自己转动轮椅往里去了。熊德厚帮我掀开了帐幕,我刚好看到傅羿赤裸着上身在换药,伤口脓了一片,整个帐篷里都是臭气。 傅羿看了我片刻,摇晃着起身跪下行礼:“陇右指挥使傅羿,见过明相大人。”声音很虚,我一阵心酸,转近轮椅扶他起来,沉声道:“傅将军受苦了,我来晚了。” “明相客气,末将与陇右八千子弟,誓死守住五泉山,不让李彦宗大军东犯,幸不辱命。只是末将要弹劾陇右布政使张道缘!”傅羿突然强声道,惹得一阵气虚急喘。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让他稳住,低声问他:“张大人怎么了?” 傅羿显然是气急了,满脸通红,骂道:“那狗娘养的太不是东西了!小将和他镇守一方,乃是圣天子的恩赐。反贼东犯,他不思勤王报国,居然见死不救,不发援兵,还写了狗屁文章要老子从贼!” 我一时奇怪,虽然还没见过张道缘,不过战报上说他死守天水,亲自站在城头抗敌啊。“傅将军,怕是误会吧。”我说。 傅羿头一拧,从胸甲里取出一封帛书,道:“小将这里有那厮的亲笔信!本来就是死也要让人带出去的。”我接过信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张道缘的亲笔,不过显然是李彦宗的离间之计,随手撕了,笑道:“傅将军莫气,此乃李彦宗那厮的离间计。” “怎会?小将与张道缘共守陇右近十载,怎会认错那厮的笔迹?再者,老子这里被围了差不多两月,为何不见他的援兵?倒是明相的援军先到了。”傅羿气愤道,突然吸了一口冷气,胸前那个箭疮裂了,渗出些许红黄相间的脓水。 “将军稳稳,莫急。”我连忙握紧他的手:“张大人死守天水,莫非将军没有得到消息?再者,一封伪造的书信,天下不知多少人能写出来呢,当不得真。” “那……天水也被围了?” “六万蛮兵围了天水,张大人亲自在城头抗敌,也是前些日子才解的围。”我道。 “六万!还是蛮兵!”傅羿大叫起来,又是一口冷气:“老子给李彦宗那厮困住了,否则叫那些狗日的蛮蛮好看!” 我大笑道:“傅将军养好了身子,本相做主,让傅将军打到大食去!” “谢明相!”傅羿不顾伤痛,行礼道,转而又有些犹豫,吞吐道:“明相,小将此番……孤守五泉山……粮草不足……所以……” “兵阵之事,许多只能让他过去。”我叹了口气,道:“若是什么事都细细查究,那是我们打仗?还是后面那群文官打仗?” “同是大越子弟,小将若是还有别的路走,也不至于此……明相啊,当日真是连地里的蚯蚓都给吃完了……”这个血性汉子,居然低泣起来。一路上的惨状,八千子弟只剩五百不足,这些都撞在我心里。当日路上的不急不燥,现在就像把匕首一样深深扎着我的心口。 我拍了拍傅羿的肩膀,道:“傅将军快些养好伤,你我还要好好喝一壶呢。” 傅羿轻轻点头。 帐外兵士们开始埋葬死去的同袍,我和傅羿听着一声声掘地的号子声,久久没有说话。 傅羿的确守了自己的诺言,最后一批离开这座大营。他说要把这座大营改成军墓,左侧埋自己的部曲,右侧埋李彦宗的兵士。我点头同意了,甚至同意立的碑上只刻:“万余大越子弟托体山阿”。同胞血肉,相伐太急…… ※※※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葬我于大湖之阳兮,歌我英灵。 英灵不可没兮,唯有哀伤。 葬我于乡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鸿。 葬我于天国之内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苍苍,地煌煌,神州悲,国有殇。” ※※※ 傅羿和我都在墓前洒了酒,兵士们唱起了一曲我很熟悉的挽歌。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傅羿,好久不曾听过了。傅羿神情肃穆地等他们唱完,又回了两遍,低声对我道:“这是当年蒋帅西征殉国之后传出来的葬歌,听说是蒋帅的一个幕僚写的。在山南陇右一带传得很广,我们每次向死去的弟兄告别,都唱。” 我点了点头,听着这首歌从这些九死之余的人嘴里缓缓淌出来,的确是悲从中来,远远超出了我当年所作的意境。 “下山吧,”我对傅羿道,“早些休息好了,你这个大将还得披甲西征呢。” 傅羿最后望了一眼两丈高的石碑,呼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日后跃马疆场,身后总有这些弟兄们看着的。我也是吧…… 下山的时候,傅羿从怀里掏出条丝巾,笑着递给我。我不解,接过细细一看,原来上面写了当初我命阴松子传的那段话。“那天大风,突然飘了几条丝巾来,兵士们还道是天神显灵呢。”我嘿嘿一笑,道:“我对那人说了,若是能让你听到这段话,我给他加官三品。”傅羿也笑了,不好意思道:“只是小将谎传了明相的口令,小将对兵士们说,等日后打退了李彦宗,明相亲自给众将士斟酒……” “哈哈哈,”我大笑,“正和我意啊!等兵士们恢复些日子,能饮酒了,我亲自给众将士斟酒!” “小将也就是为了鼓舞士气,明相莫怪!”傅羿急忙道。 “不可,军中无戏言!”我止住傅羿:“别看这些人今日只是兵娃子,其中定有日后统领大军的将军,说不定成就远高于你我啊。能给这些大越好男儿斟酒,是可名之幸!” 傅羿猛然单膝跪地,哽咽道:“末将,替那些弟兄们,谢过明相了!” 我拉起傅羿,看着这张久经风霜的脸,只想到前人的一句词:“持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本是凄绝婉约之辞,用在此处也有了豪壮肃杀之味。 到了山下,有人报我柯良寿已经醒了,只是身子还虚。我让人推我去了柯良寿的营帐,只见他盘腿坐在榻上,靠着屏风发呆。见我进去了,柯良寿还是愣了愣,才挣扎着要行礼。 我连忙让人止住,道:“柯将军受苦了。” “谢明相。标下为君为国,不敢言苦。”柯良寿客套回了句。 我让人推我近些,看了看柯良寿的伤处,又在他脉上按了一会儿,道:“柯将军虽无大碍了,元气大伤,还是要保重身子啊。” “是!”柯良寿道。 “柯将军,”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否认识大黑子啊?” “熊德厚?”柯良寿略显迟疑。 “呵呵,将军好记性啊,莫非帐下每个兵尉的姓名将军都记得?” 柯良寿也笑了,道:“小将出身微寒,说不来话,就和下面人厮混得熟些。” “好啊,”我叹道,“我大越多年不曾大动干戈,最怕的便是为将者不知体恤兵士。古之名将,不恤兵者有多少?难得有几个,也都为此丧命。万幸天怜我大越,倒让我见了几个爱兵如子的将军,呵呵。” “明相谬赞。” “柯将军,我日前碰到熊德厚,说起你勇猛威武,简直如天神下凡啊,呵呵。” “嘿嘿,那家伙诨名大黑子,就是能大嘴巴瞎掰,明相别信他那些个。”柯良寿腼腆道。 “柯将军居功不傲啊。其实,此战我军人数虽不处劣势,但是敌军占了地利,将士们打得辛苦,我还是明白的,不必太过谦虚了。” “明相,小将有一言想求明相。” 我从进来就看见柯良寿魂不守舍,想是有什么心事,现在给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敢立时答应了,只说道:“柯将军立了大功,不论什么,只要我给得了,定然不会吝啬。只是,若有违国法军纪……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明相,”柯良寿虽然不便,还是硬撑着单跪行礼,“前日在沙场之上,砍伤小将的,乃是小将的胞弟!日后若是能生擒此人,小将愿用功名前程换他一条性命!” 我一愣,没有答话。柯良寿却已经潸然泪下,哽咽道:“二十年前,小将与胞弟柯良福同在武啸星将军帐下效力,后来于抗匈一战中失散,再无消息。不料前日再见,他已经认不出小将了。” “将军不会认错人么?”我觉得这事太过离奇。军阵之上,失散亲人的事实在太多,都道只有来生再会。现在能重逢,固然值得欣喜,但以此种情形重逢,上苍未免太过残酷。 “不会,阿福手背上那块红斑,那是出生便有的,算命先生说这块红斑注定他此生多杀戮,小将怎会忘记?” “他现下是李彦宗手下卫尉?” “看他甲胄,该是卫尉品秩。” “好,日后若是能生擒,我定然不会杀他。若是柯将军能说服令弟弃暗投明,我以上将军礼待之。”我断然道。 “谢明相不杀之恩!”柯良寿一拜到底:“我和他自小相依,兄弟之情有如海深。此番见他身在贼营,定然不会任他一错再错。” 我扶起柯良寿,笑道:“先不必想那么远,还不知他去了哪里呢。不过看来令弟武艺高强,定能全身而退。你先养好伤,我还要给你和傅羿将军庆功,你们两个可都是大越良将啊!” “多谢明相。”柯良寿行礼谢道。 “呵呵,柯将军何必如此多礼,好好养好了身子,我还等着和将军喝酒呢。”我又和柯良寿客套了两句,出帐让他好好歇息。 唉,骨肉相残,又何止柯良寿一家? 此番成功保下了五泉山,我军也损失惨重。李彦宗的军力显然不止两万,光是与柯良寿在白塔山血战,以及围山的人数粗略估算就该过三万众。我中军一万八千人伤亡近半,这等战绩显然不是两万人占了地利就能做到的。此番获胜,真是险胜,且仅仅是因为我军能熬下去…… 我草草拟好了战报,就等着伤亡人数报上来,发回京师。那个李彦宗也不知道撤到了哪里,若是再回马一枪,我军也就危急了。一念及此,我连忙让探马营传出军令,大军再休整一日,明日退守蓝山镇。同时驰令后面的罗田营,速速赶来接应。 可惜不知道王宝儿现在在哪里,否则不管那么多先把五泉山区围了,李彦宗也就逃不出去了。不过今日一战,李彦宗还会走鹰嘴岭么? 我满腹心事地倒在榻上,等着困意来临。也不知道什么才闭上了眼睛,昏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居然睡过了头。听外面一切如常,该是没有什么事发生。我当初在高济行军,就是长古川跟在我身后那些日子,总是害怕一觉醒来已经做了倭兵的俘虏,虽然明知他们只是些娃娃兵。 叫亲兵送了一杯水,清了清口,总算好过多了。昨夜没有解衣,甚至被子都是半夜冻醒了才盖上的,早上起来头有些晕。可千万别着凉,这里离金城还有很长段路呢。 等我到了前帐几案前,人数的伤亡已经算出来了,压在我的签桶下面。我抽出仔细看了看,光是中军本阵的那半日冲杀就有四千人的伤亡!虽比我估算的少了许多,却还是太多啊。四千人的血,足以染红五泉山每寸土地了。当然,还要算上傅羿部的八千人。军报最后报上来的,傅羿部幸存者不过三百二十七人,连五百都不到。 我强按悲痛,在传回京师的战报上填了伤亡人数,然后落印。想了半天,还是装在绑有红绸的竹筒里,报了大捷,紧接着便让人先护着受伤将领后撤。如此两条军令同时颁发,或多或少有些讽刺。 在回到蓝山镇的路上,久久不见的阴松子终于又出现了。我哭笑不得,因为他真的和普通的江湖术士没什么不同。一件藏青的道袍上斜斜地有个太极,手里还提着“铁口直断,不灵免钱”的幡子。 “明相,”他有些激动,“卑职已经察明了李彦宗囤粮之地!” 我放下书,强忍激动,问道:“在哪儿?” “在和镇。” “和镇?那是哪里?”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而且只是个镇,也不该足够囤积大军粮草。 “明相,和镇在平凉以南,只是个小镇,镇民不过千余人。地处荒滩,离水源又远,又无大道通达,是以在陇右都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卑职多方打探,总算凭着些许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个镇。李彦宗为了不让他人泄露军机,征了全镇人为民夫,盖了许多简易仓房存粮。” “那种地方,”我疑道,“大军粮草怎么运进运出?” “明相有所不知,约莫在六七十年前,和镇倒是临着一条河的,那是大河的支流,后来大河改道,那条河也就干了。那河曾经能通鹰嘴岭,现在若是大雨,鹰嘴岭水满,还能倒灌些呢。李彦宗就是靠古河道来运大军粮草的,既省了力,还掩了他人耳目。” 我沉吟不语,阴松子像是讨功一般,接着道:“卑职说呢,翻遍了陇右,别说没找到囤粮的县城,就连见过李彦宗运粮的人都没有。嘿,总算是找出来了。” “日后一并给你记功,你现在升迁太快,不和军规。”我随口道,继而开始想李汤那支伏兵。若是李彦宗从鹰嘴岭运粮过来,李汤岂不危险?不过李彦宗也是精明人,要撤定然会故布疑阵往相反方向逃,绝不会笨到把我的大军领去和镇。 从尸体来算,李彦宗损失并不在我之下,我要不要虚张声势上去赶他一程?就怕他早就算准了,摆了口袋等我钻。好在不论怎么看,李汤那里是没事的,要不让李汤跑趟和镇?又怕他们的干粮不够。 “你尽快命人通知鹰嘴岭李汤部,若有余粮则攻打和镇,一击即退,往平凉退。同时传令罗田部,尽快围攻平凉,接应李汤。再令,中军整编,凡是伤兵退往蓝山,还能上阵的,统统随我再上五泉山。” “明相,这……” “此战我亲自冲锋,传令去吧。” 我握住如意,心算此役胜败之数。若是胜了,李彦宗定然无路可逃,若是败了,我便重蹈傅羿之辄,而且我不像傅羿能等到援兵。问了阴松子,他也说不清王宝儿大军主力到底在哪里,倒不是王宝儿出了陇右,而是全陇右到处都有打着他旗号的散部…… 第十章 黄泉路 当初傅羿之所以选择五泉山据守,是因为五泉山坐落在两条官道当中。虽然没有天险能凭借,但是只要五泉山被控制了,李彦宗的大军不论哪一路都不能安心往东,所以李彦宗不得不留下大兵来拔掉这根肉刺。我再次上山的时候不得不更钦佩傅羿的猛勇和刚强,五泉山在兵家眼里,只能算作是雌山。相对于雄山,此山毫无峻岭堪守,无山坳设伏,无栈道迂回旋击,只有用最古老的方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且据傅羿部幸存的兵士说,上五泉山的人马其实是两部。一部是前方溃退的陇右守兵,另一部是天水开出的援军。不论哪一部都没有大量的辎重随行,上了五泉山后不过十天就已经断了粮草。大家先是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吃树皮草根,甚至每锅汤饭里都要撒几把土,好叫汤浑浓些,吃下去也耐饥。再后来就是吃虫子,凡是能找到的虫子都成了汤料。一直等虫子都挖不到了,将军们开始杀马…… 我认识的将军都把战马看作是自己的第三条命,有些人甚至看得比自己的老婆还重。就像柯良寿,他的战马被砍死了,他宁可步行突击也不愿意再上一匹旁的马。他当时一定想说:情何以堪……所以,等将军们杀了自己的战马,几乎已经等于战败自戮了。延从战国的传统,我华夏从来只有阵亡之将,鲜有败军之将,即便陈裕那种人也知道战败即是死,不会厚着脸皮回来。 等战马都吃完了,甚至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只好吃人……这种惨况,我希望我领兵之年,能不再见。 “明相,末将熊德厚,奉命前来,请明相驱驰!”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先锋官,权授立义将军衔,领三曲。”我握着如意,笑吟吟对他道。 熊德厚定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从一个兵尉升到卫尉已经是难如上青天,何况他一夕之间居然成了统领三曲的先锋官。我见熊德厚愣愣跪在那里,又笑道:“可是不敢么?” 熊德厚这才缓缓抬起头,一脸苦笑,道:“明相抬爱了,只是末将就是个兵尉,只怕不能服人。末将上司林正枫将军,可堪此任。” 我也愣了,居然还有人拒绝升官。不过我也是对于这些部下不熟悉,否则也不会如此升迁一个兵尉。不过看得出熊德厚是个直肠子,他认为好的将军应该不错。我不好改口,只好激道:“定是你和林卫尉有仇,自己不敢当本相先锋,抬了人家出来替死!” “明相,”熊德厚的脸立时红了,叫道,“俺要是怕死,让俺出去了就遭天打五雷轰,下水淹死上山摔死!林将军是将军里每次杀敌都冲最前头的,比俺还前头,俺服他,要是俺和林将军有仇……” “好了好了,”我笑道,“既然如此,你去请林正枫将军来我这里。” “遵命。”熊德厚红着脸抱了抱拳,走到大帐口又转身道:“明相若是怀疑俺怕死,俺就不干这个兵尉了,俺再拿长戈当马前卒去。” 我大概玩笑开得过头了,得收收,免得这个莽汉真想不开:“大黑子,本相喜欢你这个莽撞劲才和你玩笑,你别太当真,好好作你的兵尉,日后卫尉校尉,乃至偏将副将,都是有得做的。” 熊德厚单膝跪下行礼谢过,面带笑意出去了。 不一时,林正枫到了。看相貌是四十有余,将军们久驻兵营,所以常常看起来老,大概实际年龄也就三十过半。老实说,他的面相不像是个将军,倒像是个书生,杀人该不少,但是没有血煞气。 “末将林正枫,见过明相!”林正枫行了军礼。 “林将军,本相召你前来,乃是想拜将军先锋一职,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三生之幸得入明相麾下,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林将军便充本相先锋官,节制三曲,本阵两曲由本相节制。林将军现在得授何号?” “立兴二十七年随蒋帅征西有功,授安漠将军衔。”林正枫原来还是曾经征西的将军,我不由又打量了他一遍。只是安漠将军是第十五班,对于一个统领一曲的卫尉来说似乎太高了些,我本想是问了之后加他一班,现在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将当年于四刀旋一役,率百余骑立抗叛军千余众,是以王宝儿将军特此为小将请的封号。”林正枫见我迟疑,自己报道。 我抚须笑道:“既然如此便是了,今日本相给你同班转授宁寇将军衔,愿将军马到之处,安漠宁寇。” “谢明相!”林正枫拜道。 虽然都是十五班,但是一般而言,将军号里有“寇”字的,比有“漠、野”字样的要贵重些。自然,有“仁、义、礼、智、信”五常的,要比同班的其他封号都高。 此番入驻五泉山的只有五千人马。我为了防止再次遭围,命人备下了大军二十日的辎重粮草,并且让阴松子去找王宝儿本阵,一旦我被围便火速来救。 五泉山上阴风凛冽,十一月的陇右该穿冬衣了。我看到帐外值守的兵士,他们身上多是穿的秋衣。大军行进至此,不知后面的冬衣好了没。我自己的冬衣还是章仪和芸儿帮我缝制的,两人为此忙了几日几夜,章仪还在里子上绣了一公两三只鸳鸯。我当时故意笑她绣的是野鸭,还惹得她嗔了半日。 芸儿就比她稳重得多,知道我喜欢菊花,特意在袖口里面帮我绣了一朵,我只要袖手时便能摸到。“夫君,菊者,花之隐逸者也。夫君虽有隐逸之心,却更该体谅天下万民,不可一走了之。妾身在袖子里绣了,只是请夫君记得妾身,可不是劝夫君退隐……”当日芸儿一边绣着,一边跟我说话,垂下的眼帘和晃动着的黑黑长长的眼睫,虽然嫁我多日,还时不时让我惊为天人。 心头正暖暖的,突然听到帐外有人喊了一声“军报”,紧接着就闯进一个斥候,滑倒在我面前,重重吸了口气,报道:“报明相,李汤部昨夜偷袭和镇得手,现转进平凉县。另,罗田部攻平凉未果,叛军李彦宗本部从后面围了罗田部。” 我差点掉了手中的如意,惊问道:“确是李彦宗本阵?” “的确打的是‘大将军王 李’的旗号。” 我算李彦宗总是从鹰嘴岭去救和镇,他怎么会到了平凉后面攻击罗田?即便给他找到了小路绕了出去,也不至于这么快啊!莫非是疑兵?王宝儿的大军在哪里?我有些上火,若是此时手中有那么一支大军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可以说,这次王宝儿分散兵力,虽然陇右看似光复了大片,其实都立不住脚。下次见了定要狠狠骂他! “传令罗田李汤部,攻下和镇据守。并令,蓝山驻军,撤至天水一线。再令,天水史君毅部尽快解决蛮兵,挺进山南。”我拍着如意。等斥候飞奔而去,我又叫了人,下令道:“大军连夜开拔,从鹰嘴岭走和镇。” 我不能断定李彦宗就是设的疑兵,但是平凉攻不下,包围李彦宗的口袋便无法合口。李彦宗也不是废人,应该能探知我蓝山守卫薄弱,到时候给他从蓝山杀出去更加影响士气。既然如此便让他走,我卡住天水,叛军便无法继续东进。攻下和镇,李彦宗的大军没有粮草,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在陇右蹦达多久。王宝儿虽然分散了兵力,不过也正好打击他们的军心士气,走到哪里都是王师。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十一月的陇右本不该有大雨,偏偏却让我碰上了。当初大雨阻了李彦宗攻山,现在大雨也阻了我过鹰嘴岭。事实上,我是被困在鹰嘴岭至五泉山一线,因为五泉山上也因为大雨而山洪泛滥,上不去了。 大军所处地势极低的山坳,大车大车的粮草半泡在水里,以至于我只能让人装在车上不卸。兵士们休息成了大问题,帐篷里也进了水。开始只是地上潮湿,后来雨越下越大,若是再如以前一样睡,就成了泡在水里了。我让人砍了树木,垫高床榻,总算勉强能睡在水面之上,只是白天人几乎都是站在水里,只能往两侧的高地上避水。 即便避上高地,还是难以摆脱日夜的水气。两天后,大军中有人开始拉肚子,一个两个,然后三个四个。又过了两天,痢疾席扫全军! 我知道这次是被上天耍了一回,五千健勇的性命啊!我对天狂喊的当,大风又带来了一片雨云,电闪雷鸣,似乎老天用他的方式在清洗这片血染的土地。 “撤回蓝山。”我木木下了令。 兵士们弃了辎重累赘,只带着干粮和牲口,在深及小腿的水里淌着往前走。我本是坐在大车里的,没有涉水之虞,只是越坐越坐不住。掀开帘幕,外面依旧下着雨,虽然不大,却让人湿漉漉地难受。水也还是没有退去,每个兵士都是垂头丧气的。 如此下去,军心必溃,不啻于打了一场败仗。 “停车,让我下去。” 兵士们很迟疑,只是我的话就是军令,无论谁都无法违抗。 我刚浸到水里的时候别冰凉的水激了一个冷颤,不过稍稍适应了也就好了。雨水像是飘来的,打得头发粘得发腻。我又下令让得了痢疾的兵士上车,不一会便积了一车。大军继续走着。 林正枫最早发现我也在外面,拍马过来,抹了一把脸,翻身跳下马道:“明相!您是千金之体怎能这样?还请明相回车!” 我迎着雨,笑道:“我和将士们一般是人,怎能独我一人例外?将军是先锋官,怎可擅离职守?” 林正枫显然很受感动,跪在水里行了一礼,转身拉着马往前去了。不一时,前面的兵士传来消息,说是林统领把马让给了几个患病的兵士,自己走在下面。因为我和林正枫的榜样,其他的卫尉也都下马,赶车的杂役只要身体康健的也都让位给那些伤病兵士。 士气顿时有了起色,兵士们有些好奇,有些疑心,听说明相也在雨里,总有些人想着种种借口过来看一眼,然后跑回去,大声宣布明相真的也在外面。我远远听到,下身的寒冷似乎好了许多,撞上水下的石块也不再那么疼了。 胆大的兵士开始和我聊天,我也乐得和他们讲。讲我当初如何打高济的倭兵,此番又如何算计李彦宗的设伏。有些是老兵,甚至参加过征西之战,我们也说起了大漠里的长河落日,孤烟直上;说起四刀旋时的大风,说起那时月明如灯,甚至还有被人遗忘的玉龙将军葛重周…… 我谈兴大起,说得口干了,从兵士那里随意讨个水囊喝上两口。天色转暗的时候,因为无法安营垒灶,大家只好吃干粮。我也不避他们,和他们一起吃喝。我吃得坦然,因为我和他们吃的一摸一样,都是掺了包谷面的窝头。 前半夜,大军散开两岸,找地势高的地方落脚。虽然也不见干地,但是总比泡在水里好。一群兵士把我的轮椅推了上去,用石块把轮子卡住,又挡在轮椅背后,确保我不会滚下去。 我拖了鞋,解下袜子,脚已经泡得烂了,白白的皮皱起、破烂,有些地方还流着略显黄色的脓水。我撩起裤腿,不出所料,小腿处也是一样,还多了许多石块撞出来的乌青。不过现在去了湿布捂着,顿时觉得清凉许多,也没想会不会生病,只是让山风吹着。 后半夜大家都累了,除了守夜的还要死扛着,其他人都发出了一阵阵鼻鼾。我睡得比较警醒,几次因为兵士里的骚动惊醒。问了那边的人,原来是有的兵士睡着了滚入山下。有几次同伙的发现了,叫起别人下去捞上来。也有的人是滚下去的时候醒了,自己再爬上来。最不幸的就是那些体弱的,本就睡得死,滚下去也没醒,或是有些人滚下去的时候震晕了头,那就再也起不来了。 早上起来再走的时候,各班一点人数,昨夜添了十几个糊涂鬼…… 好在今日雨已经停了,虽然积水还没有退,但是上半身总是能干些了。老天爷还是阴着脸,让人觉得他随时还会再来一场大雨,以至于全军都压抑异常。 “啊,啊啊~”有人打破了沉寂,高声吼了起来。我还一阵诧异,不知道他吼的是什么,周围的人已经跟着吼了起来。我没阻止,兵士们窝火,让他们叫叫也能发泄心中的火气。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 那一声声吼,原来是在起调子。虽然调子变了,词还是我当年作的那首古风。不过作为挽歌的时候,大家唱得低沉缓慢,现在的调子或是配上了他们较为流行的山歌,高昂短促,很是精神。 听了个开头,我已经把握住了调子,等二段有人起头的时候,我已经能跟着唱了。我身边的兵士都看着我,愣了愣才跟着我一起唱了起来。等唱好一遍,士气似乎又振作了起来。有人过来问我,为什么军中流行的曲子我也会唱。我当时很得意地告诉他们,这个就是我作的,又引起了一阵惊叹。 如此这般,走得累了大家就唱歌,唱好了继续群情激昂地走。我召见了卫尉兵尉,告诉他们今时状况,也嘱咐他们不可对兵士凶暴,先收起高高在上的架子。那些将领也都唯唯诺诺应承了,我顺势赐下几个将军号给口碑不错的兵尉。这于军规不合,但是眼下只有便宜行事。 再走一日,我就该能出了这山坳,到时候就能见到干土地了。现在每日看着水,已经开始头晕眼花暗暗泛恶心。患痢疾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有些班甚至全班都染了痢疾。我虽然学过医,但是眼下没有药物总无法控制这瘟疫。 而且,就是这短短一段路程,还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再次骑马。 那是约莫午时初刻光景,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不过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兵士们只是喧哗,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过了一会儿,我派去查问的人回来报我:兵尉姜远山要自杀,他的长官卫尉包凯就上去压住了他,两人扭打起来了,所以才起了喧哗。 我没心思问那么细,只是一个兵尉在这当口要死要活的,不是给我难堪么?我望了望后军,看不到尾,心中着急。想起当日在北疆骑马闹市的经历,叫人先给我腾出一匹马,我要亲自过去看看。 几个兵士帮我上了马,一脸诧异地抬头望着。我微微一笑,一抖缰绳,让马小跑起来。前头本没有人帮我牵马,不过几个身体还好的兵士见我拍马来了,自觉地跑在前面帮我开路。就这么人越来越多,等我见到包凯和姜远山的时候,俨然是带着一队人马前来镇压一般。 我也毫不客气,厉声喝道:“为人官长,当众斗殴,当本相的军法是假的!” 两人迟疑一阵,过了半晌才确定真的是我,连忙跪倒在地。包凯脸色泛白,显然刚才不占优势。姜远山也是惨白着脸,头上的汗珠和水珠混着,眼睛红彤彤的。 “报明相!”包凯抱拳行礼道,“姜远山不顾军令,妄图避战,末将只是欲执行军法。” 姜远山重重一低头,没有答辩,算是认罪。 我猜到那个要自杀的兵尉想来就是姜远山,依旧一脸寒霜,喝他道:“你可知罪!” “末将知罪,末将甘受明相军法处置……”姜远山声音很虚。 “你为何要死?”我见他态度不错,微微缓了缓口气,问他。 “末将……”姜远山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良久方道:“末将染了痢疾,浑身打摆子,只怕是走不出去了。与其活着浪费军粮,不如死了算了。” 我虽知罪不在他,却还是忍不住怒道:“要都是你这般想法,我大军中要死多少兄弟?大家一起出来了,便该一起回去!你知战死沙场是我武人的荣耀,但像你这般轻生枉死,非但辱了列祖列宗,便是你儿子有你这样的父亲又如何抬得起头来?本相尚未有子嗣,却想日后若是子孙言及本相,能傲然说一句:家祖曾为国征战四方,马革裹尸死而后已。你呢?你要你子孙后人如何去说一个在战场上避战自戕的祖宗?” “末将知罪了!”姜远山拜倒。 我有些乏,还是打起精神,对周围将士朗声道:“今时陈和反叛,李彦宗附逆,乃是我大越子弟报君报国的大好时机。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我军今日不过路过个小水坑,些许拉了拉肚子,难道就成软草趴下了?本相残疾之身尚自强不息不敢言退,全军还有谁能借口活着浪费军粮而避战的!” “明相威武!”有人喊了一声,很快,整条山谷都震动了。我以前只听到过兵士喊自己的将军威武,从未想过我也有了今天。本以为我不能冲锋陷阵得不到此等待遇,今日看到了,总算甘心了。 我也发现自己骑马更能振奋军心,所以我也乐得骑在马上,省得腿脚继续泡在水里。只是这马是卫尉刘星炜的坐骑,我不能抢人坐骑,所以就从拉车的驽马里找了一匹年齿小些的,算是坐骑。 我本来想的是自己又不需要真的冲锋杀敌,马差些也无所谓,便随便挑了一匹。只是那马却像是和我投缘,不住地低头蹭我。我本来喜欢白马,这马色黄,只额头一块白斑,并不起眼。只是它对我这么亲热,居然也觉得和它难以割舍了。 北疆虽然很多人都用了马镫,但是中原的将军们并不怎么用那东西。一者为了显示自己的骑术高超,二者也觉得多些东西便是麻烦。我跟他们说了几次,有了马镫甚至发力都能强几分,只是他们口中应是,却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转身便忘记了。现在行军无法打造马镫,我也只好让人用绳子将我的两脚踝连起来,免得乱晃。 我看了看天色,虽然时辰还早,只是陇右的冬天天暗得早,现在已经差不多该找地方休息了。今天晚上因为吸取了昨夜的教训,没有人再傻得横着躺了,都竖着躺成一排,果然没有人再滚下去了。 林正枫吃过晚饭后找到我,说了些闲话,要我睡回车里去,还说已经给我腾了出来。我当时就有些恼火,训了他两句,让他把人再给我送回车里。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说得那么慷慨激昂,让林正枫羞愧不已。不过等林正枫走了,我也觉得自己挺有名将之质的,可惜自己是个残废。 看着漫天星斗,明天的天气应该不错。 明天,我们就能走出这个水塘了。 我昏昏沉沉睡去,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天空青蒙蒙的,身上多了几件布衣,看得出都是兵士的。我心头一热,轻声问那些已经醒来的人,让他们帮我把衣服还了去。 我和兵士们一样吃一口泛潮的干粮喝一口凉水。苦是苦了些,不过味道还是不错。一大早起来心情舒泰,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让各将军带着兵士们唱了些歌,士气完全调动起来了,加上昨天我那段训话,大家似乎都回到了当日誓师时的状态。 “我大越健勇们,”我上了马,高声喊道,“今日午时,我军便能走出五泉山区,今夜我们就能住进蓝山的大营,热腾腾的面汤和暖和的被褥等着我们呢!此番我们能活着走出去,便是老天爷也给我们打败了!” 兵士们一阵欢腾,士气上来不少。加之两天没有下雨,地上的积水也退了些,最深的地方退到了小腿,最浅处降到了脚踝。我骑在马上,前后巡视,也和兵士们聊两句,有时候只是问问他们的家人。 看日头到了辰时时分,前方派出的探马回来了。 “报明相!”斥候翻身下马,道:“山口处发现李彦宗大部,列方阵。” 我差点一个晕眩从马上滚下去,又是李彦宗大部?他最多不过万余人,哪里来那么多大部?到底在平凉的那支是疑兵,还是这里这支是疑兵? “他们可在阵前放了拒鹿?”我问。 “未曾看到,也不见陷马坑。” “人数多少?” “远远地不见头尾,从旗上数来,总有一营兵马。” 我和周围的兵士们都没有声音了,只有风撕破空气的呼呼声。 “还有多少路能到山口?” “照我军的速度,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我点了点头,传令大军继续前行。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我停了大军,先知会了各卫尉兵尉,转而找了块高地,向兵士们喊道:“兄弟们,今日我们就能走出五泉山山区。”底下尚不明就里的兵士又是一阵欢呼。 “可是李彦宗两万人等在前面。”我夸大其辞道。果然,此话一出,下面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五千人马对两万,本就没有多少胜算,更何况我这五千人马都是泥水里滚出来的,还有一半染了疫症的,连路都走不稳。 “兄弟们,走到这一步,都是我明可名的错,大家是好样的……”我悲声道,“所以,我愿以一己之身去保诸位兄弟,今日便要在此别过了。” 底下微微有了唏嘘之声,总算有人喊了一句:“明相,宁死不降啊!”有了开了头,后面跟着喊的人也越来越多,不一时已经听不出他们在喊什么了,只觉得像是一阵阵的狂雷。 我勒了勒马,待下面渐渐静了,高声道:“兄弟们,兵法有云:勿击堂堂之阵,勿邀正正之师。李彦宗两万人马以逸待劳……” “明相啊~”下面有人哭着往前跑了几步,跪在我面前,“明相,您若是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小人能在明相帐下征讨逆贼,已是三生有幸,不复他想,还请明相带我等冲锋杀敌,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他这一哭一跪,后面立时跟着跪下去一片,转而下跪的人越来越多…… 我也心生感慨,朗声道:“蒙诸位兄弟厚爱,我明可名怎还能作女儿姿态?此战凶多吉少,我明可名先谢过诸位兄弟了!”我在马上行了军礼,又朗声道:“此役之后,劳烦活着的兄弟得方便时给战死兄弟的家里报个信。我家就住在京师北大街,门上挂的是宰相府的匾。就跟我娘子说一声,别替我守寡了……” 下面一阵沸腾,或是哭的,或是找同乡留话的。等他们再次静下来,我道:“大家既然肯跟我明可名去赴死,我们便吃些东西再走!到时候狠狠杀他娘的,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还赚一个!” 说着,我从袖子里掏出昨晚吃剩下的馒头,高高举起喊了一声“请了!”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兵士们也都一样,吃了干粮,高唱着“葬我于高山之上”,往前方李彦宗兵阵前行。 蜿蜒的山路上,是我大越的血性男儿,他们即便知道前面是断头刀,也不会退一步。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我现在只是和他们一起慷慨就义,不算什么。 将军们都换上了马,走在最前头的却是我的黄毛驽马。今日一战,难道真是我马革裹尸的日子?我让旗手把大旗给了我,很沉,只定了两条,大旗前倾则杀,其他一切随大旗进退。 “若是旗倒了,大家便散了吧。”我跟他们说。我第一次有种战死沙场的预感,甚至隐隐希望自己能够战死沙场。我自己举旗,等我一死,自然也是我的旗号落地之时。 哀兵必胜,我们还不算哀兵么? 第十一章 将陨 李彦宗的大军与我相隔五十丈,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大旗。亲王专用的杏黄旗面,上面用小篆写着“大将军王 李”。旗头上还飘着一白一红的缨络,看得出,我们是顺风。 我待兵士们赶了上来,混乱地列了阵,拍马上前。对面的将军也拍马上前,这是阵前的礼数。 他穿着红色内袍,外面的甲胄是黑铁镶着金边,做工考究。头盔上的长缨红得鲜艳,被风往后扯着。黝黑的国字脸上两只眼睛也是闪闪有神,打量着我。和他相比,我更像个乞丐。白色的古装已经染成了不知什么颜色,因为着了水又是用身体烘干的,皱皱巴巴也没有管它。下半身的泥干了,硬硬地留在裤子上,有些地方落了一块,显出裤子的本色反倒像是一块补丁。 我和他对视一眼,拱手道:“金龙阁亚辅明可名,有礼了。” “本王见过明相大人。”他傲然道。 “金城蒋栋国大帅帐下,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加上今日已经是第二面了。”他说。 “也是最后一面。” “明相不必如此悲观,本王敬重明相是个人才,莫若和本王一道,勤王讨逆。”他大笑道。 “谁是逆?” “你若归顺了本王,那就只有陈和是逆了。到时候我等还能携手天阙,觐见天颜呢。说起来,本王也许久不见我的皇帝侄儿了,哈哈哈。” 我望了望他身后的大军,又回头看了一眼我军,故作从容道:“今日就战死这里吧,告辞。”说完,我勒过马头,转身返阵。不知道后面李彦宗的表情,不过想必他的脸色不会好看。 我也有些发毛,这支伤军,该和李彦宗的精锐打么?一同讨逆也未必不成,就当是缓兵之计也未尝不能答允他。我尚未来得及后悔,倒是五泉山上草木让我心头一凛,我若是降了,将来如何去见傅羿?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将士? 回到阵上,接过旗。那边也开始擂响了战鼓,就是我军兵士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鼓点还是很熟悉的,是当年战国时就流传下来的《将军令》,两军对垒,总是一方先擂鼓,然后另一方和之,算是招呼行礼。等两军都擂过了军鼓,将军们先往上冲杀,若是自信武艺高超的,便先一对一单挑,等分出了胜负,周围的兵士才会短兵相接。若是将军不擅武艺的,擂鼓之后直接就是兵士之间的杀伐。 很快,他们那边的《将军令》擂完了,轮到我们了。只是我军的战鼓早就丢在了五泉山道上,那东西是最大的累赘。而且我很少和敌军对垒,我要求我的部曲起码做到攻敌不备。 李彦宗等了一会儿不见我的动静,想是急了,又擂了一通。我本来已经想大旗一横,领人往前冲的,不过见他们又擂了一通鼓,索性就着鼓点高唱自己的那首古风。 等李彦宗擂完了鼓,我们已经唱了两遍。 李彦宗等不住了,也或者是因为我的失礼而恼怒,他的大军朝我方压了过来。整齐的方阵跺得大地发颤,他们的对手只是一支有如乞丐的战队。 我看到了对方将军手里的刀剑闪闪发亮,看到了李彦宗的马前卒们持着长戈步步逼近。我举起了手里的军旗,双手握住,朝前微微倾斜。 “杀!”身后的将军们怒吼着,战马从我身边掠过有如浮影。兵士们也狂喊着,听不出是“冲”还是“杀”,不过足够震山动岳了。 我的驽马未必是真的驽马,或许也是一匹被埋没的战马。战马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它们得胆大不惧,不能因为对方人多或者刀枪逼近就退却。我的黄马就没有胆怯,稳稳地站着,甚至连个响鼻都不打。 我高挚着大旗,坐在马上,看两军兵士互相杀戮着。马前卒挺着长戈朝前冲着,长戈或是刺入了敌方身体里,或是刺空,然后被敌军刺死。一蓬蓬血高高标起,一条条命随风飘逝…… 敌军渐渐逼近了我的大旗,凡是持戈的,大多已经战死,留下的兵士都是手持军刀的步卒精锐。我的五千兵士伤亡过半,幸存的已经难以再朝外攻击,不得已转为防御。我不知道李彦宗是不是真有一万人在这里,不过他们即便只有五千人,战胜我们这支刚从山洪里淌出来,还被痢疾缠身的散军。 此战没有悬念……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我不在乎自己死,但是看到那些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再也不能睁开眼睛,我胆怯了。 杀声离我越来越近,此起彼伏都是山南龅子的声音,这说明李彦宗已经完成了包围。我对于临阵的指挥极度缺乏经验,或许一个老练的将军还能带着这些年轻人冲出去,可惜我不行…… 今天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么?我回想起自己从初入行伍到统领一军的短短七年光阴,似乎打过胜仗,却没有一仗是能够让史官大费笔墨的名战。血流得太多,怎么也该轮到我了…… 眼看着战败之局已定,喊杀之外又隐隐传来了战鼓的声音。没有人会在交战中擂鼓,这鼓点只能说明有另一支大军来了。是援兵么?我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放眼望去依旧只看到两军混战,不见其他的军旗。不过那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 “援军来了!”我喊道。我身边的兵士也都跟着喊了起来,一时间我军士气大振,喊杀声又起来了。 喊杀声淹没了鼓声,我并不肯定是我们的援军,只是我要振作士气的效果倒是达到了。我远远看到敌阵的“大将军王 李”字样的大旗,勒过马头,大旗斜指,自己往前冲去。 我知道兵士们都是跟着旗走,我这一冲,等若是带着他们突围了。李彦宗的部下虽是山南人,却一样听得懂官话,本就久攻不下,又听到我们喊援军来了,士气受挫不小。 彼消我长,此次突击一举逼近了李彦宗大旗。我不能冲得太近,停下时也已经离李彦宗大旗不过三箭远。 “杀!”我连连喊着,我军的尖刀又朝前冲了十来步。 一直为难我的老天也总算公平了一次,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我的旗面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就像是一面满帆,甚至推得黄马朝前赶了几步。我这里顺风,李彦宗那里便是逆风。顶着大风,他的旗手一定很累。 我微微放斜大旗,因为风越来越大。突然,我眼睛一亮,李彦宗的军旗旗居然被大风折断了! “李彦宗死了!”我高声叫道。 上天助我! “李彦宗死了!”我军士兵欢声高叫起来,鼓起士气的兵士刹那间攻破了李彦宗本阵的防御,直插入敌军阵中。没多久,李彦宗大军终于败退了。兵败如山倒,止不住的。 我知道李彦宗的底子比我厚,即便退了也能再攻一次。但是我军只要士气一懈便再难站起来了。 “杀光山南龅子!”我喊着,催动黄马朝前追击。 大旗猎猎,几个将军骑着战马出现在前面,手起刀落总是带着几蓬血,他们也在追击李彦宗。兵士们也杀着喊着,叛军虽然人数不少,却已经散了,四处逃着,连抵抗也显得心不在焉。大战总是如此,对垒,胶着,然后便是单方面的屠杀。 兵家有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之说。所谓善败,便是败而不溃,如此方能不亡。李彦宗显然不是个善败将军,他的大军已经溃散得有如一盘散沙。 他命人敲响了金钟,那是收兵的信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此时收兵只会让兵士们的士气受到更大的打击。果然,山南叛军更加溃散了。有几支甚至逃得让我军追之不及。 我终于能放马狂奔了,很快就跑到了最前面。前面的兵士见我也上来了,顿时欢呼起来,杀得更起劲了。我一直不愿意看到人们死去,这或许是我的善心,但是此时,我居然越来越兴奋起来,恨不得自己手里也是一把长枪,跃马杀敌。 战阵果然会让人疯狂。 等我军攻下了一片坡地,我让人停止追击,坐在马上看着李彦宗的败军落荒而逃。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当时探马说李彦宗有一万人马,我骗兵士们说有两万大军。事实上打完之后仔细一想,李彦宗也不过七八千人马的规模。我这支五千人的弱旅总算逃过一劫,只是清点之后,没有一个人还能为自己的幸存而兴奋。 遍地的尸体交错躺卧着,我军阵亡三千五百余,李彦宗也留下了两千具尸体。虽然是惨胜,不过当年街头打架,虎哥跟我说过一句:人倒势不倒。我们倒下了这么多人,势还是没倒。 “还没找到林统领么?”我叫过兵士,问道。 兵士们都是摇头,我一挥手,他们又继续找去了。再过一会就要天黑了,到时更难找到林正枫的遗体了。我问过几个兵士,都说看到林正枫在最后一次冲击李彦宗本阵时落马,但是一直没找到尸体。 我正担心林正枫会不会因为受伤落马,被敌兵俘虏了。不过两军混战的时候很少还有人会被俘虏,杀红了眼谁能想到那么多? “找到了,找到林统领了!”远远有人嚷了起来。 我勒过马头,缓缓过去,和林正枫认识的时间真的不长,不过他的坚毅还是给人很深的印象。一个宁寇将军是没有机会被授以谥号的,不过最令人难过的或许还是客死异乡。即便连王崎那级的副将也只能就地埋葬,林正枫更是鲜有被送回家的可能。 渐暗的荒野上站着千余幸存者,我换了轮椅,扶着军旗。面前停着的是宁寇将军林正枫的遗体,胸口的盔甲被人砍烂了,脸上还有一刀从耳根到下巴的刀疤,就是这道伤痕让几拨兵士都没有认出他。 我虽然心痛,却也麻木了,沉声问道:“卫尉以上,还有谁死了?” 下面没人回答我,过了许久,晚风终于吹开了一个人的嘴巴,他满声惭愧地回我道:“只有末将还活着……” 说话的人是包凯,我还记得他的声音。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无比疲倦,道:“活着好啊,活着好累啊!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得把死去兄弟们的那份也活上啊……” 又是一阵沉寂,我看了看半月当空,对包凯道:“包卫尉。” “末将在!” “率残部退回五泉山,走鹰嘴岭去和镇与李汤部会师。并传令王宝儿收拢大军,防守天水府。再令,全军归史君毅将军节制。” “明相!”包凯叫了一声,似乎想让我收回成命。这是很常见的,只是将军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军令如山,卫尉大人要抗命么?”我冷冷道。 “……”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要是李彦宗,一定会重整部曲再打一场。其实,他那么快就领兵后撤也就是这么考虑的。李彦宗是那种喜欢完胜的将军,他甚至不能接受惨胜。 我现在只求败而不亡,不过想到这么多战死的兄弟都是因为我的一念之差,我的身体便像是被人抽空了一般,浮在半空中。 “大黑子!”我喊了一声,久久不见有人答我,本以为他也死了,只见远远有人跑了过来,看身形就知道是他了。 “明相。”他行礼答道。 “怕死么?”我问他。 “不怕。” “答这么干脆?不再想想?” “明相骂俺呢。”他盯着我的眼睛。 “呵呵,”我干笑两声,“他们马上就会回来了,你我两人就在这里等他们吧。” “领命!”熊德厚一抱拳,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大队走得很慢,受伤的兵士们互相掺扶着,鲜有人回头看我。李彦宗杀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因为我是“破军星君”下凡的神话被打破而放弃了我。 “你肯陪我送死?”大队走尽,我问熊德厚。 熊德厚头一低,道:“末将以为,明相身残之躯尚能如此武勇,打死俺俺也不信明相不是破军星下凡。” 我叹了口气道:“先逃过此劫再说星不星的吧,你过来。”我招手叫过熊德厚,对他低声吩咐一番,又道:“李彦宗可能一刀杀了你,你敢么?” 熊德厚看了我半晌,道:“敢!” 我点了点头,天色更暗了,晚风吹过,地上的兵士们似乎都没有死,随着风打鼾。 尸体里流出的血腥气混着土腥在我的鼻腔里回荡,我很清楚地听到李彦宗大军开来的声音,震得大地直响。大军压近了,离我和熊德厚不过两丈远才停了下来。荒坡上一片寂静,我和熊德厚是不敢说话,他们是不知说什么。 “你知道我会再来?”李彦宗的声音在荒野上回荡,传得很清楚,还伴着几声战马的响鼻。 “当然,你不可能被我瞎喊几声就退去的。”我笑道。 “你的人呢?” “都在地上躺着。”我说完,意外地发现李彦宗居然勒马退了两步。 “都是死人,哈哈,你怎么不死?”李彦宗大笑道,笑声混着风声,十分地诡异。 “只有忠义之士能杀我,你不配。”我一抬手,又道:“大黑子,给他看看什么叫忠义之士。” 熊德厚上前一步,气势汹汹,提着铁锤,朗声道:“明相乃是破军星下凡,今日黑子有幸送明相归天复命,是俺的造化。”说完,猛然转身一锤,正中面门,血肉四溅,力道之大几乎推翻了轮椅。李彦宗那边传来一阵惊叹,难以明辨是喜是怜。 “李将军!”熊德厚又转过身,“明相在日,尝道李将军也是一代名将。刚才将军还没来时,俺就跟明相说了,若将军真是名将,定然有名将的肚量,或许不会杀俺这个小兵。那时俺就背明相尸身回老家,世世代代给明相守墓。若是明相看走了眼,俺现在就自刎明相座前,随明相去了。是死是活,李将军给个准信,别耽误功夫。” 熊德厚说得正气凛然,不卑不亢。李彦宗半晌没有说话,只有荒原上风旗猎猎。终于,李彦宗还是说道:“寡人也听闻过明可名一些事迹,他也算配得上寡人之敌手,理当归葬。今日寡人便封你灵桓将军,世代替明可名守墓。” “谢李将军!”熊德厚抱拳行礼,跪地朝轮椅上的尸体连着三个响头,血流满面。 一声号响,李彦宗退兵了。数千人走了许久才走尽,从脚步声中就听得出他也到了强弩之末。若是今日并非我的幻听,真的来一两百生力军,我也就不必躲在轮椅后面演双簧了。 “好生葬了他吧,真是罪过。”我指着轮椅上的那具尸体对熊德厚说。 熊德厚抹了把脸,道:“刚才真是吓死俺了。” 我笑道:“俺看你倒是挺无畏的,汗也没咋出。” “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出汗啊。”熊德厚也笑了,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我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背着他往西走吧。” “那明相……” “我要留下陪陪这些兄弟,你明天来接我就是了。”我猜李彦宗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估计是等着我们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回马一枪。所以,演戏要演全套。 看着熊德厚背负尸体远去,我躺倒在湿湿的地上,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血和尸体的腥臭了。 一夜无事,偶尔有几声尚未死透的兵士发出的呻吟。我很想过去帮一把,不论是叛军还是我军,总是大越子弟。可惜我心有余力不足,只好眼见着好不容易燃起的生命之火再次熄灭,彻底地熄灭。 到了天明,还不见熊德厚回来。一直等到太阳都出来了,才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响,约莫着有十来骑。 我有些心惊,扯过一套叛军的盔甲穿戴起来,又散了发髻,拿血泥涂脸。下半身想是来不及换了,我只好用力拉过两具尸体,压在身上,倒下装死。很快,马声渐进,听他们嚷嚷的口音,正是山南土话。 我不懂山南土话,只是从他们的声调里猜了七八分。那个领头的说我还没有死,一定是藏在死人堆里,让属下好好寻找。那些兵士自然奉命,用枪播弄着尸体,时不时还扎上两枪。 眼看着就要扎到我这里来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突然远处有人喊了一句,吸引了叛兵的注意力。我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不过我很感谢他,那些兵士和他说了之后就往东去了。 他们一走,荒原上又陷入了巨大的寂寞。 熊德厚再来接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据他说是因为一路上碰到了几股李彦宗的散兵,所以耽误了些功夫。我问他是不是杀得兴起所以把我忘了,他摸摸后脑勺,说是实在怕出意外,所以都躲开了。 我笑着让他推了我前去追包凯部,天气似乎晴朗了许多,久违的太阳都出来了。最后看了一眼满山遍野的将士遗体,熊德厚说李彦宗若是还有大越将军的气度,总该派人来把兄弟们埋了。 包凯比我早走一夜半日,只是大队,又带着伤兵,终于还是让我赶上了。我一路上都好奇李彦宗是怎么走的,想来想去都觉得他的行军颇为诡异,居然理不出头绪。看来还是探马营不足之故,这战阵比的是谁拳头硬,也要拼谁的眼光毒。 十日后,我部总算遇上了一支王宝儿的散军,共有一个曲的兵力。我当时喜出望外,差点从马上翻下来去见那个卫尉。那个卫尉姓宋名星帆,一看便知是个冷峻的将军。他在马上行了军礼,愿听我调遣。 我手中正缺兵,他的出现可谓雪中送炭,当下让他取了军粮让我的残兵吃了,又在他营里铺开地图,定下路线。据他说,李彦宗用兵诡异无常,或是大军攻伐,或是散兵突击。好几次王宝儿部都被叛军的散兵伏击,叛军只是一击便退,毫不恋战。王宝儿也是因为敌手难以捕捉,便分兵入驻各州县,以使叛军无立足之地。 我沉吟不语,王宝儿此举虽也有道理,细细想来却是昏招。若是李彦宗改变战略,集结优势兵力,逐一围歼散兵,那不是偷鸡不成反丢了手里的米?若是我,定然不会捕风捉影,直逼山南,令其现身,倚仗优势兵力予以打击,不是更好? 宋星帆见我不语,低声道:“明相,末将曾得闻明相游击战法。末将以为,王将军与叛军,都是想用此战法,只是略有不同。”我点了点头,道:“游击之战,胜在散,然王将军与李彦宗,都错了。”宋星帆双手抱拳,沉声道:“恳请明相解惑。”我一抬如意道:“散有形散而神不散之谓。王将军形则散矣,神却也散了。散兵之间无有配合,不能贯通,岂不是白白送与敌人?” 我看他点头称是,想必他能明白这个道理。自古兵聚而不分,我的游击战已经是剑走偏锋,学不好自然会犯了兵家大忌。略一思索,我又道:“李彦宗用的也不全然是游击战法。游击战法为得流水之利,不带辎重,何以依托?自然是城池村落,然散军如何攻城拔寨?是以必定依托友方。是以本相的游击之法,只有守势,并无攻势。李彦宗用了,自然也会不伦不类,貌似神离。” 宋星帆听罢,思索片刻,行了大利:“多谢明相指教!”我微笑道:“袍泽之谊,哪里谈得上指教。”宋星帆没有起来,只是又问:“听明相此言,似乎游击之法亦该有攻势?”我愣了一愣,缓声道:“攻势?或许便是金戈鱼鳞阵吧……” 宋星帆没再多问,行礼告退。我让人烧了水,一番洗漱,总算舒服了许多。当夜算是睡得最沉稳的一觉了。 第二天醒来,宋星帆已经在大帐外等候了。我连忙招他进来,原来他已经星夜派出斥候,去联络王将军的部曲。恰巧王宝儿正在和镇,故应该已经联系上了,不出明日必定会有回报。 我也不知是不是被李彦宗打怕了,总有些担心叛军追上来。李彦宗还有五六千人马,都是战力,我这里能打的只有宋星帆部一千人余。 “李彦宗大部就在山道之外,目前探马尚未发现其行踪,此地不宜久留。宋将军以为呢?”我道。宋星帆慌忙躬身行礼,道:“一切从明相驱使。”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我部现在就从鹰嘴岭走和镇,进平凉县休整,派出探马斥候,令王将军确保行军路上通畅。” “末将得令!” 宋星帆一抱拳就出去了,营外传来兵士的吆喝声,马嘶不断,大军又要开动了。 第十二章 进退 王宝儿不知是不是收到了我的军令,反正我刚过鹰嘴岭没多少路程他已经在官道两侧等我了。他身后是军容齐整的兵士,精神抖擞。与我部这些溃兵想比,更是光彩夺目。我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曾几何时我居然如此狼狈,不知孙宜子祖师是否也曾有过这种场面。 我和王宝儿只是相视一笑,并没多说什么。他定是知道我的疲惫,让我送我上车,车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还有暖炉。我吩咐他照顾一下伤兵,忍不住暖车的诱惑,钻了进去。 这也是行军的乐趣之一,虽然偶尔才有一次享受,而且这等享受远远不能和居家时相提并论,却有更多的满足感。我心情大好,又传令下去,到了和镇,包凯旧部休整三日,特允饮酒。 车外欢声雷动。 过了一会儿,王宝儿求见。我并没有睡,只是坐在被子里,自然让他上来。王宝儿行过军礼,在我对面坐下,笑道:“明相果然吉人天相,李彦宗的精兵以逸待劳都未能耐明相何。”我勉强笑道:“天时地利尽归李贼,若不是将士用命,恐怕今日也见不到王将军了。” 王宝儿笑了笑,脸色并不怎么好。我心细,又少见将军之中有如此扭扭捏捏的,遂问道:“王将军可有心事?”王宝儿回过神,道:“并无心事……明相,小将已经传令收拢部曲,屯于平凉,明相以为如何?”我说无妨,只需集中兵力,广派探马,寻得李彦宗大部便紧紧咬住,如此李贼败破指日可待。 王宝儿连声应是,却似乎另有心事。我再三催问,王宝儿终于叹了口气,道:“明相,史将军恐怕不日便要到天水了。”我一怔,问道:“史将军去天水?本相记得曾令他快进山南路,莫非本相记错了?”我当然不会记错,但是史君毅回天水却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可能擅自撤兵,必定另有原因。 王宝儿吸了口气,道:“圣旨传于史将军,命其退守天水。”我的眉心跳动不止,圣旨应该出自内阁,再不然也是金龙阁,不论哪一阁都不会下圣旨干预前线战事。若是京师有变,武安的守军又是干嘛的?王致繁不也在京畿么? 王宝儿停了一下,又道:“明相,圣旨还下令,拜史将军为平西大将军,权领平西事,有先斩后奏之权。”我心头一黯,兵权居然被罢了,这是怎么回事?看王宝儿话未说完,我也不动声色,继续听他说下去。王宝儿见我并不激动,继续道:“还听说,隆裕公主有喜,着令明相回京。” 我心头一跳,芸儿居然有喜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但是因为芸儿有喜就把我召回去,不是太过荒唐?唉,也不知道这圣旨是出自谁手。我本想镇住京师,顺顺利利地把叛乱平了,北疆的事我也不愿管了,带着娇妻隐居山野世上再没有明可名此人,唉,到头来终究事与愿违。说来说去,朝堂诡异,我就算逞得了一时,逞不了一世,那些人看似一个笨过一个,却计谋叠出,我便是赤脚都追不上他们的。 “也罢,回便回吧……”我叹了口气,对王宝儿道。 王宝儿苦笑:“史将军本打算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抗旨,只是……明相可想得到是谁来宣旨的?”我摇了摇头。王宝儿道:“是史君毅的姑母,天兵府十三娘,带着天兵府家将,说是史君毅敢抗旨则就地正法。”我也苦笑道:“史君毅破敌无数,终究破不了史大姑的娘子军。” 天兵府十三娘虽然没有上过战阵,不过听说她练就的娘子军比之御林军还要狠些。此番出征,我与史君毅闲聊时曾谈及天兵府,说起老太君他倒只是尊重,可一说起十三娘,史君毅则一口一个“大姑”,无比的敬畏。我还一直纳蒙,十三娘明明不是排行长女,为何要叫“大姑”,现在或许能知道一二了。 王宝儿也发了一会呆,道:“明相功比武候,如此便召了回去,真是不甘心!”我勉强笑了笑,道:“无妨,李彦宗已是强弩之末,和镇在我军手里,他便是三头六臂也活不过元月。至于山南,想也空空如也,史君毅既然能奉旨回天水,想必他也知道山南不过囊中之物,否则定然会借口山南大战,不可轻军。” 王宝儿见我这么说,已是言尽于此的意思,多说无益,告辞出去了。 我重重靠在窗口,轻轻挑开窗帘,外面的兵士或多或少都带着喜气。我却怎么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想来此番回京,掌兵之权也就到头了,可惜从军数年,算得上征讨一方,却没有留下名将之战,颇为不甘。尤其是今次被李彦宗截击,实在是奇耻大辱!若是不能雪恨,如何对得起阵亡将士? 转念想到芸儿,自己已经年过三十尚未有子,不禁又有些急着回去……算了,男子汉大丈夫本就不是我的本性,携美泛舟,调弄儿孙或许更适合我。有岳母家撑着,我要做个富家翁倒也不是难事。 主意打定,我让兵士去取文房四宝,一并请王宝儿过来。没一会,笔墨纸砚便送了过来,待我磨了墨,王宝儿也来了。 我一边提笔写奏折,一边向王宝儿道:“此番罢黜怕是再起不来了,如此还是识相些,我便以战败为由自请处分,王将军也请缴了我的军旗吧。”王宝儿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我又道:“王将军,李彦宗大概还以为我死了,不打我的旗号倒也算是给他些面子,呵呵。”王宝儿点了点头,又道:“明相打算如何回去?”我道:“终究尚未领了圣旨,反正顺路,便先回天水,然后返京吧。” 王宝儿道了声明白,正要出去,又道:“明相,韩将军不日将至平凉县,莫若让他护送明相回天水?” “天水平凉一线或许不甚太平,还是两军交接为上,让游击军来回奔驰恐怕有误军心。”我说。 王宝儿领命而去。 王宝儿走后没多久,我的请罪折子也写好了。我知道自己罪在跋扈,不过真要那么认了,则无异于自杀,所以我也便避重就轻,认了平叛不力的罪名。读了两遍没看出有问题,封了火漆印信,便又铺纸写信给两位妻子,告知她们不日将归。 在平凉休整了两日,我也将中军所辖两营划给了史君毅和王宝儿,军令传下去的时候似乎军中有些讶然,不过很快就平了。第二日晚间,韩广红麾下一名卫尉带了一个营的人马前来接我。 翌日早间我要走时,熊德厚前来送我,我也顺便把他引荐给了王宝儿。王宝儿担心路上不妥,也要派一曲人马护送我回天水。我没有推辞,点了宋星帆的将。王宝儿说宋星帆并不出众,我却不这么认为。此人的冷峻或许不是常人所善,却隐隐有大将之风。临行前,我也旁敲侧击告诉王宝儿,为大将者,不可不识才善任,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出来了。 韩广红派来的卫尉名叫陈露夫,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做到了卫尉,必定有过人之处。看他说话也是有条不紊,思绪紧密。我已经是被罢黜的人了,看到军中有如此俊杰也颇感欣慰。 两曲不过两千余人,王宝儿怕我路上征粮不便,硬是让我带了大军十日的粮草。其实从平凉到天水虽然路途不近,却是东行,所以城镇愈多,征粮并不成问题。 两位少年将军点了号炮,我坐在车里,随粮车行进。军旗已经改成了“王”字旗,外人看上去就像是正常调动的守军。 正如我说的,李彦宗在陇右毫无根基,虽然得了游击之形,却没有依托,诚如上了岸的鱼,最多再蹦达几下就没气了。所以当陈露夫的侦骑发现前方有敌军宿营痕迹时,他们问我该如何处置,我说绕道。 那支敌兵不过千余众,打的是李彦宗麾下小将的旗号。我要吃他绝非难事,只是我都要走的人了,最好不要妄动,也算自私吧。反正不用多久,史君毅领了大军军权,必定会横扫陇右,李彦宗也只能逃回山南据守武关。 再看东线,金绣程亦非浪得虚名,攻入河东不过是时日长短而已。此番内乱,朝廷战胜乃是常数,只是不知道百姓遭殃要到几时…… “明相!”宋星帆在车外叫我。我掀开车帘,立时冲进来一股冷风,微微夹杂着雨雪,陇右也到底是西域之地。 “明相,我军似乎被人包围了。”宋星帆并未慌张,似乎还带着些许期待。我倒是有些吃惊,问道:“敌军多少?如何包围的?”宋星帆从怀里掏出一张帛布,上面绘着陇右地形图,摊在车上道:“明相请看。我军现在此处,距天水尚有六日路程,返回平凉的退路恐怕也被截断了。这是叛军……” 我顺着宋星帆的手指,发现李彦宗是两部人马合攻我。只是他们没有封顶,只要我速度够快,就能逃出去,若是略施小计,计算得精妙些,说不定还能让李彦宗的部署打自己的耳光。 命人传来陈露夫,问他是如何想的。陈露夫想的和我一样,不过他对我军能否脱离并不是很有自信。他说:“明相,我军皆是步卒,战马统在一处亦不过百余骑。据斥候回报,李彦宗此番派出夹击我军的,大部分皆是骑兵。”我又问了敌军数目,陈露夫说是在千余骑之间。 我在北疆那么久,当然知道千余骑的概念是多大。微微摇了摇头,我道:“千余骑应该没有,山南马本就不产良种战马。何况几次攻伐下来,并未见李彦宗有如此之巨的骑兵。”宋星帆也点头附和,然后又道再去打探。陈露夫不满道:“此时尚不能决策,等打探好了,叛军也到了。” 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不喜欢年轻人没规矩,遂道:“便是慢也无妨,三面合拢,必定有缝隙,要想把我们包住也是难事。”其实我更怀疑李彦宗本就是想让我们轻军快进,否则为何不在迎头拦阻?抑或这只是突发奇想,并未准备拦截我军。 当夜晚间,陈露夫冲进我的大帐,叫道:“明相,军报!”我披衣而起,看着他。 “叛军尾随我部的是五千步卒,北方有一千骑兵,南面是近万蛮兵。”陈露夫喘着粗气。我轻轻哦了一声,略一沉思,道:“他们交通不便,只要我军先克一边,自然就能化险为夷,不必惊惶。” 陈露夫果然镇定了许多,不过我军以两千众迎战一万六千敌兵,显然悬殊了些。好在有近万蛮兵,若是我没猜错,他们该是在天水被史君毅韩广红打散的败军。蛮兵作战,若是胜了,便士气如虹,往往其后势如破竹横扫一方。若是败了,他们便再无战意,若是我所料不差,李彦宗必定亲领蛮兵,否则那支万余众的蛮兵反倒是他的累赘。 “再去打探,兵士卸甲,好生休息。”我传了令,又缩回尚暖的被褥中。陈露夫显然有些诧异,可他不过是个卫尉,自然无法和我叫板,只得乖乖退了下去。 我朦胧间,突然觉得打仗不过这么一回事,便是看似再险恶,总有破绽可寻。只要寻到了,自然一切尽在把握。孙宜子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想是不过善于寻找敌将漏洞罢了。 第二天天明,新的军报又送来了。北部的骑兵略有变阵,其右翼缓进,左翼突进一夜,已经驻在落马店了。南部的那万余蛮兵,虽然一夜未动,不过显然也是让其右翼先行。如此一来,我军便将被困在一个三角之中。 “前行三十里,在散云峡外扎营立寨。”我下令道。 若是敌军步调统一,指挥得当,我军又走得慢,则散云峡外正该是合拢的三角的中心点。陈露夫宋星帆也不是凭空成了卫尉的,这点路程还是算得出的。陈露夫道:“明相,恐怕我军来不及冲过散云峡,莫若现在回平凉,只要蛮兵慢一步,我军必定能全军而退。” 我知道他说的在理,能以退为进的人必定大有前途。不过我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有挑逗李彦宗的念头,他居然想来拣便宜,我便要扎他一下。 “陈将军言之有理,宋将军怎么看?”我看得出宋星帆颇有战意,故意问他。果不其然,宋星帆先是不屑地看了陈露夫一眼,方道:“我大越哪里有过避战的将军?虽则敌军十倍于我,正合兵法所言十则围之,然蛮兵、骑兵、步兵,三者难以统合,必定颇多漏洞。再者,李彦宗身处无凭之地,我部若能予以痛击,必定让叛军军心涣散。” 宋星帆说得慷慨激昂,我知道他还有句话没说,那便是若能功成而退,善战之名必定传喻天下。陈露夫不甘示弱,再不提退兵的事。我微笑问道:“求援的斥候可发出去了?”两人一同点头。我笑意更甚,道:“那还担心什么?去吧。” 两人行了礼,退了下去。 散云峡不知因何得名,地势不算险峻,若是设伏颇为勉强。而且一旦入了峡谷,反而容易被歼,是以我只是屯兵峡谷之外。等着他们来攻我。早上让人推我上了山顶,雾气还没散,美则美矣,却突然想起自己取了个“云庐主人”的别号。这散云峡却正好犯了我的忌,不知道吉凶如何。 自从我当初卜得“亢龙有悔”之后,我一直不信占卜之说。可这次被突然罢黜回京,正应了那句“盈不可久”,转而又有些信了天命。也因为信了天命难违,我更不敢贸然卜卦了,总觉得有些吓人。 待谷中云雾散尽,露出黄土,着实渲染了凄凉之气。我有些冷,让人推着回营了。 过了三天,雪下得越来越频繁。我庆幸我部带着棉衣,更希望蛮兵们从西域燥热之处而来,不惯陇右的寒湿。陈露夫依旧紧张,日夜着甲,反倒是宋星帆颇为轻松,那天细作回来,他还和我玩笑: “明相,有三个消息,两好一坏,明相先听哪一个?” 我笑道:“坏消息我知道,便说好的吧。”他说的坏消息,不过就是敌军已经将我们围住,正等待时机攻杀我部,其实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也是好的,总算不必再冰天雪地里等下去了。 宋星帆笑道:“韩将军带来了口信,游击军正火速前来支援。”我点头,又问他还有什么好消息,宋星帆道:“第二个好消息便是蛮兵没有带过冬的棉衣!”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如此幸运,幸好没有撤兵,否则不是到嘴的肉都吐出去了!出于确定,我又问他是如何知道的。 “细作回报,蛮兵大肆抢掠落经的村镇,却不取金银,只抢过冬的棉被棉袄等物。小将想,定是他们没有带棉衣,呵呵。”宋星帆也激动地撮着手。 我大笑,让宋星帆挑开帘幕,立时吹进来一蓬冷风,带着雪花。看来今夜西北风大,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了。 “我军兵士如何?”我问他。 “陈将军那里小将不知,不过小将帐下的兄弟,皆是摩拳擦掌,恨不得今夜就去打那些蛮子。”宋星帆道。 “兵士们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我又问。 “明相让兄弟们休整了这么多天,再休息下去人就懒了。呵呵。”宋星帆知道大战在前,越发激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大战就在今夜! 我等了数日,等李彦宗围了我已经是下策。我等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今夜风雪偏大,却也不妨碍夜路,此是天时。蛮兵扎营,待天时攻我,必定尚未有战意,今夜出击,可说是攻其不备,占了人和。至于地利,我从凶地出击,自然大吉! “走吧,叫上陈将军,我们去摸了蛮子的大营。”我道。 宋星帆愣愣半晌,跑出去了。没过一会儿,他就拉着一样满脸诧异的陈露夫进来了。陈露夫也是惊喜参半,当下留了五个什看营,点兵去了。 连日来地上已经积了雪,却不厚,恰似铺了一层地毯,兵马走在上面连声音都没了。干枯的树枝也像是给我们让道一般,用刀背就砍断了。两千人的偷袭并不算多,但是全军两千人居然胆敢偷袭万余人的大营,我知道的战史上尚未有过记载。 生怕火石不灵,我一晚上让他们试了数次,留了明火,硝磺等引火的东西也都派了专人看护,免得受潮。今日的火一定能比旭日更亮。 步行一夜,天空泛白,我已经看到了远处升起的炊烟,想是他们要造饭了。又派了两队侦骑,确定敌军却是不曾防备,我让人推了我上了对面的山丘。临别时,我对两位将军道:“二位将军乃是我大越的利刃,千万别在这里卷了刃口。”宋星帆陈露夫同时抱拳,誓死克敌。 我笑了笑,道:“告诉兵士们,大营被劫了,当下之计,只有杀光这些蛮子败兵。”为了不伤士气,底下的兵士还都道蛮兵只有三千人马,现在即便被揭穿了,只要跟他们说后路被劫,也是一般。 陈露夫送了我一程便转身回去了。 我顺着小道到了山丘顶上,远处山下的敌营尽收眼底。不知是侥幸还是失望,李彦宗必定不在营里。蛮兵的营帐用的是小帐篷,星星点点连了一大片,但是错落无致,不利营中调兵,一旦被偷袭,必定大乱。 李彦宗若是在,一定不会让他们这么扎营。而且像这种小山,乃是天然的观察哨卡,怎能不设哨兵?中门大开,不是引得我去杀他是什么? 玉如意在冰雪中反而有些暖意,我手缩在袖子里,看到我军先锋已经出了密林。那是宋星帆的部下,他说过,所有的将军派出的先锋必定有旗号,所以不打旗号便是他的旗号。 从地里冒出来的大越精兵在白色的雪地上就像是一条绿波,潮涌般拍到了蛮兵的营寨上。枯木做成的营寨哪里能挡得住我军的拍打,不过两个浪头营门便开了。后面的火箭手射出火箭,扎在栅栏上,很容易便烧了起来。因为下雪,火倒是不大,烟却熏得厉害。 蛮兵的服色不一,更似乌合之众。虽然也有警钟,却因为扎营无方而难以汇聚反击。 地上的雪被踏烂,露出黑黑的土地。很快,地上的黑色更浓了,因为越来越多的血洒在地上。陈露夫的兵士一进敌营就开始放火,羊皮帐篷本来不容易烧起来,却因为他们喜欢用火油点火把,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羊皮考焦的香气一直传到山上,连我都闻到了。 我军进展神速,蛮兵没打几合便开始溃退。密密麻麻的人头开始往后逃,那情形看得我都不敢下令追击。还好下面作战的是陈露夫宋星帆两人,带头冲在前面,几个骑马的兵尉甚至超过了溃逃的敌兵。 本就是惊弓之鸟,空弦也能吓死他们,何况我这两千虎狼之师! 风助火势,火越大风也越大。蛮兵的整个营寨都烧了起来,数千个帐篷就像数千堆篝火,放出粗粗的黑烟,被北风拉得老长。火光隐藏在黑烟之下,只有一声声惨叫透过烟幕传了出来,让人听不出是大越兵士还是蛮兵。想来总是蛮兵多些…… 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还是软绵绵的,不过风倒是小点了,雪也停了半日,整个山下都安静了。陈露夫派人上来接我,途中砍死了几个散兵便安全到了蛮兵总帅的营帐。 我看那顶大帐没有烧起来便猜是不是俘虏了蛮兵头子,不料还真让我猜中了。被俘的是尼洛主将悚哈,会些汉话。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裸着上身颤颤发抖,陈露夫说他懂汉话,已经问了。我懒得再问,命人给他衣服,绑了,顺便和我一起回京。 清点战果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是尼洛和苏伐两国的败军。因为这个悚哈见大势已去,便领着尼洛的兵士先退了,即便如此还是在史君毅手里折了一半人马。苏伐见尼洛先走了,自然也拼死逃了出来。苏伐之后的那些蛮族,都被韩广红一并包了进去,罕有逃出来的。 两国败兵本是要逃回西域的,谁料被李彦宗威胁,想想败兵回去也没好日子过,不若再赌上一赌。看我军只有两千人,想来稳赚的买卖,谁料担惊受怕一夜不曾有事,天亮了居然被劫了营。 “那蛮将开始还不服,说我们白天劫营!哈哈!”陈露夫打了胜仗,喝了两碗酒便放荡起来,说话声音都大了。我差点怀疑他从未打过胜仗……老实说,这等对手,我还不放在眼里。 “明相果然是破军星君转世,两千人马大胜万余蛮兵!”宋星帆敬了我一碗酒。是缴获的西域葡萄酒,难怪六国联军都会败得那么惨。 我摇了摇手,道:“此役我军以优战劣,说不上战功。不过战果颇丰,今夜休整,将殉国的兄弟们好生安葬,明日回平凉吧。” 众人也知道李彦宗的一千骑兵和五千步卒不是蛮兵可比的,我军虽然只折损了百来人,士气正旺,却也无法对战三倍之敌。 “明相,为何不加紧行程赶往天水?”陈露夫问道。 我笑道:“我军转向,李彦宗撞上的便是韩广红将军的大军。到时候他若是再疏忽些,料敌不明也是有的。不过我却是想,绕道李彦宗身后,与韩将军前后夹击李彦宗,说不定此战便定了陇右也未准。” 众将士用命,李彦宗赶到时只有一片焦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神情,我反正已经绕到了他的步卒后面。其实说来也险,那天夜里两军都在赶路,居然擦肩而过。我有种莫名的激动,只要那天我们点着火把行军,就能乱箭射杀山道下面的敌军。同样,若是我军点着火把,势必会被敌军在山道外狙击。 战阵之事,若非我不喜欢看人流血,或许还真会恋上它。 李彦宗变了阵法,骑兵打头,步卒殿后,结成方阵。看他那架势,隐隐有攻打天水的样子,莫非他不知道史君毅和韩广红有多少兵众?莫非他不知道他的后路正被王宝儿截断?他不是那种无谋的将军,我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担心归担心,我还是咬住了他。他也不来管我,除了在散云峡派人装模作样拦截了一番,并无动作。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大年三十,李彦宗派人传话,说过年不战,初七定生死。我同意了,韩广红也同意了。 那天,李彦宗在散云峡外安营扎寨,我在散云峡口立寨,稳稳封死了他的后路。他要从战场上撤走已经不可能了,只要他一调头,身后便有一支大军打他后背,还有一支定然会去拦截。 不过李彦宗并没有走的计划。 蓝天白云,初七的天气意外地晴朗,俗语说:“七不出,八不归”,他选在今天想是偏偏要破了这“不出”之谶。战场上的秋草早就黄而枯萎了,只有褐色的黄土,时不时被风卷起一撮撮沙尘。 李彦宗对着我一面的是步卒,对着韩广红那面的是骑兵和步卒的混杂。我没有呆在营里,而是上了散云峡,从高处看着两军对垒。 到了辰时,两军列阵完毕了。韩广红那边跑出一个骑着黑马的将军,看不清脸。李彦宗这边却是一色的红袍,陪着他们的红旗,看得就眼红了。韩广红的将军似乎在挑战,不过李彦宗那里没人应战。我军士气高涨起来。 两军擂鼓一通,韩部便挥旗进兵了。 若是我,也是如此,这是战国便传下的流程,没人变过。 李彦宗的阵型开始变了,开始拉长,兵士战马之间越来越宽松。我有些不解,两军交战,最怕落单,再强的兵士也不见得能独战四方。很快,李彦宗的阵型居然波动起来,兵士只是一进一退,宛如水波起伏。韩广红想必和我一样不曾见过这样的阵法,挥旗停住。我微微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知道错在哪里。 李彦宗阵型再变,两个骑兵以核,外面半包了一队步兵,缺口迎敌。如此两骑十人一队,队队分开,似松还紧,左右招呼。我这才明白,适才的阵法只是为了变这个阵而动,徒有守势却无守力,被李彦宗耍了。 韩广红再次挥军,李彦宗也擂鼓进军。两军一交融,我差点从山上滚了下去。只见韩广红的大军被李彦宗的怪阵逼散,兵士们都被骑兵的长戈赶到了两旁,然后便是两旁的步兵左右夹击……没过片刻,李彦宗的大军已经突进许多,韩广红的人马却被杀散。 我远远看到韩广红的令旗下令攻击骑兵,但是骑兵两旁的步兵立刻围了上去,配合骑兵攻杀打进圈子里的我军。韩广红没看错,这阵眼所在便是当中的两骑,一旦骑兵被破,这队便成了散兵,再无大害。只是李彦宗显然也知道,着力护着骑兵,步兵伤亡,自然有附近的散兵补上,绝不会坏了阵法。 看到韩广红渐渐不支,我让人推我回应,更派快马去通知即将败阵的韩广红:坚守不出。李彦宗后续无援,我军却还有大军在后,不必和他争这一阵胜败。若是和他四磕,恐怕今天我们所有人都填在这里都无法攻入他的本阵。 李彦宗摆的便是金戈鱼鳞阵…… 以敌军为水,方能有鱼,若非对战是绝对摆不出来的。我当年曾苦想多时,不曾有丝毫所得,今日居然看着自己的敌手用出来,天意如此。李彦宗也的确是天才,居然给他复出了这个号称无敌的古阵…… 其实现在见了倒也不觉得此阵非凡,只是兵家常常忘记对阵乃是敌我双方之事,闭门造车弄出来的阵法不能令敌人相应便等于败了。这金戈鱼鳞阵便是立在本源,从敌我入手,顾算双方,所以才能所向披靡。 我脑中灵光闪现,早于立兴二十七年,我在京师无容身之所,那个和我下棋的姬远玄,他说要严于律敌…… 韩广红损伤惨重,若不是军纪严明,否则恐怕连溃退坚守都不得。 当夜傍晚,兵士们开始收罗死伤的弟兄,我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李彦宗营里派人送来了一封信,上面只写道:夫战,妙算也。 我盯着那个“妙”字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回了一个“庙”字。姬远玄以为战为妙算,是以两军对垒决以胜负便是将军的天命。师父却要的是“庙算”,运筹帷幄与庙堂,决胜负于千里。所以师父也曾说过,有时打了胜仗反而败了。 当年本门十四祖虞负子,连败六十七阵,失了五百里疆域,却将羌乞人尽数族灭。不就是庙算之胜? 我是本门的败徒,不在于我战败战胜,而在于我的庙算……天下安定,先北疆,再抚南蛮,东可驻兵倭国以防其再犯,西可通商于胡虏富我天朝子民。本是没错,可惜目光空远,步履维艰……自己又不像师父那边能出将入相,朝堂之上,自己只是个稚童! “明相,敌将求见。”兵士进帐禀道。 我想定然是那个写信给我的人,也起了相见之心,命人开闸,推我出去。 敌将是个老人,穿着红甲,没戴头盔,皓首白须,没有一丝杂色。 我若是没记错,他就是姬远玄。看到他我反倒心中一松,难怪李彦宗会列成金戈鱼鳞阵。 “后学见过先生。”我坐在轮椅上行礼道。 姬远玄微微欠了一下身,算是回礼,道:“这金戈鱼鳞阵乃是当年虚綦之教我的,现在便还给你。你近来可好?” 我面不改色,行礼道:“有劳先生费心。回想当日离别,先生所教忠国忠民,学生不敢忘怀。”我说这话本意是在讽他,不过看他也没反应,不禁有些失望。 姬远玄又道:“你以为坚守不出我便拿你没有办法了?”我朗声笑道:“后学自知与先生乃是天壤之别,岂敢自以为是?后学正打算撤兵呢。”姬远玄冷笑两声,我继续道:“今圣天子有诏,命学生回京,陇右军事交于天兵府史家。学生已建言史君毅,挥军西进,外抵阳关以拒戎狄,内占武关以定陇右,李彦宗的退路已经断了。” 姬远玄的脸色微微有变。我又道:“此战胜了又如何?李将军莫非还真能打下天水府?真能打过陇右去?河东一线,金绣程将军坐镇,平定之日立马可待。李彦宗,呵呵,跳梁耳!” 姬远玄脸色变了又变,道:“你可知道李彦宗是我什么人?”我正要开玩笑说他私德之亏,不是晚辈能品评的,他已经举起一张弓,搭箭拉满,道:“他是我惟一的徒弟,本门传承,自然不能断在你手里。” 我正微微有些诧异,已经听到了弦响。 当年杀倭将,冥冥中也有姬远玄的影响。今日居然忘了他也是个求胜不求仁的将军,被他射了一箭也是活该。好在他年迈力弱,又失了准头,否则我真是要死在他的箭下了。 不过那箭还是刺中我的左肩,差点把我的轮椅也撞翻。 我回到营里只有两个字:“坚守。” 第十三章 归隐 后来姬远玄突围数次,都被我军倚仗工事挡了回去。我本来不是重伤,却因为天寒,伤口迟迟难以愈合,又因为不能少穿棉衣,乃至伤口渐渐居然有些溃烂。宋星帆见我高烧,连夜派人找来了方圆百里所有的医士,得出的结论竟然是箭疮染毒,治不了的。 李彦宗最后一次突围的时候总算逃了出去,他一逃,其手下将军纷纷投降。史君毅和王宝儿的援军也都陆续赶到,虽然走了李彦宗,却也俘虏了山南叛军大数。山南已经无兵可用了。 我被人抬着上了大车,日夜都有人照顾,倒也没吃苦头。史大姑来看过我一次,没说什么就出去了。不一会史君毅进来宣旨,想是大姑也有心软的时候。 “朝散大夫明可名接旨,”史君毅的声音微微有些抖,“奉天承运,皇帝告曰:承蒙天恩,朕体大愈。朝散大夫明可名于危时受命,扫清叛党,平定国祸,辅佐太子监国,替天巡狩,剿灭逆贼,功莫大焉!今特诏明可名回京受赏,以犒忠贞。钦此。” 我躺在榻上,蠕动嘴唇谢恩。史君毅先读了好的那份,现在从袖里抽出来的该是罚的那道吧。 “明可名接旨,”史君毅又道:“奉天承运,皇帝告曰:明可名有慢宗室,轻乎国宝,擅用重兵,不遵祖制,现褫其军师将军号,罢其辽东经略相公,回京待罪。钦此。” 史君毅读完,在我身边轻轻坐下,道:“明相保重啊。”我笑了笑,勉强道:“将军想是读反了。” 帐中悄无声息,我也鼻头有些酸,闭上了眼睛。 回京的路上得知金绣程早已经平了河东,正准备长门献俘。我的高烧总算退了,可是人总不舒服,只有想起芸儿已经怀了我的骨肉这才有些精神。穿州过府的时候民众夹道欢迎,却是我最受不住的时候,车壁上要挂上好几层毯子方才不觉得吵闹。 进京之后不能回家,得先去面圣。我躺着一路回来,箭疮倒也好了些,只是每次换洗的时候还有脓水出来。因为这,我甚至有些害怕回家。就像幼年时在外打架输了,不敢回家让娘看我的乌青淤血。 皇上真的大好了,虽然还是消瘦得厉害,却双眼泛光。我在路上便听说了,是冯霂派人人去元毒求来的解药。 “明卿别来无恙。”皇帝笑道。 “托圣天子洪福。”我没有丝毫中气,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皇上步下龙椅,道:“事情本末,朕都知道了。”我按照惯例道了声“吾皇英明”。皇上背着双手,问我:“明卿什么看法?” 我一门心思只有回家,懒得再去弄什么朝政。战仗之事更是沾之不祥,总要为尚未出世的孩子积些阴德。遂道:“明可名罪大恶极,还请吾皇裁夺。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吾皇能留罪臣贱命,罪臣感恩不尽。” 皇上笑了笑,终于道:“你若是能和冯霂合到一处,倒又是个国老了。可惜啊……太后赐了你开国男,朕再加赐你宣武侯,如何?” “陛下……”侯爵的爵位对我来说实在太高…… “食邑五千石,加上隆裕公主和丰庆郡主的食邑,过富家翁的日子倒也够了吧。” 黄门松开手,我额头触地,久久抬不起来。 ※※※ “再讲,再讲嘛!”一群扎着冲天辫的孩子围着我,拉着我的衣袖。因为他们,我今天一条鱼都没有钓到。 我轻轻晃了晃手,道:“那明可名已经领旨谢恩,回家过他富家翁的日子了,哪里还有故事?” “定然还有故事,这明可名总是起起伏伏,此番算是沉到底了,若是起来必是大起!”一个男孩不服气,冲我嚷着。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哪有那么好的运气,每次沉了都能起来?” “若是我沉了,定然能再起来,统领千军万马,横扫北疆西域!”男孩说得兴奋,手里的柳枝胡乱挥舞,神情认真得好笑。 我收了鱼杆,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分给那些孩子。每次给他们讲过故事,我都会分给他们糖果,久而久之,他们也知道这是我要回家吃饭的意思,骑着竹马呼笑着回家去了。 “你怎么不要?”我笑着问那个要横扫北疆西域的孩子。 那男孩撇了撇嘴,认真道:“云夫子,你讲那么多故事,就这个明可名的故事最好听,为什么大人们都没怎么说过呢?”我笑道:“明可名的武功虽然卓绝,但是于国于民并未有什么大的建树,哪里能流传于世,让你这个小子也听到?”说着,我又捏拉捏他的脸。 男孩转头让过,认真道:“云夫子,你定然认识那个明可名,对不对?” 我笑了笑,道:“明可名便是归隐了,还是个宣武侯,哪有那么容易认识他的?” 男孩似乎没听我说话,偏着头,道:“明可名有两个老婆,云夫子……两个师娘……莫非云夫子就是明可名?” 我大笑,道:“明可名乃是真有其人,双腿残疾,现今北疆地方还有子阳庙,供奉的就是一尊明可名坐相。夫子老则老矣,腿脚倒还利落呢。”我拍了拍腿,提起鱼篓往家走去。 “夫子夫子,”男孩从后面拉住我,“你倒说说,那北疆后来如何了?” “后来?不就是现在的模样?前几年还被匈厥古人抢了燕云二州,朝廷又派兵去夺回来。唉,这一来一去的,都不知多少次了……”我发现自己年纪到底大了,早个二十年,哪里会一句话重复三遍的…… “夫子夫子,那明相不出来管管么?” “呵呵,哪里还有什么明相?”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仪妹接过我的鱼篓,笑道:“定是又讲故事,弄得鱼也没钓上。六猴儿,进来吃点水果吧。” 仪妹从来对孩子亲切,孩子们也都不怕她,从来都是欢笑来去,不讲究什么。只是今日,这六猴儿却似乎开窍了,躬身道:“师母,夫子在跟学生讲明相的事。”仪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笑道:“还不是那几个故事骗人?”里面芸儿在催着开饭,我抱起六猴往里走去,按在餐桌上,道:“吃完了再走吧,夫子送你回去。” 六猴儿的家境不好,村里人都知道。这孩子又皮,除了我这里恐怕也没地方能收留他吃饭。不过今天六猴儿吃得特别乖,居然不叫不闹,惹得仪妹都以为他被我教傻了。 晚上,躺在榻上,芸儿和仪妹照例撇开我说着村里的笑话。我是村子的村长,蒙学的夫子,医局的大夫,便是村中大族的族长都要卖我几分老脸,可是这两个妻子却总以为我是个糟老头子。 过几天就要八十了,居然过得了米寿。想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还是仪妹帮我拿丝巾擦了。 两人正调笑着,突然有人拍门。天黑之后谁会没事找我?何况这么晚了。我连忙披衣下榻,打开门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门口站着几个黄门卫。 他们虽然穿着京畿卫的军甲,可我还是从他们的盔缨上识出了他们的身份。一个村人指着我道:“这就是我们村长,云夫子。” 那军士看了我一眼,行礼道:“老丈,我等错过了宿头,能否借宿一宿?” 我是村中首富,虽不足以养人,却也盖得几栋茅屋。何况仪妹芸儿贤惠,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军爷有礼了,”我笑道,“老朽这里倒还有几间茅舍,虽不算舒适,勉强还算干净。只是这马……” “老丈不必担心,借宿的只是两位贵人,我等在外看马。”那军士倒也知礼,再三谢过才转身去请那贵人。 不一时,一老一少骑马而来。果然都是贵人,举止间便流露出富贵之气。我带他们进了厢房,依旧回去睡了。 “谁来了?”仪妹问我。 “似有故人来,呵呵,睡了睡了。”我笑着翻过身。 庭中的马也想是睡了,我正迷迷糊糊要睡着,只听到门廊里有人走动,一时惊醒。披衣出去看,正是那个少年贵人。 “客人何以还不入睡?可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老朽便是。”我笑道。 那少年二十出头年纪,对我一笑,躬身行礼道:“是家父有请老丈过去一叙,晚辈见夜深了,正苦恼如何打扰老丈呢。” 我也没了睡意,笑道:“无妨,便过去叙叙也好。客人贵姓?” “姓李。” 他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不用谦词敬语便是说明他的“李”乃是皇姓。我也傻了,除了天皇贵胄,还有谁能用黄门卫? 随他步入厢房,那年老贵人起身迎我。我错身避过,口称乡野村夫,不配贵人行礼。 分了主客落座,那贵人问我:“老丈高寿几何啊?” 我笑道:“过得几日便是八十了。” 那人惊叹一声,又道:“听老丈口音,似乎是京中人氏吧。” 我笑道:“老朽是绍欣本地人,年轻时倒也跑过不少地方,至于京师,上次离别京师,到今日……都快五十年了吧,呵呵,呵呵呵。” 那人也感叹道:“光阴似箭啊,光阴似箭。我看这庭院空旷,老丈子女何在啊?” 我一笑,道:“拙荆年轻时小产,再也不能受孕,是以膝下空旷,并无一男半女。” 那人连声道歉,又问:“老丈如何称呼?” “乡人皆谓我云夫子。” 那人又随便和我闲话几句,我困意也上来了,遂告辞回房睡了。 早上醒来,却见那个少年居然倚着墙壁睡着了。我怕他染了寒露,连忙把他拍醒。少年见是我,连忙告罪。我问他怎么会睡在这里,他道: “家父道我李家亏欠大人甚多,遂让小子为大人守护门庭。”那人跪道。 我抬头一看,太阳还没出来,天色青青的,村中早起的农户已经开门下田了。 “你父亲呢?”我问。 “在这呢,夫子。” 李鞠一身渔夫装扮,手里提着鱼篓,身后是黄门卫牵着马,神色诧异地看着大越皇帝和一个村野老朽聊天。 我也去取了渔具,笑道:“又不下雨,穿这蓑衣不嫌累赘么?呵呵。” “呵呵,”李鞠笑着解下蓑衣,命黄门远远跟着,道,“太傅好清闲。” “呵呵。” “太傅,先皇大行之时,惟一放不下的,便是我李家未能善待太傅。太傅弃了食邑,隐姓埋名,实在是我李家之过。”李鞠道。 我笑道:“并非隐姓埋名,我那师弟接我一家去山里住了些日子,顺便把腿也接好了。”李鞠看了看我的腿,笑道:“我也正是因为太傅腿脚康健才不敢认,后来一想,太傅乃是神人,些许小恙焉能久困?” 我笑着摇了摇头,到了平日钓鱼处,抛出鱼钩,道:“皇帝陛下不在京中,怎么跑来这南方乡野之地?” “要不是韦相去世,朕还真的找不到太傅呢。”李鞠也抛出鱼钩,一看就知道是个新手。 我呵呵一笑,不再说话,定心钓鱼。师父羽化之后,我就再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也懒得去管外面的事。三年前,听说韦白去世了,方才托人送了几个字,却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安身之所。 皇帝陛下想必有事说,却一直咬着。我定然是年纪大了,等仪妹送饭来的时候,我居然忘记了皇帝找我还有事。仪妹也很不好意思,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会别扭,道:“这位客人也没吃过吧,我再送一份来。” 我拉住仪妹,道:“你道他是谁?当今天子呢,哪是我们农家饭能高攀的?”仪妹愣了一下,微笑着走开了。皇帝微笑道:“似乎太傅不怎么欢迎朕啊。”我笑着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陛下偏偏跑来和老朽抢鱼,怎能让老朽心安。”我指了指皇帝身边的鱼篓,里面已经有好几条草鱼了,我却连一条猫鱼都没钓上来。 皇帝过了一会才道:“太傅果然非常人,既然太傅如此说了,那太傅以为朕该当如何?”皇帝这么一说,我倒感觉尴尬了。他日日坐在朝堂上,听的见的和我这个村夫完全不同。我怪他抢了我的鱼,便是因为他抢了我的鱼,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 等我把想法说了,皇帝五十多岁的人,老脸还是红了红,道:“太傅曾定过北疆策,可是五十年来,北疆实力大增,远远超过了当年太傅所估算,可是为何北疆就是平不了?去年单裕费了老劲才收复燕云二州……”我反复嘀咕着单裕这个名字,似乎很有印象。 “听说十七岁便随着太傅出征高济了。”皇帝提醒我道,“现在已经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了。去年长门献俘,单裕跪在长门,老泪纵横,说:‘宣武侯当年驻守北疆,骑不足千,兵不过万,尚能定下十年之计,远征匈贼。今我大越,死伤十万众,耗时三年,方才夺回宣武侯当年驻马之地……’” 我又想了想,似乎想起了,问道:“史君毅帐下?郑欢帐下?哦哦,就是那个当年射杀那个谁的那个。他……十七岁征高济……那现在……多少岁了?” 李鞠苦笑道:“单裕若是知道太傅都不记得他了,想必伤心得很呢。”我也苦笑道:“谁能想到一个卫尉居然做了元帅?当日北疆之中,老朽最看重的其实是萧百兵,啧啧,后来不曾有他消息。” 李鞠吃惊地看着我,道:“萧百兵?先帝年间,萧百兵得罪了虞亲王,被贬卫尉,后来战死北疆……只是韦志阳修本朝名将谱,方才录了进去。”随后皇帝又告诉我,韦志阳便是韦白的长房长孙,其父韦黯,不过而立便早逝了。 我都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几个将军,也都老了,连单裕当年最年轻不过,都已经做了元帅,老了啊,呵呵。”皇帝点头,道:“我大越再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将军……朕听说,将星都在先皇那朝出完了,唉,太傅自不必说,便是史君毅、傅羿、王宝儿、郑欢、韩广红、盛存恩、沐英、李汤……唉,将星荟萃,数不胜数。” 我呆呆看着水面,他报的人名,我似乎都听过,可是都不记得了。好不容易想起来两个人,却不在他报的里面,遂问道:“宋星帆、陈露夫……陛下可曾听过?” 皇帝愣了一会,道:“并未听过。” “老朽最后一战,似乎便是领着这两位年轻将军……照老朽看,此二人,皆是名将之质……” 皇帝伸手招来身后的黄门,说了两句,又对我道:“朕的确从未听说过此二人。”我笑道:“古今多少名将,淹没在黄沙碧血之中,呵呵,常事,常事呀,呵呵。” “太傅,”皇帝突然沉下声,“朕幼年曾问您,何时回来,您说平了叛逆便回朝……这一走,要五十年了吧。” 我嘿嘿一笑,现在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都比不上钓鱼,然后回家和两位娘子说笑。师弟早说我没有仙缘,教了我个强身健体的法,或许活个一百多岁也不成问题。 “若是我以皇命诏宣武侯北上……太傅放心,此番我大越能出精骑十万众,粮草辎重无数!”皇帝信誓旦旦看着我。 我盯着鱼钩,突然想到一个故事,遂道:“陛下,老朽曾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汉光帝手下霍去疾,十八岁,率八百骑,突入大漠,杀匈厥古万余众,俘虏亲王十余人。大汉的铁骑当真比我大越的强上百倍?抑或当时的匈厥古便比现在的弱上百倍?” “所以朕才想……也不必宣武侯亲自上阵,只需替朕选出些名将来便可。当今天下,恐怕只有宣武侯才有那般眼光。” 我远远看到六猴儿和一般顽童又来找我了,想是早间已经读完了书,对他们招了招手。 我对皇帝笑道:“陛下,童谣有预言之效,此等大事,还是听听童言无忌吧。” “这……” “猴儿们,唱曲童谣给我们两个老夫子解解闷。”我朗声对孩子们道。 孩子们高兴地唱起了我最喜欢的一首古风,稚嫩的童声借着风,把歌传出老远: 〖日之将出兮,躬身而作。 日之将落兮,返身而息。 虽野茫茫兮,帝力于我何有哉? 日之将升兮,锄禾不倦。 日之将没兮,覆土而归。 虽惨淡淡兮,帝力于我何有哉? 日之将正兮,水曲抛钩。 日之将灭兮,鱼篓空闲。 虽恍然然兮,帝力于我何有哉?〗 (全文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